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侍候著的婢女們,在羋茵鬧騰起來的時候,便已經驚慌地退了出來,遠遠地都跑到廊下跪著等候傳喚。羋茵這般發作,自不是初次了。頭幾次,那幾個服侍婢女聽得她叫鬧,趕緊跑進來問她,結果轉眼間就被羋茵尋了個不是,或打或逐,因此這些婢女也學得乖了,一聽到羋茵發作,便只須小雀在內安撫,她們就遠遠地跑到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去,等候小雀過來叫她們進去服侍。
小雀匆匆追出,卻見羋月已經出了院子,急問:「方纔那人去哪兒了?」
婢女們見羋茵病情發作,早已經退縮了,所以羋月走出,也無人敢過問,此時見小雀問起,忙指了指方向道:「她往前院去了。」
小雀一喜,此處是後院,羋月若是從後門走了,她耽擱這一會兒,未必能夠追上,偏生她要往前院走。前院廣闊,一時半會兒走不出去,前門更不是輕易可出,她這可是自己尋死了。小雀匆匆往前院趕去,果然追過兩進門牆之後,便見著羋月正在前院的曲廊上行走,當下冷笑一聲,叫道:「九公主,你走錯路了。」
羋月站住,轉過頭去,看到滿臉殺氣的小雀,她輕歎一聲,問道:「驛館前一個驛丞胥伍燒我房間,偷我珠寶,那是你的主意,還是七姊的主意?」
小雀不屑地道:「你那點珠寶,我們才沒看在眼中,那是胥伍自作主張。但是,公主覺得若是你一無所有、走投無路,也是挺不錯的。公主想要的,我就要幫她做到。」
羋月點頭:「所以你們又派了皂臣來折騰我們?」
小雀道:「公主要你像你母親一樣,淪落為市井丐婦,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想要你死!」
羋月冷笑道:「就憑你?」
小雀也冷笑道:「若換了從前,奴婢自是不敢。可是經歷過子之之亂後,我已經明白,這天底下貴人死在賤者手中的不計其數,端看情勢在哪一邊。如今這是國相府,我是夫人的心腹,而你只是個闖入的小偷。」說著將手中的七寶金釵扔到羋月腳下,尖聲叫道:「來人哪,有人偷了茵姬的釵子……」
把守在前院後院門口的兩名守衛聽到小雀的叫聲,飛快地圍了上來。
小雀正自得意,不料羋月伸腳一踢,金釵飛起落下,她一把將金釵握在手中,飛快地上前一步,抓住小雀,將金釵橫在她脖子上,對守衛喝道:「別過來,否則我就殺了她!」
小雀見羋月動手,方欲還手,手臂一麻,便已經落入她的掌中,此時心中暗恨,見狀大聲喝道:「別管我,殺了她,殺了她,茵姬自有重賞。」
那兩名守衛面面相覷,雖然聽到了小雀的叫聲,但畢竟懾於她是寵姬愛婢,她自己這麼說無妨,但她若真的死了,茵姬豈不是要遷怒自己?當下只能持戟將羋月困住,卻不敢再往前一步。
小雀見狀,厲聲道:「你殺了我,也是無法脫身。可你就算不殺我,想要挾持我逃出去,卻也是妄想。這國相府中守衛森嚴,你便多走一步也難。」
羋月卻微微一笑,道:「挾持你逃走?小雀,你還沒有這個份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前院來嗎?」
小雀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一事,尖叫道:「你不是走錯了路?」
羋月道:「我會走錯路嗎?」
小雀頓時大驚,正在這時候,前面已經傳來叫聲:「國相回府——」
小雀心知不妙,竟是不管不顧,就往羋月的金釵上撞去。羋月猝不及防,只來得及偏過金釵,金釵劃花了小雀的臉,一行鮮血流下,小雀卻趁機撞出了羋月的掌握。
小雀撲到守衛當中去,指著羋月尖叫道:「殺了她——」
眼看眾守衛舉起兵器,羋月忽然大聲喝道:「郭隗,你禍在眼前,可曾知曉?」
眾護衛聽到這一句話,不禁猶豫停頓。
小雀臉色一變,一把奪過一支長矛就要向羋月刺去。眼見矛尖就要刺到羋月胸口,忽然間停在半空。小雀只覺得一股力量自長矛上傳來,一震之下,她手中長矛脫手,更被這股力量震得摔倒在地。
卻是一個高大的護衛,奪了長矛,轉身讓出路來,向著身後恭敬行禮道:「國相。」
眾護衛紛紛散開行禮,便見一個老者出現在羋月面前,三綹長鬚,氣宇不凡。
那老者拱手道:「老夫郭隗,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羋月鬆開手,金釵噹的一聲落地,她卻看也不看,只抿了一把弄亂的頭髮,斂袖為禮:「秦公子稷之母,我姓羋。」
郭隗見這婦人雖然一身舊衣破裘,卻仍然氣度高華,此時便有心腹湊上前,低聲將方纔的事說了一遍。郭隗迅速地看了一眼小雀,卻什麼也沒有表示出來,只是伸手道:「羋夫人,客廳說話。」
羋月點了點頭,兩人步入客廳,分別坐下。
天氣寒冷,婢女以玉碗奉上薑湯,兩人對飲罷,郭隗看著羋月,掂量著對方的來意,拱手道:「隗無德無能,忝居燕國相位,但不知何時何處做錯,以至於夫人特地上門警告?」
羋月單刀直入道:「郭相記得子之嗎?」
郭隗不屑地道:「禍國罪人,豈有不知之理?」
羋月咄咄逼人:「郭相要成為第二個子之嗎?」
郭隗心中不悅,覺得羋月只是在虛言恐嚇,沉下臉道:「老夫從來忠心耿耿,恭謙謹慎,何以會成為第二個子之?」
羋月卻微笑道:「子之當日亦是燕王之臣,有輔國之功,最後卻是臣奪君權、禍亂國家。郭相,以為你身上就沒有這些隱患嗎?」
郭隗一怔,看著羋月的神情也有些變化,肅然道:「願聞詳情。」
羋月也一拱手,道:「燕王尚年幼,燕國的事,郭相能做七分主,易王后總也做得三分主吧?」
郭隗朝燕宮方向一拱手,恭敬道:「豈敢,我王雖幼,但聰慧異常。燕國之事,大王做得五分主,易王后做得三分主,大臣們做得一分主,郭隗也僅能做得一分主而已。」
羋月點頭:「然也!易王后出身秦國,可秦國質子來了將近三個月,何以易王后竟不聞不問?是易王后心中沒有母族,還是郭相縱容小妾,瞞天過海?」
郭隗頓時明白原因,撫鬚苦笑:「原來如此。」
羋月看著郭隗臉色,哂笑:「我只道郭相為小妾所蒙蔽,不想郭相是什麼都知道啊!」
郭隗搖了搖頭,歎息:「老夫不知,但夫人這般一說,老夫便有些推測到了。」
羋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郭隗。
郭隗在這目光之下,有些心虛,躊躇半日,方開口歎息道:「羋夫人,阿茵乃我於亂軍中所救,當時情形混亂,身份難知。是我憐她孤弱,納她為妾。等知道她原是楚國公主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郭某老家,另有原配,堂堂楚國公主,竟然委屈至此,郭某心中實是有愧,雖不能予她名分,但對她素來謙讓了些。是我管束不嚴,但是夫人所指罪名,郭隗卻不敢承擔。」
羋月不動聲色,恍若未聞:「那麼,郭相想對我解釋什麼呢?」
郭隗拱手:「老夫不想為自己解釋,卻想為我王和易後解釋一二。一應之罪,皆由郭隗承擔,夫人要怪便怪下臣,莫要誤會我王與易後。唉,夫人當知,身居高位者,一身而承擔國家興亡,實是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啊!」
羋月卻舉手擋下,道:「郭相不必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郭隗欣然:「羋夫人能明白我王的苦衷,下臣甚是欣慰。若下臣能夠有所效命,夫人但請吩咐。」
羋月站起,長揖而拜道:「公子稷困守驛館,火燒斗室,財物失竊,無衣無食,天寒地凍,窮途末路,只有向國相求助了。」
郭隗倒吸一口涼氣,從羋月的話中,他已經預感到一些潛伏暗流,連忙伏地還拜:「不敢,此皆隗之罪也。夫人與公子一應事務,自當以禮相待。」
羋月坐起:「那麼,國相打算何時讓質子拜見大王,讓妾拜見易後?」
郭隗無奈,只得道:「隗自當盡心盡責,無愧君王所托。」
羋月直視郭隗:「經此一事,我還能相信郭相嗎?」
郭隗肅然:「夫人請靜候佳音。」
羋月點了點頭,拱手:「告辭。」
她走出客廳,便見一個中年管事恭迎上來,道:「下僕輿公,見過夫人。馬車已經備好,請夫人上車。」
羋月點了點頭,由那管事輿公引她出府,登上馬車,又令他喚來女蘿,一起驅車回了驛館。
那皂臣方回到驛館。他方才去向羋茵回報,不想這日羋茵心情不好,懶得見他,只讓小雀打發了他。他得了一些賞錢,正動著腦筋如何生事壓搾羋月母子,好向國相寵姬獻媚,不想卻見了國相府的馬車停在驛館外頭,輿公正親自打起簾子,恭敬地迎著羋月下了馬車,走入驛館。輿公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這個國相身邊的紅人,這一嚇非同小可,幸而他亦是機變之人,連忙恭敬地迎上去,討好道:「下官見過夫人。夫人回來得正好,下官正要稟報,前日夫人所居院落遭遇火災,委屈夫人暫居偏院,如今下官已經騰出一間貴賓院落……」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窺著輿公神情,瞧他對自己這般安排是讚許,還是不悅。卻見輿公垂著眼,只恭敬地侍立在羋月身邊,羋月亦是彷彿未看見他似的,只管往小院方向行去。
皂臣一急,忙迎上前,賠笑道:「夫人,夫人,新的院落在這邊,您要不要先看看?若是滿意的話,下官派人今日就幫您搬過來,您看如何?」
女蘿扶著羋月往裡走,見這個踩低拜高的小人,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此刻只礙於輿公在跟前,不好失了秦公子的身份,只得冷笑:「難得驛丞今日終於想到要為我們安排院落,不知可有膳食,可有柴炭?只是我們財物皆失,所有值錢的東西,亦都在這個冬天向驛館換了米炭,如今卻是無錢了!」
皂臣一臉尷尬,又偷眼望了望輿公。只是輿公既能為郭隗心腹,他心裡想什麼,又如何會在表情上給皂臣暗示。皂臣看來看去,只見他板著一張臉,卻是什麼也沒看出來,這心裡更加沒底。想了想,思忖茵姬終究不過是國相之妾,國相心腹既然親自到來,這便代表著國相的意思,那他就兜轉臉來奉承羋月一回,也不算什麼。若是茵姬不肯,回頭他再變臉也不遲,反正他這等小吏,原就是沒有什麼臉面可言的。
當下心中計較已定,裝作聽不懂女蘿諷刺,涎著臉道:「都怪下官到任不久,諸事不熟,以致不能察知一些驛吏的胡作非為,倒讓夫人受委屈了。下官回頭就罰治他們,給夫人出氣。夫人,請,請到後面院落去,下官這就派人去請公子一起過來,有什麼行李要搬的,只管吩咐驛吏就是。」
女蘿瞪著他,不想這個人表面上看去一臉兇惡,變起臉來,竟是轉換自如,連那原來滿臉油滑的胥伍與之相比,也是頗有不如。女蘿待要再說,羋月卻按了按她,她便只得息聲不說,只扶著羋月,由著那皂臣引路,進了一間與他們原來所居院落差不多規模的小院。
原來這皂臣精乖得很,一邊奉了羋茵之命為難羋月一行人,一邊又早準備了這個院落,以做受到質問時的抽身理由。那邊為難羋月,卻從不肯自己出面敲詐錢財,只讓底下小吏生事;這邊遇上事情,便將自己脫了個乾淨。
輿公卻是一直將羋月送進小院,又等在那兒,見嬴稷過來,才向著嬴稷行禮,呈上郭隗拜帖和禮物,這才離去。
皂臣見狀,心中更是惴惴,忙叫人將羋月等人的行李從那偏院搬來,又將缺少的日常用品湊齊了送上。然後一邊暗自觀察,一邊又去郭隗府中打聽消息。
他這一去打聽,方知素日叫他來府的幾個護衛都已經不見了,細一打聽,府中卻似乎毫無變化。他欲叫人捎口信要見小雀,卻無人理會。他便知道有些不好,當下對羋月變了臉色,一如侍奉其他貴人一般。
又過了幾日,宮中來使,傳了詔令,又賜下一應之物。皂臣這才放下心來,當下忙捧了詔令和賜物,去羋月所居小院。
女蘿見他進來,便擋住他喝問:「驛丞來此何事?」
皂臣素來討厭這個過於伶俐的侍女,此時卻只得賠著笑道:「娘子,宮中有詔令到。」
女蘿瞄了一眼他手中捧著的帛書,問:「什麼詔令?待我轉交夫人。」
皂臣如何會讓她取了自己這個討好的機會,當下賠笑道:「此乃燕國詔令,當由下官親交質子才是。」
女蘿白了他一眼,道:「你等著。」說著便轉身入內。
皂臣搓著手,在外頭等著,便聽得屋裡琅琅書聲,男童的聲音清脆中猶帶一點點稚嫩:「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就聽得女聲道:「子稷念得很對,繼續念下去吧!」
而後又有女聲低低交談,過得片刻,女蘿便掀簾走出來,道:「夫人有請。」
皂臣滿臉賠笑地進了門去,朝著嬴稷拱手一禮,道:「小人皂臣,回稟公子。」
嬴稷停住讀書,不知所措地望向羋月。
羋月點點頭。
嬴稷放下書卷,坐正,小臉板得嚴肅,點頭道:「驛丞何事?」
皂臣便忙將捧著的帛書呈上,滿臉堆歡地道:「恭喜公子,恭喜羋夫人。大王和易王后召見公子與羋夫人。」又道:「冠服和鞋履,還有首飾,皆在外頭,只要公子和夫人吩咐一聲便送進來。下官已經派人燒水準備,以備夫人和公子沐浴更衣。」
嬴稷忙接過帛書仔細看了,驚喜地抓住羋月的手,叫道:「母親,大姊姊要見我們了,這是真的嗎?」
羋月接過帛書看了一看,點頭:「三日之後,我們入宮見燕王與易後。」又朝皂臣道:「有勞驛丞了。」
皂臣連忙應聲:「不敢當,這是小人應盡之責。」
皂臣退出去之後,便有驛吏送來入宮參見應備的、符合羋月母子身份的冠服、鞋履、首飾等。他們入燕的時候,原也是有數套的,只不過都焚於火災之中了。想是郭隗亦知此事,所以另又叫人備了一套,特地送過來。
此外,更換的衣服,以及熱水、皂角等物也送了進來。
羋月解去衣服,整個人泡入浴桶中,這才舒服地閉上眼睛,享受著自火災以後將近一個月未曾享受過的熱水澡,仔仔細細地洗了快半個時辰,這才出浴,伏在新送過來的厚實褥枕上,閉目放鬆。
女蘿與薜荔分別服侍羋月母子沐浴完了,自己亦借這些熱水匆匆沐浴完。女蘿知道羋月這一段時間來奔波勞碌,不曾養護,如今將要進宮,不免要恢復容貌,便拿了香脂,為羋月全身抹上。羋月身上的燙傷,在這一個多月已經漸漸凝結脫痂,只在手臂和腿部留下幾個看上去還甚是恐怖的傷疤。女蘿見狀,不禁垂淚,忙暗自擦了眼淚。然後扶著羋月坐起身來,服侍她穿上新衣,挽髮梳髻,還不時用小刀裁去燒焦的發尾。
直至羋月插上笄釵,穿上翟衣,女蘿托著一面銅鏡在羋月面前讓她自照。
羋月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間一陣發怔。
女蘿見羋月陷入沉思,輕輕提醒道:「夫人,夫人!」
羋月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看到女蘿的神態,忽然道:「你想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女蘿見她的神情,忽然有些心驚,連忙搖頭,羋月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剛才泡進熱水的時候,覺得有這麼一個熱水澡洗了,就算此刻死了也甘心了。」
女蘿惻然:「夫人!」
羋月搖頭苦笑:「才一個多月的苦日子而已,我的要求就這麼低了。一個多月前,我還雄心壯志地以晉文公重耳相比,以稱霸天下為目標。而此刻,我對於生活最大的要求,卻只不過是吃頓好的,穿件暖的,能洗個熱水澡就足夠了。生活之磨礪,對人的心志影響竟有如此之大啊!」
嬴稷這時候也沐浴更衣完畢,走進羋月房中,剛好聽到她這話,卻道:「母親這話錯了。」見羋月回頭看他,便認真地用書上的知識糾正母親道:「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也並非時時念著雄圖霸業。他也曾沉醉溫柔鄉,不肯離開齊國,甚至為了逃避肩負的責任,而拒絕見狐偃、趙衰這些臣子,以至於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車上逼他離開齊國的地步。所以便是聖賢,也有軟弱的時候,可是只有最終不放棄的人,方能夠成就大業。」
羋月蹲下身去,將嬴稷抱在了懷中,道:「子稷說得不錯,母親不應該自傷自憐。誰也不是天生的聖人,誰都有軟弱和逃避的時候。就算是晉文公也不例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例外。關鍵是,有軟弱的時候,也有從軟弱中站起的時候;有自傷自憐的情緒,便有自強奮進的心志。」
嬴稷有些懵懂地看著羋月。他背書是無意識的,而羋月從中聽出來的,卻是一種新的感悟。
三日後,羋月母子乘坐馬車,終於進了三月來想盡辦法卻進不去的燕王宮。
燕宮佔地並不如秦宮廣闊,亦不如楚宮高台處處,唯有宮城的城牆卻比前兩處更高更厚,亦比秦宮和楚宮更顯得質樸高古,在一片白雪之中,顯得十分寧靜。
羋月和嬴稷穿著禮服,外披狐裘,走下馬車。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嬴稷剛從溫暖的馬車中下來,頓時只覺得寒意襲來,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羋月卻是端然而立,儀態絲毫不亂,見了嬴稷這樣子,輕聲提醒道:「子稷。」
嬴稷一震,連忙忍著寒冷,挺直了身子,昂首前行著。
此時燕王的宦者令貝錦和易王后女御青青已經等在那兒。
貝錦先行了一禮道:「老奴貝錦見過公子稷、羋夫人。奉大王令,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覲見大王。」
青青手中捧著一個暖爐,見了羋月母子進來,也施了一禮:「羋夫人、公子稷,奴婢霍氏奉易後諭旨,侍候羋夫人前往騶虞殿,與易王后相會。」
羋月點頭:「有勞貝令。」
嬴稷卻已經衝著青青打招呼道:「青傅姆,我終於又見著你了。」
那時候青青隨孟嬴回到秦國,因為姬職被趙王奪去,孟嬴思子成疾,幸而羋月帶著嬴稷常去看她,聊作安慰。青青亦是極喜歡嬴稷的,想到所聞羋月母子的遭遇,再見到嬴稷,不禁眼圈一紅,直想將這乖巧可愛的孩子抱在懷裡呵護著。看到嬴稷小臉都凍紅了,連忙將捧著的暖爐遞過去,道:「公子稷,天氣寒冷,用這個暖爐暖暖手吧。」她善於服侍人,知道羋月母子這一路走進來,必會受寒,早捎上暖爐備用。
嬴稷歡呼一聲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偷偷向羋月看去。
羋月眼睛直視前方,並不看他。
嬴稷一邊渴望地看著暖爐,一邊祈求地看著羋月,卻見羋月沒有任何指示,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朝著青青禮貌地道:「多謝青傅姆,只是我就要去見大王,不敢在君前失儀。」
說完,嬴稷又偷偷地看了羋月一眼,看到羋月嘴角一絲滿意的微笑,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爐,看向羋月。
羋月看了嬴稷一眼,撫了撫他的小腦袋道:「去吧,去見大王,不要失儀。」
嬴稷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貝錦引著嬴稷,青青引著羋月,分頭而行。
燕國尚藍,崇水德。燕易後孟嬴接見羋月的時候,便穿著藍色衣裳。她見羋月行禮,一把拉住了她,方欲張口,已經哽咽,好一會兒才道:「你我,又何必講究這些禮數。」
羋月見她如此,心中怨念稍解,便不再堅持,由著她拉自己入座,奉湯,一時沉默。
孟嬴看著羋月,似想要表示親近,又似有什麼禁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終於擠出一句來:「好久不見,季羋,你瘦了。」說完,又轉身拭淚。
羋月看著孟嬴也是明顯見老,輕歎一聲:「你也是。」
孟嬴百感交集,種種別來之情想要傾訴,卻又想到國事政事等無數事端,一時竟無話可說。
青青見她們兩人沉默無言,連忙奉上一個青銅溫鼎。這種小鼎一尺來高,半尺口徑,分成上下兩層,下面可以打開。青青將一隻點燒好的炭盤放入,關上,這卻是用來保溫的,這鼎中早已經燒著滾燙的薄肉濃湯。
青青笑道:「夫人,這是您以前最喜歡吃的溫鼎燴肉。易後為了您來,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準備您喜歡的東西。」
羋月抬頭看著孟嬴,眼中也多了一絲溫暖:「沒想到你還記得。」
孟嬴低下頭,輕歎:「你,還有子稷喜歡的東西,我一直都記得。」
青青見僵持的氣氛已經打開,當下給兩人倒上了酒,然後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
羋月端起酒盞,敬道:「這杯由我敬易後,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
孟嬴也端起酒盞,神情中帶著追思和懷念:「是,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
兩人一飲而盡。
羋月又倒了一盞,敬道:「這杯酒,可不可以為了我們在燕國的重逢而敬?」
孟嬴沉默了。
羋月慢慢地把酒盞放下,也沉默了。
孟嬴見她把酒盞放下,心中一慌,道:「可不可以只談過去,只談我們美好的過去,讓我與你的重逢,有一時半刻的歡快時光?」她的聲音中,竟不覺帶上一絲祈求的意味。
羋月聽出來了,沉默片刻,微笑道:「好。」
接下來,兩人一邊吃肉一邊喝酒,沒有再提掃興的事。
羋月說:「燕國的雪好大,秦國沒有這麼大的雪,而在楚國,我一年都很少見到雪。」
孟嬴也笑:「我剛到燕國的時候,冬天根本不敢出門,一出門就傷風受寒。直到生了職兒以後,才漸漸習慣了燕國的天氣。」
羋月道:「我記得你的手一直很冷,以後要多吃點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孟嬴點頭:「是啊,以前冬天,我總是喜歡握你的手,你的手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這麼熱。讓我再握握你的手吧。」說到這裡,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羋月的手。
孟嬴的手保養得宜,潔白纖細,只是少了一些血色。她握住羋月的手,就感覺到了不對。眼前的手,手指粗大,長滿了凍瘡。她翻過來,看到手心的粗繭。
孟嬴忽然顫抖起來,最終壓抑不住。她忽然站起,暴躁地推開席上的擺設,推開擋在她和羋月之間的障礙之物,踉蹌著離席,撲到羋月的席位上,捧著羋月的手貼到自己的面頰上,哽咽著道:「對不起,季羋,對不起。」
羋月緩緩地抽回手:「易後,你怎麼了?」
孟嬴嘴唇顫抖,張口欲言,可是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抹了抹淚,轉身從匣中取出一份帛書來,遞給羋月,艱難地道:「這是,秦國的國書中所夾帶的秦惠後私人信件。」
羋月打開帛書,冷靜地從頭看到尾,放下帛書,問孟嬴:「她要你殺了我們母子?」
孟嬴含淚點頭。
羋月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孟嬴失聲道:「我怎麼能夠殺你?」
羋月道:「然後呢?」
孟嬴扭過頭去,好半日才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只有不見你們,就當我沒見過這封信一樣。」
羋月問:「你知道我找你?」
孟嬴點頭:「我知道。」
羋月道:「那既然不打算見我了,為什麼還要見我?」
孟嬴沉默片刻,忽然輕笑起來:「季羋,有時候我真佩服你,我要在你這樣的處境,必是毫無辦法的。可我沒想到,你竟連老國相都可以支使得動,來為你說話。我看得出來,他明顯是不情願的,卻又不得不來。所以,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麼事,誰也擋不住你。你既然要見我,我是躲不過去的。」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孟嬴,我不明白,你已經是一國之母,不必再聽從誰的意思。你只管聽從你的心去做,為什麼要這麼畏首畏尾?」
孟嬴回頭看著羋月,輕輕搖頭,話語中無限淒涼:「季羋,別人不明白我,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這個母后是怎麼得來的?我是仗著秦國和趙國的鐵騎扶保我上位的。是啊,燕王噲死了,太子平死了,連子之也死了,可是在這世上,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職一個兒子,甚至連燕王噲,也不只有太子平一個兒子。還有許多人,都有爭奪燕國王位的資格。大王年紀太小,我和他手中都沒有親信的臣子,朝中卿大夫不服我們,列國也輕視我們。而我唯一的倚仗,是秦國。我不能得罪秦國,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
羋月閉了閉眼睛,道:「我明白了。」
孟嬴抓住了羋月的手,哽咽道:「季羋,若是沒有你,也沒有我的今天,我永遠記得你的情義。若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絕不會如此無情無義。可是我還有我的兒子,還有我們的國家。子職還小,那樣顛沛流離的日子,我過怕了,我閉上眼睛都會害怕,我絕對不能再讓我們母子分離。燕國剛剛經歷一場險些亡國的大動亂,再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季羋,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我只能做一個負心人,我辜負了你,好過辜負一個國家……」
孟嬴撲在羋月的懷中,嗚嗚而哭。
羋月撫著孟嬴的後背,沒有說話。
也許,羋月是來求助的窮途末路者,而孟嬴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女人。但此刻的神情,孟嬴像是一個絕望求助的末路者,而羋月卻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人。
就因為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心中更加沒底,她不停地訴說著:「季羋,你告訴我,你不恨我,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羋月沉默。就在孟嬴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她說:「不。」
孟嬴驚詫地抬頭看著羋月,像是不相信她會說出這個「不」字來。
羋月輕撫著孟嬴臉上的淚珠:「易王后,你還記得嗎?你姓嬴,來自虎狼之邦的秦國。你是秦國先王的長女,先王曾經說過,你是最像他的女兒。你在家,是大公主;出嫁,為一國王后;生子,成為國君的母后。你為什麼這麼沒底氣?這個國家是你的,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母國、忠臣,這些東西若是倚仗別人才有,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風一吹就沒有了。你知道嗎?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雙手搭建的王國,那才是你自己的。」
羋月推開孟嬴,輕輕地站起來,輕輕地走出去,她的聲音自遠處飄來:「我很失望,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靈,會更失望的。」
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顫抖著伸出自己的雙手,她看了又看:「我做錯了嗎?那我當如何去做?我的雙手,我的雙手能夠握住什麼?」她用力想握緊雙手,可是顫抖得厲害,努力了好幾次,終是以失敗告終。
孟嬴撲倒在地,縱聲大哭。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羋月腳步輕忽,飄飄蕩蕩似沒有辦法踩到實地似的,就這麼走出了騶虞殿。
她忘記了披上裘服,也不顧匆匆打傘而來的侍女,忘記走沒有雪的長廊,逕直走下台階,走向積著深雪的庭院。
她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雪走著,走著,輕飄飄地走著,走過了後宮,走過了一重重院落。
眼見宮門遙遙在望,一直跟在她身後抱著裘服的青青也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喚她:「夫人……」
此時羋月已經走到內外相隔的門台,一步步走了上去,不料走到門檻時,她忽然絆了一跤,整個人翻過去滾下了台階。
青青驚呼一聲:「羋夫人……」
「母親——」卻是嬴稷也已經從甘棠殿出來,遠遠地看到羋月倒地,飛快地跑了過來,與青青同時撲到羋月面前,扶起了羋月。
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暈了過去。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近在眼前的嬴稷,叫聲卻似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母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