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日,羋月雇了輛車,和嬴稷還是搬進了那貞嫂的家中。他們一路上的行李,已經散失典賣得差不多了,只餘幾卷書簡、幾件舊衣罷了。
羋月那套入宮的服飾早已典賣,幫助他們度過了這個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卻讓女蘿死活保了下來,終究還是慎重地裝在箱子裡,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塵土堆積。羋月、女蘿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著頭髮,拿著掃帚抹布收拾出幾間屋子來。那些原有的傢俱本就不堪用,且已經朽壞,便都收拾起來,堆到一處不用的房間去。
如此,除貞嫂自己住的房間不動外,收拾了一間給羋月住,一間給嬴稷住,另一間給女蘿薜荔兩人住。
大人們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著竹簡坐在院子裡的石碾上看書。
眾人忙忙碌碌,自然也無暇理會嬴稷。那貞嫂縮在牆邊,悄悄地看著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無人理會,她便慢慢地開始走動,也漸漸消去對陌生人進入的恐懼。
也不知從何時起,貞嫂端著一碗水,膽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動作仍然呆滯木然,但看著嬴稷的眼光中卻有著愛憐和希望。
嬴稷初時不覺,過了半晌,貞嫂又怯怯地伸手,將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這時,嬴稷終於有所察覺了,他眼睛的餘光先是看到碗,又順著碗,抬頭看著貞嫂。
貞嫂像受驚似的往後縮了縮,露出膽怯又熱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簡,朝貞嫂行了一禮:「多謝大嫂。」
不想他這一動,貞嫂便已經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啊」地叫了一聲,轉身就逃進屋子裡去了。
嬴稷嚇得不知所措,看到羋月,求助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正看到這一切,心中一動,便跟了上去。卻見屋子虛掩著,貞嫂蜷在角落裡,手裡抱著一件少年的衣服,發出嗚咽的哭聲:「阿寶,阿寶……」
羋月站在門邊,看著貞嫂哭泣,已經有所明白。女蘿也追上來,看到這個場景,也不禁轉頭拭淚。
貞嫂被驚動,抬頭看到兩人,更是嚇得往裡縮。
羋月輕輕推開門,走到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著的衣服,展開看了看,低聲問:「這是你兒子的衣服?」
貞嫂畏縮地點點頭。
羋月道:「看著倒跟子稷差不多大。」
貞嫂聽了這話,忽然伏地而哭,聲音嗚嗚咽咽,卻是聽不清楚。
羋月輕歎:「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最能夠保護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無法保護,原來是那麼幸福和快樂的家,忽然什麼都沒有了。天塌了,地陷了,無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獨地面對痛苦和絕望……」
忽然間,貞嫂大聲痛哭起來。
羋月輕輕伸手扶起貞嫂:「可是活著的人,依舊還是要面對,要活著。我們能夠活下來,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親人。貞嫂,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
貞嫂抬頭,看著羋月,驚疑不定。
這時候,嬴稷也跟著走進來:「大嫂!」他想說些什麼勸慰她,可一時又說不出來。
貞嫂聞聲,又定定地看著嬴稷,忽然問:「你餓不餓?」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著羋月,見到羋月的眼神,忙點頭:「是,我肚子餓了。」
貞嫂眼中迸發出一絲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點燃,她慌亂道:「你、你餓了,我、我去給你做吃的來……」她說完這句話,忽然跳了起來,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著貞嫂的背影,小小年紀也感覺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憐。母親,我們要幫助她啊。」
羋月緩緩點頭:「是啊,我們要幫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樣,無能為力地坐視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散死亡。我會張開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親人一個個遮蔽到我的身下,為他們遮風擋雨。雖然我現在還做不到,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還有更多像貞嫂那樣的人,我們也要幫助他們!」
羋月看著嬴稷,欣慰點頭:「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廚房裡,卻見那貞嫂一會兒生火,一會兒又跑到灶頭看,弄得手忙腳亂。
羋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著貞嫂生火。」這邊自己走到灶頭,開始燒菜。
她當日籌謀過多次與黃歇私奔以後的生活,自然也早學了不少簡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廚做菜,雖然手藝生疏,但總算沒有燒□。當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來,母親第一次做的飯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開始了。
這日清晨,五婆扛著一個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進院子來。貞嫂正在院中曬衣服,見狀連忙上前欲接過,五婆擺手不讓:「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氣?還是我自己扛著……」又問:「夫人在吧?」
貞嫂道:「在,她在裡面呢。」
五婆見貞嫂如今也多了幾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樣,拉著她的手歎息:「夫人真是好人,看來她待你不錯!」見貞嫂點頭,她也起勁了,「我就說嘛,你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點吃食,這院子有人進進出出,你才會有點活人的樣子!」
女蘿聞聲走出來,見狀也忙與這個熱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來了。」
五婆爽利道:「來了,來了,我又接了新活計了。夫人近來如何?」
女蘿皺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風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藥也不曾好。」
五婆便關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當心才是。」
兩人說著,便聽到屋裡羋月道:「是五婆來了,快些進來吧。」
女蘿忙使個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頭去,自己引著五婆進去,笑道:「五婆來看您了。」
五婆細細打量著,便見羋月坐在窗邊,案幾上堆著竹簡,墨跡未乾,毛筆擱在一邊,顯見方才是在抄竹簡。見了五婆進來,便笑道:「五婆來了,可又有什麼新的活計要拿來了?」她說得幾句,便一陣咳嗽。
女蘿跟在五婆身後,忙悄悄在她背後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說出來。
五婆微一猶豫,羋月已經看出來了,笑道:「五婆,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也勞你幫忙這麼多次,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不必有什麼猶豫。」
五婆雖然有些不安,但她畢竟是市井之人,剛才扛過來的活計,她雖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況這次對方這種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應下來,當下不顧女蘿暗示,賠笑道:「有的,只是……」
女蘿暗急,方纔那個大包袱內的竹簡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體有疾,所以……」
羋月擺擺手:「我身子無妨,已經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說吧。」
五婆看看女蘿,又回頭看看羋月,還是說了:「夫人,前幾天您抄的那卷《詩經》,陶尹十分喜歡,前日已送了一擔粟米過來。如今又加許了兩匹帛五斤肉為禮,想請您再給他家抄寫一篇《士昏禮》,半個月內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羋月眉頭微皺:「半個月?」
女蘿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禮》又那麼長,如今手頭也沒有原書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來,半個月的時間是萬萬不夠的。」
五婆賠笑:「我也說實話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禮樂典籍都是沒有的。因他家兒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結親,所以急求詩禮方面的典籍。時間是緊了些,這也沒有辦法,只好求夫人趕一趕,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禮物如何?」
羋月輕歎一聲:「禮樂本是聖賢所傳,如今卻讓我來賤賣換取肉食之物,實是愧對先賢了,再討價還價,豈非斯文掃地?他既有向禮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誤不得,我多花些時間,半個月應該能默出來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謝夫人體諒了。」
見五婆去了,女蘿有些著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顧及自己?如今身體欠安,便不好再接下這些活計才是。」
羋月對光舉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為這些日子抄寫竹簡而長出來的繭,道:「不妨事,再抄幾卷,也練練我的記憶力,免得我忘記那些內容,將來不好教子稷。」
女蘿垂淚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過來,您又為何拒絕於他?我們當日助過他們,如今只當他們還報便是。」
羋月卻搖頭道:「不成的。他們雖然淪落市井,卻也有宏圖之志。他們欠我們的人情,將來為還報這些人情,或能成為輔佐子稷之人。我們助他們米炭,然後收了他們的米炭,那便是交易兩清。將來遇上事情,再去有求於他們,便教他們看輕了。我既然還有能力掙取衣食,便不能讓這份人情給這般賤賣了。」
女蘿有些著急:「可這樣憑著您自己日日抄寫,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羋月自負一笑:「自然不是長久之計,可誰又說,我打算以此作為長久之計了?」
女蘿詫異地問:「那您?」
羋月站了起來,慢慢地道:「燕國久亂,如今上位的官員,許多都是暴發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遊俠策士,卻又得不到施展抱負的機會,你可知是什麼原因?」
女蘿想了想,搖頭:「奴婢不懂。」
羋月坐了下來,拿過一卷空白的竹簡,寫了幾個名字,又圈了起來,接著寫了幾個官職名,同樣圈了起來,皺眉道:「燕國的國政出了問題。若是我有機會插手,未必不能讓子稷找到起步的機會。」
女蘿見她專注,自己卻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來,去整理五婆帶來的東西。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頭,國相府中,侍女小雀捧著一枝桃花走過庭院,走進房間,笑著對羋茵道:「夫人,春天到了,萬物生長,我今天看到園子裡第一枝桃花開了,就趕緊摘來給您。」
羋茵正站在妝台前,轉頭接過桃花欣賞著,點頭道:「嗯,這花開得不錯。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縫人繡娘來,我要做幾件新衣服。」
小雀捧過花瓶把花插好,討好地道:「是啊,上巳節快到了。今年的宮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艷壓群芳,無人能比。夫人,您看這桃花顏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羋茵被這話勾起了回憶:「我第一次參加上巳節春宴的時候,就是穿著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還記得那件衣服的樣子,就讓縫人們再做一件一模一樣的。」
羋茵點頭:「那一天,我穿著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著雪青色的。我們穿的都是艷色,她穿著淡色,卻把我們都蓋過了……」說到這兒,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連忙想岔開話題:「夫人,我給您梳妝吧。」
羋茵卻問:「她現在怎麼樣了?」
小雀忙賠笑勸道:「在西市那種地方,能活成什麼樣啊?不過是又窮又辛苦罷了。我聽說她給別人抄書,冬天抄得十指長凍瘡,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羋茵的分上將她放過之外,將原來供羋茵驅使的其餘僕從盡數更換,且又將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羋茵再有其他的行為。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羋茵但有想到羋月的心思,小雀便尋找其他理由岔開。
出了此事之後,羋茵亦是哭鬧撒潑過,但郭隗心志堅定,卻不是她能夠動搖得了的。
羋茵卻冷笑道:「哼哼,她居然還能抄書,她不應該是求告無門嗎?哼哼,從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種賤生賤養的,像雜草一樣,拔了根踩十幾腳,沾點土又能活……」
小雀無奈,勸道:「至少,國相也幫您出過氣了,您又何必糾著不休?」
提到此事,羋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來:「是啊,看到她淪落至此,我真開心……這老豎才是真奸猾,『欲毀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讓她見著了易後又能怎麼樣?反而讓她更痛苦,更絕望,更失去鬥志……」
小雀見她直呼郭隗為「老豎」,嚇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說著還探頭看了看外面,又勸道:「夫人,國相寵愛於您,甚至願意出手幫您一把。可是以國相的精明厲害,您若太糾著此事,只怕國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經淪落至此,再無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國相的寵愛才好啊!」
羋茵哼了一聲,恨恨地道:「我綺年玉貌,他白髮蒼蒼,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該當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這樣,心裡是有著說不出的快意!可是這一切都不夠,不夠,還不夠!我以前一直想殺了她,可如今看來,殺了她,還是便宜她了,我要讓她淪落到泥裡,我要讓她跪在最下等的販夫走卒面前,賠笑求饒。她說我是瘋子,我就要讓她真真正正地變成瘋子,瘋到再也沒辦法清醒過來,我要讓她最心愛的男人也認不出她來,要讓她活得如豬如狗……」
羋茵越說越是興奮,她自那年「瘋癲」以後,雖然已經算得「痊癒」,但終究經歷了那種大駭大驚、長期軟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潰的情況,此後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穩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時,便無法自控地滔滔不絕,大叫大鬧。入燕之後,又復發過一兩次。
小雀看著她越說越興奮,卻有些類似當年子之之亂時復發的樣子了,只覺得憂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轉頭悄悄拭去眼淚,免得教羋茵看見,更刺激病情。她知道羋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羋茵所受過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來的壓抑和瘋狂。固然,羋茵的悲劇是許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夠報復的人,便是羋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繼續報復折磨羋月,對於羋茵來說,便如同在餓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擺上一頓美食,卻不讓她享用一樣,她是會發瘋的!
可是,讓她繼續沉湎於這種執念中,又何嘗不會讓她更瘋狂!
小雀只覺得左右為難,她畢竟只是一個奴婢而已,雖然有足夠的忠心和歷練,可是她的智慧卻不足以讓她解決羋茵如今的問題。
忽然間,羋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執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說說,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這樣的人低頭,痛哭,哀號,絕望?讓她生不如死,讓她崩潰、發瘋呢?」
小雀一驚,無奈地勸著羋茵道:「夫人,您如今應有盡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淪落市井,只能用雙手換取衣食,貧病交加,已經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們想想宮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飾衣服吧……」
話猶未了,羋茵已經大叫一聲,將妝台上的首飾盡數抹到地上,她的臉上淚水縱橫:「小雀,你難道忘記了我們受過的苦嗎?我病了以後,那些人是怎麼欺凌我,不把我當人看的?我以為可以嫁給黃歇,又養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過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黃歇卻棄我於不顧,反而追著她去了秦國,那些日日夜夜無望的等待,你忘記了嗎?若不是黃歇無情無義,我又如何會聽信鄭袖的蠱惑,答應嫁到燕國來?結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還遭受兵災之亂!我也是個公主啊,可我過的日子,比誰都慘。小雀,你忘記了我們在子之之亂中是如何地淒慘嗎?你忘記了那時候所有的僕從都逃離我,只有你不離不棄,可我們為了逃避亂軍,破衣爛衫避於難民之中,餓上幾天幾夜的情景嗎?你忘記了那時候你為了搶一個餅子,被那些惡人打得頭破血流,我抱著你大哭的情景嗎?你忘記了我們遇上亂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嗎?那時候若不是郭隗到來,我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羋茵說到崩潰,撲入小雀懷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羋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沒有保護好公主,是我沒有辦法覓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於國相……」
羋茵抬起頭來,眼中儘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報復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氣出盡了,我這一生也不會快活。」
小雀含淚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羋茵臉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願給償了。」
小雀抱住羋茵,如同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潰之後一樣安撫著她:「好,我替您把心願給償了,您要什麼,我便幫您辦到。」
小雀自幼就服侍羋茵,平心而論,羋茵並不是一個好的主人,她喜怒無常,最愛將自己的錯誤推諉給侍女,毫無情義。當初,小雀對羋茵的忠誠,其實和其他的侍女差不多。可是,當羋茵淪落到無人理會的時候,當她精神崩潰,像個孩子一樣拉著自己,依賴著自己的時候,當自己成為她唯一的依靠的時候,忽然之間,小雀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小雀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沒有自己,她一定會完蛋的。
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在自己的手中得救,重塑——作為一個像小雀那樣從小為奴,不曾自己做過主的人來說,從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新的意義。此後羋茵對於她來說,並不僅僅是名義上的主子,更是她的孩子、她的愛人、她的生命所繫。此後,兩人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最危險、最艱難的關頭,她們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牢不可分。
「既然您執意要她絕望、痛苦、瘋狂,那麼再難、再不可思議的事,我也會為您辦到的!」小雀低頭,在羋茵的額上輕輕一吻,走了出去。
羋茵看著小雀走出去,嘴角的笑意慢慢綻開。她就知道,不管什麼事,只要她堅持,小雀就算死,也會為她做到的。
她打開妝匣,裡面有一封帛書,那是當日秦惠後羋姝寫過來的信。只要有這封信在,不管小雀做出什麼事,她都可以在郭隗手下保住她。
她在心中冷笑,想必這位秦國的母后,是比她更恨羋月的存在吧。
可是,她知道嗎?自己固然恨羋月,其實更恨的還是羋姝。為什麼她們幾個庶出的公主,個個流離失所,而她如此愚蠢、如此無能的一個人,她的兒子卻能夠成為大國之君,奉她為母后,任由她呼風喚雨,肆無忌憚!
羋茵的雙手握緊,尖尖的指甲刺入手心。她拿羋姝沒有辦法,可若是有天地神靈,哪裡可以詛咒的話,她真想去詛咒,讓羋姝、楚威後這些一生得意的女人,也從高高的權力巔峰落下,跌得比她們更慘,更痛苦!
此時,被詛咒著的羋姝,卻並不如羋茵想像中那麼得意,就算成了秦國的母后,她也是有一肚子不如意。此時她坐在宮中,焦灼地問繆乙:「大殿上的情形怎麼樣了?」
繆乙一如既往地賠笑奉承道:「惠後放心,您吩咐的事,大王哪裡會不盡心呢?今日朝會一過,那些您不喜歡的人,就統統消失了。」
羋姝神情略霽,卻又恨恨地一擊案:「只可惜,那些後宮中我不喜歡的人,卻還不能統統消失。」
這話繆乙卻是不敢應了。明知道她指的是王后魏頤和先王遺妃魏琰,只是如今王后才是後宮之主,便是惠後再不喜歡,但她身為母后,雖然尊貴了許多,後宮之權,卻也不得不讓出幾分來。想到這裡,繆乙忙岔開話頭道:「惠後,要不奴才這就去再給您打聽打聽朝上之事?」
羋姝勉強點頭,道:「去吧。」
此時咸陽宮正殿,一邊站著司馬錯和魏冉,另一邊站著孟賁、烏獲和任鄙三個大力士,兩邊氣氛緊張。
秦王蕩坐在上首,俯視下方,甚為得意:「魏冉將軍,你當日說,要寡人將來有本事與你比試。如今你既然不敢與寡人比鬥,那就與寡人的力士比試一番如何?」
魏冉鐵青著臉,卻拱手道:「臣不敢。當日臣年少氣盛,得罪大王,大王若要降罪,臣無話可說。」
秦王蕩冷笑:「是啊,當日你年少氣盛,寡人也還不是大王,若是寡人今日還不依不饒,未免心胸太小,是也不是?」
魏冉拱手:「大王英明。」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傲慢。
他自是知道,秦王蕩母子既視羋月母子為大敵,自然也會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羋月臨走時再三交代,他早就不耐煩與這等無知豎子周旋了。事實上,自秦王蕩繼位以來,寵信孟賁等三個力士,早令朝臣們不滿。
此時官制並不分文武,但多半出自士人階層,自幼學得禮樂射御書數,在自家封地上也早已習得治人之術,因此能夠上陣殺伐,下馬安民。雖然說先惠文王也大力提拔策士游士,但終究是以才智相取,雖然也重用商君之策而提拔有軍功的人,但這些人既能夠立下豐厚軍功,除了悍不畏死之外,多半也是有些行軍打仗的能耐或者天賦,能得上司、同袍、下級擁戴服膺的。
可如孟賁之流,除了一身蠻力之外,又能夠有什麼才幹能力,卻無端升居高位,大得寵信,如今甚至在大殿上威脅士大夫?而秦王蕩不但聽之任之,甚至大有慫恿之意。
想到這裡,魏冉心中冷笑。魏冉自然知道秦王蕩今日就是準備要在這裡,報當日維護嬴稷打了他的仇。如今這小子身為大王,縱然要找自己生事,只要自己一動不動,他便打得一拳兩拳,又能如何?反倒自降了身份。沒想到他卻要讓那幾個如牛馬般的蠻力之人來對付自己,一想到此,魏冉不禁雙拳緊握。他若是要逃避,只消在此摘冠辭職,便可逃此一劫。可是這樣做,卻是未戰先逃,徒勞無益。他今日站在這裡,便不是這幾個蠻夫的對手,又能如何?他要讓這件事,成為秦王蕩羞辱大將的惡行,就算他摘冠免職,務要成功將秦國大將的心聚到一起,則將來復起便是不難了。
果然,秦王蕩見他態度傲慢,更是惱怒,冷笑道:「大將軍司馬錯不是說你戰功彪炳,寡人卻一直沒有給你陞遷嗎?今日寡人就封你為左庶長如何?不過,是要你先打敗了孟賁、烏獲和任鄙當中的任何一個人。若是你輸了,這個左庶長之職,就要由孟賁來擔任了。」
司馬錯已經怒從心頭起,上前一步就想要說話,卻被魏冉拉住。
魏冉平靜地對司馬錯說:「大將軍,算了。大王今日有意與我為難,您就算有什麼話,他又如何聽得進去?」
司馬錯卻是大怒:「這不是欺辱於你,這是欺辱整個軍隊。將士百戰沙場,以功授勳乃是當然,哪能把將士的軍功拿來當成蠻夫角力的賭注?若是每個立了軍功的將士都要受這等莽夫的羞辱,還有誰會去沙場拚命?」
話猶未了,孟賁已經踩著重重的腳步,像一頭大水牛一樣走到魏冉面前:「魏將軍,你是不是不敢動手啊!」
魏冉沒有看孟賁,只是朝秦王蕩一拱手:「臣認輸,這左庶長之職,就送與孟力士。」
孟賁看向秦王蕩,見秦王蕩陰沉著臉,並無暗示,心中一喜,忙向上一拱手:「大王,臣不服氣,未能與魏將軍一戰,臣不敢受此官職。」
秦王蕩聞此言,哈哈大笑:「那就打吧。」
樗裡疾正站在首位,聽到此言,不禁也惱怒起來,阻止道:「大王,不可……」
秦王蕩卻朝著孟賁一使眼色,孟賁不待魏冉回應,便揮舞著拳頭朝他一拳打去。魏冉偏頭躲過,後退兩步,孟賁卻又是一拳揮去,魏冉再躲,孟賁的拳頭險些打到他身後的魏章身上,頓時朝上大亂。
樗裡疾大急,高呼:「不要再打了……」卻是無人理會。再轉眼一看,只見右相張儀袖手,一臉冷笑,這個素日能言善辯之士,此時竟是一言不發。樗裡疾再看秦王蕩,卻見他一臉興奮,揮舞著拳頭只差自己衝下去打了。
此時殿上眾人都逃作一團,魏冉已經接下孟賁,兩人交起手來。只是那孟賁皮糙肉厚,被魏冉連打了幾拳也恍若無事,可是魏冉被他打上一拳,便要倒退三尺,再一拳,便飛了出去。孟賁仍不罷休,追上來重擊幾下,魏冉被孟賁用力一拳,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司馬錯見狀,憤怒地解冠叫道:「臣請解甲歸田,免受匹夫之辱!」
樗裡疾見狀也是怒呼:「大王,夠了!殿前武士何在?將這攪亂朝堂之人拿下!」
殿前武士聽了樗裡疾之令衝了進來,卻是看著秦王蕩,一齊行禮:「大王有何吩咐?」
這時秦王蕩才懶洋洋地抬手道:「罷了。」
孟賁冷笑一聲,回到原位,昂然道:「我奉大王之命與魏將軍交手,何來攪亂朝堂?左相當著大王的面,令殿前武士拿我,這是置大王於何地?」
秦王蕩亦是得意揚揚地道:「王叔,你僭越了。」
樗裡疾無奈,只得請罪道:「是臣有錯,請大王恕罪。」
秦王蕩嘿嘿一聲,道:「念在王叔年紀大了,我也不怪你,只是下次不可。」
樗裡疾只覺得一口血積在心中,只梗得臉色鐵青。卻見秦王蕩伸了伸腰,道:「每日坐在朝堂,聽你們囉唆,好生無趣,只有今日方有些意思。可惜這魏冉太過無用,偌大口氣,卻是不經打的。罷了,退朝。」
司馬錯臉色鐵青,見秦王蕩退朝,反將手中的冠置於地上,再解劍,再解腰上符節,將三物一併置地,轉身去扶魏冉。他身後的魏章等幾名將領,見他如此,亦是解了自己的冠、劍、符,與他一起扶起魏冉,走出殿來。
其他大臣見狀,也三三兩兩地散朝而出,卻是斜眼看著魏冉等人,竊竊私語。
樗裡疾見狀大急,忙叫值殿武士捧起冠、劍、符,快步追上司馬錯,苦著臉勸道:「司馬將軍、司馬將軍,休要如此。今日之事,我會勸勸大王,你不要做意氣之爭啊!」
司馬錯冷笑道:「大王如今辱將士、重匹夫,他早就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今日辭官,也只不過是早一步抽身而已。否則下一次……」他一指魏冉,「這般情景,便是要輪到我了。」
樗裡疾閉目長歎:「若是先王於地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場景,只怕是死不瞑目啊!」
張儀走出殿來,先是拿起魏冉的手,搭了搭脈搏,暗道這小子躲得巧,雖然看似口噴鮮血傷得極重,但五臟六腑,卻沒有真正傷到。便放下魏冉的手,看著樗裡疾冷笑道:「樗裡子,我只問你一句,你當年對先王陽奉陰違,也要保這個太子。如今這樣的大王,這樣的大秦,你可有後悔?」
樗裡疾臉色一變,指著張儀:「你!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與你計較。」
魏冉這時候已經略微清醒,聽了此言,冷笑道:「可是大王,卻要與我等計較。」一言未完,又咳了口血出來。
樗裡疾被他這話堵得無言以對。
張儀冷笑:「你以為他是大王,可我看在他的心目中,還未曾當自己是大秦之王,仍然當自己是一個與眾兄弟爭權奪利的公子啊。」
司馬錯亦是冷笑:「他既然容不得我等,我等還是早走為好。」
樗裡疾一眼見到烏獲、任鄙、孟賁三個蠻漢走出來,舉手止住司馬錯的話,歎息:「唉,大王如此作為,老夫也是無可奈何。」
司馬錯拂袖冷笑:「這個大王,根本不及先王的皮毛。先王謚號曰『惠』曰『文』,就是為了施惠國人,吸引名士,最終為大秦下一步武力擴張打下基礎。縱是要武力擴張,那也是要用軍功、用謀略,不是拿幾個只有肌肉沒有腦子的莽夫當寶貝。哼,什麼天下無敵的勇士,就憑力氣大就要封大將?他以為戰場上是拿力氣去撞人的?牛馬也力氣大,只配拉車耕地,只配宰了吃,能爭勝天下嗎?」
張儀袖著手,陰陽怪氣地道:「司馬將軍,你就少說兩句吧。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知道他們是牛馬一樣的人,你若被牛馬拱死,這名聲揚於列國,很好聽嗎?」
樗裡疾見他如此,唉聲歎氣:「張子,你也少說兩句吧,別火上澆油了,幫我留一留他吧。」
張儀搖頭:「我不留他,我自己也要走了。」
樗裡疾大驚:「張子,你說什麼?」
張儀嘿嘿一笑,往上一指:「我不為這三隻小牛馬,為的是上頭還有一隻大牛馬,君子不與牛馬為伍,我去也。你們能走的,也早早從咸陽脫身吧。」
樗裡疾大驚,忙追上張儀:「張子,你與老夫說清楚,你到底要如何?」
張儀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扔在樗裡疾手中,道:「我已經寫好辭呈,本擬今日朝上便遞交的,如今看來,不如直接給你也罷。」
樗裡疾手捧竹簡,怔在當場。
不管他如何努力,這日大朝之後,張儀辭職,魏章辭職,魏冉辭職,司馬錯辭職。朝上文武重臣,數人辭職,頓時人心惶惶。
樗裡疾大急,忙入宮欲勸說秦王蕩挽留賢士。不料秦王蕩聽了這幾人的辭呈,反而當即同意,叫道:「張儀、魏章之流,母后本就深厭,寡人也早有逐他們之心,如此正好,省得寡人動手。」
樗裡疾無奈,只得奔走勸說。好不容易勸得司馬錯不辭官,卻也要入蜀避朝。正要勸說張儀,不料秦王蕩於次日當場宣佈,令甘茂為右相,接替張儀之位。
樗裡疾只氣得當殿摔了笏板而走,卻是拿秦王蕩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