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昏昏沉沉地躺著,整個人似陷入幻覺中,無法醒來。
嬴稷的哭聲似遠似近,卻無法傳進她的夢中。
夢中,她獨自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變得很小,很小。她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蹣跚地走著。
一個老人蹲下身子,對她溫和地說:「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猶如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小公主,你明白嗎?」
她搖頭,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為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雞,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老人不見了,眼前的人卻變成了她的父親,慈愛依舊,英武依舊。他蹲下來,解下自己身上繫著的和氏璧,遞給她,掛在了她的身上。
羋月輕撫著和氏璧,問道:「父王,這是什麼?」
楚威王道:「這是和氏璧,是楚國之寶,一直佩帶在國君的身上。」
羋月問:「為什麼要給我?」
楚威王微笑:「因為那是你的,因為楚國已經沒有人可以佩帶它了。」
羋月方要再問,卻見楚威王的身影漸漸淡去。她急了,上前想拉住楚威王的衣袖,卻撲了個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見人頭連著人頭,朝著一座山上行去。那山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口開著,忽然間哭聲震天,儀仗成行,一個個跟真人簡直一模一樣的俑人被送進那個大洞去。羋月忽然想起,那不是楚威王出殯時的場景嗎?
她猛地一驚,忽然想起,楚威王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那個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見底,卻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令她想跟著走進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一轉頭,卻是莒姬。
「母親,」羋月驚喜莫名,「你去哪裡了?父王在前面呢,我們快拉住他,快趕上他。」
莒姬的容貌美如當年全盛之時,她笑著搖頭:「不,你別去,你要回去,有人在等著你呢。」
羋月問:「那你呢?」
莒姬笑道:「我的時候到了,我要跟你父王走了。」說著,一襲白衣飄然升起,飛入了那個黑洞之中。
羋月驚駭莫名,想要去拉她,腳下卻是一跤絆倒,眼見著莒姬沒入那個黑洞,便連著黑洞一齊不見了。
羋月捶地急道:「父王,母親——你們別走,別扔下我——」
卻聽得空中悠悠一聲歎息,羋月詫異地轉過頭去,看到美麗的向氏一襲綠衣站在自己面前,用憂愁的目光看著自己。
羋月見了向氏,頓時把剛才的事全部忘記了,喜得跑上去拉住她道:「娘,你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向氏看著她,忽然垂淚:「子戎在哪兒?小冉在哪兒?」
羋月張口想說,忽然間說不出來了:「我……我不知道……」
向氏淒然道:「我跟你說的話,你都忘記了吧?」
向氏的話猶如一盆冷水迎頭澆下。羋月看著向氏,向氏忽然間倒下,倒在她的懷中,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第一,不要做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還記得嗎,記得嗎?」
羋月渾身顫抖,雙手掩住耳朵,可向氏的聲音卻一直幽幽怨怨,纏繞不去。
羋月淚流滿面,哽咽道:「母親,對不起,你臨終說的話,我大半都違背了,可我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向氏淒婉一笑,眼中流的竟已經不是淚,而是血,她幽幽歎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白地受……」
羋月心痛如絞。向氏說過,她願孩子們這一生會遇上的苦難都由她自己代受了。可是她白白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到頭來,自己還是為媵,還是嫁與王者,還是淪落到如她一般的命運。是她的錯,是她不夠堅強,她辜負了她母親受過的苦。
只聽向氏忽然慘呼一聲,身上的衣裳變得襤褸不堪,露出道道鞭痕。她似被什麼力量一把揪起,扔在地上,空中忽然飛舞著無數鞭子,抽打著到處躲避卻無從逃脫的向氏。
羋月看得目眥欲裂,朝著向氏奔去,叫道:「母親,母親——」
向氏卻朝她叫道:「走,快走。」
羋月跑了幾步,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人擋住了她,她一抬頭,那人正是楚威後。她冷冷地看著羋月,如神祇般俯視,如惡魔般猙獰。
羋月叫道:「你滾開,滾開!」
楚威後的聲音似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她冷笑:「你想救她?你以為能救她嗎?你看看清楚,那到底是誰?」
羋月定睛再看過去,卻發現那個承受著命運鞭撻,無處可逃、渾身是傷的人,赫然變成了自己,眼看著空中飛舞著無數鞭子,抽打著那個面容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另一個自己卻在哀號,無處可逃。
羋月只覺得喉嚨似被扼住,喘不過氣來;她想開口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想上前,四肢卻似被陷在無窮泥沼似的,伸不出手,邁不開腿,甚至要在這泥沼中慢慢沒頂。
不,不,那不是她,她不會這麼認命,她不會這麼死去。
她用盡全力,掙扎得滿頭是汗,卻掙不脫這一切。
她咬緊牙關,終於從一片泥沼中掙扎著撞了出去,叫道;「不,那不是我……」
羋月用力撞開楚威後。楚威後一個踉蹌,倒退兩步,她的臉忽然變成了羋姝的臉。卻見羋姝一臉怨毒地抓住羋月的手臂,咒罵道:「你早就想把我推開,是嗎?你一直嫉妒我、恨我,所以你什麼都要跟我爭,跟我搶,是不是……」
羋月搖頭:「不,我沒有恨你,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跟你爭,跟你搶。我只想過我自己的日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想搶的,不是我想要的。」
羋姝發出尖厲的笑聲,她的笑聲變得和楚威後極為相似:「哈哈哈,你傻了嗎?我就是我母親,你就是你母親。你看,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王后的女兒就是王后,生生世世都是王后。就算賤人想要翻身又能怎麼樣?到了最後,還是我們的兒子登上王位,而你們,只配流落窮街陋巷,潦倒一生。」
羋月只覺得怒氣衝天,她用力甩開羋姝的手,叫道:「不,人要有付出,才會有收穫,如果只憑出身的貴賤就決定一生的命運,那是不合天道的。如果一個人的努力改變不了命運,那這個世間就沒有努力奮鬥的人了,那這個世界,就會是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羋姝譏誚地大笑,楚威後、楚王槐等出現在她的身後,也都在大笑:「你是在向我宣戰嗎?你是在向我們宣戰嗎?你是在向這世間的王者貴族宣戰嗎?你是在向天命宣戰嗎?」
羋月用盡力氣大叫:「是!我是在向你宣戰,我是在向你們宣戰。憑什麼你們出身高貴就視別人為螻蟻,踐踏別人的尊嚴和生命?你們禍國殃民鉤心鬥角,卻糟蹋別人的努力和鮮血!如果這是天命,那就讓這天換一換!有付出者得尊嚴,有努力者得收穫,有智慧者得崇敬……」
忽然間所有的人都消散了,眼前的人變成了唐昧,但見他披頭散髮,咬牙切齒,一劍朝羋月劈來:「你是天命,你是妖孽,你是禍害……」
羋月眼睜睜地看著唐昧那一劍劈下,就要將她劈成對半。眼前血光飛濺,一個白衣女子擋在她的前面,被那一劍劈中,倒在她的懷中。
羋月看著那個人的臉,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向氏,又似乎變成了莒姬。
羋月大叫一聲,忽然坐起。
夢境消失,眼前仍然是驛館的陋居,一時間她有些恍惚,腦海中卻如跑馬似的掠過許多情景。她見到了羋茵,她與郭隗對話,她搬到了另一個院子裡,重新得回華衣美食,然後她見到了孟嬴,然後她終於絕望,然後她見到了許多許多的故人……
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她是真的經歷過那些事情呢,還是自己在這陋居小院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把自己的不如意歸咎於某些想像,最終連所有的想像都被自己鎖死了呢?
她茫然地看著左右,看著這簡陋的空間,腦子還不曾轉過來。一個小小的軟軟的身軀撲到她的懷中,又哭又笑又叫道:「母親,母親,你終於醒了……」
就算她在陌生的世界中迷失,也總會有一股力量把她拉回來,那就是她的孩子。羋月抱住嬴稷,那似飄蕩在空中的神魂,慢慢地落回到她的軀體中。
羋月似夢似醒。她欲張口,卻感覺有些澀意,吃力地問:「我這是……在驛館裡?」
眼前的嬴稷已經哭紅了一雙眼睛,女蘿也是憔悴異常,看到羋月醒來,話語艱澀,連忙轉過身去從懷中取出一隻陶瓶,遞給羋月道:「夫人,您先喝口水。」
羋月接過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覺得水太冰涼,不禁打個寒戰:「這水有點冷。」她想說,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轉頭看了看,發現屋子裡一片寒冷,連火爐都滅了,詫異地問:「怎麼這麼冷也不生爐子呢?」
女蘿欲言又止,只是說:「我去廚房拿藥。」說罷,縮著脖子匆匆離開了房間。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說話,卻吃了一驚。她攤開嬴稷的手,發現上面有幾條血痕:「你……你的手怎麼了?」
嬴稷扭過頭去,沒有說話。羋月再抬頭看著室內,發現只餘下原來他們在小破院子中僅剩的東西,其他的都沒有了,而室內的爐火也已經熄滅了。
「我們,」羋月想了想問,「我們又回到原來的院子裡了,是嗎?」
嬴稷憤憤道:「是。那個狗眼看人低的驛丞,發現母親吐血昏迷,立刻就變了臉色,不讓我們回新的院子,說什麼那個院子要翻修,把我們的東西都扔回來了。」
羋月看著嬴稷的手,問:「你跟他們爭執,把手摔傷了?」
嬴稷搖頭:「不是。」
羋月問:「那是什麼?」
薜荔此時正掀簾進來,聽到羋月發問,嬴稷卻倔強地扭頭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錯怪小公子,小公子是親自為您劈柴熬藥,手被荊柴劃傷了。」
羋月一驚:「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過頭去,甕聲甕氣地說:「這些我都是學過的。士人六藝,不光要能御能射,還要能夠獨立打獵網魚、劈柴煮燒,否則一旦在戰場上與部隊失散,豈不要餓死?」
羋月含淚將嬴稷抱在懷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長大了,真能幹。」
嬴稷安撫羋月道:「母親,我是男子漢,我已經長大了,我很能幹的,我能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他雖然說著逞強的話,眼神中的驚恐無助卻是無法遮掩的。這幾日來羋月昏迷不醒,讓他如同天塌了下來,差點崩潰。此時見母親醒來,更是緊緊抱住不放,以安撫自己的恐懼。
羋月被嬴稷摟在懷中,感覺到小小男子漢的小手掌輕撫著她,孱弱的力量卻想為她撐起一片天來,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漢,子稷長大了,子稷能夠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
女蘿掀簾,提著藥罐進來,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來,送到羋月面前:「夫人,快趁熱喝藥吧。」
羋月端起藥碗,一股氣味讓她覺得厭惡,她隨手放下藥碗,藥湯灑出了一點,卻看到嬴稷和女蘿看著藥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羋月頓時明白,忽然想起一事來,她拉過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驚地道:「你沒有進食?」她瞄向女蘿:「你必然也沒有,對吧?」她端起藥碗問:「這爐中的炭火,你們的飲食,都用來換這藥了,對嗎?」
嬴稷嗚嗚地哭著:「女蘿姑姑怕母親醒來要喝水,可水都結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把水焐暖,就怕母親不能喝冰水……」
羋月捂著心口,此刻她虛弱的身體,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你們……你們……」
女蘿一驚,連忙扶住羋月,勸道:「夫人,夫人,您剛醒來,不可以太激動。」
羋月指了指藥,女蘿連忙拿過藥碗,試了試溫道:「還好,還暖和的。」
羋月接過藥碗,不顧這難聞的氣息、難喝的口味,一口氣飲盡,這才在女蘿的攙扶下緩緩扶榻倚下,緩了一口氣,壓下那股藥味帶來的噁心翻騰,才問道:「我從宮中回來,幾天了?」
女蘿道:「三天前,您進宮去見易王后,可是回來的時候,就是被扶著回來的,說您出宮的時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嚇得不行。您渾身發熱,昏迷不醒好幾天,奴婢沒有辦法,只好去請大夫……」
羋月道:「這個時節的大夫不好請,是不是?」
女蘿道:「我們把所有能賣的都賣了,才請來的大夫……」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淚。
羋月沉默片刻,看著整間破舊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錢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我進宮的那套衣飾呢?」
女蘿忙道:「還在箱子裡,奴婢不敢動。那套衣飾是易後所賜,若是易後下次召見,您沒有這套衣飾,如何進得了宮?」
羋月沉默良久。
女蘿以為她已經沒話吩咐了,忙又轉身去收拾東西。卻聽得羋月長歎一聲道:「把那套衣飾也典賣了吧,我們不必再進宮了。」
女蘿一驚,忙轉身撲到羋月跟前:「夫人,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聽出其中的意思來,急忙道:「母親,大姊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您會這麼說?」他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氣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認我們,不肯幫我們?她說了什麼,竟把您氣得吐血了?」說到最後,已不禁帶了哭腔。
羋月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道:「子稷,別怪她,她也沒對我怎麼樣。你大姊,有她的為難之處,幫不了我們。女蘿,我想典當了這套衣飾,應該可以撐過這個冬季的。子稷,等開了春,我們就搬出這驛館,另外找地方住,好嗎?」
嬴稷聽了這話,連忙點頭:「母親說好就好,我也早想離開這裡了。這裡的驛丞實在是太可惡了,如果離開這裡,我們可以自己去買吃的買炭火,不用受他的氣了。」
女蘿卻是大為吃驚:「夫人,您……您這是當真……」說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說不出來了,哭著掀簾跑了出去。
入夜了,圓月映著雪地,讓這個冬夜也顯得有些明亮。
女蘿躲在驛館後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簾出去,走到女蘿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阿姊!」
女蘿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著她,疑惑地問:「阿姊,你在哭什麼?」
女蘿忙掩飾道:「沒……沒哭什麼……」轉而問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宮中,易王后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她為什麼會生出搬離驛館的念頭?」
薜荔也吃了一驚:「搬離驛館?」她雖不聰明,也知道這句話含著的意味。驛丞雖然貪得無厭,可是住在這驛館之中,公子到底還是秦公子。如果搬離這驛館,又能住到哪裡去?要知道,羋月在燕宮吐血而歸,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又如何會這般?若是有燕王相請,另賜府第,搬離驛館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沒有這種原因,而自己搬離驛館,以她在燕國無依無靠,甚至無有錢財的情況,能住到哪兒?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這裡,薜荔不禁急問:「阿姊,這如何使得?難道夫人要徹底放棄公子的前途嗎?」
女蘿不聞此言猶可,聽到這話,更是心如刀割,抹淚道:「像夫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要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比死還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生病,你夜裡要照顧我,夫人的房間就不會起火,也不會讓那個胥伍偷走財物。」
兩個侍女正在說著話,卻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長歎道:「不關你們的事。」
女蘿與薜荔齊呼道:「夫人——」
羋月掀簾出來,對兩人擺擺手,歎道:「我沒事,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忘記了夢和現實的距離。在夢中,我是鯤鵬,飛越關山,遨遊四海,視其他人為燕雀,甚至以為可以挑戰天地。是孟嬴讓我看到了現實,然後我的夢就醒了。其實這個夢,早就應該醒了,只是我自己不願意面對,不願意醒而已。」
女蘿連忙站起來,扶住羋月道:「夫人,您病還未好,別吹了風。我扶您進去吧。」兩人扶著羋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點亮燈盞,只見那燈閃了一下,卻是燈油也將枯盡了。
羋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燈油也快沒有了,真正是山窮水盡了是不是?原來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還有一股信念,因為我還沒見到孟嬴,我以為我手中至少還有最後一個籌碼。只有見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勢還可以復國,可我不是她,不會在落難的時候還有身為秦王的父親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復仇。孟嬴幫不了我,我也沒有辦法為子稷再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驛館的錢而離開這個地方,就等於我們放棄了身為王族的尊榮和未來。可這樣至少我們還能繼續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命服從,去腳踏實地地做一個普通人。大爭之世,人命微賤,在這種時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她看著眼前一片黑暗,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姝、羋茵、孟嬴,你們贏了,我放棄了!
燕國,薊城,西市。
這個時代,每個城市的建築都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邊緣化之人的最終歸宿,是販夫走卒群聚之地。
髒污和粗野是這裡的特色。
羋月走在西市,這是她第一次進入燕國的市井,卻是她人生第二次走進這樣的市井之地。
走著走著,她似乎生出一種恍惚之感,彷彿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個日子。那一天,她扶著向氏從西郊獵場回來,似乎也是穿過一條條這樣的市井小巷,最終走進最絕望、最無助的深淵。
而今,她不再是一個孩子,然而走入這樣的市井,她依舊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之感。
女蘿扶著羋月,盯著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臉警惕地看著周圍。此時天寒地凍,路上的行人並不甚多。這牙婆原說定了今天有三處房子介紹,方纔已經看了兩處,只是一家大院裡都是下九流的賣藝人,另一家雞飛狗跳都是攤販,她再三說了要清靜,那牙婆亦保證必是清靜的。
可自從轉到這條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靜了,清靜得叫人□得慌。
走了半晌,女蘿問道:「五婆,到了沒有?」
那牙婆五婆忙賠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蘿只覺得心頭有些慌,悄悄對羋月道:「夫人,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骯髒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羋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天底下人的賤貴不在於他住在哪裡,而在於他的內心。只要內心安定,天下又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蘿猶豫道:「可是……」
羋月舉手阻止:「不必說了,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要學會面對最壞的情形。」
便見那五婆一路數著門:「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賠笑道:「夫人,就是這一家。」
女蘿抬頭看這戶人家,只見半塌的土牆和破損的木門,不禁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麼這麼安靜?」
那五婆忙賠笑道:「你們不是嫌前兩家太吵嗎?這家保準安靜。」見羋月點了點頭,那五婆上前叫門:「貞嫂,貞嫂。」
就這一會兒工夫,一個粗野的醉漢從女蘿身邊踉蹌走過,一隻黑漆漆的手差點拍到她的肩上。女蘿側身躲過,正要喝罵,一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卻撞到羋月的身上,又被一個穿著破衣的粗胖婦人拉住大聲叫罵道:「小兔崽子,你撞喪啊!衝撞了貴人,你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那孩子就勢倒在地上打滾號哭道:「打人啦,貴人打人啦。」
女蘿一個箭步穿回來,惡狠狠地道:「你們好大膽,想訛詐貴人,找死嗎?」她是從奴隸營混出來的人精兒,何嘗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們穿著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貴人剛剛淪落,便要來趁機敲詐揩油。
那胖婦人見勢不妙,連忙拉著孩子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誰住進去誰死!」
女蘿大驚,急問:「什麼鬼屋?」
正在這時,五婆所敲的門打開了,一個表情木然的青衣婦人探出頭來,呆滯地問:「誰啊?」
五婆忙道:「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帶了個客人,來租你的房子。」
便見這貞嫂木然地看著五婆,一動不動。那五婆想來是極瞭解她的,也不理會她,只推開貞嫂,這邊慇勤地衝著羋月道:「夫人,大姐,請進去看看吧。這房子絕對清靜,絕對寬敞!」
女蘿只得扶著羋月走進去,打量著這個到處長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幾個人?這個院子怎麼租?」
貞嫂這時候才些微有點反應,遲鈍地慢慢轉身跟進來,說:「我家就我一個人,給我一個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間你們都可以住。」
這時候女蘿已經挨個房間打開去察看情況了。
羋月問貞嫂道:「這麼大一間院子,怎麼就只有你一個人,你家裡其他人呢?」
貞嫂目光呆滯,僵直地抬手,指著一個個房間道:「原來這個院子都住滿了人。那個房間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間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軍籍,雖然不怎麼回來,但公婆還是一直給他留著房間。那間是我們夫妻住的,那一間是我兒子住的,那一間是我小叔住的……」
羋月看著一間間擺著傢俱卻落著灰土甚至結著蛛網的空屋子,打了個寒噤:「他們……」
能言善道的五婆進了這個小院,似乎也感覺到了恐懼,竟也不敢說話了,只有貞嫂的聲音,響在這空蕩蕩的小院裡:「我大伯死在軍中。後來,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為了讓小叔留下,就自己去軍中,也死了……後來,齊國人打進來,小叔被齊國人殺死了。兒子病死了,婆婆餓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蘿驚叫一聲,拉住羋月的手,顫聲道:「夫人,我們走,快走……」
隔著門,市井中小孩哭大人罵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映襯著這裡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難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強笑著勸道:「大王繼位,天下安定,現在不打仗了。我們跟貞嫂也是鄰居,看她可憐,幫著她把房子租出去糊個口。她只是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人還是挺好的,前頭孫屠戶還托人說媒要娶她呢……」她說到這裡,也說不下去了。燕國幾場大亂,人命如蟻,僥倖活下來的,哪裡有正常的婚配,不過是混混們或恃著力氣或恃著無賴,或搶或騙或拐誘些婦人來傳宗接代罷了。所謂孫屠戶要娶貞嫂不過是說來好聽,明擺著是欺她腦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騙了搶了她來當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貞嫂一出了這個院門便要發瘋,早得逞了。
羋月緊緊地摀住嘴,只覺得腹中苦水翻湧,只說得一個字:「走……」就急急衝了出去。
女蘿叫著道:「夫人,夫人……」也跟著追了出去。
羋月一口氣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來扶著街邊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蘿追了上來,撫著羋月後背,急問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握著女蘿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個院子、那個院子裡的人全都死光了。那個貞嫂,身上也都是死氣。」
女蘿忙點頭:「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們不租那間房了。」
羋月搖了搖頭,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顫抖:「不是租不租那間房的事,而是……女蘿,西市不只是窮困,那個地方儘是絕望。剛才那個孩子,像子稷一樣大,居然就這麼在一片泥污中打滾而毫不知羞恥骯髒。子稷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周圍,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夠堅定,就會受人影響。甚至於我怕將來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麼,貞嫂會不會就是我的將來……」
女蘿嚇了一跳:「不會的,夫人,公子不會是這樣的……」
羋月搖了搖頭:「可是留在驛館,我們又無以為繼,怎麼辦呢?」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覺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來的人,似與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經抽離,似站在半空,俯視著自己淪落至此。
忽然,一個人走到她們面前,道:「在下有禮,敢問二位娘子可是秦質子府上之人?」
女蘿詫異抬頭,上前一步擋在羋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禮。我們正是秦質子府中人,不知閣下有何事?」
那人聽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遊學士子,因子之大亂,淪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時,在下已是身無分文、飢寒交迫,幸得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讓在下不至於殞命。救命之恩,自當銘記。秦質子有何驅使,冷向及友人願為質子效命。」
羋月猛然抬頭:「閣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間低檔的酒坊道:「正是,那間酒坊,便是西市遊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這位娘子前些時日贈米贈炭,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記得娘子的恩惠的。」
羋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們淪落市井,可曾想過將來?可否想過跟從一個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聲音也變得急促:「我等雖然落魄,也曾為衣食謀而低頭俯就過賤業,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隨,自是求之不得。」
羋月沉默片刻,又問:「若是如重耳、小白這般,流落他國,數年不得正位的大國公子,甚至未來也未可知,你們可有恆心追隨?」
冷向微一猶豫,低頭看到自己腰懸佩劍,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負,慨然道:「世間又能夠有幾個策士,能夠有運氣覓到自己可追隨的主公呢?不管成與不成,這一生有目標可去追尋,總好過就這麼淪落市井,乞食豪門,埋名於草莽吧。焉知我不會是下一個狐偃、先軫、趙衰呢?」
羋月看著冷向,嘴角終於露出自與孟嬴別後的第一絲微笑來,斂袖行禮道:「冷先生高義,秦質子心領了。秦質子為尋賢士,欲入西市與諸位比鄰而居。日後,當有機會與各位賢士結交,還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憂喜交加,忙道:「若能與秦質子相交,自當是我等之幸。」
羋月點了點頭,便轉身而去。
女蘿跟在她身後,滿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問道:「夫人,咱們當真要住到西市去嗎?」
羋月點頭:「是。」
女蘿有些猶豫:「那,要住到貞嫂那個院子嗎?」
羋月若無其事地道:「看了這幾天,以我們手中的這點錢來說,除了那個院子以外,還有更合適的嗎?」
女蘿支吾著:「可是那兒……」
羋月的神色有一絲傲然:「有人住,是生地;無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強橫不過那些市井之人!」
女蘿遲疑:「可是方纔,您還……要不,我們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許事態還有轉機!」
羋月搖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以前我以為,鯤鵬代表的是自由,可現在我才明白,鯤鵬代表的是強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可是真正能夠自由飛翔的,只有最強的鳥,對於其他的鳥來說,天空只是它們被狩獵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寧可在簷下爭食,在籠中獻歌,以色事人,求寵取媚……我一直自命鯤鵬,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連驛館也不敢走出去,我與燕雀之流,又有什麼區別呢?」
女蘿不解:「那,難道市井之地,會是鯤鵬的天空嗎?」
羋月點頭:「正是,我當真是一葉障目了,我只想著自比重耳,又自苦沒有重耳這般有著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亂之際,多少策士遊俠,何嘗不是沒有主公可追隨,而一生埋沒?西市雖然是淪落之地,又何嘗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