羋月被帶出去以後,便在偏殿等候,過了半日,才又被帶回去見羋姝。
此時羋姝見羋月進來,卻不說話,只拔下一根金簪,挑動著銅燈裡的燈芯。好一會兒,才用悠然的口氣說:「你想不想知道,你兒子要去哪兒為質?」
羋月搖搖頭:「不知道。」
羋姝道:「燕國。」見羋月露出了驚詫之色,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覺得奇怪嗎?燕國有孟嬴,可一向與你交情不錯。」
羋月緩緩搖頭:「我的確猜不透。」
羋姝捂著嘴,忽然笑了:「說到燕國,我忽然想到一首詩:『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實,這首詩,應該是我送你歸楚更為適合啊!我想,沒有了你,我以後一定會覺得有些寂寞的……」這首詩出自《詩經·邶風》,據說是描述衛莊姜送戴媯歸國,姐妹情深、依依不捨,此時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充滿了惡意和嘲諷。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看向羋月戲謔地道:「你以為我會讓你也去燕國嗎?哈哈哈,怎麼可能?是啊,樗裡疾倒是維護你們,我自然不能不給他面子。讓你兒子去燕國,想必他會放心。可是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千里迢迢,但願你的兒子有命能夠活著到燕國。至於你嘛,你會永遠永遠地留在這秦宮之中,還有那魏氏,還有那些曾經得意過的賤人。你們要每天在這椒房殿中跪在我腳下,看著我貴為母后,看著我兒君臨大秦,看著我子孫承歡膝下……而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你的兒子是生是死,是苦是痛,是窮是辱!這樣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媵就是媵,別妄想爬到正室的頭上來,更別妄想翻身!」
羋月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一片死寂。
羋姝說了半日,見羋月神情冰冷,自己也沒趣起來,便揮揮手令人將她帶了出去。
四名內侍押著羋月走過長長的宮巷,忽然一陣風起,刮得一名內侍手中的燈籠都熄了。
風將幾片樹葉吹到羋月腳下,羋月俯身撿起一片葉子,輕輕一歎。
一葉落,而知秋季至。這個夏天,過得真是漫長啊。
回到常寧殿中,依舊是守衛森嚴,如今能夠進殿在羋月身邊服侍著的,也只有她從楚國帶過來的兩個侍婢女蘿與薜荔了。
羋月一回到房中,便整個人脫力躺下了。
薜荔在室內忙來忙去,藉以把風。女蘿則拿著帕子為羋月拭汗,藉機在她耳邊低聲道:「奴婢已經派人聯絡上了魏冉將軍和鉅子,若是八子一聲令下,便可將這咸陽城攪得大亂,再加上諸公子皆有私心,必可逼使惠後不得不讓諸公子就封。」
羋月卻長歎一聲:「晚了。」
女蘿一驚:「如何晚了?」
羋月冷笑:「我所有計劃的前提,就是當她是一個正常的人,會為了她兒子的江山穩固而妥協。便是她愚蠢,至少樗裡子還有太子蕩,會懂得顧全大局,制止她做得太過。沒想到,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瘋狂,一樣沒有理性。而樗裡子——他實在叫我失望,我知道太子蕩是無法阻止他母親的,卻沒有想到,樗裡子竟連昭陽的手段都沒有。這個人……所有的聰明才幹,都用在了為君王效力上,卻沒有足夠的強橫與手段啊!」
女蘿大驚:「出了什麼事?」
羋月歎道:「子稷要去燕國為質,明日殿上就會宣佈。我不能和子稷分開,因此我也要想辦法和他一起去燕國。計劃有變,你去通知繆辛、魏冉,當依計行事……」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院子裡蟬鳴叫得歡,掩蓋了屋內的絮絮密語。
傍晚,女蘿去膳房拿晡食,去了很久才回來。羋月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
這一夜中,咸陽宮內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密謀、奔走、策劃、調兵。
凌晨,鐘樓上晨鐘響起。
咸陽殿外,群臣已經聚在一起,隨著晨鐘響起的聲音,一個個走進殿中。
而此刻,常寧殿庭院中,四名內侍走進來,向守衛出示令牌:「惠後有令,帶羋八子。」
守衛已經對近日來羋月頻頻被帶走的事情見怪不怪了,連令牌也不驗就讓開了。
早有準備的羋月看見四名內侍進來,就已經站起來。
原本站在最後面的內侍上前一步,抬起頭,正是繆辛,他低聲道:「八子,咱們走吧。」
羋月眼眶濕潤,她借轉頭之機拭淚:「繆辛,有勞你了。」
今日朝堂之上,羋姝就要宣佈嬴稷入燕為質,她必須要趕到朝堂之上,及時在他們說出此事之後,在群臣面前,要求母子同去燕國。
否則的話,燕國迢迢數千里路程,沒有她在身邊,以嬴稷十來歲的年紀,根本逃不開有心人的陰謀算計。
繆辛退後一步,忙道:「這是奴才無用,才令得羋八子、公子稷受苦。」
羋月點點頭,見他身邊的三個內侍均顯得身手矯健,她卻從未見過,便問:「這幾位,是大監派來的嗎?」
繆辛眼中露出激憤之色,哽咽道:「阿耶……阿耶早就死在繆乙這個賊子之手了!」
羋月怔住了。她實是沒有想到,繆監竟然已死,那麼如今繆乙在宮中掌控了一切,繆辛這次要助她上殿,豈不是要冒更大的風險?她憂慮地看向繆辛,繆辛卻是長揖一下,退到一邊。
羋月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這一步,她是必須要走出去的。如果她走不出這一步,那麼全盤皆輸,死的就不止眼前的這幾個人了。
她心頭一痛,朝四人斂袖一禮:「多謝四位。」禮畢,她昂首,在四名內侍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外頭的守衛不以為意,看著羋月走了出去。
長長的宮巷,似乎走不到頭。羋月抬頭看著日影,只覺得心中焦急,恨不得飛跑起來。然則此時,她卻又不得不一步步地保持著距離向前走著,為了避免被人疑心,只能裝作是被身邊的四名內侍押送一樣走著。
長巷盡頭,便是一重重宮門。自這裡到咸陽殿,要先出了內宮之門,再經過一條宮道,再入外宮之門,再經過一條長長的廊橋,才能夠進入咸陽殿後門。
羋月不禁緊張起來,低聲問:「前面咱們能過去嗎?」
繆辛眼中有著隱憂,口中卻道:「八子放心,奴才都已經安排好了。」
羋月問:「這幾重門,繆乙都沒有安排嗎?」
繆辛低聲道:「這幾重門今日值班的人,都是原來阿耶的心腹,繆乙初接手,他也沒辦法把人都換了的。」
果然,一重重門走過去,那些原來的守衛,都似得了眼疾一樣,見她過來,卻似沒有看到一樣,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個個轉身離開。
羋月來到咸陽殿後門,腳步微一停頓,轉頭看了看身後的繆辛。
繆辛點頭:「八子放心,奴才一切都安排好了。」
羋月拾級而上,卻見守在門口的兩名內侍退後一步,讓她走過。
羋月回頭看了看繆辛等四人,似要將他們的臉都記住。最終,她毅然回頭,直奔大殿。
把守門口的兩名內侍和那四名跟隨的內侍交換了眼色,均迅速離開。
羋月奔到大殿外,但聽得此時朝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唯有樗裡疾一人獨自站在殿上,宣讀著諸公子的分封:「封公子恢為蜀侯,公子稷入燕國為質……」
樗裡疾念完,合上手中的竹簡,問道:「各位卿大夫,可還有什麼話說?」
卻聽得一個聲音:「我有話說。」
樗裡疾驚詫地看向殿外。
羋姝聞聲亦是霍地站起。
眾人看著殿門口,卻見羋月沐著日光,一步步走入。
羋姝驚怒交加,問道:「你怎麼會來?」她不是被囚禁在常寧殿了嗎?她如何能夠出來,又是如何闖過重重門闕,進入朝堂的?
她自認為已經掌控了後宮,可是此刻,她卻發現看似受控制的一切,並不在自己手中。剎那間,她心裡升起一股恐懼來,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殺意。
羋月走到大殿正中的台階下,跪下,行禮參拜之後,才答道:「我是公子稷的母親,如何不能來?」
羋姝氣急敗壞地問:「你來做什麼?」
羋月端端正正地行禮:「臣妾請求惠後與大王開恩。公子稷尚未成年,此去燕國,千里迢迢,他獨自一人,如何上路?母子連心,臣妾請求允准臣妾與公子稷一起上路,也好照顧一二。」
羋姝冷笑:「我若不允呢?」
羋月朗聲道:「先王生了二十多位公子,兄長們皆列土封疆,唯有公子稷年紀最幼,卻要去那冰雪滿地的燕國為質,這公平嗎?」
羋姝道:「正是因為公子稷年紀幼小,未立寸功,不好列土封疆。此去燕國為質,乃是他身為嬴姓子孫應盡的職責。」
堂下眾臣,頓時議論紛紛,一片嗡嗡之聲。
羋月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不敢有違,公子稷也不敢有違。只是惠後乃先王正後,請惠後以先王諸子為己子,稚子無辜,請惠後憐惜。」
羋姝道:「無此先例,我不敢開此例。」
羋月道:「母子連心,若惠後不能答應,臣妾唯有一死。」
羋姝冷笑道:「放肆,此乃大臣議政的朝堂,你敢胡來?」
羋月道:「當日惠後身邊的女御,也曾經在這朝堂之上,為了她曾經對公子稷投毒之事,為惠後辯誣,而剖腹明志。如果惠後不肯答應臣妾所請,臣妾願意圓滿了惠後的心願,也在此剖心明誓,與我兒生死同歸。」
朝上眾臣更是嘩然,如針般的眼神看著羋姝,甚至流露出明顯的質問。
張儀出列,振臂疾呼:「惠後、大王、樗裡子,您三位當真如此鐵石心腸?先王在天之靈,可是看著呢。」
庸芮見狀亦上前一步,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准,公子稷尚未成年,不能無母,若不能免其入燕,當允羋八子跟隨照應。」
群臣本已被煽動情緒,見狀便三三兩兩出列道:「臣附議。」
眼見附議的人越來越多,張儀也跟著跪下道:「臣也附議。」
樗裡疾看了看左右,歎息一聲,也上前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准。」
羋姝死死地看著羋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甘茂本欲為羋姝說話,卻見大勢已去,只得也上前跪下道:「請惠後、大王三思。」
秦王蕩本就對母親的偏執不以為然,此刻見群臣洶洶,只得長歎一聲,站起來道:「母子天性,豈忍分離。寡人准了。」
羋姝驚怒交加,嘶聲叫道:「大王……」
秦王蕩卻是一拂袖子,道:「退朝。」
見秦王蕩已經轉身向後走去,羋姝不甘心地站起來,狠毒已極地看了羋月一眼,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羋月看著羋姝的背影,提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身子軟了一下,險些趴倒在地,又迅疾用手撐住了。
庸芮伸手欲扶,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張儀拍了拍他的手,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羋月站起來,挺直了腰桿,一步步走出咸陽殿。
她走出殿外,便見繆乙臉色鐵青,早已親自帶了數名內侍候著,見了羋月便擠出一絲笑來,口氣卻是極憎恨地道:「奴才奉命,護送羋八子回常寧殿。」
羋月並不看他,一步步慢慢走著。
繆乙跟在她的身後,也只能一步步慢慢走著,卻在口中發出低低的咒罵之聲。
羋月恍若未聞,仍然慢慢走著。如今這一仗,她已經贏了,但是羋姝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下一場仗,依舊艱巨。
一直走到常寧殿,果然見原來守在她門口的四名守衛已經不在,想來是辦事不力被撤換了。如今卻是換了十名守衛,全是陌生面孔。
繆乙陰惻惻地道:「奴才奉命,把羋八子送回常寧殿,不知道羋八子還有何吩咐?」
他只道羋月必不會說話,不想羋月卻點頭道:「有。請代我問問惠後,我與我兒,何時出發去燕國;以及可否將公子稷送來,我也好為他準備行囊。他終究是先王之子、大秦公子,總不好讓他準備不足上路。」
繆乙的臉都扭曲了,卻不得不答道:「奴才自會向惠後稟報。」
羋月卻又道:「但不知惠後準備讓我們帶多少人上路?我與公子稷素日用慣的奴婢,可否帶走?」
繆乙仍是陰陰地道:「此事,奴才亦當稟過惠後。」
繆乙走後,薜荔對羋月低聲道:「宮中內外的人都被換走了。」
羋月輕歎一聲:「這一日,遲早都是要來的。」
這一夜,宮中展開清洗,無數內侍宮娥,皆被帶走,消失。
這場清洗,其實遲早是要來的。只是繆乙之前畢竟要忙的事太多,也正準備慢慢佈局控制宮廷,但白天發生的事情,讓繆乙惱羞成怒,終於不顧一切下手了。
霎時,宮中人心惶惶,受驚的秦惠文王眾嬪妃自內宮遞出消息來,更令得朝堂也是人心惶惶。
羋姝滿心不願就此將羋月放走,但這種惶恐不安的氣氛,最終促使樗裡疾再三向新王陳情。而秦王蕩亦是不耐煩這種後宮婦人的糾纏不休,於是下旨,令羋月母子半月內出宮,前往燕國。
秋風瑟瑟,天色陰沉,黃葉飄零,西風凜冽。
秦宮宮門外,幾輛簡陋的馬車,一隊肅殺的兵士,一名武將牽馬站在馬車前,一臉的不耐煩。
一群侍衛押著羋月母子走出宮門,他們身後只有女蘿和薜荔各背著一個青布小包袱,再無其他。
繆乙已經在宮門外,對羋月母子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羋八子、公子稷,這位是派駐燕國的杜錦大夫,由他護送您二位入燕。奴才在這裡祝您二位一路順風,萬事如意了。」
羋月轉頭看去,見那杜錦臉色陰沉,面相頗為不善。
她微一點頭,拉著嬴稷登上馬車。
繆乙忽然尖厲地笑了一聲:「羋八子就不問問,還有一個人去了哪兒?」
羋月驟然轉頭,看著繆乙。
繆乙冷笑道:「繆辛已經被杖斃,羋八子就請放心上路吧。」
羋月心頭一痛。她能夠從禁宮中脫身,順利及時地出現於大殿之上,抓到機會迫使羋姝答應讓她與嬴稷同往燕國,正是繆辛動用了他在宮中的所有人脈。而此時剛好羋姝新接大權,繆乙一心在找遺詔和玄鳥令,這才使得繆辛可以助她成事。
只是,繆辛這個嬴駟送給她的小內侍,忠心耿耿,隨侍她多年,終究還是如此犧牲了。由繆辛又想到了繆監,大監於先王之世,在宮中深不可測,先王一去,連他也不能保全。
大廈傾,曾經被庇護於這大廈之下的所有人,都將遭受滅頂之災。此刻她憐繆辛繆監,但在他人眼中,她又何嘗不是一個即將傾覆的犧牲品呢?
薜荔失聲驚叫:「繆辛……」她怒視繆乙:「你這禽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繆乙冷笑:「這就是不識時務的下場。你們兩個,若是後悔了,跪下來向我請罪,我可以免了你們跟著去燕國送死。」
女蘿拉住憤怒的薜荔道:「別衝動,我們一定會有機會為繆辛還有大監他們報仇的。」她抬頭看著繆乙:「大監死了,總會有人為他報仇的。繆乙公公,你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可都要小心沒頭起床。」
繆乙倒吸一口涼氣,想要發作,看了看周圍,卻忍下來,冷笑一聲道:「二位阿姊倒要小心死在荒郊野外,屍骨無存。」
馬車馳出咸陽城。
羋月掀簾,看著漸漸遠去的咸陽城。這座城,她是曾經如此迫切地想逃離,甚至準備不再回來。可是她現在改變主意了——
咸陽,我今日離開,可我必將再回來!否則,我對不起那些為我而死的人。
此時此刻,有兩人站在城頭上,看著羋月的馬車遠去。
樗裡疾道:「張子既然不放心,為何不下去送她一送?」
張儀長歎一聲:「我無顏見她。是我將她留了下來,卻陷她於如此險境而不能相救,又有何臉面相見!」
樗裡疾道:「你是怪我最後沒有站在你這一邊嗎?」
張儀冷笑:「你自問對得起先王便是,橫豎是你們嬴姓天下,與我等何干?呵呵,枉我當日,還認為秦國能夠是一統天下之國呢。」
樗裡疾長歎:「我知道張子怨我,可是,我不是你。你能夠把天下當棋盤,把秦國當賭注,我不能。秦國可以不是一統天下之國,卻不能在我們手中折了。」
張儀冷笑:「燕雀貪戀屋簷下的草窩,鼠目寸光,以為保得住這個小窩便是安全。卻不知風暴一來,唯有鯤鵬之大,方能夠乘風而上。」
樗裡疾沉默片刻,道:「事已至此,再說這個,還有何用?」
張儀亦沉默,也不想繼續說下去,這個話題在今天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只看著羋月馬車遠去的方向,歎道:「此去燕國,千里迢迢,他們母子能夠活著到達嗎?又能不能活著回來?」
樗裡疾亦看著馬車的方向,冷冷地道:「你既許她為鯤鵬,她若是連這點小關也過不了,那麼回不回來,也就不重要了。」
張儀看了樗裡疾一眼,歎息:「不承想,樗裡子也如此冷心冷意。是了,在你眼中,只有先王,哪有後宮妃嬪?唉,她此去燕國,只有兩個侍婢……可惜了繆辛那個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樗裡疾亦歎:「繆監一死,他原來的嫡系必然遭受衝擊,如今宮中正在清洗。唉!繆乙終究不是個人才。」
張儀看著樗裡疾:「你知道嗎?你一定會為你的選擇而後悔的。」
樗裡疾點頭:「或許吧。張相,我今天陪你站在這裡,其實並不關心別人的事。我只是想勸你留下。大秦如日中天,你心血付出乃多,今日就這麼離開,你不後悔嗎?」
張儀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縱留下,也是對牛彈琴,又有何益?」
樗裡疾上前一步:「張子,就當給老夫這個面子,給大秦,也給你自己多一分機會,如何?」
張儀卻仍然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半晌,方歎了一口氣,道:「我若是留下,並不是為你,也不是為那個蠢貨,我只希望我能夠等得到她回來……」
羋月並不知道在她離開之後咸陽城的動靜。
她坐在馬車中,一路出了咸陽,入了山道,只覺得道路開始顛簸。她掀開簾子,看到兩邊道路漸漸荒涼。
杜錦帶著人在前面,見越走越是荒涼,當下使個眼神,車隊便緩慢下來。
羋月母子坐在車內,忽然覺得車子停了下來。
羋月心一沉,已經有所警惕,道:「子稷,你坐到我身後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離開我。女蘿,問問是怎麼回事。」
就聽得車外杜錦的聲音道:「羋八子,請您帶公子下來歇息一會兒吧。」
羋月按住想掀簾子的薜荔,沉聲道:「荒郊野外,有什麼可休息的?」
就聽得車外杜錦的聲音道:「臣奉了上諭,羋八子也是明白人,何必難為我們呢!」
羋月的手握緊,冷冷地道:「才剛離開咸陽,你們就這麼急不可待嗎?」
杜錦亦冷笑道:「這個時候,急與緩,有什麼區別嗎?」見馬車內沒人回答,杜錦便對左右使一個眼色道:「如此,就恕臣無禮了。」說罷便指揮著兵士道:「你們上!」
幾名兵士登上馬車,正要掀開簾子,忽然,數箭自遠處飛來,正射中這幾名兵士後心,他們頓時摔倒在地。
杜錦驚慌失措,左右環顧道:「什麼人?」
忽然一陣大笑,一隊鐵騎飛馳而至。當前一人,正是義渠王,他手持空弓,顯見手中的箭剛剛射出。
另一頭魏冉也帶著一隊人馬,與義渠王等人同行而來。
杜錦吃驚地指著他們:「你……你們……」
義渠王冷酷地一揮手:「統統殺了!」頓時一陣箭雨飛落,剛才還騎在馬上的一排將士紛紛慘叫落馬。
羋月掀開馬車,叫道:「住手。」
魏冉當先一騎馳向羋月,叫道:「阿姊,你沒事吧?」
羋月道:「還好。你叫他們住手。」
此時殺伐已息,義渠王與魏冉的手下控制住了局面,將那些兵士逼到一起,讓他們丟下武器,下馬到一處去。
魏冉扶著羋月走下馬車,嬴稷剛要探頭,就被羋月按了回去:「你就待在馬車裡。」
羋月腳落在實地,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一半,剛才若是魏冉遲來半刻,只怕她與嬴稷便危險了。
卻聽得魏冉指著杜錦問道:「阿姊,你說,拿這狗賊怎麼辦?」
杜錦此時已經嚇得面如土色,跪下求饒道:「羋夫人饒命,臣也是奉旨行事,不敢不從。」
諸侯之妾於內宮或有分階稱呼,但於宮外,卻是皆稱夫人。杜錦此時危難臨頭,自然要往好處稱呼。
魏冉冷笑一聲,道:「既然敢做人家的狗,就要有被一刀宰了的準備。」說著一指杜錦:「拉下去宰了。」
羋月卻喝止道:「慢著。」對魏冉說:「他亦不過是受人支使,他是此次去燕國的正使,殺了,恐不好辦。」
杜錦如蒙大赦,忙道:「多謝羋夫人,多謝羋夫人。」
魏冉收刀,一指杜錦:「押下去。」
羋月抬頭,看到義渠王騎在馬上,正凝視著她,遂斂衽行禮道:「多謝義渠君相救。」
義渠王深深凝視著羋月,忽然伸手,將羋月抱起來,一騎飛縱向遠處而去。
杜錦一聲驚叫,正探出頭來的女蘿看到也一聲驚叫。秦兵頓時一陣騷動,但魏冉的若無其事和其他義渠士兵的肅穆讓所有的騷動都不由得沉默下來。
咸陽城外荒郊,黃土飛揚。義渠王挾著羋月,一騎雙人飛馳。羋月倚在他的懷中,卻只覺得一股濃烈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數年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甚至肩膀也更寬闊了,身上那種男子氣息更是強烈到讓人刻意忽視都忽視不了。他已經不是初見面時,那個猶帶三分稚氣,卻要努力裝作大人和王者的少年了。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和王者。
義渠王帶著羋月,一路飛馳。他當時只是一時衝動,見了她,便要將她抓到手中,就想帶著她,和自己一齊飛走,不管到哪裡,只有他和她。
她的身體嬌小柔弱,伏在他的懷中,又輕又軟。他騎著騎著,只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到自己都無法抑制了。
他果斷一撥馬頭,順著路邊的小山坡一直馳到頂上。
山頂上,一眼望去,可見碧藍的天穹。草木間許多飛鳥被馬驚起,稜稜撲翅,直上雲霄。
義渠王停住了馬,跳下,又扶著羋月下來。
羋月看著一望無垠的天地,沉默。義渠王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羋月身後,同樣看著一望無垠的天地。
風吹揚著羋月的頭髮,義渠王入神地看著羋月的側臉。
羋月沒有說話,義渠王也沒有說話。
這一刻,人與天接,心在馳騁,話語已經成為多餘,便是開口,也似在破壞這種自然的感悟。
良久之後……
義渠王終於開口:「跟我走吧。」
羋月沒有回頭,仍然看著前面:「走?去哪兒?」
義渠王一揮手:「回義渠,那兒天高地廣,無人管束,有一整個大漠任你馳騁。」
羋月終於轉過頭去,看著義渠王,輕歎一聲:「你知道嗎,當日我想離開楚國,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站在我的身後保護我。那時候我誤以為失去倚仗,覺得前途似乎一片黑暗,我以為世上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義渠王知道,她說的是自己頭一次劫走她的時候,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卻聽得羋月繼續道:「可現在,我只想一個人走。」
義渠王一怔:「為什麼?難道在你眼中,我永遠都不是你要的那個人嗎?」
羋月搖頭:「不,你能來,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真心感激。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沒有拒絕你,沒有回到咸陽,是不是現在就能夠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幸福。」
義渠王道:「你現在仍然可以。」
羋月輕歎:「時移勢易,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義渠王道:「可我的心還是一樣的。我不管你做過誰的妃子。跟我走,我會給你一生幸福,你的兒子我也會當成親生的兒子來撫養。」
羋月凝視著他,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他,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頭:「可你還是義渠之王。」
義渠王道:「義渠之王又怎麼了?」
羋月道:「我不想再跟一個王者打交道,太累了。」她輕歎,「天高地廣,那是對你,不是對我。」
義渠王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羋月看著義渠王道:「你一定也有不少的妃子吧。」
義渠王有些著急,有些不解:「可她們都不是你!」
羋月搖頭:「可你還是義渠之王,你還有你的部族,你的長老們,還要面對你的責任、你的王權,為了部族的平衡,為了部落間的合縱連橫……就算你一生一世只愛我一個人,你也不能一生一世只有我一個女人。」
義渠王忙道:「你放心,她們影響不了你。如果……」他咬了咬牙,「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讓她們永遠在你的視線之外。」
羋月伸出手來,輕撫了一下義渠王的臉,又垂下手,輕歎:「義渠君,我感激你的垂愛。可是,你我心裡都明白,你對我再好,我也只能夠成為你後宮女人中的一個。而女人之間為了一個男人寵愛的鬥爭,我從小看到大,累了,也厭了。我經歷得太多,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命運依附於一個男人,一個君王身上。」
義渠王疑惑地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我寧可只當秦公子稷之母。」
義渠王道:「一個要去送死的質子之母?」
羋月看著他,笑了,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卻道:「是,再苦再難,我也是自己的主人,由我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不管成敗,靠我自己的雙手。成了,是我應得的;敗了,是我自己無能,我無怨無悔。」
義渠王卻似乎有些懂了,但他卻搖搖頭,看著羋月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你以為在這個亂世,一個弱女子,可以與命運拚殺?」
羋月道:「至少,我不必寄希望於男人的憐惜和寵愛,不必寄希望於男人的良心和信用。」
義渠王不禁搖頭:「你太天真了。」
羋月卻堅持道:「命運由我自己掌握,跌倒了我自己爬起來,生死不悔。」
義渠王看著羋月,此刻她臉上煥發出來的神采,令她光彩奪目。
他忽然上前,抱緊了羋月。
羋月沒有動。
義渠王俯首,輕輕地吻在羋月的側臉。
羋月伸出手來,抱住義渠王,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又附在他的耳邊低語:「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在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有一個男人來說要帶我走,說要給我一生幸福,要把我的兒子當成親生的兒子一樣疼愛。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句承諾,它能夠支撐我走好久好久的路……」
義渠王看著羋月臉邊一滴淚水,似墜非墜。他沒有說話,只鬆開手,一步步退後:「你走吧。」
羋月深深凝望義渠王一眼,騎上馬,飛馳而去。
羋月回頭望去,義渠王獨自站在坡上,如一匹孤獨的狼。
老馬識途,一會兒便飛馳而回。羋月跳下馬,拍了拍馬脖子道:「去找你的主人吧。」
那馬長嘶一聲,轉頭飛馳而去。
魏冉見狀,驚疑不定地問道:「阿姊,你……」義渠王把你帶走,是為了什麼?你又為何獨自一人歸來?
羋月看出他的疑問,卻沒有回答。
嬴稷聞聽羋月的聲音,自馬車中探出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母親。
羋月看到兒子,心頓時就軟了,快步走到馬車邊,輕撫了一下嬴稷的小臉道:「坐回去。」
魏冉卻已經叫了起來:「阿姊,你怎麼獨自回來了?義渠君呢?」
羋月卻扭頭道:「他很快就會回來了,你代我向他道謝吧。」
魏冉詫異,見羋月正要登上馬車,一把拉住了她:「阿姊,你要去哪兒?」
羋月平靜地說:「去燕國。」
魏冉失聲道:「你怎麼還去燕國?」
羋月忽然笑了,似放下沉重的心思:「為什麼不去?」
魏冉急了:「我跟你一起去。」她才出咸陽,就有人要殺她,此去燕國,千里迢遙,千難萬險,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不,你不去。」
魏冉急了:「阿姊……」
羋月卻按住魏冉的肩頭,沉聲道:「記得,你得在秦國,有你在,才有阿姊和子稷的歸路。」
魏冉不明白羋月的想法,然而習慣了對阿姊的聽從,終於還是低下頭道:「好,我聽阿姊的。」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羋月登上馬車。
才一進來,嬴稷便撲到了她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甚至手臂都有些微顫,聲音中也帶了一點哭腔:「娘,你剛才去哪兒了?」
羋月輕輕拍著嬴稷,安撫他受到驚嚇的心:「娘沒事,娘只是去謝謝救我們的人。」
女蘿和薜荔目光交錯,卻最終沒敢開口。
魏冉見羋月登車,想了想,還是叫人將杜錦押了過來。他拿起長戈,挑起杜錦的下巴,鋒刃離杜錦的咽喉不過半寸,見杜錦嚇得面如土色,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大夫,你家中有一妻三妾,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六十八歲的老母,是也不是?」
杜錦臉色都變了,顫聲道:「你、你、你這是何意?」
魏冉故意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杜大夫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我也不難為你……」
杜錦恨不得自插一刀以證清白,當下忙一迭聲道:「是啊是啊,下官亦是同情羋夫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魏冉沉聲道:「若我們一走了之,只怕杜大夫會受責罰吧。」
杜錦忙點頭:「是是是……」一想不對,又忙搖頭,「魏將軍儘管走,儘管走,萬事自有下官擔待。」
魏冉嘿嘿一笑,道:「難得杜大夫如此上道,我們又如何好讓杜大夫為難?所以,我阿姊決定,還是遵旨繼續去燕國……」他將長戈一扔,跳下馬來,拍了拍杜錦的肩頭,咧嘴笑著,卻露出白森森的牙來:「這一路上,就有勞您多多照應他們了。」
杜錦點頭如搗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魏冉一把摟過杜錦,話語中透著森森殺氣:「有勞杜大夫送我阿姊入燕,一路上若是平平安安,大家自然也交個朋友,我是不會忘記杜大夫好處的。若是我阿姊或者外甥出了什麼意外,那杜大夫一家老小,嘿嘿……」
杜錦嚇得幾乎要跪下:「可是,可是……」
魏冉也不理他,一揮手道:「就這麼說定了。」對著馬車叫了一聲道:「阿姊,走吧!」
羋月道:「好。」
魏冉上馬,與義渠眾人拱手道別。
車隊再次上路,魏冉騎著馬護衛在羋月馬車邊,其餘人騎著馬跟在車後。忽然,遠處塵土揚起,但見一名義渠兵趕著一輛馬車遠遠過來,叫道:「羋夫人留步,我家大王派我送東西來。」
羋月停下馬車,掀開簾子,便見義渠兵跳下馬車走近,奉上一隻木箱子,道:「這是大王送與夫人的程儀。」他又跑去掀開馬車的簾子,指著裡頭堆積如山的毛皮道:「聽說燕國寒冷,這是大王親手打的貂皮狐皮狼皮等,羋夫人去燕國的時候,好做些衣服穿。」
那木箱子極大極重,羋月一接沒接住,幸而魏冉代為接住,送至車內。她鬆開箱子,斂袖道:「代我多謝你們大王。」
那義渠兵憨厚地一笑,便拱手騎馬而去。
馬車內,那木箱子擺在正中,薜荔打開一看,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羋月看去,也是驚呆了,卻見那木箱之內,儘是珠寶金玉之器,珠光閃耀,奪人眼目。女蘿已經捧起上面的珠玉,卻見下面是一層層的金塊,這一箱子金玉珠寶,價值非凡。
羋月輕歎一聲,叫薜荔合上木箱,心中感慨。羋姝放逐她母子出宮,兩手空空,是想讓她一無所有,飢寒交迫。她雖早已經安排魏冉接應,可是,卻不能不感動於義渠王的這份細心周到。
嬴稷看著這一箱金玉,有些不安地問:「母親,他這是什麼意思?」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什麼。子稷,天底下欠錢的,都是能償還能解決的。」
嬴稷問道:「那什麼是不能償還的?」
羋月歎息道:「欠情的。」
她望著遠方。這一世,她還欠著這麼多人的情,繫著這麼多人的命,她不能死,更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