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復行行。
一路上,羋月母子乘著顛簸的馬車,也防著羋姝再起事端,幾乎不曾入大城。若遇各處的封臣莊園便投宿一夜,若是沒有,就只在荒郊野外安營紮寨。
猶記當年入秦時,羋姝和其他的媵女叫苦連天,可她並沒有覺得行程有多艱苦。也許初時她是懷著飛奔自由的快樂,之後,就是恨……
此後,她亦隨著先王出巡各處,那時候玉輅車行處,有無窮無盡的天地奧秘,讓她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艱難,且王者出巡,又能艱難到什麼程度呢?
可是此刻,淒然離開咸陽,這一路的顛簸、艱辛,竟讓她格外難以忍受。或許是她心情的低沉,或許是壓在她心頭對前途的迷惘,她無論吃什麼東西都吐個精光,整個人迅速瘦了下去。
若沒有嬴稷,若不是心繫這個小小的孩兒,她也許是支撐不下去的吧。
走了二十餘日,終於到了秦趙邊境,馬車停了下來。
羋月掀簾看去,但見一隊趙國騎兵站在界碑處,為首的是一個紅衣的貴公子,旁邊還有幾輛空著的馬車。
趙人尚火德,衣飾以紅色為主,又因如今的趙侯雍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這些趙兵幾乎都是緊身短打,就連為首的貴公子,也是如此。與正在朝他們行來的秦國馬隊基本上以黑色為主、皆是寬袖大袍的樣子形成對比。
魏冉馳近,向著面前貴公子行了一禮,道:「公子勝。」
那貴公子二十出頭,見狀連忙還禮道:「魏兄。」
此時車隊已經停下,魏冉扶著羋月從馬車上走下。
羋月頭戴帷帽,領著嬴稷走上前去。此時對方亦已下馬,見羋月走來,便行禮道:「趙勝見過夫人。」
魏冉忙介紹道:「阿姊,這位就是趙王之子,公子勝。」
羋月點頭,令嬴稷見禮,心中卻已想起對方的身份來。
趙侯雍心懷大志,是諸侯中唯一尚未稱王之人,可這並不說明趙國的實力不如他國。正相反,自趙侯雍繼位以後,趙國的實力一直在擴張中。數年前,趙侯雍不顧重臣反對,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之制,這一場變化對於趙國來說,不亞於秦國的商鞅變法。
趙公子勝,是趙侯雍諸子中,最具賢名、最受擁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國派他參加與趙國聯兵,送孟嬴與燕王職回燕奪位的戰役中,與趙勝結下了友誼。自秦入燕,要經由趙國,魏冉的兵馬不能入趙境,便只有拜託趙公子勝相助了。
趙勝笑得十分謙和,並無身為公子的傲氣,舉止皆是彬彬有禮。
魏冉轉頭向羋月道:「阿姊,此處為秦趙邊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幸得公子勝高義,答應接下來把你送到燕國。」
羋月上前斂袖為禮:「多謝公子勝。」
趙勝忙拱手道:「羋夫人,我與魏兄一見如故,君子一諾,我當護送兩位到燕國。」
當下便指揮諸人換車。羋月亦知,秦趙車軌不同,不能通用,當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趙國馬車。
於是,就在這秦趙交界處,安營紮寨。魏冉與趙勝一起,一邊喝酒,一邊敘舊,直至夜深睡去。
夜深了,羋月哄睡了嬴稷,獨自走出營帳,卻見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想當年,她從楚國離開,也是這樣的夜色,也是這樣的茫然。然而當時她雖然獨自一人,卻有著對未來的嚮往。可如今,孤兒寡母,千里家國,她又當何處安身?
天亮了,兩邊就要辭別。
魏冉與趙勝捧著因宿醉而不適的頭,各自道別。
魏冉殷殷囑托:「子勝,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託您了。」
趙勝慨然道:「魏兄說哪裡話來?令姊與令甥交與我趙勝,你就放心吧。」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時能夠再見。我盼著阿姊能夠早日歸來,我當率軍親迎阿姊。」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肩頭,歎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盡早歸來。」
嬴稷撲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魏冉抱起嬴稷,輕輕地哄著。好不容易,羋月母子才與魏冉依依惜別。
馬車越過界碑,向東而去。
一入趙地,羋月不再一直坐在馬車裡。有時候她也會戴上帷帽,一起騎行。
趙勝對羋月頗為好奇,觀察了幾日之後,見羋月雖然心情抑鬱,但為人爽朗,並不扭捏,便也試著與她慢慢接近交談。
「剛認識魏冉兄弟的時候,每天聽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將來若有幸,當拜見才是。」趙勝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話頭。
羋月輕歎:「我對不住冉弟,讓他小小年紀便從軍,幸而他能夠在軍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幫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對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當今人傑也。」
趙勝平生聽多了奉承,但聽她這話說起來,質樸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將軍用兵如神,勝對他十分敬重。能夠得魏將軍此言,不勝榮幸。」
羋月一路行來,瞧見趙兵衣飾、行軍隊列,與秦兵、楚兵已大為不同。這卻令她想起當年入秦之時,看到義渠兵與秦兵交陣的情形,只覺得趙兵舉止之間,倒有些胡兵的模樣。她心中一動,便想問趙勝究竟:「妾亦曾聽說,趙侯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這一路走來,趙國兵士行動矯捷,來去如風。依妾看來,趙國興盛,當在眼前。」
趙勝聽到她誇獎趙兵胡服騎射,嘴角不禁有一絲得意,微笑道:「夫人謬讚。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羋月不禁奇道,「難道這其中還有內情不成?」
趙勝道:「事實上,為了胡服騎射的事,父侯深受國中宗族和封臣的壓力。說什麼衣冠盡失,形同狄戎,長此以往,恐國將不國。」
羋月想到昔年在楚國推行改革而失敗的屈原,以及死於車裂的商鞅,不禁也輕歎道:「是啊,列國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況趙國歷史悠久,三晉之中,唯趙人衣冠,最有古風,也最得世人崇拜。我聽說以前有個燕國人,仰慕趙人舉手投足的風範,特地居於邯鄲,學習趙人儀態。結果,沒有學到趙人怎麼走路,卻連自己原來怎麼走路也忘記了……」這邯鄲學步的故事,其實正充分說明,列國對趙人文化和衣飾的崇拜與追捧。這是趙國的榮光,卻也是趙國的負累。如今趙侯推行胡服騎射,連她一個後宮婦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對軍隊的好處來。可是卻也讓趙國的諸封臣領主,看到了自己世代相傳的權勢將被削弱的風險。所謂「捍衛祖制」,不過是拿到檯面上的理由罷了。
趙勝苦笑一聲,贊同道:「祖宗的東西,是財富,也是負擔。秦國變法成功,實令各國羨慕,卻也是秦人尚簡樸,沒有這麼多的繁文縟節,更沒有這麼多固守繁文縟節的老古板。」秦人立國的歷史沒有趙人這麼長,文化底蘊和封臣勢力亦是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變法阻力最小。
羋月想到昔年與秦惠文王策馬同行,亦是講到這個話題,不禁心頭一痛,扭過頭去平息了一會兒心情,才歎道:「不管國也罷,人也罷,有些病已經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會痛,不割會爛。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著別人來割你一刀了。」
趙勝勒馬,凝視羋月半晌,才歎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個婦人的見識。」
羋月低頭:「讓公子見笑,這也只是我聽得先王一言半語,學舌罷了。」
趙勝拱手肅然道:「我父侯對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歎息說,惠文王雖有二十多個兒子,卻無一人能夠及得上乃父。」
羋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則尚有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趙王此言,為時過早。」
趙勝看了看嬴稷坐著的馬車,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勝看來,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風範。」
羋月微微一笑:「多謝公子誇獎,身為人母,與有榮焉。」
趙勝意外地看了看羋月,他以為羋月會謙虛兩句,沒想到她竟然全盤接受,心中一凜,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如此一路走走說說,不覺二十餘日過去,他們已經穿越了整個趙國,來到了燕國邊境。
趙勝勒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國了,到時候,你們的馬車恐怕還要再行更換。」
羋月見他提到這個,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處說了:「妾當年自楚入秦,心中還甚是奇怪,為什麼船行入秦,我們原來的馬車都不能用了。後來看到馬車入了馳道,才發現原來各國的馬車車軌都是不一樣的。」
當年自楚入秦,羋姝嫁妝眾多,所以在有些路段,甚至都要特意繞個彎,走到鋪有軌道的馳道上,這才減省馬力,免得耽誤行程。
羋月當年看到,便覺得有些奇怪,只是那時候與甘茂不合,不好打聽,後來又遇義渠伏兵,經歷各種事情,直至脫身,入了秦宮,便也無心問起。這次出宮,又遇上此事,此時與趙勝也熟悉了,就不免將心頭疑惑問了出來。
趙勝不以為意,笑著解釋道:「羋夫人真是細心。您看這一路行來,有些國路上就有木條鋪成的軌道,馬車載了貨物,在特有的軌道馳行,便能事半功倍。」
羋月卻問:「可是既然是為了方便運輸,那為什麼列國的軌道都是不一樣的呢?」
趙勝微笑不語。此事解釋起來,頗為麻煩,他想著如何措辭,才能讓羋月明白。
羋月卻是當年隨著秦王去過墨家工坊的人,當下微一沉吟,便道:「妾見識淺陋。依我看,恐怕是因為列國之間戰事連年,這種軌道在戰時運送大量輜重,尤其方便。但自己方便,也要給對方造成不便,所以列國不約而同地採用了跟他國不一樣的軌道。公子,我說得對嗎?」
趙勝大驚,這時候才定睛看了羋月一眼,歎道:「能夠看出這一點來,羋夫人果然不是常人。」
羋月歎道:「雖然如此,終究不便。但願有朝一日,天下同軌,則東來西往,不必如此麻煩了。」
趙勝失笑:「天下同軌?唉,古往今來有多少英君明主有這樣的狂想,卻終是不成啊。」
羋月不再說話,兩人默行一段路以後,她便以馬鞭指著前路:「自此出關,向北就是燕國,想當年公子勝就是於此處與魏冉一起入燕國的吧。」
趙勝看著羋月,心中暗自思量:「不錯。」
羋月看著趙勝,忽然轉了話頭,提起往事來:「想當年趙國勢力不及韓魏兩國,但趙侯雖然年輕,卻見識非常。出兵扶助燕易後母子回國繼位,經此一仗,既得了燕人的感激,又令得趙國在列國之間聲勢大張,更加打擊了中山國與齊國的氣焰。趙侯有如此長遠的見識和恢宏的氣量,義助孤兒寡母復國,利己利人。這些年來趙國日益強盛,皆是趙侯英明卓識之故。」
趙勝聽得她誇獎父親,也不禁得意,拱手謝道:「多謝羋夫人誇獎。」
羋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我母子如今離秦入燕,不知何時能夠回秦。但願我將來,也能夠有易王后的運氣,能得貴人相助。」
趙勝心頭一凜,定定地看著羋月,眼光又轉移到馬車內的嬴稷身上,忽然笑了,向羋月拱手道:「勝愚昧,不懂夫人的深意,但我想,必會有人懂的。」
他一路將羋月等人送出國境,於燕趙國界與羋月母子道別。
羋月施禮道:「多謝公子勝一路護送我母子入燕,若有機會,定當還報。」
趙勝還禮道:「羋夫人客氣了。」
羋月道:「請公子勝代我向趙侯致謝。」
趙勝道:「勝也代父侯多謝羋夫人誇獎。可惜行程匆匆,父侯不得與夫人交談,否則定當引夫人為知己。」
羋月微笑道:「來日方長,我相信將來一定有機會當面向趙侯致謝的。」
趙勝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勝亦願有機會能夠再為夫人效勞。」
羋月一行遠去,趙勝凝視良久,撥轉馬頭道:「回邯鄲,我要即刻見君父。」
他身邊的親信壯著膽子問了一聲:「公子,您向國君請假說要替朋友辦事,國君已經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過一個多月,何必著急?」
趙勝冷笑:「你懂什麼?此事,我須得立刻稟報君父。」
當下一行人疾馳回邯鄲。
羋月一行人離趙入燕,一路直向薊城進發。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是秋季,這一路行來,進入燕國的時候,已經到了初冬。
羋月當年從楚國到秦國的時候正值夏季,這氣候變化倒不覺得什麼。此後都是在宮中,衣暖食飽,除了覺得吃食上一時難以適應外,其他倒也沒有什麼感覺。直至那兩年隨著秦王巡視四畿,這才真正感覺到西北之地與江南水澤的區別。這次入燕,輕車簡從,一路上並無多少照應,所以只覺得馬車四面漏風,越走越冷,似走進了冰天雪地一樣。
薜荔已經因為風寒而病倒,女蘿還勉強撐著,嬴稷也受了風寒。羋月卻是自從病了一場之後,雖然人瘦了一圈脫了形,但條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堅韌。
一路行來,不消說他們婦孺之輩,便是杜錦帶著的秦兵也病倒數人。
馬車進入薊城的時候,天空已經飄起了雪花,薊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羋月一行人的馬車馳過薊城街頭,人們好奇地張望著。羋月掀開簾子,朝車外看去。
與楚國房子以竹木為主、秦國房子以磚瓦為主不同,燕國的建築更多以石頭為主,屋頂上蓋著厚厚的毛氈。來往的庶民黔首或穿著羊皮襖,或穿著暗色的綈袍。而往來貴人則穿著外罩鮮艷錦緞,只在領口、袖口和邊緣下擺露出毛邊的裘服。
薊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縱此時羋月已經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車外一股冷氣撲面而來,還是讓她打了一個噴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縮在羋月的懷中好奇地問:「母親,燕國怎麼這麼冷啊?」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回答:「是啊,燕國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時候聽說,燕國的冬天,是能夠凍掉人耳朵的。」
嬴稷嚇得摀住耳朵縮了一縮:「耳朵怎麼會凍掉呢?」
羋月見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們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輕撫著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卻是暗歎,這次若非義渠王事先送了一車的毛皮,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過了。
一路上她和女蘿、薜荔先緊著替嬴稷趕製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趕製,還挑了幾件給護送的首領,亦是賄賂一下這些人,免得路上為難。
一路進了驛館,便見一個圓胖油滑的驛丞笑著迎上來,一迭聲地奉承:「公子請,夫人請,大夫請……」迎著羋月等人進了驛館,安排了單獨小院住下。
那驛丞自稱胥伍。當時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階小吏持賤業者,不過是在稱呼之前加個職業罷了。如豎某,便是童僕出身;隸某,便是奴隸小頭領;皂某,便是養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屬;胥某,便是胥吏之屬;台某,便是台僕之屬……那驛丞想來是胥吏出身。這等人若換了往常,便是連女蘿等人也不掃一眼。眼下女蘿卻要賠著笑,將他拉到一邊,給了些賞錢,叫他去好生準備。接下來羋月母子要在這裡,不管住長住短,卻是要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團球似的,一路上不斷嘀咕。此時見到了燕國,入住了驛館,他便跑來向羋月求道:「羋夫人,下官如今已經將你們安全送到燕國了,求您修一封平安書信,讓下官好帶回去給魏將軍吧。」
女蘿眉毛一挑,道:「我們如今剛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這『平安』二字不好說吧?誰知道你們拿了書信,會不會又翻臉不認人啊?」
杜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們已經入住燕國驛館,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難道還敢在這裡動手不成?難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羋月見女蘿猶與杜錦爭辯,便道:「罷了,待明日遞交國書以後,我便與你書信吧。」
杜錦忙千恩萬謝了,這邊慇勤派人去請醫者。不久,便有醫者到來,給嬴稷和薜荔都開了藥,兩人服了,當晚倒也安穩。
次日,杜錦便去遞交國書,又引了燕國專司邦交接應的大行人來,羋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遞了文書。見燕國官方終於接手,羋月亦放下心來,而杜錦又來磨回信,也希望把這個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給了他回信。
次日,女蘿欲去尋杜錦,卻發現前院的房間內無人,連東西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顯然已經是人去樓空。她一驚,一轉頭便見那驛丞胥伍探頭探腦地進來,賠笑道:「娘子,可是尋杜大夫?您不曉得,杜大夫已經走了嗎?」
女蘿鎮定心神,笑道:「昨日我們夫人已經給他回信,讓他捎回秦國,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尋他,還以為他沒這麼快走呢。想來必是因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著要早早回秦國去呢。」
那胥伍滿臉狐疑地看著女蘿。這種他國質子進京的,他也見得多了,卻從來不曾見過護送質子的官員跑得這麼快,質子身邊的隨從這麼少的。他本就是個油滑小吏,當即試探著問:「娘子,我說你們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蘿臉色一變,質問道:「你這是何意?」
胥伍賠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這驛館倒也見得多了。有些國家的質子啊就是特別倒霉,說是出來做質子為國犧牲,可只怕自己國內倒比別人更盼著他們死。您說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蘿聽得出他言語之下的惡毒試探,知道這等胥吏最是勢利涼薄,心中既驚且怒,卻不敢教他看出來,只頓了頓足,道:「原是我前幾日病得糊塗,記錯了吧。」說完,轉身就跑回房中。
羋月坐在門邊迎著亮光,正拿著毛皮縫裘服,見女蘿匆匆跑回,問道:「出了什麼事?」
女蘿話到嘴邊,又轉了話題,只道:「夫人,您說,咱們國書已經遞上去好幾日了,易王后若是知道我們來了,必不會如此冷落我們。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事?」
羋月停下手,沉吟:「杜錦遞交了國書以後,她應該知道我們來了。如今不見,就怕……這其中出了什麼岔子。可是,燕國有什麼人會從中作梗呢?」
女蘿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夫人,那杜錦……那杜錦原是奉命來殺我們的,因為魏將軍的緣故他不敢下手。可是他會不會在燕國有所安排?」
羋月低頭想了想,皺眉道:「可是子稷是易後的弟弟,就算他們不看在他是秦國公子的分上,又有誰敢得罪燕王的母后?」
女蘿想了想,也點頭道:「是這個理……」轉而又恨恨道:「沒想到杜錦走得如此利落,居然一個侍從都不給我們剩下。夫人,如今只剩下我們四個人了,該怎麼辦?」
羋月搖頭道:「惠後是存了心要我們在燕國無依無靠,沒有任何援助。杜錦走了也好,他終究是個勢利小人,他若留了人,我用著還不放心。」
女蘿見她如此說,倒是鬆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也放了大半,一邊幫著她收拾針線,一邊道:「不知為何,如今易王后還沒有派人來見我們。」
羋月卻是皺緊了眉頭,苦苦思索:「如今我倒覺得奇怪,惠後為什麼會將我們送到燕國來……」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怎麼,有問題?」
羋月沉吟:「她分明知道,孟嬴與我頗有交情。她若是將我送到齊國,我倒是擔心。你要知道,大公主當年便是嫁到齊國去的……」她口中的大公主,自然是指羋姝的嫡姐,楚威後的嫡長女羋姮。當年羋姮嫁後,也偶有信回來,但羋姝與羋月嫁到秦國之後,便再也沒聽過她的消息了。
羋月沉吟片刻。她並非沒有想過,只是當時她無從選擇,能夠讓自己從宮中脫身,與嬴稷一起走,便是唯一的目標。接下來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起初猜想,羋姝派嬴稷到燕國為質,或許是用來應付樗裡疾,讓他好鬆口。她若是明著把嬴稷送到險惡的地方為質子,樗裡疾必不會答應。而羋姝一開始便打算將她留在宮中,甚至有可能在半路殺了嬴稷,所以,去哪個國家根本不重要。
可是如今到了燕國,她預料的情況卻沒有出現。以她與孟嬴舊日的交情,孟嬴不可能不派人來見他們。
那麼,就是兩種情況,羋姝在這裡埋伏了對付她的人,甚至已經架空了孟嬴。
又或者,孟嬴拿他們做了政治交易。
這兩種可能,都令她的心沉到了海底。可是,以孟嬴的母后之尊,又有誰能夠架空她,強迫她?又或者,以孟嬴的為人,羋月不相信她真會如此無情無義。
想到這裡,羋月便令女蘿:「你把義渠君送的那木箱子拿來。」女蘿忙搬過木箱,拿鑰匙打開,羋月便指了那箱中的金玉珠寶道:「你去給那驛丞送錢,讓他想辦法把我們的信送到宮裡去。」
想當年孟嬴在韓國那樣孤立無援,都有辦法通過蘇秦把信送到咸陽去。她就不信同在薊城,她還能與孟嬴隔斷音訊不成!
然而,不管送了多少東西,多少信件,一切都如石沉大海。燕宮之內,沒有任何消息,孟嬴彷彿根本不知道秦國來的人質是羋月母子,也沒有派任何人來主動尋他們。
眼見天越來越冷,羋月的心也是越來越焦急。
女蘿見她著急,只得又去尋那胥伍打聽訊息。這些日子以來,或許是覺得他們沒有多少倚仗,那胥伍的態度,便漸漸有些傲慢起來,叫他打聽消息跑腿,便都要財物才能夠叫得動。女蘿深知小人不能得罪,只得忍了,態度反而越加和氣,手中財物,也是漫撒了出去。
這日她又去尋那胥伍,那人卻不在。打聽之下,才知他早上便出去了。女蘿無奈,見天已近黃昏,料得他也不會不歸,只得叫人留了話。
直等到傍晚,才聽到消息說人已經回來,忙迎出院去。卻見那胥伍挺胸凸肚,打著酒嗝,一搖三擺著走進來。女蘿連忙迎上去,卻聞到一股酒味迎面而來。她舉手擋了擋,臉上不禁露出厭惡之色,卻不得不賠笑問:「胥伍爺,您把信送了沒有,宮中可有回復?」
胥伍色瞇瞇地看著女蘿,伸手握住她的手:「姊姊放心,我已經把書信遞進去了,那宮中寺人我也送了厚禮,一有消息,定然報知姊姊。」
女蘿心中暗惱,這小吏愈來愈放肆,竟佔起自己的便宜來了。她恨不得一巴掌朝他的臉抽過去,只是不敢壞了大事,只得強忍怒意又遞去一串錢,笑道:「這是夫人所賜,請伍爺多多勞心。」
胥伍皮笑肉不笑地接過錢,道:「雖然說夫人已有賞賜,小人實不應該再收。只是姊姊也知道,這宮裡頭的事,小人也要打點打點。」
女蘿強笑敷衍道:「我知道,總不好讓伍爺自己掏錢,這些都是謝伍爺的,勞煩您了!」
胥伍將錢塞入懷中,卻又色瞇瞇地看了一眼女蘿,笑道:「其實,夫人賞的我實在不好意思拿了,只要姊姊說句話,我胥伍也一樣會……」
他正說著,但見薜荔蓬著頭髮自院內出來,一邊咳嗽,一邊潑辣地上前打斷了胥伍的話:「錢也拿了,還不快去!」
胥伍見狀,只得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薜荔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聲,罵道:「這餓不死的賊囚,我真想把他一雙賊眼給挖出來!」
女蘿見她動怒,反來勸解:「你風寒還未痊癒呢,就這麼迎著風跑出來,小心又著了涼。那不過是條狗子,你為這種人動什麼氣?」
薜荔怒罵:「拿根骨頭餵狗,狗還能汪幾聲呢。多少東西填了這賊囚,連點回音都沒有。阿姊,我看這混賬只怕根本沒給我們辦事,只是來訛錢的。」
女蘿心中亦有些猜到,無奈歎息:「可如今我們又能夠找誰呢?可恨那杜錦將人盡數帶走,我們兩人又是無用。送信跑腿,亦只能倚仗此人!」
薜荔歎道:「可我們所攜財物總有盡時,再這樣下去,豈不是坐吃山空?」
女蘿見她漲紅著臉,忙撫了撫她的額頭,道:「快些進去,你如何還能迎著風頭說話,縱有事,還是請夫人拿個主意。」
薜荔咳嗽了幾聲,恨恨道:「只恨我這病,要不然,也不能只叫你一人勞累!」
女蘿打斷了她道:「別說了,快進去吧。」
兩人進去的時候,見羋月正在教嬴稷唸書,便不敢說話,只得站在一邊。
羋月已經看到兩人進來,卻並未停下,教完嬴稷,又叫他出去跑一圈,這才抬頭問兩人:「怎麼,是不是那胥伍又是不曾使力?」
女蘿歎道:「正是。夫人,奴婢想,還是等明日奴婢自己出去,把信送到宮裡。便是遇不上易後,與青青、綠竹她們也可尋機見上一面。」
羋月聽了她兩人的稟報,卻搖了搖頭道:「你們不成,還是我自己去。」
女蘿一驚,跪下道:「這等事情還要夫人親自去,豈不是奴婢該死了?請夫人允准奴婢去吧。」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我想著此事必然有人從中作梗,你雖然忠心,但許多事歷練不夠。萬一遇上意外,你未必能夠處理得了。」
女蘿只覺得羞愧無比,又道:「那……還是讓奴婢跟著您一起去吧。」
羋月搖頭:「薜荔病著,子稷還小,屋裡不能沒有人看著。」
薜荔卻跪下道:「奴婢已經好多了,夫人,還是讓阿姊陪夫人一起去吧。本就是奴婢等無能了,這天寒地凍的,還要讓夫人親自出去。若是再教夫人遇上什麼事,奴婢豈不是死也難消罪過?」
女蘿也道:「夫人,外頭儘是些販夫走卒、奴隸賤役,您尊貴之人,如何能夠獨自行走,萬一被人衝撞了可如何是好?」
羋月心中卻是輕歎一聲,偏生自己是女兒身,若是換了秦王駟,只怕獨自一人,哪裡都能去得吧。卻強不過兩人堅持,只得同意。
薜荔見狀,忙脫下身上的皮袍,蓋在了羋月身上,道:「外面冷,夫人多穿一點,休要受了風寒。」
羋月搖搖頭,將外袍披回薜荔身上:「我穿著皮袍呢,那些毛皮典當了不少,如今一人就一件皮袍,哪裡還有多餘的?你若沒有厚衣服穿凍著了,我更沒有幫手了。放心吧,凍不著我。」
說完,羋月便走了出去,女蘿只得跟了出去。她出行本應該有車,只是驛館裡竟尋不出車來了。當初他們是坐了馬車來的,杜錦一走,把車伕也給帶走了。沒過幾日,胥伍便說馬跑了。又過得幾日,又說那車擋了進出的地方,一推走就不見了。兩三下工夫,這馬車便連木屑也不剩了。
女蘿待要去叫個車來,羋月卻道:「既然已經來了,我們便出去走走,看看這薊城長什麼樣吧。」
女蘿無奈,只得扶了羋月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