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渠王力敵刺客,受了重傷,養傷數十日,終於得到御醫允准,可以出門了。
他是個野性十足的人,素日在草原上受了傷,讓老巫拿草藥一敷,便又上馬作戰。偏生此時在羋月面前受了傷,羋月聽了御醫之言,硬生生按著他在宮裡養傷數十日,只熬得他滿心不耐,一聽說可以出門,便要去騎馬作戰。
羋月無奈,只得同意他帶兵與魏冉、白起等一起平定諸公子之亂。
義渠王坐在榻上,身上的白色細麻巾一層層解下,露出了七八道帶著肉紅色的新傷疤,還有十幾道老傷疤,縱橫交錯,看著教人心驚。
羋月輕撫著他身上的傷痕歎道:「你啊,你這一身都是傷啊!」
義渠王卻毫不在意:「男人身上哪能沒有傷痕。」
羋月輕撫傷處,輕輕將臉貼近,歎道:「可這幾道傷,卻是因我而留的。」
義渠王卻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自當護住你的。」
羋月看著義渠王爽直野氣的臉,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格外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她的嘴角不禁升起一絲微笑:「是啊,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
她忽然想起一事,推開他問道:「鹿女呢,還有你曾經娶過的那些女人暱,怎麼樣了?
義渠王哈哈大笑起來:「你終於問到她們了,我還道你會一直忍住不問呢。」
羋月氣得往他胸口捶去,及至拳頭將要落下時,看到他身上的傷痕,不禁心軟,只輕輕捶了一下,想想氣不過,又擰了一下,扭頭不再理他。
義渠王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一下,直捶得咚咚作響,哈哈大笑道:「你用這點力氣,給我撓癢都不夠呢。」見羋月真惱了,方道,「我既要娶你,自然是將她們都安置好了。鹿女原是我與東胡聯盟,此番率舊部回去,與她兄弟爭那族長之位了……」
羋月看著義渠王:「你相助於她了?」
義渠王點點頭:「東胡內亂,於我有好處。若是鹿女當了族長,我倒還可以與她一起合作對付其他部族,互惠互利。」
羋月輕歎:「她倒也算女中豪傑了。」
義渠王卻問道:「我幫你把那些作亂的人平定了,你可願與我一起回草原?」
羋月頓一了頓,無奈地道:「我當然想,可我走不開啊……」見義渠王不悅,只得溫言勸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在後方為你準備糧草,照顧家裡,等待你早日凱旋。」
義渠王聽得出她「照顧家裡」的意思,歎道:「那孩子還是這麼彆扭。」
羋月知道他說的是贏稷,柔聲勸道:「你別急,這年紀的孩子拗得很,我會慢慢教的。」
義渠王卻笑道:「沒關係,男孩子不怕有性子,有性子的才是小狼,沒性子的就只能是被狼吃的羊。難道我還跟一個孩子置氣不成!」
羋月道:「你此去要注意安全,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多一條傷痕。」
義渠王哈哈一笑:「要我不多一條傷痕,這可比登天還難。你放心,能夠在戰場上殺死我的人,還沒出世呢。」
他說得豪邁,羋月卻不能放心,便叫薜荔取來一件黑色鐵甲,叮囑道:「這是我讓唐姑梁特別為你做的鐵甲,比你那皮甲強,不許再穿那件了,只許穿我這件,穿上這件戰甲,一般的刀箭就不容易傷到你。」
說著,便親手為他穿上裡衣、外衣,再穿上戰甲,披掛完畢,義渠王回過頭,威風凜凜地站在羋月面前,笑道:「如何?」
羋月看著義渠王,輕讚了一聲:「如天神下凡。」
義渠王親了親羋月的鬢邊,低聲道:「等我回來。」說完,便走了出去。
羋月看著義渠王走出去,複雜的眼神一直尾隨著他,久久不動。
薜荔叫了一聲:「太后。」
羋月回神,問道:「怎麼?」
薜荔笑道:「太后必是捨不得義渠王離開。」
羋月神情有些複雜.喃喃道:「是嗎,我捨不得他離開嗎?」
薜荔掩口笑道:「太后這樣情致纏綿,以前只有在看公子歇和先王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眼光呢。太后,您對義渠王的感情,是真心的!」
羋月有些迷惘:「是嗎?」
她拿起義渠王留下的衣服,抱在懷中怔怔出神。
室外,一葉飄然墜地。
羋月站在咸陽城牆上,看義渠王帶著義渠騎兵,舉著旄尾向西而去,那是庸城的方向。
她站在那兒,一直到所有人都走遠消失,才喃喃道:「阿驪,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無事啊!」抬眼望去,只見夕陽如血,映照山河。
緩緩走下城牆,就見魏冉迎面而來。羋月詫異,還未來得及問,魏冉已經興奮地叫道:「阿姊.楚國使者來了!」
羋月體會出他話中的內容,驚喜萬分:「這麼說……是舅舅和子戎他們來了?」
魏冉點頭:『正是舅舅和……子戎哥哥他們都來了,他們剛到驛館,阿姊什麼時侯召見他們?」
羋月白了他一眼,直接上了馬車:「召什麼見,我現在就去見他們。去驛館。」
魏冉—拍額頭,連忙上了馬跟過去,叫道:「等等我。」
太后車駕浩浩蕩蕩直至驛館門前,驛丞率著驛卒們站在驛館外,已經跪了一地。
羋月不等內侍放好下馬車的凳子,就徑直跳了下去,一時站立不穩向後微傾。不等魏冉伸手去扶,她自己已站穩了,急問道:「人在哪兒?」
驛丞結結巴巴地還在說:「參見太后……」
羋月看也不看他,急匆匆走了進去,魏冉也緊跟著進去。一行人穿過中堂往內走,就見裡面一座小院中有兩個男人也急忙迎出,前面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精明能幹;後面一個四十餘歲,已是兩鬢微霜。
兩邊相見,都站住了,彼此驚疑不定地看著對方,像是在猜測,又像不敢開口。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試著上前一步,欲問又止:「可是月……月公主……太后……」
羋月眼淚已經奪眶而出,疾步上前叫道:「舅舅……子戎……」
雖然分別十幾年,但向壽畢竟相貌已經定型,縱有改變,也相差不多,不過是被生活打磨得蒼老了、粗糙了。但羋戎當初還是個形貌未開的少年,此刻業已娶妻生子,唇上蓄起了鬍鬚,羋月驟見之下,簡直不敢相認。
羋戎眼眶也紅了,哽咽著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張開手撲向羋戎,哭道:「戎弟……」
羋戎撲到羋月面前,跪倒在地,放聲大哭,羋月也跪下,姐弟倆抱頭痛哭。
向壽亦是眼角一熱,他努力昂首,想克制住,自己畢竟是長輩,如何能與他們抱頭痛哭?可是在他的心中,卻是萬般情緒翻騰,一時競不知如何開口。
想到自己當年在楚國西市找到向氏時的情景,那時候他的姐姐是何等淒慘;想到那日他聞訊趕到草棚,看到向氏髮簪刺喉、渾身浴血的屍體,又是何等不甘。自羋月離楚入秦,他初時以為是與黃歇私奔,及至消息傳來,黃歇身死,羋月入了秦宮,他當真是如被雷劈中,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官,將羋月從宮中拽出來,教她絕對不要再走母親的老路。
他日日壓著這樣的心事,又要想辦法幫助羋戎,處理步步驚心的危機,直面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形勢。可是他與羋戎仍然想盡了辦法去打聽羋月的消息,他聽到她獲寵於秦王,聽到她生下兒子,這些消息不但不能解了他的憂慮,反而更讓他將姐姐向氏的命運和羋月的人生對照起來。
他一日比一日憂慮,卻無法脫身。就算他去了秦國,又能怎麼辦,難道還能夠衝進秦王官把羋月連同秦王的孩子帶走嗎?君王之威,他一介草民,又能如何?
再說,他更不放心羋戎,這孩子畢竟年紀還輕,他若是不在身邊,讓羋戎因為他的離開而受到傷害,他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姐姐?他只能選擇留在羋戎身邊。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或許是從小所見到的羋月,所表現出來的無畏與勇氣,讓他不由自主地相信羋月比羋戎更有能力化解危機。
當秦惠文王的死訊傳來時,他也得到了羋月母子被流放燕國的消息。這時候他和羋戎正在戰場上,縱然再著急,也無法脫身。那一仗打得極是凶險,他和羋戎拼盡全力,才得獲勝。但那一戰亦牽制了秦人注意力,讓楚國的細作趁機在蜀國煽起內亂,讓楚國又在已經失去了的巴蜀之地上插進一隻腳來。
也因那場戰役,羋戎立下戰功,得到了莒姬夢寐以求的封地,並可接莒姬出宮。不承想,滿心的期盼,換來的是驚天噩耗,莒姬競被楚威後無理毒殺。羋戎大鬧朝堂,被惱羞成怒的楚王槐下旨定罪.幸得眾公子求情,方得允准戴罪立功,當場勒令往極南之地,剿滅野人部族。
當時他想的卻是,羋月怎麼辦。他害怕了十幾年的事終於發生了,他的外甥女終於走上了和她生母一樣的道路。而他,難道要眼睜睜趨看著悲劇再一次發生嗎?
他心急如焚,可他身在軍籍,又放不下羋戎,竟不能抽身而去,只得想方設法,在得知黃歇未死之後,終於聯絡上黃歇,才知道黃歇與他一樣為羋月著急,於是再請托黃歇去找羋月。
在他的心中,只當羋月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礙黃歇相救,能夠與黃歇在一起。可是誰曾想到,當年那個在陋巷抱住她如同草芥般的母親痛哭的女孩子,不但沒有如她母親那樣淪落毀滅,反而成了秦國之主。
眼前的女子,抱住她久別重逢的弟弟痛哭,一如當年在楚國西市,向氏抱住他痛哭的模樣。可是,她那纖細的手掌.撥轉了命運之輪,不但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甚至還將他向壽和羋戎也拉到了她的命運之舟上來。
欲開口,已哽咽,向壽伸出手緩緩地放在抱頭痛哭的兩人肩上,歎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們一家人,總算能夠再見面了。」
薜荔等侍女內監也忙上前,將兩人扶起,拿水遞帕,收拾妝容。
羋月看著向壽,他年紀才過四十,竟比尋常同齡的人都蒼老得多,歎息道:「這些年來,辛苦舅舅了。」
羋戎也感歎道:「舅舅是給煎熬的,是我拖累了他,也是他記掛著你,又無法救你,日夜懸心不安……」
羋月瞭然,拉著向壽的手,道:「如今我們一家團聚,從此以後,舅舅只管安心,再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傷到我們一家。」
向壽哽咽:「是舅舅無能,讓你們姊弟受苦。」
羋戎又歎道:「我一直以為,可以掙得封爵,救阿姊回楚。沒想到,終究還是阿姊救我們離楚。」
向壽緩緩道:「這次多虧了子歇,若不是他及時趕到,我們險些不能再見面了。」
羋月一驚:「怎麼?」
羋戎道:「昭雎奉威後之命,一直難為我們,每次把我們派人死地,既無糧草又無援兵,舅舅為救我幾次差點送命,還代我受了許多軍棍。這次我們又身陷沼澤,若不是子歇哥哥率兵及時趕到,我們只怕就……」
羋月聽得驚心動魄,不禁拉住了羋戎和向壽的手,咬牙道:「你們受苦了,那個老婦的惡行,我自會一一回報於她!」轉而又道,「我們一家人能夠團聚,就是萬幸了。」
這時候就聽到外面一個聲音道:「母后說得是——」
羋月轉頭看去,就見身著王袍的贏稷也剛剛走進來,詫異道:「子稷,你怎麼來了?」
贏稷上前幾步,乖巧道:「兒臣聽說母后的親人到了,想母后一定會急著先來與親人相會,所以也跟著過來了。」
羋月欣慰地笑著招手:「過來。這是你舅舅,這是……你叫舅公。」
羋戎和向壽意識到秦王來了,連忙跪下行禮:「臣等參見大王。」
贏稷連忙跑上前去,一手扶著一個就要拉起來:「舅舅、舅公,不必如此,今天是親人相逢,又不是朝堂,我們只講家禮,不講國禮。」
羋月也點頭道:「你們起來吧,子稷說得對,今日是親人相逢,又不是君臣奏對。你們也只管叫他子稷,他叫你們舅舅、舅公便是,這樣也自在些。」
羋戎和向壽只得順勢站起,向著贏稷長揖為禮道:「既然如此,臣等恭敬不如從命。」
羋月又回頭向站在入口處的魏冉招了招手:「小冉,來見過你兄長和舅舅。」
魏冉大步走上前,一抱拳,叫道:「兄長,舅舅!」
羋戎神情複雜地看了魏冉一會兒,才握住了魏冉的手,沉重道:「你我雖是兄弟,可是卻……直到此時,才是第一次見面。」他百感交集道,「你比我有福氣,幼年時可以和母親在一起……這麼多年又能和跟阿姊在一起……」
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雖然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可是畢竟你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多得多。他雖然身為楚國公子,不如魏冉顛沛流離,可是多年來內心的孤獨寂寞、惶惑恐懼從來都是無人可訴、無處可哭。這一刻看到魏冉,就想到這麼多年來,一直和姐姐相依為命的卻不是自己,而是這個陌生的「弟弟」。
他與羋月本是同母同父的親姐弟,不論什麼事,都應該是他們更親密一些的。可是這麼多年以來,羋月最親密的人,卻不是自己。
多少回,他在睡夢中想著姊弟重逢的情形,然而重逢之時,他竟是有些情怯,有些不敢上前相認。這個氣派十足的貴婦,真的就是那個從小就愛捉弄他、和他一起滾過泥沙、打過水仗的阿姊嗎?
姐弟相見,抱頭痛哭,那是一種本能,他不知不覺中就已悲傷得不可自抑,可是哭過之後,扶起來坐在廊下,他依舊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彷彿一切似真又似幻,難道當真就可以從此以後,再無分離,再無恐懼,再無傷悲了嗎?
他看著魏冉,這個人如此陌生,卻在他和他的阿姊之間,如此融洽又如此突兀地插進來,教他想了十幾年、盼了十幾年、攢了十幾年要和阿姊說的話,此時此刻,竟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便上了馬車,一齊入了宮,在承明殿中宴飲慶祝。雖然向壽與羋戎在楚國俱已娶妻生子,但此刻羋月卻尚沉浸於骨肉血親的久別重逢之中,只拉著向壽和羋戎的手,同進同出。其餘人等,便由繆辛請了公子池出面,引著一起入官,由屈氏與公子池接待,在側殿另開宴席。
正殿之中,便只有羋月、贏稷、魏冉、羋戎與向壽五人,共敘離情。
羋戎冷眼看著,但見魏冉在羋月和向壽甚至是贏稷之間,都是應對自如,親密有加,引得眾人或唏噓,或含笑,竟是成了宴席的中心。正沉吟間,便見魏冉又捧了酒盞呈到他面前,笑道:「兄長,我跟著阿姊這些年,知道她實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還有舅父。今日我們兄弟重逢,當一起敬阿姊、舅父一杯才是。」
羋戎今日一直神思不屬,看著魏冉瀟灑自如的樣子,自己身為兄長反似被他比了下去,心中既酸且愧,只是這種情緒,不但不可以說出來,便是在心中多想一想,也不免羞慚,當下只得站起,勉強一笑,道:「冉弟,這些年你跟著阿姊,風雨同舟,我還要多謝你呢。」
向壽卻是看不出羋戎暗藏的心事,見兄弟和睦,心中欣慰。他接了兩人敬的酒,再看魏冉身材雄壯,戚風凜凜的樣子,與羋戎站在一起,兄弟兩人相貌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羋戎溫文,魏冉英氣,不由得點頭:「好,好,小冉也長這麼大了,我記得當初你還只有這麼高……」他看了一眼贏稷,比畫道:「比大王還小呢。」
魏冉也不禁唏噓道:「是啊,一別這麼多年,我們總算在一起了。」
羋月走上前去,一手拉著一個弟弟道:「是啊,我們總算在一起了,從此再也不分開了。」她舉杯肅然道:「來,我們一起敬少司命。得神靈的庇佑,我們一家人,終於能夠重聚了。」
其他人也一起鄭重舉杯道:「敬少司命。」便一飲而盡。
羋月頓一頓,又道:「這第二杯酒,敬我們的娘親。我們姐弟三人終於重逢,從此再也不懼離亂生死。娘,你若泉下有知,能看到這一幕嗎?」
羋戊、魏冉一齊哽咽,向壽轉頭輕拭眼淚,三人亦是肅然舉杯,一飲而盡。
薜荔忙又率侍女們倒上酒來,羋月沉吟片刻,道:「這第三杯酒,賀我們自己,一別十幾年了,少年已經白髮,相見竟似陌路,人生最好的歲月,我們都在求生和思念中煎熬。如今終於苦盡甘來,從此有仇報仇,有恩還恩,快意人生,再無陰霾!」
其餘三人亦是舉杯一飲而盡。
魏冉將酒杯一擲,叫道:「阿姊,為了娘親於九泉之下能夠瞑目,我問你,我們何時去殺了楚王母子?」
羋月看向羋戎,問道:「子戎,娘親的事,你可知道?」
羋戎點了點頭;「原本不知道,直到這次入秦,舅舅才告訴我……」說到這裡,不禁哽咽,「阿姊,你們瞞得我好……」忽然之間,滿腹委屈憤懣一湧而上,扭頭拭淚。
羋月心中一酸,這個弟弟,是她親眼看著他從襁褓中長大,親手抱著牽著,一起長大。姐弟倆曾經是相依為命,親密無間,可這一去十幾年,她離開楚國的時候,他還是個總角少年,如今卻已經為人夫、為人父了。想到這些年來,他獨自一人不知何等孤獨無依,想到他在楚國,置身虎狼之中,又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委屈遭遇了多少陰謀,羋月不禁上前將他緊緊抱住,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小戎,阿姊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羋戎伏在羋月肩頭,痛哭一場,心情漸漸平息下來,這一場痛哭,似將他心中所有鬱結都哭了出來,他轉而扶住羋月慚道:「阿姊,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考慮,你還讓舅舅來保護我、幫助我。本來應該是我在楚國搏殺出一片天地,把你和小冉接過來的,可我沒有能力,一直到現在,還要你來接我……」說到這裡,聲音轉為低啞,「你當初去秦國的時候,才十五歲,還帶著那麼小的弟弟。可是如今你卻成了一國之主,小冉也能夠率領這麼多的兵馬保護阿姊。比起你們來,我真慚愧啊。」
羋月含笑一邊握住羋戎的手,另一邊握住魏冉的手:「不,小戎,你不必慚愧,我是長姊,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我才應該慚愧。可是我今日很高興,因為我們都還活著,我們還能夠重聚,從此我們姐弟一心,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們的路。」
她兩手合攏,將魏冉和羋戎的手也握在一起。
姐弟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良久不分開。
羋月得向壽、羋戎歸來,便分派兵馬,令他們與魏冉、白起等一起率兵,征伐諸公子。又令樗裡疾、公子奐、公子池等人分頭勸說諸公子向咸陽投降。
而她在三軍之前的訓誡之言,亦是飛速傳至諸公子屬下,更令得人心浮動。蒙驁等人又分別向自己的舊友部屬進行遊說,如此裡外夾擊,再加上諸公子本就誰也不服誰,都欲自立為主,皆是各自為政,因此各城池在羋月的安排下,便慢慢地被收復。
到了第二年,諸公子的勢力被滅了一半,剩下來的人著實慌了,終於在甘茂遊說之下,一齊向庶長贏壯投效,重結勢力,再抗咸陽。
而咸陽城中,各方面的勢力又在暗暗角逐,潛流暗潮也不停湧動。
清晨,常寧殿庭院中。
羋月與繆辛身著勁裝,在院子裡對練,一如當初的贏駟與繆監一樣。不知不覺,羋月保留了許多贏駟當日的習慣,如每日清晨起來的練劍。
一場劍罷,兩人收手,羋月將劍與盾扔給旁邊的小內侍,走到廊下,喝了杯水,便說起宮廷內外的事來。
繆辛回道:「大軍節節勝利,恐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近來宮內有些不穩。」
羋月點點頭:「這是必然的,你說這話,想是心中有了成算。」
繆辛低聲道:「奴才想演一齣戲給大家看看,懇請太后允准。」
羋月挑眉看了看他,繆辛低聲說出一段話來,羋月點頭:「那便由你和衛良人去處理吧。」
繆辛輕笑:「如此請太后靜侯佳音。」
果然數日之後,便有宮女告發宮中奸細之事,衛良人親臨暴室,召了內侍宮女,一起前來觀審。
暴室庭院中,衛良人坐在廊下正中,旁邊繆辛侍立;前面正中地上跪著兩個宮女,—個委頓在地,另一個卻是跪得筆直。許多宮女內侍均被召來,重重疊疊圍在—旁觀審。
衛良人問那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跪得筆直的宮女道:「奴婢是寅癸,同寅丙是住一個房的。」說著,指了指趴下的那個宮女。
這種低階官人的名字通常沒有什麼講究,都是管事之人胡亂以天干地吏或者數字排名,若有些運氣好的分配到主子身邊,或有主子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她們起個名字。
衛良人問道:「你是怎麼發現寅丙心懷不軌的?」
寅癸道:「寅丙和奴婢同時入官,日常衣食在官中都有定例,就算得了賞賜也是有數的。可奴婢發現寅丙給其他宮人小恩小惠,他的東西來路不明,十分可疑。奴婢早就疑惑,只是往日宮中各有主子,縱然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告訴人,怕不小心得罪了哪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如今宮中只有太后一人為尊,旁人再怎麼樣,也不能超過太后去。奴婢只要忠心於太后,就不俱任何後果。所以奴婢發現寅丙鬼祟,就大著膽子舉發。」說完磕了一個頭,又跪得筆直。
衛良人見這宮女目光清朗,言辭流利,膽氣不似低階宮人,不由得看了繆辛一眼,微笑點頭道:「說得不錯,如今宮中只有太后一人為尊,忠於太后者有功,不忠者有罪;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肅然道:「太后有旨,寅癸立了大功,升為女御,賜名文狸,入常寧殿服侍。寅丙私藏禁物,勾結外敵,當場杖斃。」
她這—聲令下,便見幾個粗壯內侍上前來,當著眾人的面,按倒寅丙,開始行刑。
寅兩隻叫得一聲:「奴婢冤枉----」便發出極淒慘的叫聲,初時還咬牙硬撐,但受了十幾杖以後.痛得忍不住慘叫求饒,一邊將自己所知高叫著說出,只望能夠減少痛惜。那幾名內侍,卻是早得了吩咐,只一板板不急不緩地打下去,打得寅丙不住慘叫,卻是不往致命處打,只教她受刑的時間延長,好教眾人看了心生畏懼。
這寅丙慘呼連連,被迫圍觀的宮女內侍們嚇得瑟瑟發抖。
衛良人看了一會兒,便起身帶著那已經改名文狸的新女御離開,只有繆辛仍然端坐在那兒,觀看行刑。
終於,板子打在肉體上,聽到的不再是慘呼呻吟,而是「噗噗」的死肉之聲,繆辛方站起來,道:「把宮中每一個人都帶到這裡,仔仔細細看一看這不忠奴婢的下場。』』
繆辛走回自己所居的耳房,便見新改名文狸的宮女早已經候在那兒,見他進來,忙跪下磕頭道:「文狸多謝大監提拔。」
繆辛坐下來,接了她奉上的蜜水飲了,放下水杯看了看她,點頭道:「這也是你自己夠聰明,口齒伶俐,一番話記得牢,說得好。」
文狸恭敬地道:「大監說的都是教人活命的道理,奴婢就算是個糊塗的聽了這些話也會想清楚應該何去何從。我們這些奴婢要麼世代為奴要麼戰敗被俘,父母家人不是都在奴籍就是失散無蹤,能夠被人拿捏的不是錢財就是性命。過去宮中主子太多,誰也得罪不起,誰都無所適從,但如今大監教我把話說明了,這也是救了宮中其他姊妹,免得受人操縱,壞了性命。大監這是救我,亦是救我們這些奴婢。」
繆辛點頭道,「我知道宮中有些人一直沒清理完,只是若一個個盤查,未免人心惶惶,如今借你作個幌子,讓大家自己相互查看,豈不更好?」說到這個,也不禁長歎了一聲;「我也是奴才出身,宮中奴婢們的陰私之事最是清楚不過。宮女內侍私底下都有勾當,那是麥子中雜著稗子,不容易挑出來,可若是人都想立功上位,那有點鬼祟的人,可就如同一碗粟米飯中放一株生稗子,是瞧得再明顯不過了。」
文狸恭敬道:「大監英明。」
繆辛點點頭,揮手令她出去了。
這些年來,他在宮中雖然藏影匿形,但終究是收到了繆監調教之人,自不會一事無成。他將那些在繆乙執掌大權時失勢不滿之人漸漸聚攏到身邊,在羋月回宮前後,藉機行事,控制住宮中局面,方令得有關羋妹、魏琰、魏頤等行動消息及時通報於他。同時也留心在那些小宮女小內侍中培養人手,這文狸就是他挑中之人,安插到他早就觀察到的不軌宮女中間,此時藉機出來「揭發」。
果然文狸這一跳出來說明宮中局面,又受賞高昇,那些內侍宮女頓時生了心思。數月之內,自首告密、互相揭發十數起,都是以前各宮妃嬪所留下的餘黨,接受諸公子指示的秘聞。其中便有數起得贏壯密令,欲在飲食香料衣物中對羋月母子下毒行刺等的陰謀被揭發出來。
羋月聽了衛良人回報,只輕笑一聲:「公子壯?想對我下毒?呵呵,他以為這樣就能夠改變局勢?我看,他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了。」
衛良人卻是聽了所有案情經過的,想起來也不禁心悸,道:「卻也不可不防啊,想當年專諸置匕首於魚腹中,刺殺吳王僚成功,吳國局勢甚至是天下局勢,便因這一道菜餚而改變。」
羋月卻諷刺地笑道:「可惜,他找不到這樣的『專諸』啊!」
衛良人也笑了:「是啊,他們這樣的貴人只把別人當蟲蟻,認為別人理所應當對他們奉上忠誠,卻不曉得,連蟲蟻也有為自己打算的權利。」
羋月抬眼望去,院中銀杏葉子紛紛飄落,笑道:「秋蟲只鳴叫一季,而日月與天地同輝……大秦的內亂,就要結束了;大秦的征伐,卻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