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國相妾

果然不出羋月所料,過了兩日,便有事情發生了。

這一日,一個瘦削陰沉、面相凶悍的中年人在幾名驛卒的陪同下走進羋月暫居的小院。此時女蘿正端著木盆走出房間,被那中年人看到,指著她道:「你,過來——」

女蘿抬頭,詫異道:「你是何人?」

便有一個驛卒介紹道:「這是我們新上任的驛丞,皂臣。」

女蘿端著木盆看了他一眼,點頭道:「皂驛丞。」

那皂臣卻與原來一身油滑的胥伍不同,滿身的陰氣戾氣,他直勾勾地盯著女蘿好一會兒,才喝問道:「你就是秦國質子的侍女?」

女蘿點頭:「是。」

皂臣忽然厲聲質問道:「驛館的館舍被你們燒了,該怎麼說?」

女蘿一驚,心頭大怒,反問道:「皂驛丞,難道不是前任驛丞胥伍為了偷盜我們公子的財物,所以放火燒了驛館的館舍嗎?新驛丞來得正好,既然尋不到胥伍,便只能問你了。我們夫人和公子的房間燒了,至今無處安排,只在這種偏僻小院湊合,這一個冬天,總不能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吧。」她本是自楚宮秦國歷練出來,這等一開口便栽贓恐嚇的事,卻是並不稀奇的。知道此人來意不善,胥伍的離奇失蹤,羋月之前的推測,更令她明白對方來意,當下便口齒伶俐地反駁過去。

那皂臣本就來意不善,只道她一個小小侍女,便於恐嚇,不想對方如此伶牙俐齒,不禁將原來的算計丟開,陰陰冷笑一聲,道:「混賬!本官還未曾向你們追要賠償,你竟然就敢反咬一口,說前任驛丞偷盜,不過是恃著他人不在此地罷了。人說秦國是虎狼之邦,秦人都是虎狼之性,沒想到一個小婢,竟然也是如此蠻不講理!」

女蘿早因最近接二連三之事,感覺到了幕後黑手的步步緊逼。她自跟了羋月以來,經歷事情雖多,但卻從未到這種程度。這幾日不但房屋燒燬財物盡失,羋月更因燒傷而病倒。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她心中的憤怒已經無以言表,見這皂臣明顯來意不善,想要恐嚇於她,更是不肯退讓,當下冷笑道:「我們既入驛館,所發生的事,便是你們驛館之責。質子居處忽然失火,財物丟失,前任驛丞忽然失蹤,新任驛丞便要誣陷栽贓。我竟不知,這是驛丞您的意思,還是要讓我家主人去問問您上面的掌訝、大行人,或者司寇?」

皂臣不想她一個女婢,竟懂得如此之多,當下也變了臉色。他本是故作威風,見恐嚇不住,便陰狠地道:「一個質子罷了,你以為上面諸位卿大夫閒著無事,會理你們?你們若有人倚仗,如何會無人過問?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好,否則的話,吃虧的是你自己!」

女蘿將木盆往地上一放,冷笑道:「我們就算老老實實,還不照樣是房舍被燒,財物被盜,受人恐嚇!皂驛丞還要我們如何老實,又還要讓我們如何吃虧?」

皂臣沒料到她如此厲害,被她一句頂一句,竟是猝不及防,反應不過來,當下氣得哆嗦,指著女蘿道:「好、好,既然不受我好意,你們便自己看著辦。」說著,便率著一眾驛吏,拂袖而去。

女蘿見他離去,心中不安,端起木盆,匆匆去找羋月,將方纔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夫人,如今怎麼辦呢?」

羋月點頭道:「果然是背後有人作祟。接下來,這皂臣必是會處處為難我們。」

女蘿急了:「夫人,那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去找小行人或者掌訝?」

羋月卻搖了搖頭,苦笑:「咱們和燕易後的聯繫,都有人敢截斷。我們與這一介小小驛丞糾纏,又有何用?莫說是找小行人或者掌訝,如若我猜得不錯,便是找大行人或者司寇也是無用。我猜他們對我們根本會避而不見;便是見了,也不過當面應承,事後毫無消息;便是我們把事情鬧大,逼著他們換個驛丞,甚至換個掌訝或者小行人,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換來的人,只會變本加厲地為難我們。甚至最後落得個秦國質子刻薄寡恩,得罪燕國諸封臣世家的結果。」

女蘿倒吸一口涼氣,急得險些哭了出來:「那怎麼辦?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不應該逞一時口舌之快,更讓他找到為難我們的借口。」

羋月搖搖頭:「你剛才並沒有做錯,若是你軟弱可欺,他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女蘿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羋月沉聲道:「先等等,看他們意圖為何。」

女蘿有些無措,焦急地問:「那,還有呢,奴婢等還能做什麼?」

羋月看了女蘿一眼,道:「你這兩日,可還有去西市和燕宮?」

女蘿垂淚:「遇上這樣的事,奴婢方寸俱亂,如何還能夠再去?何況我們財物盡失,如何還能夠去西市給那些人送酒肉柴炭?」

羋月想了想,摘下手上鐲子,道:「你儘管再去,把這鐲子當了,再買一些食物送過去,然後把我們發生的事情,悄悄地同幾個好事之人說了,再找幾個消息靈通之人,叫他們幫我們找那胥伍下落……」她頓了頓,自嘲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胥伍必是已經被人滅口了,只是他所盜的珠寶,卻盡可以讓人尋找下落。這樣,便是打草驚蛇,那幕後之人藏得再深,他的手底下必有人會露出形跡來。再則,你悄悄收買幾個人,盯著那皂臣,看他去了何處,向何人稟報,或許能夠查出些什麼來。」

女蘿不想她這一會兒,便想了數條計策來,當下接過手鐲,立刻答應了下來。

羋月看著女蘿出去,方才臉上鎮定自若的神情便塌了下來,看看四處漏風的破壁,看看天邊又開始飄起來的雪花,暗歎一聲,這薊城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也太漫長。這時候她隱隱能夠明白張儀當年在楚,蘇秦當年在秦時的感受,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卻不得不面對困居斗室、錢糧耗盡、日益絕望的境況。她這一生,雖然歷經生死之險,可卻從來不曾淪落到這種衣不能御寒,食不能甘味,甚至病不能延醫的境地。照目前的趨勢,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壞。

就算她有再大的能耐,所有的佈置若不能實現,那麼等待她的便只有絕望。

此刻,她才真正覺得孤立無援。在楚國時,縱步步殺機,她有莒姬,有屈原,有黃歇,甚至有宗法保護。在秦國時,雖然孤獨一人,但終究還有秦王駟可作倚仗,還有張儀可為外援。可是在這燕國,她只有一個需要她保護的嬴稷,只有兩個婢女。而惡意卻如同冰雪一樣,從四周壓來。

這個薊城的冬天,她能熬得過去嗎?

天氣,一天天地寒冷。

自那日新驛丞的下馬威不遂以後,羋月所居的小院中,生活一天比一天艱難。

先是驛館借口天氣寒冷,交通斷絕,米薪騰貴,一應的供應之物,便一天天減少,乃至近乎斷絕。而冰雪封了出門的路,羋月母子主僕四人日常的食物和柴炭,女蘿只能用高價拜託驛吏幫他們另外購買過來。

薊城似變成了一座冰封之城,而羋月四人,便被冰封在這驛館,在這小院中,看著手邊僅餘的財物變成食物和炭火,一點點地變少,枯竭,日子變得窮困而絕望。

這個冬天,格外寒冷,外面的雪花飄著,裡面火爐中的炭火卻快要熄了。羋月坐在幾塊木板拼湊成的几案上,一邊呵著手,一邊抄著竹簡。嬴稷縮在羋月的腳邊,看著竹簡,低低吟誦。

女蘿掀起厚厚的氈簾進來,也帶著一陣寒風吹入,爐中的微火終於在這寒風中被吹熄了。

羋月抬頭問道:「女蘿,炭火有了嗎?」

女蘿一邊哆嗦著頓足,一邊搖頭道:「沒有。這貪得無厭的驛吏,要吃要喝要炭火,每次都要三催四求,勒索無度。」

羋月放下筆,歎道:「一點吃食一點炭火,能夠值幾何?不想竟成了他勒索無度的要挾……」

女蘿恨恨地道:「最可恨的就是他坐地起價,平時不下雪出太陽的天氣還好,這冰天雪地的,食料炭火連驛館都是三天一送。他這麼壓著東西囤積居奇,明明知道我們沒有錢了,連夫人都……」她的眼圈紅了,看向羋月。

嬴稷縮過來,哆嗦著道:「母親,我冷……」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哄勸道:「子稷乖,去跑一跑,就不會冷了。」

嬴稷扁了扁嘴,道:「我餓,我跑不動……」

羋月眼淚都要掉了下來,她轉頭,哽咽道:「子稷,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晉公子重耳的故事嗎?」

嬴稷將頭一扭,拉著小臉:「母親是不是又要同我說,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顛沛流離,甚至衣食不周,最後卻成為一代霸主的故事?」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只得勸道:「記得就好。子稷,你要以重耳為榜樣,不管怎麼樣的逆境,都不能壓垮你。」

嬴稷站起來跺著腳哭道:「晉文公重耳流亡,尚有狐偃、趙衰等謀臣相隨,齊桓公、秦穆公等諸侯爭相以女嫁之。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怎麼做重耳……這數百年來,有多少質子無聲無息死在異國他鄉,有幾個人能做成重耳?」

羋月聽著他這話句句刺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嬴稷一扭頭,跑了出去。

羋月打出去便已經後悔,一邊叫道:「子稷——」一邊眼看著嬴稷跑了出去。她腿傷未癒又不好追趕,薜荔見狀忙叫著:「公子——」追了出去。

羋月看著嬴稷出去的方向,欲待站起,腿上一痛,又跌坐在地。

女蘿見狀,嚇得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您小心傷勢。薜荔已經追出去了,小公子不打緊的。」

羋月怔怔地坐著,忽然間掩面而泣:「女蘿,我是不是太無用了?」

女蘿心頭一痛:「夫人,您別這樣。小公子年紀還小,不懂事,您慢慢教……」

羋月搖了搖頭:「不是他不懂事,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放下袖子,苦笑一聲:「我不應該打他的,其實我想打的是我自己。我天天跟他講重耳的故事,其實不是對他講,是對我自己講。我要靠著這種虛幻的想像才能夠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要不然,難道要我學市井婦人,哭天罵地嗎?可他今天戳破了我的幻想。他說得對,重耳流亡,還有十幾個忠心耿耿的謀臣相隨,還能讓齊桓公、秦穆公爭相嫁女為他助力。重耳走到哪裡,都有名士俯首稱臣。可我有什麼?我只有你們兩個侍女,我連一個小小的驛丞都無法制服,連曾受過我恩惠的孟嬴,都避而不見。女蘿,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女蘿跪在她的身邊,哭道:「不是的,夫人,大公主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會來見我們的……」

羋月輕歎道:「那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秦國來人遞交國書,她能不知道?能不問問到底做質子的是誰,有誰與他同來?」

女蘿沉默。

羋月苦笑道:「就算她真不知道,那又怎麼樣?冰雪封城,我們困在此處,一步都走不出去。我們連下一頓吃飯的錢都沒有著落,又有什麼辦法把信送到易後那裡去?」

女蘿伏地大哭:「夫人,是我的不是,您要我做的事,我都沒有做成。天寒地凍,路上根本找不到人,什麼事也辦不了。我去了燕宮無數次,那些守衛的人全部都換了,原來囑托的那個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夫人,若不是我無能,也不會讓奸人有機可乘溜進來放火,更不會讓夫人和公子陷入如今的絕境。」

羋月輕歎一聲,撫著女蘿的頭髮道:「怪不得你。這等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天命在不在我,卻是誰也不知道的。」

女蘿放聲大哭。

嬴稷還是找回來了,母子又重修於好,而羋月房間裡一件件值錢的東西,也被拿去交換了柴炭和食物。明天的日子怎麼過,他們的路在何方,誰也不知道。

女蘿咬著牙,一次次忍著刺骨的寒風奔波在冰封的大街小巷。薊城的冬天,對於她這個來自楚國的人來說,如同地獄般可怕。每一口呼吸如同刀割,每一步行走如同踩在刀子上,臉上手上腳上成片成片的凍瘡已經導致部分肌肉僵死。她每一次出門,都有一種畏懼,她怕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此倒地不起,再也回不到驛館。

她不是怕死,她只擔心自己死了,其他的人怎麼辦。

或許是少司命睜開了眼,大發慈悲願意賜下一點恩惠。這一天,雪下得格外大,天黑得格外早,而女蘿回來得格外晚。

一回來,她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幾乎無法脫下鞋子。她的腳已經僵硬得像一根木柱一樣,薜荔用了好一會兒,才將她鞋子脫下,扶著她在廊下頓足半日,才敢扶了她進屋。

她的臉已經生了層層凍瘡,青紫腫脹,醜陋無比,早無當年的麗色,可是她的眼睛卻閃爍著久違了的光芒。進了房間內,羋月忙遞給她一杯熱薑湯,道:「你先喝了這薑湯,再說話。」

女蘿一口氣將這薑湯飲盡,五臟六腑在這暖流之下,似活了過來,熱量流走全身,只覺得手腳凍僵了的地方開始有一點點刺痛。她歇了一口氣,指了指室外。薜荔見狀,便知機地帶著嬴稷到另一個房間去。

女蘿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奴婢今天打聽到消息了。」

羋月眼睛一亮,忙問:「什麼消息?」

女蘿道:「這些日子奴婢一直在西市打聽,今日便有人同我說,他有個親戚,住在國相府後面的巷子裡,我們打聽的那幾個人,他的親戚都見過。奴婢便隨著他去了那個人的家中,果然那個地方真是在國相府後巷,奴婢還親自沿著那家,找到了國相府後門。據那個人描述,他不但在國相府見過皂臣,甚至還見過胥伍,而時間便在我們失火前後。甚至我們失蹤的一件珠寶,他還見過國相府的親兵拿出來變賣換酒……」

羋月震驚:「國相郭隗?他為何要與我作對?」

女蘿臉上一陣羞慚之色:「奴婢無能,不敢走進那國相府……奴婢明日便再去國相府打聽!」

羋月搖頭:「不必了,你且去打聽一下,郭隗通常是什麼時候進宮,什麼時候回府,以及郭府還有何人。」

女蘿點了點頭,卻又問道:「夫人,難道這郭隗,是奸臣不成?」

羋月苦笑:「這世間之人,若是用簡單的忠奸善惡就能夠說清,倒容易了。這郭隗,是當今燕王的師父,當日燕國因為子之之亂,齊軍入侵,山河破碎。秦趙兩國護送孟嬴和燕王母子回國,是郭隗率群臣前去相迎,才將這風雨飄搖的燕國支撐下來。」

女蘿聽了此言,詫異道:「聽夫人之意,那郭隗行事,應當算是個好人了,那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羋月搖頭,道:「世事難料,未到最終關頭,焉知他到底是賢臣還是權臣?到底是忠心耿耿,還是想做第二個子之?」

女蘿聽到「子之」二字,也是抽一口涼氣:「那怎麼辦?」

羋月沉吟片刻,道:「若是郭隗,那就怪不得我的消息到不了易後手中,他在燕國,倒也可算能夠一手遮天。只是……我只覺得,我入燕以來遇上的種種事,這種軟刀子磨人的手段,不似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國相所為。你有沒有細問過,那胥伍或皂臣去見郭隗的次數多不多?」

女蘿猛地回想起來:「嗯,據那人說,胥伍和皂臣竟是去了好幾次。」

羋月的手指輕擊著几案:「我只是不明白,堂堂國相,怎會有這麼多閒暇,隔三岔五地見一個小小驛丞。郭隗若要對付我,又何必紆尊降貴到去親自接見驛丞的份上?況我淪落至此,有什麼事情,值得驛丞隔三岔五地去回報……除非,有人關心的不是國事,而是生活瑣事!」

女蘿不解:「生活瑣事?」

羋月一擊案:「這人必是個女子……難不成郭隗府中,有惠後之人?」

女蘿既驚且怒,驟然明白:「是了,必是惠後派人為難夫人。」

羋月冷笑:「是了,能夠恨我至此,必是惠後。她要不了我的命,便想看我怎麼淪落貧困,看我怎麼苦苦掙扎,看我怎麼熬窮受難……不對,惠後更想要的是我的性命,可是她若想動手,當日火災便可將我母子燒死,何必這麼零零碎碎地折磨人!」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站起來,「我要自己去看一看,這郭隗府中,到底是何人作祟。」

女蘿驚道:「夫人要親自去?」

羋月道:「不錯。」

女蘿望了望外面冰天雪地的情景,為難道:「夫人,如今天寒地凍,您、您如何去得了啊……」卻見羋月神情堅定,改口道:「那,奴婢幫您雇個車去吧。」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去得。」

女蘿見了她的神情,知道勸說也是無用,只得心中暗暗祈禱,但願明日能是個大晴天,不會下雪。這樣的話,夫人出門也會好些。

也許是女蘿的祈禱起了作用,天從人願,次日早上便紅日當頭。女蘿將所有最暖最厚的衣服都給羋月穿上,方陪著她去了國相府後巷。

兩人正要走過去,卻見前面也有一人在走動,女蘿眼尖,忙拉了拉羋月,低聲道:「是皂臣。」

羋月一怔,冷笑:「這倒巧了。」

因為連下了數日大雪,皂臣已經好些日子不曾來稟報領賞,見這日天氣正好,便忙著到此。

羋月與女蘿挑了個隱蔽之處觀察,卻見那皂臣進去不久,便又悻悻出來。這時卻是一個侍女送他出來,那侍女看上去頗為頤指氣使,那皂臣卻是點頭哈腰,奉承不已。

那侍女看著皂臣遠去,輕蔑一笑,正要轉頭回府,卻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小雀。」那侍女一抬頭,卻見一個女人從另一頭緩步走來,她看清了對方的相貌,頓時張口結舌,怔在當場。

這個侍女,便是原來羋茵的貼身侍女小雀。羋月在看到她的一剎那,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入薊城之後,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

忽然間,她想到了當年在西市,她扶著生母向氏走回草棚時的感覺。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希望你淪落,希望你受苦,希望你生不如死,甚至不肯讓你輕易死去,那種感覺,會是怎麼樣的呢?

羋月冷笑,如果是她,她會揪出這個人來,她不會承受,不會默默忍耐,她一定會讓那個人自食其果。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麼快就揪住了幕後主使的狐狸尾巴。羋茵啊羋茵,你還是這麼沉不住氣,還是這麼手段拙劣。

小雀想不到自己竟會被撞到,她驚恐地看著羋月,扶著門板的手還在顫抖,直到看到羋月帶著焦痕的破舊衣服、燒焦的發尾,才漸漸找回一絲信心。

她定了定神,冷笑一聲道:「九公主,真是好久不見,恕奴婢失禮了。」

羋月走到她面前,站著不動,微微點頭:「真沒想到,居然在燕國還能見到故人。七姊還好吧?」

小雀看著羋月,她想不到這個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依舊這麼氣定神閒,彷彿世間沒有一件事可以把她打倒,可以讓她嘗到絕望和崩潰的滋味。忽然間,她完全明白了羋茵為何恨羋月至如此入骨的境地。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相伴追隨的主人所經歷的一切,一剎那心頭也升上無窮恨意,她陰沉著臉,冷冷地道:「七公主很好,比你要好得多。想來九公主來此,是想見我們七公主吧。」她邊說邊往裡頭走,「那就隨我來。」

羋月微微點頭,邁過門檻。走進府裡的那一刻,微微轉頭,與隱藏在遠處廊下的女蘿交換了一個眼神,走了進去。

在看到小雀的那一刻,她已經有了應付之方,所以才會讓女蘿留下,而親自去見羋茵。

如果她進去之後在約定時間沒有回來,那麼,女蘿就會繞道前門,去擋郭隗的轎子,把她囑咐的話,轉告郭隗。

她瞄了一下四周,郭府便是後門,也有數名侍衛把守,見小雀進來,卻是頗為恭敬。

小雀在前面引路,帶著羋月沿著曲廊向內行去。羋月冷眼打量,見這後門進去,再過了一重門,往來便都是僕婦侍女,再無男僕。這小雀似在府中地位不低,往來之人,都對她態度恭敬。

小雀一邊走,一邊偷偷打量羋月。卻見羋月走在這府中,態度依舊如當年在楚宮一樣,彷彿自己如路邊的螻蟻一般,心中一股恨意更盛。

一直走到一處院落,但見雕樑畫棟,紅泥塗地,佈置得甚為豪華精緻。小雀直趨正房,在階下讓小婢替她脫了鞋子,便走了進去。那小婢見羋月衣衫破舊,雖著黑貂裘衣,但卻燒得半截焦黑,不禁有些猶豫,手已經伸向了她的鞋子,卻停在半路。

羋月卻不以為意,沒有讓那小婢替她脫鞋,亦不自己彎腰脫鞋,便直接穿著儘是泥濘的鞋子,登堂入室。

那小婢嚇得花容失色,忙趨前兩步想替羋月脫鞋,卻已經來不及了。

小雀本是故意不曾吩咐,只想看著羋月是否自己彎腰脫鞋,或者斥責婢女,自己便可藉機取笑,不想羋月竟是連鞋子也不脫,就徑直而入。一時之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怔了怔,冷笑道:「不想九公主淪落至此,竟然著履入室,實是無禮!」

羋月卻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房間,見房間裡陳設華麗,綾羅處處,爐火燒得一室如春。進門的兩邊,還各擺著兩樹紅梅花。那正房東側間門外兩個侍女侍立,見了小雀進來,早打起氈簾,裡頭更是暖香撲鼻而來。

羋月淡淡一笑,道:「我是秦公子之母,進一個外臣姬妾之室,著履入室,又能如何?」

小雀臉色驟變,嘴角顫抖,竟是說不出口了。著履入室,的確在主賓之間,是極為無禮的事。羋月這一番話說出來,更為無禮,卻教人反駁不得。

正在此時,裡頭卻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是誰進來了,怎麼掀著簾子,人不進來?」

小雀忙疾步入內,方說了聲:「是九公主……」便見羋月已經進來,一句話說到一半,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了。

羋月走進去,便覺室內極暖,暖得那上首坐著的女子只著能充分顯示出腰身的曲裾深衣,珠翠滿頭,她臉上施著極厚的脂粉,高昂著頭,看到羋月進來,發出尖厲的嘲笑聲:「哎呀,這是誰啊?小雀,你怎麼帶個乞婦進來啊?」

羋月漫不經心地解開披在外面的破裘衣,走到那女子面前坐下:「這裡的炭火好生暖和,看來郭隗對你這位姬妾十分寵愛啊!」

那女子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她方才並未聽到羋月之言,小雀又是才稟報了一半,因此聽到這話,震驚異常。

羋月卻笑道:「知道?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猜的?」那女子正是昔年楚宮的七公主羋茵,數年不見,當年那嬌艷如花的少女,也變成了一個中年婦人,雖然濃妝艷抹,卻掩不住與羋月相比已經明顯變得蒼老的面容。

羋茵看著羋月,她雖然破衣爛衫,但她的臉上,卻沒有自己那種歷盡滄桑的蒼老和怨毒,甚至她的眼神依舊明亮,眼角依舊無痕。

她正想開口,卻聽得羋月歎道:「我只是不明白,從小到大,念念不忘要當正室,甚至要當國君正妻的七阿姊,為什麼會背井離鄉嫁了一個臣下,甚至還是一個老頭為妾?」

羋茵聽了這話,竟是完全失控。她尖叫一聲,就衝著羋月撲過去。羋月閃身躲開,羋茵已經發瘋似的推倒了几案,案上的果子糕點、器物擺設滾了一地。

小雀一躍而起,已經訓練有素地按住了羋茵,熟練地將她的腦袋按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一邊柔聲勸慰安撫道:「夫人,夫人您莫要生氣,您靜靜心,千萬不能再生氣了……」

羋茵伏在小雀的懷中,發出幾聲嗚咽,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她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羋月,如同毒蛇盯住了獵物一樣,忽然掩嘴,發出低啞的笑聲:「是了,我是嫁了那郭隗,可他對我言聽計從,百般討好。我在燕國的權勢,可謂一手遮天。我是妾室不假,可你何嘗不是妾?而且跟了秦王這麼多年,還是個混不上什麼好位分的妾。秦王一死,你就被人像喪家犬一樣趕出門,差點就人頭落地。如今,你像個乞丐一般站在我面前,破衣爛衫,瑟瑟發抖。你說,你可不可笑,可不可笑?哈哈哈……」她越說越興奮,越說笑聲越大,到最後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羋月站在一邊,忽然道:「派人去偷我的珠寶,派人燒了我的房間,是你幹的吧!」

羋茵的笑容戛然而止,小雀甚至感覺到她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小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搖頭想要否認:「不是……」

羋茵卻尖聲嘶叫起來:「不錯,是我,我如今要擺佈你,易如反掌,呵呵呵……」

羋月淡淡地問:「為什麼?」

羋茵怨毒地看著羋月,恨恨地道:「我要你也嘗嘗,我受過的苦。」

羋月冷冷地道:「你受過的苦,乃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干?」

小雀聽得怒火中燒:「與你何干?九公主,我們公主淪落至此,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羋茵從小雀懷中坐正了身子,抹了一把臉,冷笑:「不錯,九妹妹,你害我至此,我若不讓你也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羋月盯著羋茵,問道:「我害了你什麼?從一開始,便是你為虎作倀,把我推下河,圖謀殺害我,到底是你害我,還是我害你?」

提起舊事,羋茵整個人的情緒便更不穩了,她差點又要向羋月撲去。小雀早已緊緊拉住她的雙臂,不住安撫。羋茵掙脫不得,只得恨恨地道:「若不是你,我何以會受到驚嚇,甚至被誣為瘋子,做不成王后?若不是你勾引黃歇私奔,我已經嫁給黃歇了,怎會獨守空房三年?若不是因為黃歇逃婚,我又何以會被當成棋子,嫁給子之……」

羋月恍然大悟道:「你入燕國,原來是想嫁給子之?」她細一思忖,頓時明白,「是了,當日燕王噲傳位給子之,子之為了鞏固王位,必然向各國求婚。可是他以臣奪君,哪個國家會輕易跟他建交,更別說把公主嫁給他。只有一個利令智昏的你,一個鼠目寸光的楚王,再加上把你當棄子的威後,還有一個貪財短見的鄭袖……」

羋茵聽她說得如同親見過程,臉色變了又變,恨恨地道:「你倒像是親眼所見……」

羋月冷笑:「也許是因為我太過瞭解七姊你,也太瞭解威後和鄭袖是什麼樣的人了。是了,你本來嫁到燕國,是指望成為燕王后的,可為什麼卻成了郭隗的小妾?」

羋茵臉色變了一變,這段往事,是她一生之痛,此時提起,心頭仍然顫抖不止,看著羋月的神情,似有了一絲怯意,嘴上卻依舊強硬,道:「哼,我不信你又能猜到經過。」她一想到當年之事,只覺得天翻地覆、莫名其妙,到現在仍然無法反應過來,她不信遠在秦國的羋月能夠猜到這其中經過。

羋月卻坐了下來,道:「想來你以為既然是燕王噲傚法堯舜讓位,子之總能夠終其一世維持王者之尊,所以你當時必也樂意來做這個王后。可是你卻沒有想到,齊國人趁火打劫插了一手,你千里迢迢來到燕國,還沒做成偽王的王后,卻險些成了亂刀下的亡魂。我也聽說過那時候的亂象,太子平、子之、燕王噲等人,不是死於市,便是被剁為肉醬。身為後宮姬妾,如何能安?想來七姊一定也曾經歷流離失所,缺衣少食,甚至是性命懸於一發的危境,這一定把你嚇壞了,是也不是?所以當你遇到平亂的郭隗時,那就是你當時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男人,所以你明知道他年老體邁,家有髮妻,仍然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抱,做了他的小妾,是也不是?」

羋茵聽得她一一道來,往事在腦海中翻騰,已經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尖聲嘶叫起來:「住口!住口!你這賤人,住口!」她激動之下,神情已經變得狂亂,又要站起來向羋月撲去。

小雀大驚,將羋茵抱在懷中不停安撫道:「公主,您別生氣,別氣著了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羋茵撲在小雀的懷中,失聲痛哭。

小雀看到羋茵近乎崩潰的神情,一邊抱住她安慰,一邊不顧一切地指著門外向羋月叫道:「你滾,滾出去——」

羋月站起來,披上裘袍,冷笑道:「希望你們最好記得,每一次都不是我要來招惹你們,而是你們來招惹我的。」

小雀心疼地看著懷中哭得像孩子一樣的羋茵,仇恨地看著羋月並嘶聲叫道:「滾——再不滾我殺了你!」

見羋月往外走去,羋茵赤著腳跳下榻去,揮舞著手叫道:「不許走,我要殺了你——」

小雀撲上去,緊緊抱住羋茵哭道:「讓她走,讓她走。公主,公主,我們好不容易有了安寧的生活,您不要再為她亂了心神好不好?我求您了,我求您了……」

羋月看著小雀和羋茵兩人之間的相處,忽然有了一絲了悟,輕歎道:「七姊,你很幸運,還有一個人如此全心全意地待你,希望你不要再自誤誤人。」

小雀驟然抬頭,看著羋月的眼神露出殺氣來,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見羋月走了出去,羋茵的神情更加狂亂,她死死地抓住小雀,嘶聲道:「小雀,我要殺了她,要不然,我的病永遠沒辦法好,我永遠會睡不安寢,食不甘味。我要殺了她,殺了她。我有預感,我若不殺了她,她還會來毀了我的一切,一切!」

小雀手忙腳亂地安撫著羋茵,卻是毫無作用。眼見羋茵越來越狂亂,小雀咬了咬牙,站了起來。

羋茵忽然失去了她的懷抱,變得有些驚惶:「小雀,小雀——」

小雀俯身看著羋茵,目光中有無限憐意:「您說殺了她,我就為您去殺了她!」

羋茵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來:「好,小雀,你一定要替我殺了她。」

小雀輕撫了一下羋茵,拔下她頭上一根七寶鑲嵌的金釵,站起來,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