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季君亂

三軍的吶喊,不僅群臣聽到了,咸陽城許多人亦是聽到了。

甘茂雖然在朝堂上一怒而走,但他卻比任何人都關注朝政的變化。下午的這一場三軍之呼,他也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

夜已經深了,甘茂怔怔地呆坐在書房裡,耳邊似還隱隱傳來下午咸陽殿前軍士的高呼聲。

「唉,強者無敵,強者無畏。我、我輸了嗎?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大勢已去,他如今在咸陽已經無用武之地了。他低估了這個女人,低估了她的強辨,也低估了她的決心,甚至低估了她的氣量心胸、手段計謀。

早知道……早知道,或許自已應陔向她稱臣?

不,這不是甘茂的為人。

他周遊列國,他困頓成陽,他投效羋姝母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於朝堂,以天下為棋盤,與諸侯決高下,建不世功業,留百世英名。

他差一點就觸碰到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蕩忽發奇想,要親自舉鼎,他就可以觸碰到這一切了。輔助秦王、兵發三晉、策馬洛邑、震懾周王、奪九鼎以號令諸侯,這-切都在他的意志下運轉了,可是就這麼一朝之間,一切化為泡影。

他悔,悔自己沒有早回成陽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為後宮女人翻不出花樣。他打算回來再扶立公子壯,一切還依舊如武王蕩在世時一樣,新王繼續倚重他,用他的國策。結果在他一路扶靈回咸陽之後,卻發現咸陽出現了兩個王位繼承人,而另一個還在娘肚子裡。他回咸陽當日,還未入宮見惠後,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後心痛武王蕩之死要遷怒於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猶豫反覆,錯過最好時機,結果諸公子作亂,整個秦國頓時成一盤散沙。他便有傾世之才,也是回天乏術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無力回天的事,讓一個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與羋月作對,因為在這個女人的手底下,將不會再有他甘茂掌控國事的餘地了。

樗裡疾這個人,是甘為副貳的,當初他跟著秦惠文王時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親,他所有的出發點都是以秦國利益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個要當國士的人。如果沒有這個舞台,他就要創造這個舞台,如果這個舞台不讓他上來,他就會拆了這個舞台。

太陽漸漸西斜.門外照進來的日影越來越長,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終於下定了決心,坐下來開始整理案頭的文件,一些收拾起來,但更多的竹筒帛書則被他扔到青銅鼎中燒掉。

收拾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下來很久了,他走出房門,叫道:「備車。」

侍從忙上前問道:「國相欲往何處?」

甘茂拳頭緊握,下了決定,道:「去樗裡子府上。」

侍從一怔:「如今這個時候……」

甘茂閉了閉眼,道:「我料定這時候,樗裡疾一定還沒睡。」

果然樗裡疾還未休息。他今日親見羋月訓話三軍,心神震盪,一時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後,才定下心來處理案捲上的政務,這時候公文未完,自然還在書房,聽說甘茂求見,倒有些詫異,沉吟片刻道:「請。」

甘茂匆匆下車,在老僕的引導下走進樗裡疾府後院。他之前與樗裡疾往來,只在前廳,如今進了後院,倒有些詫異。舉目看去,後院十分簡陋,只有土牆邊種著花,一條石徑通向後面三間木屋,連迴廊玄關也沒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競不知道這位秦國王叔、當朝權臣,私底下居然過得如此簡樸清淨。

老僕進去回報之後,便請他人見。他頓了頓,隨老僕走進樗裡疾的書房,卻見樗裡疾伏案看著竹簡,几案上、席上堆的竹簡如山一樣高。

那老僕稟道:「公子,甘相來了。」他跟著樗裡疾久了,多年來都是照著舊時稱呼。

樗裡疾抬起頭,見了甘茂,忙放下竹簡,走出來道:「甘相,請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並不奇怪甘茂的到來,雖然此刻已經是深夜了。

甘茂向樗裡疾一揖道:「不敢。樗裡子,甘某早已經辭官不做國相了,不敢當這一聲『甘相』之稱。」

樗裡疾只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兩人入席對坐,方問道:「不知甘先生今日來有何事?」

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邊鄙無知之人,蒙惠文工、武王兩位君王的恩寵,拜以國相之位,以國事相托。雖然不能完全勝任,卻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今羋太后攝政,不用我這衰朽無用之人,我原該隻身離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臨行前有些話不吐不快。」

樗裡疾道:「甘先生請說。」

甘茂一臉誠懇:「秦國接下來恐怕要經歷一場比商君變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見此劫難落到諸位卿大夫的頭上。如今群臣以您為首,還請您早做決斷。」

樗裡疾一驚,揮手令老僕退下,拱手問道:「甘相意欲何為?」

甘茂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

樗裡疾沉吟片刻,方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此亦是太后與我的期望,可是,諸公子不肯歸降,如之奈何?」

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請,諸公子自當歸降。」

樗裡疾眼神一凜,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說服諸公子歸降?」

甘茂道:「有。」

樗裡疾拱手:「願請教之!」

甘茂道:「停新政,恢復舊法。只要大王承認諸公子所佔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不設郡縣,實行周天子之法,我願意奔波各地,說服諸公子上表稱臣。」

樗裡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太后對軍方的承諾,豈不落空?」

甘茂趨前一步.對樗裡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賞,乃是公平交易。君王只有一個,而臣子們卻要為自己的家族和群體的利益考慮。所以阻止君王的權力過度擴張,本就是身為臣子的職責。」

樗裡疾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秦國為了實行商君新政.已經犧牲良多,如果廢除新法,又恢復舊政,原來的犧牲就白白浪費了。那麼秦國對列國的優勢,就將失去。」

甘茂冷笑:「難道你真認為秦國對列國,有優勢可言嗎?列國爭戰數百年,現今卻齊心協力三番五次聯兵函谷關下。除秦國之外,還有哪個國家會讓其他國家這樣排除宿怨而進行圍剿?因為秦國是異類,因為它擾亂了列國這數百年雖有征戰但實力保持均衡之勢的現狀,沒有人能夠容忍異類的強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後快。」

他這話,算是挑破了諸侯對秦國隱藏的心思,這也是在秦國無人敢於挑破的事實,因為挑破之後,要承受的壓力太大。秦國再強,也不能真的同時面對六國的敵意。

樗裡疾一驚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發覺自己失態,又頓了一頓,緩緩坐下,臉上現出沉思之色。

甘茂再上前一步繼續勸說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來,秦國國內又發生了多少次內亂?其頻密遠超他國啊。秦國能夠度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還能經得起多少次?承認諸公子的割據,恢復貴族們在封地上的全部權力,泰國看上去的確是失去了對列國的優勢,可正是這樣,才能夠擺脫被列國視為異類的圍剿行為,得到卿士們的歸順,這才是秦國的長治久安之策啊。」

樗裡疾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今天來,背後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甘茂正滔滔說著,被他一問猝不及防,倒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旋即鎮定下來,笑道:「如果我說,比站在咸陽殿上向太后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嗎?」

樗裡疾沉默片刻,才肅然回答道:「我相信。」

甘茂歎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萬世留名。太后也不是秦人,她同樣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獨尊.可是支持我的人,卻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經祖祖輩輩為了這片土地拋頭灑血的秦人,他們才是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的人。」

他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但件樗裡疾閉目不語,面現掙扎之色。

甘茂看著樗裡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鎮定。

樗裡疾沉默良久,忽然睜開眼睛,看著甘茂,眼底的掙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緩緩道:「你走吧。」

甘茂只道已經說動樗裡疾,誰知他忽有此言,當下一驚,站了起來,問:「你說什麼?」

樗裡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說得很慢,像每一個字都要掙脫重重束縛一般:「七國之中,只有我們秦國建國的歷史最短。當其他國的國君早已經立國,或者早已經是據有封地的領主時,我們的祖先還在牧馬。直到周室東遷,我們浴血奮戰,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爭奪過來這片土地。你知道秦國為什麼強大?如果僅僅只靠著那些流血犧牲的老秦人,那我們到現在恐怕還不能立足於諸侯之間。」

甘茂心頭一震,退後一步,看著樗裡疾。

樗裡疾說得十分艱難,他身為秦國宗族之長,甘茂的話,的確打動過他。可甘茂看到的,是大秦的過去,但今日羋月讓他看到的,卻是大秦的將來。這份選擇,於他而言,如割肉剔骨,是血淋淋的至痛:「是穆公任用了百里奚與蹇叔,才讓我們秦國成為站在列強中的一員;是我的君父任用了商鞅,才讓我秦國令列強膽寒;是我的王兄任用了張儀,才能夠讓秦國在列強的圍剿下更加壯大;如今,是我的王侄之母羋太后攝政,才讓秦國在內亂外患中掙扎得一線生機。秦國的路怎麼走,由明君和賢臣決定,而不是由躺在功勞簿上享受著先人餘蔭的一小部分秦人舊族所決定。贏疾無能,辜負了王兄的囑托,沒能夠好好輔佐武王,又沒能夠當機立斷選定新王,致使秦國內憂外患,我罪莫大焉。之所以還立於朝堂,就是想為秦國多貢獻一分心力,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絕不是為了滿足少數宗族封臣的利益,更不是為了臣服於列強,守著他們派壓給我秦國的弱勢定位。」

甘茂心一沉,知道最後的機會已經失去,心中遺憾不已,口中卻歎道:「看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樗裡子啊樗裡子,你今天拒我,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決定而痛哭的。」說完,朝著樗裡疾長揖,轉身而去。

樗裡疾看著甘茂遠去的背影,充滿了憂慮之色,叫道:「來人。」

老僕上前恭候,樗裡疾吩咐道:「明日一早,為我備車,我要入宮見太后。」

然而,等樗裡疾入宮與羋月見面,提及甘茂一事之後,卻傳來消息,甘茂已經離開成陽,去往雍城了。

數日後,雍城行宮。

此時的雍城,剛經過一場變亂。

公子贏華曾在宮中受過羋姝一杯毒酒,雖然他及時吐出,並且逃離宮中,但終究還是餘毒未清,三番五次毒發,弄得人心惶惶。同時,被他掠到營中的公子壯暗中收買了一些將領,突然發難。公子華被殺,諸將群龍無首之際,公子贏壯便以羋姝所封大庶長之名,收羅人心,許以重諾,最終把局面鎮壓下來了。

此時,新的主帳中,公子贏壯正與甘茂對飲。

贏壯笑道:「我在子華營中受難,苦盼甘相,如盼甘霖,如今終得甘相前來相助,實在不勝歡欣。若非甘相到來,運籌帷幄,我亦無今日。從今以後,

我當以甘相為師,事事聽從甘相指引。」

甘茂長歎一聲:「這是公子自己威望所致,甘茂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不敢居功。」他一怒之下離了咸陽,潛入雍城,想不到贏華竟已中毒至深,他見了贏華,為他一診脈,便果斷放棄此人,轉助贏壯。

一來贏壯畢竟是惠後羋姝所出嫡子,是武王蕩同胞兄弟,也是惠後親封的大庶長,在名分上,更加有利。再加上贏華為人不易受操縱,不及贏壯更信任於他。三來贏華身中劇毒,自然不及贏壯更有勝算。

雖然雍城表面上還控制在贏華手中,但他依舊轉身選擇了贏牡,發起一場小小的政變,推贏壯上位,控制了大局。雖然中間亦有幾名贏華的死忠逃走,但終究不算什麼大事,這些將領跟著贏華對抗羋月母子,不過也是為了權勢富貴而已。

想到此處,見贏壯依舊慇勤勸酒,甘茂將酒盞一放,長歎道:「羋八子要將秦國帶上滅亡之路,我蒙兩代先王恩惠,不能不站出來啊。」

贏壯得意道:「這是一場名分之戰,也是一場正統之戰。我們必贏!」

甘茂看著眼前這個志得意滿的生嫩小子,欲言又止,毅然擊案道:「是,我們必須贏。」

贏壯叫:「來人,把地圖呈上。」

四個內侍便捧著地圖上來,在甘茂面前緩緩展開。

贏壯站起來,走到地圖前指點道:「甘相請看,雍城乃是宗廟所在,這裡的舊族對我們是最支持的,如今再有甘相相助,我認為,若是我們也在雍城登基,就可傳詔天下……」

甘茂卻是搖頭道:「不妥,不妥。如今我們能夠與羋八子抗衡,就是因為各公子的勢力加起來,要比羋八子手頭的兵馬更多。諸公子人人皆有爭位之心,這樣才會以羋八子為目標,若是公子您登基為王,只怕就要變成諸公子的敵人了。依臣之見,暫緩稱王。只要有羋八子在,諸公子為了對付羋八子,就會以公子您為首,爭相聽從我們從雍城發出的號令……」

贏壯臉色一變,勉強笑道:「甘相說得有理,我只是不忿那羋八子以偽詔發號施令……」

甘茂卻道:「只要公子停新政,恢復舊法,承認諸公子目前所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實行周天子之法,必得舊族擁戴。如今羋八子為討好軍方,不顧舊臣尊榮,公子正可借此樹立威望,並與諸侯相倚成勢……」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看那贏壯不斷點頭,在咸陽時的憋屈無奈頓時一掃而空,深覺自己棄咸陽赴雍城的決定正確無比。

雍城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咸陽。

魏冉忙向羋月請罪:「是臣沒有注意,讓甘茂逃走,此人頗有謀略,他到了雍城,必會興風作浪。」

羋月卻搖頭笑道:「他去了也好。」

魏冉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羋月道:「甘茂此人,抱殘守缺,自命不凡。而諸公子之間,本來就夠勾心鬥角,如今加了個甘茂,並不會形成合力,反而會因為爭權斗勢矛盾更加激化。我們先不打雍城,而是將其他公子的地盤一個個接收過來。他們彼此爭權奪利,恨不得少一個人就少一個對手,不會守望相助。等到我一一平定,到時候—個小小的雍城,就指日可待了。」

魏冉道:「是。」

羋月看著眼前的弟弟,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只是憂心楚國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不知子戎、舅父能不能早日與我們團聚。」

魏冉忙勸道:「靳尚此人雖然貪財,但在楚王槐與鄭袖面前卻頗說得上話,他應該能夠把舅父和阿兄安全帶回來的。」

羋月輕歎一聲:「但願如此。」

靳尚果然不負羋月所望,將羋月的禮物和秦國的「好意」一一轉給了鄭袖,鄭袖大喜,便纏著楚王槐撒嬌吹風了。

鄭袖舉起一隻玉璧映著日光看:「都說美玉出藍田,大王,這藍田美玉,果然晶瑩光潤,名不虛傳啊。」

楚王槐將鄭袖攬進懷中,笑道:「縱使再好的美玉,與夫人在一起都相形見絀。」

鄭袖獻媚道:「縱然再好的玉璧,又怎麼比得上大王的江山萬里?大王英明神武,王圖霸業就在眼前,不但四夷臣服,滅了越人餘黨,如今秦國也要仰仗我們楚國的庇佑。秦國將王后之位虛席以待我們的公主,更恭敬奉還上庸舊地。這樣的功業,就算與先王相比也不遜色呢。」

楚王槐被承奉得滿身舒坦,卻呵呵笑道:「寡人如何能與先王相比?」

鄭袖嬌聲軟語:「在妾身眼中,大王就是古往今來最出色的英君明主。」

楚王槐大笑道:「此番還多虧了靳尚的功勞呢。」

靳尚連忙奉承:「秦國太后與大王乃兄妹至親,她需要倚仗大王而鎮住諸侯,所以會如此謙卑。臣只不過是狐假虎威,哪裡來的功勞。」

楚王槐點頭道:「嗯,想不到列國相爭,倒叫一個小小媵女得了便宜。不過……」他有些迷惘地按按太陽穴,「她應該是陪妹妹出嫁的,倒不知是哪個來著?」

鄭袖想了想,賠笑道:「妾身也不記得了,回頭查查吧,不過是哪個姬人所生罷了。若她母親還活著就抬個位分,若她母親不在了就給她母族一點封賞罷了。」

楚王槐想了想,又問:「她性情如何,才能如何?」

靳尚有些得意道:「唉。後宮女子哪能……」他正要胡吹貶低,一眼看到鄭袖,連忙改口恭維,「如夫人這般聰明能幹的有幾人?那不過是個見識淺陋、膽小無知的婦人罷了。什麼主意都要臣幫著拿,臣一說兩國聯姻,就同意親上加親,臣一說上庸城,她眼也不眨地就當成公主的嫁妝。臣估計,她根本不曉得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楚王槐聽得高興,歎息道:「想當年秦惠文王也算得英雄人物,不想早亡,便是武王也算得強橫,只可惜啊……唉,孤兒寡母擅主國政,秦國無人矣!可惜,可惜!」

鄭袖知他心意,撫著他的胸口恭維道:「秦國可惜,這才是天教好處落於我們楚國,這便是上天對大王的垂愛!」

楚王槐想了想,惋惜道:「是啊,是啊!寡人當年真是白嫁了個妹妹,姝妹做了王后,卻讓秦王坑了寡人,損兵折將,喪土失地,在列周面前丟盡了臉。哪怕是當了母后,她依舊對我們楚國沒有半點幫助,還真不如這個庶出媵女對我們楚國更有好處。對了,姝妹如何了?母后前些日子還說夢到姝妹呢,她老人家可關心此事了……」

靳尚猶豫一下,遲疑著道:「老臣聽說,那日宮變,武王后和魏夫人勾結,竟暗算惠後,惠後她……」

楚王槐一驚:「她怎麼了?」

靳尚見楚王槐關心,猶豫一下,還是不敢將羋姝已死的消息老實說出,卻又不好解釋,只偷眼看向鄭袖。

鄭袖卻是已經得知情況,當下忙笑著打圓場道:「妾身聽說了,那日宮變,惠後受了驚嚇,大病一場,所以才將宮務都托給了這位太后妹妹。如今秦太后已經將魏夫人處死,為惠後出氣了。」

楚王槐聽了鄭袖這解釋,便不以為意,「哦」了一聲點點頭就罷了。

靳尚心中暗暗佩服,鄭袖夫人擅寵二十年,果然不是普通人。她這話是輕輕將此事一點便揭過了,過段時間只說惠後「病重」,再「不治」,這一檔子事,便就此了結了。

鄭袖眼珠子再一轉,便握著楚王槐的手臂撒嬌:「大王啊,從來公主出嫁,一嫁不回,縱在夫家有什麼事,這隔著千山萬水的,娘家也只徒自擔憂,幫不上什麼忙,所以都是報喜不報憂。如今母后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好,萬一知道妹妹的事傷心防身,有個差池,豈不是我們的不孝?」

楚王槐著有理,不禁點頭:「這話說得也是,那依你之言……」

鄭袖笑道:「咱們就說泰國內亂已平,還是咱們的妹妹做母后,還是咱們的外甥做秦王,更兼親上加親,秦國要嫁一個公主給咱們家,咱們也嫁一個公主到秦國做王后。如此一來,老人家豈不歡喜?」

靳尚連忙奉承:「夫人對威後真是有孝心啊!」

楚王槐歎息一聲,倒也同意:「母后還能再活幾年?總叫她高高興興的也罷了。」近年來楚威後年紀大了,漸有些糊塗起來,許多事同她解釋不清,她又愛鬧騰.幾樁事下來,楚王槐便有些躲著她了,許多事由著鄭袖做主將她瞞住,只送了幾個樂人伶人哄她開心罷了。

鄭袖得意地一笑,靳尚遞個眼神,鄭袖會意,拉著楚王槐撒嬌道:「大王,咱們先說好了,你可不許自己納那秦國公主為妃啊!」

楚王槐擺擺手,笑道:「哎,又胡說了,寡人都一把年紀了,這秦國公主自然是要留給太子。」

鄭袖一驚,越發撒嬌起來:「大王你好無理,太子早已經娶婦了,太子婦又沒過錯,這孩子可憐見的,教她受欺負我可不依。」

近年來鄭袖自知在宮中名聲壞了,為了奪嫡也要裝模作樣,便在楚王槐面前使勁裝賢婦,又說要放多餘宮女出宮,又賜衣帛給宮中失寵多年的老妃嬪。宮中諸人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有楚王槐信之不疑,越發覺得鄭袖為人賢惠,見她為太子婦說話,反覺她心地慈善,笑道:「好好,依你,依你。」

這時候鄭袖才撒著嬌道:「你這個當父親的,好厚此薄彼,太子都娶婦了,你還為他操這個心。可憐我子蘭還未婚配呢,你這做父王的怎麼就半點沒想到他啊……」

她這一撒嬌,楚王槐便有些撐不住,連聲答直道:「好好好,就許給子蘭,許給子蘭……」

鄭袖得意地笑了,給靳尚遞了個眼色。

靳尚會意地道:「大王,臣認為,秦楚聯盟之後,可先取三晉.再下齊國,如此一來,霸業可成。」

楚王槐一邊從鄭袖手中抽出手臂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應允著。

靳尚又道:「兩國聯姻,不管是公子娶婦,還是公主出嫁,都不是朝夕可得,但兵貴神速,要秦國割上庸城,要秦國出兵,咱們都需要先有誠意。」

楚王槐道:「怎麼個先有誠意法?」

靳尚道:「不如讓太子出秦為質,如此就可以督促秦國盡快交接上庸城,聯兵攻韓。」

鄭袖喜得擊掌道:「靳大夫真是老成謀國啊,大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楚王槐正要猶豫,鄭袖便又搖著他道:「太子素日寸功未立,游手好閒,常被師保說懶惰愚頑,你這當父親的既然愛他,就當為他考慮。不趁這時候讓他為國立點功,將來怎麼坐穩這太子位啊。」

楚王槐被搖得受不了,舉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別搖了,讓寡人想想,讓寡人想想……」

鄭袖與靳尚兩人一起,直哄得楚王槐樂不可支,稀里糊塗地便允了許多事。

見楚王槐喝得甚醉,鄭袖走出殿中,整一整衣服,叫來了奉方。

奉方連忙趨前侍奉,他已經是極老了,如今大部分事情皆已不管,但許多重要的事仍須他親自出面。

鄭袖淡淡道:「我們要與秦國聯姻,此事我不想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傳到威後的耳中。」

奉方忙應道:「這是自然。威後如今年紀大了,自然以靜養為上。我們與秦國聯姻,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鄭袖滿意地笑笑,還是囑咐道:「你親自去探望一下威後,也看看她老人家精神如何,若有什麼不好的人或事,幫她理清也好。」

她雖然獨寵楚宮,教楚王槐對她言聽計從,可偏就是數年前南後剛死之時,她為一件小事觸怒了楚威後,這老虔婆便召了宗正人宮,言道妾婦不得為正,並直接說,楚宮斷乎不可立鄭袖為後。所以她到了今日,再怎麼威風赫赫,卻終究還只是鄭袖夫人,而不是王后。也令得她欲以兒子子蘭為太子的意願,變得更難達成。

只是老天有眼,再厲害的女人,如今也年老眼花,耳背神昏,又能夠有什麼作用呢?她就算是母后,就算高不可攀,但是,此刻的後宮,已經是她鄭袖說了算。一個老太婆想怎麼欺哄利用,便怎麼欺哄利用。

奉方會意,忙退了出去,次日便親自去了章華台。

章華台雖然陳設依舊,僕從依舊,庭院中花木繁盛也是依舊,但從花草亂長的情況和簷角的蛛絲可以看出這裡的打理已經有些不經心了。

奉方穿過庭院,走到殿前,小宮女連忙打起簾子,迎奉方走了進去。

此時楚威後已經滿頭白髮,拄著枴杖,行動也有些遲緩了,走出來坐下,寺人析連忙為她捶腿。見奉方進來,楚威後忙問道:「我聽說秦國有了變故,我前些日子也夢到了姝,她怎麼樣了?」

她前些日子有段時間經常做夢,醒來便說夢到了羋姝和羋桓,眾人皆知羋垣已死,因此都有些膽戰心驚。楚威後自己也放心不下,一邊叫了巫師作法驅鬼,為羋姝祈福,一邊頻頻催問楚王槐,要她去打昕羋妹的下落。

楚王槐被她逼的緊了,索性將此事全交給鄭袖去處理,鄭袖便隨意叫了人去,胡編了一套話來敷衍了事。

奉方見楚威後問起此事,想起鄭袖的交代,忙靠近楚威後的耳邊,大聲道:「回威後的話,咱們公主還是秦王的母后,秦國新王還是咱們公主生的兒子……」

楚威後瞇著眼睛,側著耳朵聽了,有些奇怪地問:「姝兒不是已經當上母后了嗎,怎麼又當一回啊?」

奉方轉頭翻翻白眼,又轉回來大聲解釋一回:「是啊,威後您英明,咱們公主又當了一回母后。」

楚威後數了數手指道:「對啊,姝兒生了好幾個兒子呢……」

奉方道:「咱們公主還給您送了禮物呢!威後您要不要看看啊?」

楚威後擺擺手道:「上回不是送過了嗎?唉,可憐啊,秦國那麼窮,能有什麼東西拿得出手呢,我們楚國什麼好東西沒有呢。我跟你們說啊……」

見楚威後又開始念叨不止,奉方和寺人析一臉無奈地看著她,點頭連連稱是。

好半日,奉方才得以脫身,只覺得累出一身臭汗來,見寺人析一路慇勤送他出來,眼中儘是討好期盼之色,知道這個跟了楚威後大半輩子的老宦,也想逃離這個瘋老婦人,挪個好地方養老。只是自己亦為養老之事思慮,哪裡顧得了他,只隨便寬慰兩句便去了。

此時南薰殿中,太子橫已經一把抓住黃歇,緊張地問:「子歇,你看這件事如何是好?」

黃歇從燕國回來,已經尋到了屈原下落,探知果然有人打算對付屈原,當下不能放心,一路護著屈原回京。而太子橫正處於危急關頭,聽說黃歇回來,忙召他進宮,事事都與他商議。

黃歇此時已經明白事情經過,安撫道:「太子是指入秦為質這件事?」

太子橫恨恨道:「鄭袖她——讓子蘭娶秦國公主,卻讓我入秦為質,分明是打算奪嫡!」

黃歇歎了一口氣,問他:「太子想怎麼樣呢?」

太子橫頓足:「子歇,你可有辦法讓父王打消這個主意?」

黃歇搖頭歎息:「只怕很難,如今大王對鄭袖言聽計從……」

太子橫急道:「那,我應該怎麼辦呢?」

黃歇沉吟:「如今老令尹身體不好,許多時候都不管事了。大王又愛聽靳尚之言,他與鄭袖勾結,只怕這件事很難改變。不過,太子如若入秦,倒也未必不好。」

太子橫奇道:「怎麼?」

黃歇道:「秦國太后,與臣本是舊識。太子可還記得九公主嗎?」

太子橫皺眉想了想,終於從記憶中挖出那件事來,想當日黃歇還托他向楚王槐求娶呢,可惜楚威後橫插一手,硬是把七公主塞給黃歇,又令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為媵。一轉頭,看黃歇一直滯留在外不歸,威後居然又將已經進了黃家門的七公主再撈回來送到燕國給那子之為妻,結果人還沒到薊都,子之之亂便已經結束,這七公主也就一去不復返了。

想到當年之事,那個黃歇想娶的女人,如今已經成了秦太后,太子頓時同情地看著黃歇:「子歇,你至今未婚,可她卻…」

黃歇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太子,此事不必再說,臣會陪太子一起入秦,必保太子安然無恙。」

太子橫想到鄭袖,卻有些猶豫:「可是……」

黃歇道:「鄭袖想倚仗娶秦國公主而得到助力,可太子別忘記了,真正能做秦國之主的,還是秦國太后啊!」

太子橫終於放心地笑了:「孤無子歇,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黃歇便長揖道:「臣現在要去雲夢澤一趟。」

太子橫問:「去那裡做什麼?」

黃歇道:「去接她的弟弟和舅父。」

太子橫一怔:「她的弟弟和舅父?」

黃歇點頭道:「是,他們如今正在雲夢澤作戰。」他回來之後才知羋戎和向壽這些年一直陷於雲夢澤中,和那些野人作戰,竟是屢次身陷險境。雖然此番羋月買通靳尚,得了鄭袖允諾與楚王旨意,召他們回京赴秦,可是他怕這其中萬一有什麼變故,會釀成終身之憾,當下便準備親自去一趟雲夢之澤,替羋月將她的舅舅和弟弟安全接回,也算了卻自己對她的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