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魑魅行

好在薊城乃是燕京,前往宮門的大道上都已清掃,倒不必踩著積雪前行。薊城冬日,寒風凜冽。街道上店舖都關著門,街面上也沒有幾個人走動。

這冰雪世界,羋月昔年也在秦宮見過。那時候宮中踏雪尋梅,圍爐溫酒,別有一番情致。任外頭如何風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爐,在溫暖如春的室內吃肉飲湯,通身俱暖,從不為飽暖憂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這冰天雪地中,眼睜睜看著坐吃山空,費盡財物,卻是不能見故人一面,只能獨自在這刺骨寒風中艱難行進,實是天差地別。

羋月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來。

女蘿跟上前,問道:「夫人何事?」

羋月指了指前面一座小酒館屋簷下,卻見有一堆壯漢坐在門口,只借得室內一點點的爐火暖意,道:「這些人看著形容不像賤役,何以窮困至此?」

女蘿見狀,忙過去向旁人打聽了,回稟說:「夫人,那些卻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噲讓位給子之,又有太子平與之相爭,幾番廝殺來去。國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責,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齊人來了以後,又被追究罪行。這些舊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獲罪,錢財耗盡,便淪落至此了。」

羋月聽得怔了一怔,道:「原來如此。可見人之貴賤,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蘿卻道:「此處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來魚龍混雜。聽說那些混雜於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國貴人,也有當年來投燕國的列國士子,只是不幸遇上幾次變亂,應變無方,新朝建立,又不愛用這些人,錢財耗盡歸不得,所以一朝淪落,有些便死於街巷,不得人知了。」

羋月心頭一緊,忽然幽幽一歎,道:「女蘿,你說這些人中,又有幾個可能是蘇秦,幾個可能是張儀呢?」

女蘿苦笑:「是啊,便是國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憑著一張嘴遊說公卿,只怕也躲不過亂世刀槍。便是有一身好武藝,遇上亂兵潰散,也未必能夠比別人活得更長。」

羋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蘿,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義,買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來送與這些落魄游士。」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這……」

羋月沉聲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若不得門路,見不到孟嬴,難道就要坐困驛館,任由那些小吏敲詐不成?」

女蘿聞言,不禁默然,只仍不解其意,看著羋月。

羋月苦笑道:「重耳當年雖然流亡各國,卻有狐氏、先氏、趙氏等家臣相隨;便是秦國的獻公,當年雖然流亡三十載,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卻因為年紀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屬,且因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難鳴……」

女蘿頓時明白:「夫人是要為公子尋找他將來的狐偃、先軫和趙衰嗎?」

羋月點了點頭。

女蘿崇拜地望著羋月,她這個主人,每一次都能夠讓她升起新的激動來。不管到了別人眼中如何的絕境之地,她總有辦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只道她落魄燕國,投奔無門,她卻能夠在任何最細微之處,看出生機。

想到這兒,她本來有些絕望的心,也多了幾分勇氣。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羋月的能力和才幹,都勝過孟嬴。孟嬴在最絕望的時候,還能絕地翻身;那麼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夠再度創造奇跡。

風呼呼地吹著,吹到臉上,一開始還是刀刺般地疼,沒過多久,整張臉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噴出一口白霧來,便覺得心口又冷了一分。羋月裹緊了外袍,艱難地行走著,走了很久,才來到王宮門前。

燕宮巍然屹立,冰雪覆蓋,看上去如同一隻怪獸伏地,欲擇人而噬。

兩人才近燕宮,遠遠地便有穿著厚甲的衛士上前擋住了她們,喝道:「做什麼的?」

女蘿方欲將來意說明,道:「我是秦國……」

羋月忽然心頭一動,卻打斷了她的話:「我們是秦國人,與易後身邊的女御是親戚,給她們帶了禮物和書信來。不曉得能不能勞煩郎將幫我們轉達,必有謝意。」

女蘿驚詫地看了羋月一眼。她跟隨羋月多年,這點默契卻是有的,忙嚥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話,只站過一邊。

那守衛一怔,對兩人換了一副客氣的神情,問道:「不知哪位女御,與娘子有何親,要捎什麼書信禮物?」

羋月走到女蘿身邊,低聲問:「青青與綠竹在名冊上如何稱呼?」這兩個名字,不過是孟嬴拿了《詩經·衛風·淇奧》篇給她們起的罷了,在宮中原始名冊上,卻不知是什麼。

女蘿卻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御方氏名綠竹,女御霍氏名青青,皆與我主人有親有故,不知郎將能否行個方便,幫我傳個話給她們?」此二女恰如羋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並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獻。

那守衛聽了這話,更是滿臉堆歡,慇勤笑道:「原來您與方女御、霍女御有舊,好說好說。不知道要傳什麼話?」

羋月便與女蘿一點頭,女蘿取了四鎰黃金,羋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塊玉珮,將寫好的帛書一併由女蘿打個小包,交與那守衛道:「煩請將此玉珮轉給兩位女御,就說故人在驛館等候消息。」

那守衛滿口答應:「好好好,娘子儘管放心。」

羋月行禮道:「有勞了。」她看了女蘿一眼,道:「我知易後素日有日中之後小憩之習,若是兩位女御見信,當於此時有空,我這個侍女這幾日皆會於此時到此相候。若能夠見到她們,當對郎將另有重謝。」

女蘿會意,又取了一串燕國刀幣,給了那守衛。

那守衛聽她連易後的生活習性也知道,當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燦爛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羋月見他已經應下,便踩著雪,轉身慢慢離開。

女蘿連忙跟上,問道:「夫人,您方才為何阻止我問秦國質子書信之事?」

羋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若只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貪婪再大膽,也不敢吞沒了我們的錢財,卻不替我們送信。那麼燕宮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們見到孟嬴。既然如此,那麼只怕問也是無益。你還記得那蘇秦當年,每日到宮門問詢,又有誰替他傳信到大王跟前?」

女蘿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們問,只怕也沒有結果。所以您打算通過青青和綠竹兩人,幫我們找到大公主?」

羋月點了點頭:「我怕我們這一問,反而打草驚蛇,不如曲而行之。這等小吏貪財攀勢,有機會與易後身後的女御攀上交情,又能得我們的謝禮,自會私下替我們送信進去。你這幾日便依時而來,看看能不能遇上她們。」

女蘿心悅誠服,忙應道:「是。」

兩人回了驛館,羋月便打開義渠王所賜的箱子,道:「女蘿,你去將這箱中的一半黃金換成銅錢,每日去燕宮等候消息之前,買些酒肉柴炭,送與西市那些淪落的策士遊俠御寒飽食。若有人問起,你便說,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餘者,便不要多說了。」

女蘿連忙應下。

次日便將金子裝在較小的匣內,抱著出去兌換了銅錢,又買了酒肉柴炭,每日依羋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後,薊城遊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傳關於秦公子稷仗義疏財,將來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傳言。

羋月主僕那日出去之後,雖然依舊每隔幾日便與胥伍錢財,叫他去送信打聽,但明顯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減。那胥伍看在眼裡,心頭便有些慌了。

這日他便躲在暗處,看到羋月走出後,過得不久,又見女蘿捧著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這兩人奔忙時,屋裡只剩下一個小孩,一個病人,便悄悄地走到羋月房間門口,掀開簾子的縫往裡看。

此時嬴稷正捧著竹簡在讀書:「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忽然感覺到一股細細的風,縮了縮脖子,回頭一看簾子開了一條細縫,胥伍正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薜荔這幾日已經好了許多,此時便強行支撐著坐在嬴稷身邊縫衣服,也陪著讀書,見狀立刻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正見胥伍。

胥伍正窺視間,簾子掀開,猝不及防之下,他尷尬地搓著手站在門外賠笑道:「呵呵,小人是來問問,公子有什麼要吩咐的,要不要加個炭火什麼的……」

薜荔見胥伍口中說得好聽,眼睛卻是直勾勾地往室內看去,看到放在嬴稷腳邊的珠寶匣子時,視線更是移不動了。她惱得上前一步,厭惡地道:「公子在讀書呢,就不勞您老了!有什麼事,我阿姊自會去找你的。」見胥伍踮著腳尖歪著頭,試圖再往裡看,薜荔索性將氈簾一放,遮住了那小人的眼睛。

胥伍無奈,只得賠著笑退了出去,心中卻算計著那箱中錢財。他這些日子也瞧得清了,羋月母子主僕只有四人,雖然獨居小院,灑掃飲食都是自己動手,他輕易也不能探知情況。然則羋月一行人來的時候,只有幾輛馬車,裝的行李雖少,但這些日子他窺伺得許多情況,便知她身邊財物不少,尤其是在羋月臥榻邊的一個箱子,更是被那兩個婢女看得十分小心。

他這些日子得了許多賞賜,本當滿足,奈何人心卻是越來越貪的,又豈有滿足的時候?

他一邊在心裡頭算計著,一邊走出來,忽然背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胥伍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一名護衛打扮之人。胥伍見了此人,便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哈腰諂媚地道:「是您老來了,不知『那位』貴人,又有何吩咐?」

那護衛冷冷地看了胥伍一眼,道:「貴人要見你。」

胥伍心頭一驚,想到又要去見那位可怕的「貴人」,他的腿肚子便打戰,卻不得不去。當下只得隨那護衛出門,一直走到某個傳說中的府第,又被人引著,進了一個廳堂。

但見那廳中華貴迷眼,他一進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趴在氈毯上,不敢細看,抬起一點眼皮,亦只能見到面前的精美銅鼎炭火正旺。

他趴了好一會兒,看到一雙紅色繡履走到他的面前,紅衣及地,上面繡紋重重,環珮叮咚。

卻聽得身邊的侍女道:「參見夫人。」

胥伍不敢抬頭,不住磕頭道:「小人參見夫人。」

便見那紅衣女子坐了下來,胥伍只看到她的腰間,便不敢再抬頭,忙把頭伏得更低了。

便聽得上面那聲音嬌媚異常,問道:「這幾日,她們還叫你去送信嗎?」

胥伍連忙應聲:「是是是……」

那紅衣女子輕笑:「看來,你倒是發財了!」

胥伍嚇得不斷磕頭:「全賴夫人提攜。」

那紅衣女子冷冷地道:「她們近日,又在做些什麼?」

胥伍便將羋月主僕近日去王宮打聽消息之事說了,那紅衣女子冷笑道:「緣木求魚,也是枉然,教她天天頂風冒雪地去宮門口低三下四求人,也是挺有意思的。你便不用再管了,那宮中,我自有安排。」

胥伍趴在地下,心驚膽戰,卻聽得那紅衣女子道:「哼,哼,看她如今懵懂無知的樣子,我當真又是快意,又是不悅……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胥伍知她性情喜怒無常,哪裡敢開口,只得賠笑道:「小人不知。」

那紅衣女子性情果然是喜怒無常,正笑著說著,忽然又暴怒起來:「哼,我要她哭,我要她痛,我要她夜不安枕,食不下味。可如今,如今……」她暴怒地走來走去,「如今她卻是還未真正吃到苦頭,我卻已經睡不好,吃不好了!不成,我等不得了,我要她現在就痛苦,現在就難受!」說到這裡,轉而罵胥伍道:「你這無用的奴才,過得這麼久,還是沒能夠叫我如願,我留你何用!」

胥伍上次來,便領教過她的喜怒無常,此時見她忽然又發作,嚇得渾身冒冷汗,忙道:「小人還有話說,還有話說……」

那紅衣女子冷哼一聲:「什麼話?」

胥伍猛然想起那房中令他垂涎萬分的藏金箱子,頓時生了主意,亦想藉著眼前之人壯膽撐腰,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世間最苦最痛之事,便是叫人衣食無著,掙扎求生。夫人若能夠奪了那人的財物,豈不是更好?」

那紅衣女子驚道:「她還有財物?哼,哼,看來那惠後轉了性子,居然如此厚道啊,還能讓他們帶出這麼多錢來!」

便見旁邊的侍女賠笑道:「聽說,是他們出了咸陽之後,有人送的。」

那紅衣女子一把抓起一隻酒爵,把玩著,忽然笑了起來:「這樣就不好玩了,既然是做人質,總得讓她嘗嘗苦日子,這才像話。」

胥伍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有個主意……」說著便膝行兩步,低聲將自己的主意說了。

那紅衣女子聽了十分快意,咯咯地笑了起來:「胥伍,你果然是個做小人的材料。不錯,不錯,你便依此去做吧。」

胥伍卻傻了眼:「我……」

那紅衣女子冷冷地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也當由你去執行才是,怎麼,你有意見?」

胥伍苦著臉,只得應聲道:「是,小人遵命!只是事後,夫人當讓小人換個位置才好。」

那紅衣女子冷笑:「你只要把事情辦成,自然有你的好處。」

胥伍忙應聲退了出去,那紅衣女子看著空落落的大廳,忽然狂笑起來,笑聲忽高忽低,十分癲狂。

她身邊侍女知道她的脾氣,此時俱已退了出去,只留有一個心腹在,那侍女勸道:「夫人,您消消氣,如今您已是苦盡甘來,何必再想過去呢?」

那紅衣女子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已經過去了……」那侍女方鬆了一口氣,便聽得那紅衣女子的聲音陡然轉高:「可是……我的苦不能白受!我要把我受過的苦,十倍百倍地還給她!」

她冷笑一聲,將酒爵中的酒潑入銅鼎的炭火中,火焰驟然升高。

夜深了,又是魑魅魍魎出動的時候。一個黑影潛入小院之中,悄然摸上走廊,來到羋月所居的房間之前,輕輕推開門,掀開氈簾的一角。

羋月和嬴稷正在榻上熟睡著,銅爐中燒著炭火,發出微光,熏得一室溫暖。

一支長戈緩緩地伸進房屋,朝著閃著亮光的銅爐鉤去。銅爐被長戈鉤住,那人用力一拉,銅爐倒地,卻因為地上鋪著氈子,只發出一聲輕響。

那人縮了一縮,見羋月母子仍然在睡眠中,才鬆了一口氣,又探頭進去看。爐中的炭火已經滾落出來,掉在地上的羊毛氈上,灼黑了一大塊,將燃未燃。但這天氣實在太冷,那火炭亮了一會兒,就慢慢地熄了。

那人怔了一下,見室內的人仍然睡著,終於狠狠心,又拿火石點著了一根火把,扔了進去,整個房間頓時燃燒起來。

那人冷笑一聲,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火光大作。

院外有人立刻尖著嗓子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室中火已經燒起,羋月在睡夢中,只覺得灼熱逼人。忽然聽到外頭噪聲,睜開眼睛,見滿室火光,驟然驚起。

嬴稷也被驚醒,見狀嚇得尖叫一聲,撲到羋月懷中哭道:「母親,母親,怎麼辦?」

羋月翻身坐起,卻見火光從門邊過來,剛好擋住了逃生之路。眼見室內火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嬴稷,一把扯起身上的許多毛皮,包住自己母子,向外衝去。

一直衝到門邊,卻見門上的簾子也起火了,門邊地上的羊毛氈更是火光一片。

嬴稷嚇得反抱住羋月道:「母親,火……」

羋月一咬牙道:「子稷,相信母親,不要怕,抱緊母親……」

她當即抓起兩張毛皮蓋往火頭,見火頭被壓下了一些,便用毛皮護住頭臉,抱著嬴稷,朝著火光衝了出去。

此時女蘿和薜荔也被吵醒,衣衫凌亂地跑到走廊上,卻看到羋月房間內已經著火。她兩人衝到門邊,便見到門口正在熊熊燃燒的氈簾,實是衝不進去。

女蘿急紅了眼,一轉身抱了兩大團雪塊拍到氈簾上,就要衝上去,不料卻正與從裡面衝出來的人撞了滿懷,三人滾過走廊,滾下台階,滾入院中。

幸虧氈簾上的火已被女蘿用雪塊撲熄了些,羋月衝出去時又用毛皮擋住,火頭並未燒到臉上。但她衝門之時,護住頭臉的毛皮已經燎著了,女蘿被她一撲,身上的衣衫也著了起來。三人沿著走廊一路滾落台階,掉到院中積著的雪中,打了好幾個滾,才將身上的火頭熄滅。

羋月和女蘿在雪中對坐,滿眼驚恐,顫抖不止。嬴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薜荔驚叫一聲:「夫人,公子——」她連忙奔下,拉起嬴稷,拍打著他身上的雪,又將自己的外袍脫下披在嬴稷身上:「公子,小心著涼。」

這時候驚魂初定的女蘿也扶著羋月站起來,拍打著她身上的焦黑和雪漬。

羋月的頭髮一片焦痕,臉上也是一道道漆黑,手上腳上更是灼痛入骨,分明已被燒傷。但此刻她卻顧不得這些,先拉過兒子來問道:「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嬴稷一下撲到羋月的懷中,顫抖了半晌,竟嚇得哭不出來了。

女蘿猶是驚魂未定。薜荔忙拉著嬴稷全身檢查一遍,才道:「夫人,萬幸,小公子只是手臂上灼傷了。」

羋月鬆了一口氣,頓時跌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嬴稷這才嚇得哭了出來:「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薜荔已經看到,尖叫道:「夫人燒傷了。」

女蘿和薜荔忙將羋月扶起來,眼見火越來越大,忙尖聲大叫起來:「著火了,著火了……」

只聽得一聲轟響,胥伍帶著一群驛吏拿著水桶等物衝了進來,見房中火起,高叫道:「快救火,快救火……」他這邊手舞足蹈地指揮著救火,見了羋月一行四人站在一邊,便頓足埋怨道:「夫人,你們如何這般不小心,把房子都燒著了。」見女蘿還要解釋,便一指外頭道:「這院子狹小,你們這些貴人不要添亂了,快快先到前院去吧。」

薜荔見羋月受傷,早已經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見狀忙道:「夫人,我們先到前院去,再叫個醫者給您治傷吧。」一邊與女蘿扶著羋月牽著嬴稷走出小院。

此時四人均是赤足,走了幾步,薜荔忙欲回頭去取鞋子,卻見小院入口已經被救火的人堵上了,羋月見狀歎了一口氣道:「薜荔,走吧。」

薜荔只得扶著羋月慢慢走著,一邊道:「夫人,您且忍耐片刻,咱們到了前院便尋醫者為您治傷。」

女蘿卻忽然「啊」了一聲:「我們的東西都還在房間裡!」

羋月苦笑:「此時也是顧不得了,待滅了火,再去看看吧。」

四人走到前院坐下,女蘿忙揭開羋月的裙子,頓時眼淚就下來了,卻見羋月的腿上已經燒得皮肉翻起,焦黑血污一片。

嬴稷頓時大聲哭了出來:「母親,母親——」

羋月強忍一口氣,到得此時,方才鬆下,只覺得腿上手上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當下咬牙道:「女蘿,你去尋醫者來。薜荔,你照顧著公子。」

一夜忙亂,到天明時,女蘿尋了醫者來,替羋月治傷包紮。此時薜荔方去後面看火勢情況。幸而薊城冬天天寒地凍,火也燒不太旺,已經被撲滅了,驛吏們也各自散去。

薜荔趕去的時候,那些驛吏正三三兩兩地離去。她進入院中,見後院正房已經燒得只剩兩堵牆了,連薜荔和女蘿所居的耳房也燒塌了一面牆,地面上泛著救火後留下的水跡,羋月房間的門窗全燒光了,只剩下殘垣頹牆。

薜荔赤著一雙腳,冰寒入骨,想到廊下先把鞋穿上,卻見諸人的鞋子被一堆人救火踩踏,東飛一隻,西飛一隻,早已浸透雪水,污濁不堪,不能穿了。她只得赤了足,在一片焦炭中翻找。

頭等大事便是羋月榻邊的珠寶箱子,她依稀記得地方,費盡氣力搬開倒塌的焦木,卻找不到那珠寶箱子。她心裡一涼,頓時說不出話來。

再細找其他的箱子,倒是還在,只是都燒得不成樣子了,裡面的衣服裘皮也大半不能用了。再尋到一個羋月的首飾盒,雖然外頭木匣已經焦黑,打開來看,裡面的幾件首飾倒還是好的。

她再仔細找去,又發現了幾個未鎖上的箱子,裡頭都被翻亂,少了東西,有被偷盜的痕跡。幾個鎖上的箱子,卻都還好。唯獨那個珠寶箱子,竟是連箱子帶東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跌坐在廢墟裡,惶惑無措,一邊哭,一邊扒拉出一些鞋子衣服等物,先拿了給羋月等人,又哭著將事情說了。女蘿大驚,對羋月道:「夫人,我和她一起去看看……」但眼見羋月有傷,嬴稷幼小,還是薜荔留下,女蘿再去找。

女蘿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一臉慘白地回來,全身都是焦黑的炭痕,仍沒有找到那個裝珠寶的箱子。

薜荔邊哭邊道:「夫人,必是那些驛吏把箱子拿走了。否則就算是木頭能燒光,可金子和珠寶不可能燒沒了,何況燒得不是很厲害,火撲滅得也很快啊。」

羋月思索片刻,忽然問道:「女蘿,你們是怎麼知道著了火的?」

女蘿道:「我們是聽到有人在叫,走水了……」

羋月道:「我也是……」

女蘿恍悟:「難道是有人放火?」

薜荔忽然想到:「呀,前些日子夫人和阿姊出門以後,那驛丞就站在門外偷看……」

嬴稷也想起來了,添了一句:「對,他眼睛賊溜溜的,直盯著那珠寶箱子看……」

女蘿將手上的東西一摔,道:「我找他去——」說著便跑了出去。

薜荔轉向羋月請示:「夫人,我要不要去幫幫阿姊——」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

薜荔急道:「可我怕阿姊吃虧。」

羋月卻道:「你去了也沒有用。」

薜荔茫然地看著羋月,不明白她的意思。羋月卻心中有數,若是她料得不差,昨夜那火,必有蹊蹺。雖然昨夜她因為受傷而心神大亂,可今日細想起來,卻越想越疑。

她知道自己銅爐中燒的不是明火,而只是以炭取暖。那銅爐底盤甚重,便是嬴稷不慎踢到,也是不會倒的。更何況她母子熟睡,離那銅爐還有一段距離,半夜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銅爐踢翻。那爐中的火如何能燒到外面去?

她忽然想起,昨夜睡眠之中,似乎做夢聽到外頭有什麼東西嗒嗒作響。當時自己睡得沉,驚醒後便因為火起,一件件事情接踵而來,不及細思。如今想起來,倒似火石打火的聲音。

她閉上眼睛,忍著腿上和手上的傷痛,將昨夜匆匆逃出時見到的景像一點點回想起來。她一眼看到火起的時候,火勢最大的是門邊,其次才是銅爐邊,那銅爐是朝著門邊倒的,而她逃出時,室內擺設未變。她雖未仔細看清室內景象,但榻邊若是少了一個木箱,肯定會有所察覺。這說明,她逃出的時候,那木箱還在。

那麼,很有可能是有人縱火,意在珠寶箱子。昨夜剛剛火起,胥伍便已帶著驛吏等著救火,再結合嬴稷與薜荔所言,羋月頓時明白了,必是之前她急於將書信送到孟嬴手中,頻頻賄賂那胥伍,後來又漸漸冷落他,才引起他的縱火奪財之心。

想到這裡,她不禁暗悔,只想著在燕國或有幕後之人操縱局勢,不讓自己見到孟嬴。她推演著燕國的政局、背後之人的圖謀,卻失去了警惕,沒有防備眼皮子底下的賤役之人。

她輕撫著已經包紮好的腿部傷口處,心中惕之。有時候一件小事,一個小人物,便足以毀掉太多重要的人和事。

卻說女蘿一想很可能是胥伍縱火偷盜,怒不可遏,一氣之下衝了出去。她跑過積雪的院子,跑到驛丞房間的門口,掀簾進去,就只見幾個驛卒圍著爐子在喝粥,見女蘿進來,卻怪笑一聲道:「好俏的小妞,難道是驛丞的相好嗎?」

女蘿見了他們,想到被燒過的房間內,許多財物亦是不見,想來偷盜之事,這些人也是人人有份,心中怒火升起,喝道:「你們放肆!難道不認得我是秦公子的侍女?」

一個驛吏見她惱了,才哈哈一笑道:「原來是娘子你,失禮失禮。這須怪不得我們,昨夜你們院中失火,害得我們累了一夜,自然又困又乏,看錯了人。」

女蘿陰沉著臉問:「我且問你們,驛丞胥伍去哪兒了?」

便見之前的驛卒道:「你問我,我們還要問你呢!他一大早就不見了。」

女蘿詫異道:「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又有另一個驛卒端著碗過來,道:「昨晚著火的時候伍爺還在呢,可等我們救完火,回來找他,他就不在了。我們還等著伍爺發賞錢呢,就是死活找不著他。」

之前那個驛卒便怪笑一聲,道:「是了,是了,昨天是你們的房間著火吧?我們可是救了一夜的火,如今找不到伍爺發賞,那就找你們發賞吧。」

女蘿臉色蒼白,看著堵了一房間的驛吏們,心中忽然明白了,一頓足,轉身跑回羋月住處,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羋月看到她的臉色就已經明白:「是不是人已經不在了?」

女蘿忙點頭:「是。」忽然間醒悟,「夫人您怎麼會知道……」

羋月淡淡地道:「賊偷了東西,焉能不跑?」

女蘿想著那小院中房間燒燬,東西俱無,忍不住哭了出來:「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歎道:「你們去收拾收拾,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湊一湊,把這個冬天先度過吧。」

嬴稷的手臂亦是灼了一串水皰,也包紮了起來,此時怯生生地拉住羋月,含淚抬頭問道:「母親,我們這樣慘,大姊姊知道嗎?她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們?」

羋月心中一痛,抱住嬴稷道:「會的,她會來的,母親一定會想辦法讓她見我們的。子稷乖,你忍一忍,等薜荔她們收拾好東西。」

此時他們所居的小院已經被毀,在這前院的廳上雖可暫居,但終究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此時驛丞胥伍也已經不見,這薊城的冬天,若無宿處,只怕不能過夜。薜荔和女蘿央求了半日,才又尋到一處院落,卻是破舊不堪,整個房子狹窄破舊,連門縫裡都是擋不住的陰風呼嘯。

房間裡沒有床榻,女蘿和薜荔只能盡力用幾塊毛皮拼起來鋪成下褥給羋月母子,自己將草蓆鋪在爐火邊,又將那燒掉的廢墟中能撿的東西俱撿了過來,慢慢收拾。

羋月坐在地板上,把一件件絲綢皮襖燒焦的部分用小刀裁去。嬴稷雖小,卻也強忍傷痛,不哭不鬧,還把燒焦的竹簡一片片揀出來。

女蘿心痛如絞,哭道:「要讓夫人和公子住這樣的房間,實在是……」

羋月卻搖搖頭,歎道:「有這樣的屋子住,我已經知足了,就怕接下去,連這樣的屋子都住不了……」

女蘿一驚:「夫人,您說什麼?」

羋月歎道:「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那個驛丞背後若是無人撐腰,便是再利慾熏心,又如何敢對他國質子縱火奪財?他豈有不怕死之理?」

女蘿心驚膽戰地問:「夫人的意思是……」

羋月看了嬴稷一眼,壓輕了聲音道:「我怕那幕後之人,與阻止我們見到孟嬴的,是同一個人。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惠後要將我母子流放到燕國來,想來這個人,便是她準備用來對付我的人了。」

女蘿急了:「那,這人是誰?」

羋月輕歎:「我也不知道,但願……」但願什麼,她沒有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