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既存異心,便聯合一些自己素日交好,以及與諸公子交好的臣子,以太后與五國簽約過於讓步為名?於咸陽殿上發難:「臣以為,太后如此行事,誤國誤民,臣等不敢奉詔。臣請太后退居內宮,還政於大王。」
群臣亦是喧嚷:「臣請太后退居內宮,還政於大王。」
羋月冷笑一聲,扔下一堆竹簡到甘茂面前,斥道:「甘相自己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甘茂低頭瞄了一眼竹簡上的內容,臉色大變。
羋月冷笑道:「怎麼不說話了?朕喪權辱國?朕誤國誤民?甘相自己私底下擬就的條約,可是幾乎把秦國賣得只剩下咸陽了!當日列國兵馬陳列函谷關的時候,甘相又在何方,出了何力?常言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武王蕩任用無知鄙夫,效蠻力舉鼎身亡,你身為左相,罪當如何?」
甘茂本被羋月一連串的話說得無言以對,索性橫下心來反駁道:「甘茂雖為左相,但無法勸阻君王,滿朝文武又何止我一人?所以到了今日,目睹朝堂混亂,我才不得不進諫。太后,牝雞司晨,乃國之亂象也,太后若繼續貪戀權力,秦國必將大亂。臣請太后還政於大王,有何過錯?」
羋月斥罵:「秦國內憂外患,你不能御外敵、平內亂,如今諸侯兵馬退去,你倒會上下串聯,要挾君王。如此無德無才無恥無能之人,還敢立於朝堂嗎?殿前武士,把他給朕逐出去!」
甘茂聽到要逐他出殿,臉色一變,終於下定決心,徐徐作揖道:「太后指臣無能,臣亦不敢再居相位,就此請辭,不勞太后驅逐。但太后這樣輕客慢士,羞辱臣下,今日我甘茂離開,不知來日,這咸陽殿上,還有什麼人能繼續立在這兒!」
說罷,便大步離開。底下臣子們見此情景,立刻炸了營似的鬧了起來:「甘相不能走,不能走。臣等請太后三思!」
羋月冷笑一聲,拂袖站起,朗聲道:「朕立於此地,對天地諸神起誓——有朕站在這兒一日,能保內亂平息,能保失地重回,能保大秦揚威!誰自認為做得到,可以讓朕退居後宮;若是做不到,諸君公卿大夫堂堂男兒,不要學長舌婦之行徑!」說罷,拉起贏稷拂袖而去,「退朝。」
朝臣們不想羋月如此強勢,頓時怔住,轉向樗裡疾叫道:「樗裡子,此事你不能不管啊!」
樗裡疾一咬牙一跺腳,道:「各位卿大夫還請先回去吧,我必會向太后陳情。」
此言亦很快傳入內宮,羋月沉吟半晌,道:「你們備好車駕,夕食過後,我要去樗裡子府上。」
繆辛忙道:「太后,您若有事,可以直接召樗裡子進宮,何必親自去他府上呢?」
羋月輕歎:「樗裡子不比甘茂啊。我初執政,朝堂上還有武王蕩的舊臣,甚至諸公子的勢力也要壓制於我,陽奉陰違。所以,我必須要給他們一個態度,讓他們知道,如今這朝堂上是誰說了算。甘茂是不能再留了,可是樗裡子卻是王叔身份,執掌國政多年,我需要他來穩定朝堂,要把他和甘茂劃分開來。我禮遇他,也是要朝臣們看到,只要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我同樣會厚待他們。」
正說著,忽然秦王稷身邊的小內侍豎漆跑過來稟道:「太后,不好了。」
羋月眉毛一揚:「怎麼?」
豎漆結結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他……」
羋月問:「大王怎麼樣了?」
豎漆道:「大王聽說義渠君來了,拿起劍就跑出去了。」
羋月一驚站起:「趕緊過去。」
此刻,秦宮宮門外,贏稷手執寶劍擋於門外,眼睛瞪著義渠王道:「你來做什麼?」
兩人身後.各有武士侍立,見此情況,亦是不由得一齊拔劍,頓時氣氛空前緊張。
義渠王高大的身形站在贏稷面前,卻是格外有壓迫力,他看著贏稷,似看著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耐著性子同他說:「聽說朝堂上出了點事,我來看看你母親。」
贏稷見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心頭火起,怒道:「義渠君,寡人乃是秦王你見了寡人,竟敢不跪拜行禮?」
義渠王見這少年一臉氣呼呼的樣子,擺出一副小黃雞想要去撩撥老鷹的架勢,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摸摸贏稷的腦袋以示友好。贏稷偏過頭去,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氣得不行,一瞪眼,舉劍就要向他伸過來的手揮去。義渠王無奈地縮回了手,勸道:「這劍利得很,不是你能玩的,小心傷著了自己。別鬧小孩子脾氣了,去跟你母親說,我來了。」
贏稷努力要維持自己的威儀,卻發現在義渠王的眼中自己仍然只是一個被他輕視的孩子,臉漲得通紅,拿劍指著義渠王道:「你聽著,這裡是咸陽,不是你們義渠。既然來到咸陽,就要遵守大秦的國法。外臣要入朝,就要奏請,得到批准才能夠進來。」
義渠王已經沒耐心再去哄這個孩子了:「我若現在就要進去呢!」
贏稷叫道:「那我就要殺了你。」
義渠王搖搖頭,只覺得好笑:「就憑你?」
贏稷已經氣得發抖了,但見義渠王輕輕一撥,就把贏稷撥到一邊去,自己昂首走進了宮門。
贏稷氣衝上頭,不假思索地一劍刺去。
以義渠王的身手,豈能被他攻到。此時他正過了宮門走下台階,聽到風聲正待斜身一讓,順手一牽,贏稷就會摔倒在地,哪知正在這時候,聽到羋月的聲音:「子稷,住手……」
這一聲讓贏稷刺斜了方向,也讓義渠王怔了一怔,結果贏稷一劍就刺在了義渠王的手臂上。義渠王剛要發作,看到羋月臉色蒼白地跑過來,他眼珠一轉,捂著手臂悶哼一聲,鮮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
羋月大驚,衝上前去扶住義渠王,叫道:「你怎麼樣?」
義渠王眉頭一皺,哼了一聲問羋月:「你想殺我?」
羋月頓足:「這是哪裡的話?」
義渠王冷笑一聲,推開羋月,走出宮門騎上馬就走,義渠兵馬待要跟上,卻被他斷喝一聲:「不許跟來。」便怔在那兒了。
羋月一急,也衝了上去,拉過一匹馬追上去。
贏稷剛從驚惶中回過神來,看到羋月騎上馬,急得迫上去大叫—聲:
「母后——」
羋月回頭看了看贏稷,厲聲喝道:「去承明殿關禁閉,我回來之前,不許出去。」說完一揮鞭子,追了出去。
義渠騎兵一愣神間,不知道要不要也跟著,見羋月身後的宮衛卻各尋馬匹追了上去,不由得也跟了過去。
一時間,宮門口走了個精光,只餘贏稷傻傻地拿著劍站在那兒,後面呆立著幾個隨從。
豎漆戰戰兢兢地探頭出來,叫了一聲:「大王,您,要不要回去?」
贏稷本是聽了宮中一些內侍的煽動,自以為已經是秦王,又如何能夠坐視義渠王公然出入王宮,與羋月毫不避嫌地親熱,甚至當著他這個秦王的面,以一副「父親」的模樣自居。因此聽著義渠王到來,便親自提了劍,想將他阻在宮門外。
不料這個蠻夷之輩,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可以避開他的劍,卻故意在他母親面前使這苦肉計,讓他遭了母親的斥責,甚至還招得母親親自去追他。母親這般睿智的人,竟然上了這野人的當!
這一場相鬥,他竟是輸得徹底,當下恨恨地把劍扔到地上,怒道;「回承明殿。」
義渠王上了馬,一路疾馳,手臂上的傷也不包紮,就這麼一路滴著血過去了。
羋月在後面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羞惱,這麼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麼氣,受了傷還要耍性子,這脾氣簡直比初見之時還要孩子氣。
她策馬向前,若論往日,以義渠王的身手,以大黑馬的速度,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是追了一段路程,便見前面的馬越走越慢,卻是義渠王捂著手臂,手臂上還一直往下滴血,沒有用力控馬,那馬自然就慢了下來。
羋月急忙追上,問道:「義渠君,你沒事吧?」
義渠王嘿嘿一笑,忽然伸臂將羋月攬到自己的馬上來,一揮鞭,馬又疾馳。羋月驚叫一聲,也沒有反抗,與義渠王共乘一騎。一低頭使看到義渠王手臂仍然在流血,急道:「喂,你停下,你手臂還在流血呢。」
義渠王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說:「原來你也關心我嗎?我以為你早已經把我忘記了。」
羋月氣道:「你,你啊!子稷是個孩子,你也是個孩子嗎?你跟他慪氣做什麼!」
義渠王卻道:「我不是跟孩子慪氣,我是跟你慪氣。」
羋月看著他一臉賭氣的樣子,無奈道:「好了,好了,算我錯了,你趕緊停下,我給你包紮手臂。」
義渠王卻扭過了頭去,道:「如果你不承認我們在長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就讓我一直流血到死好了。」
羋月白他一眼,道:「你又胡說!既然是在長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我怎麼會反悔?」
義渠王問:「那你什麼時候宣佈我們的婚期呢?」
羋月歎道:「你先停下來,讓我給你包紮好不好?」
義渠王這才答應,勒馬停下。
兩人下馬,走到路邊坐到石頭上,羋月從義渠王的革囊裡取出傷藥,又撕下自己的披風為義渠王包紮。
義渠王看著羋月認真地為他包紮傷口,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得意,忽然按住羋月的手,道:「我叫翟驪。」
羋月一怔,看了義渠王一眼,一時不明其意:「什麼?」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們周語念,便叫翟驪。
「翟——驪——」他用雅言認認真真地念了兩遍,看著羋月。
羋月為他專注的神情所動,當下亦認認真真地跟著念了一遍,只是義渠王說起周語來,總不免帶著一些義渠腔,一時之間,倒無法辨認是哪兩個字。
義渠王咧開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這是一個周人給我起的名字,他說我們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為姓。我的義渠名字叫……」
他說了一個古怪的讀音,羋月一時竟是不能學舌。義渠王哈哈一笑:「這個音你讀不來,不過翻譯成你們的話就是黑馬駒子的意思,那個周人說黑馬就叫驪。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驪。」
羋月此時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過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個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馬駒子,為什麼?」
義渠王輕撫那匹大黑馬,輕歎道:「嗯,我出生的時候,剛好馬廄裡也生了一匹黑馬駒子,所以我母親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羋月見他看著那大黑馬的眼神,問道:「可是這匹馬?」
義渠王大笑:「怎麼可能啊,那馬不是要成精了嗎?」他拍著那大黑馬笑道:「是這小子的爹。」轉頭又對羋月道:「不過你以前倒是見過的,還偷騎過它。」
羋月忽然想起當年她初被義渠王擄去時,的確是偷了他的大黑馬逃走。她看這匹馬與那匹馬甚為相像,以為就是同一匹馬,此時恍悟,若是當年那匹馬,只怕早就已經老了,哪裡還能如此飛馳,當下就問:「原來那匹大黑馬呢?」
義渠王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一次跟我上戰場的時候,中了流矢……」
羋月「啊」了一聲,歎道:「可惜,可惜。」
義渠王卻笑了:「有什麼可惜的?戰馬就應當死於戰場,便如戰士死於戰場一樣,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動了,在馬槽邊苟延殘喘,那才叫可惜呢。」
羋月低聲問:「那些不曾死於沙場、老了的戰馬呢?」
義渠王道:「愛它們的主人,會幫助它們解脫,送它們一程的。」
羋月『嗯」了一聲,忽然間只覺得百味雜陳,欲說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胸口一種頓頓悶悶的感覺,叫人難受。
義渠王忽然哼了一聲,羋月趕緊看去,見他手臂上又滲出血來,急道:「你又幹什麼?」
義渠王道:「騎馬回去啊。」
羋月橫了他一眼,道:「你受了傷,這隻手不好再用力,否則傷口又要迸開。」一面為他重新包紮,一面想起他受傷的原因來,只覺得又可歎又可氣:「你現在還是個黑馬駒子的脾氣!一點點小事,犯得著拿自己的手臂來開玩笑嗎?」
義渠王看著她為自己包紮傷口,卻道:「別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羋月抬起頭看到他執拗的眼神,無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驪!」
義渠王伸手將羋月摟在懷中,笑道:「再叫一次!」
羋月又叫了一聲。
義渠王笑得見牙不見眼,又道:「再叫一次。」
羋月叫道:「阿驪!」便聽得義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連串地叫道:「阿驪!阿驪!阿驪!夠了嗎?」
義渠王眉開眼笑,道:「不夠,不夠,你要叫我一輩子呢,現在哪裡夠!」
羋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會兒侍衛們就要追來了。」
義渠王點頭道:「好,走吧。」他扶著羋月剛要上馬,忽然神情一變,用力一拉羋月,兩人頓時倒地,他抱住羋月,迅速滾到一邊的樹後。
卻見不知何處一陣亂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馬屁股中了兩箭,繩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長嘶一聲,飛也似的疾馳而去,不知跑向哪裡了。
義渠王在一連串翻滾躲避之際,已經拔出劍來,在樹後厲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卻見不知何時從道旁的樹林裡出現了十餘名黑衣人,一輪弓箭射出後,便衝出來,更不答話,揮劍向著羋月刺來。
義渠王左擋右格,頓時已經打倒了兩人,又將一柄長劍向羋月方向踢飛過去。羋月接過劍來,與義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擋黑衣人的襲擊。
只是兩人雖然武藝都算不錯,但終究不比對方人多勢眾,且一意以刺殺為目標,一會兒工夫兩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揮劍向羋月刺去時,羋月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無法格擋。義渠王卻是一邊拚殺,一邊用餘光注意羋月,見狀不顧自己正與幾名刺客交鋒,飛身擋在羋月面前,替羋月擋下一劍,同時因失了防護,又被與他交戰的幾名刺客刺了幾劍。
只是他素來悍勇,雖然身中數劍,渾身浴血,卻仍然越拼越勇,彷彿不伯痛、不怕死一樣,一時之間,刺客竟是無法得手。
就這麼多拖了一會兒,便有義渠騎兵和秦國宮衛趕到,那幫黑衣人見勢不妙,領頭的就帶人向小樹林撤退。義渠兵與秦兵亦分別追了上去。
此時義渠王才鬆了劍,仰天而倒,衣袍已經盡染鮮血。
羋月扶住義渠主,急叫道:「阿驪,阿驪,你怎麼樣?」
義渠王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就暈了過去。
諸人忙砍了樹枝做擔架,將義渠王抬了回去。此時羋月仍住在常寧殿,便將義渠王安置於殿中,慌忙召來了數名太醫,為義渠王診治。眾太醫都說義渠王受傷重,但因身強體健,所以性命無憂,只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便可痊癒。
次日,繆辛已查清回報,說刺客背後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華。因羋月入宮以來,內外隔絕,已經清理了好幾次,宮中就算是有他們的人,也傳不出消息去。但禁軍中仍有他們的人,在宮外把守的禁軍看到太后孤身去追義渠王,於是通知了他們趕去伏擊。
羋月冷笑道:「把相關的人都給我抓起來,繆辛,我要你徹查此事。」
繆辛道:「是。」
側間裡義渠王剛好醒來,聞聲問道:「怎麼,你的禁宮不可靠?」
羋月忙站起身,疾步走進來,扶著他躺好,察看了他傷口未裂開,才道:「沒事,你只管養傷。」
義渠王卻道:「我都聽到了。你的禁宮中有奸細,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羋月沉默。
義渠王忽道:「要不要讓我的人馬去把守宮門?」
羋月詫異:「你的人馬?」她沒想到義渠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畢竟她初掌大權,而禁軍卻由武王蕩和羋姝經營多年,中間必有他們親信之人,一時之間,倒也難防。
義渠王卻道:「怎麼,你不放心我?」
羋月忙笑道:「不是,我怎麼會不放心你。」
義渠王問:「那你在猶豫什麼?」
羋月猶豫道:「只恐大臣們會……」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護你天經地義,難道你的部屬們寧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險也不接受我的保護?」
羋月腦子裡正將朝中派系、舊戚新貴、諸公子關係慢慢梳理,聞言倒怔了一下。
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複雜,倒不如義渠王簡單直接,復想了想,點頭嫣然一笑:「你說得對。是了,這件事,他們就算反對又如何,難道身為一國之主,還要處處遷就他們嗎?」
她與義渠王又說了幾句話,見他睏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來。
繆辛仍在外頭候著,羋月衝他擺擺手,又指了指外面,繆辛當下會意,隨著羋月走出去。
外頭雪花飄飛,廊下也有幾片飛入,羋月看著天氣,歎道:「我最不喜歡冬天,不喜歡下雪。這雪一下,街市連走動的人郝沒有了。」
繆辛亦知羋月母予在燕國的時候冬日難熬,只唯唯而已。
羋月問道:「我把義渠王留在宮中,又讓義渠人把守禁宮,是不是不合規矩啊?」
繆辛道:「義渠王為太后受傷,這守禁宮的人又靠不住.義渠王能夠為太后分憂,便是大幸。」
羋月輕笑:「就怕樗裡疾聽到了,必會嘀咕。」
繆辛賠笑道:「奴才說句不中聽的話,樗裡子要是真有心,把這些內亂刺客都解決了,太后還會讓義渠人把守禁宮嗎?」
羋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雖然是個內宦,倒比滿朝文武懂道理。」
繆辛道:「他們未必不懂,只是忠誠不夠罷了。」
羋月看著自己的纖纖素手,伸手接了幾片雪花,又吹掉:「忠誠這個東西,也是有價碼的。現在他們覺得,我未必能夠付得出這個價碼,所以忠誠也就打了折扣。」
繆辛看了看天色,道:「他們一定會後悔的。」
羋月輕歎:「或許,因為我是個女人?」
繆辛笑道:「奴才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以前聽張子閒聊,他說連最會假裝正經的儒家也說『沽之待賈』。奴才當日人宮,為的是吃一碗飽飯;張子當年投秦,也不過是大王給的價碼更高而已。」
羋月笑了笑:「不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底下各就沒有規矩,有權力的人制訂規矩,得到利益的人維護規矩,害怕受罰的人遵守規矩。若是人人守規矩,那這天下就不是諸侯爭霸,而還是由周天子說了算呢。」
繆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說了算。」
羋月哈哈一笑。
繆辛轉頭看到拐角處一個人影一閃,便給了身後小內侍一個眼色,想讓他過去把事情解決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閃,便被羋月看到了,喝道:「外頭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卻見嬴稷身邊的小內侍豎漆哭喪著臉從拐角處出來,跪下道:「太后,是奴才。」
羋月見是他,便問道:「大王何在,怎麼現在還不過來?你來這裡做什麼?」
豎漆吞吞吐吐道:「太后昨日,要大王在承明殿禁閉,如今還未下旨解除,大王如今還關著呢,而且昨天的晚膳、今天的早膳都未進,奴才來請示太后…」
羋月點頭:「我知道了,讓他出來吧,我這會兒沒工夫理他,讓他自己用膳。」見豎漆遲疑著想說什麼,便一瞪眼喝道:「還有什麼?」
豎漆嚇得什麼也不敢說了:「沒、沒什麼,奴才去服侍大王了。」
羋月淡淡地補了一句:「不許他進常寧殿。」
豎漆苦著臉應了一聲:「是。」
羋月便失了興致,回到主殿,進了西配殿去批閱奏葶。過了一會兒,見魏冉進來,道:「臣見過太后。」
羋月問:「查得如何?」
魏冉道:「臣查辦刺殺案,發現乃是杜錦暗中指使。」
羋月恨恨道:「又是他!抓到他了嗎?」
魏冉道:「可惜被他逃了。但是,查到禁宮中與他勾結的幾名軍官。」說罷便呈上名冊。
羋月接過,將竹簡徐徐展開,見上面一欄欄寫著那些涉案軍官的籍貫、出身、履歷、功勞等。她慢慢地看,魏冉捧了一杯熱薑湯慢慢喝著,室中只餘竹簡碰撞翻動的聲音。
看完,羋月將竹簡一放,歎道:「人數不少啊,明面上便有這麼多了,暗地裡,還不知道會如何……」
魏冉放下杯子,昂然道:「有臣等在,太后盡可放心。」
羋月問他:「這些人你如何處置?」
魏冉道:「自當殺一儆百,以儆傚尤。」
羋月看著竹簡,輕歎一聲:「這些人都是有戰功的啊,殺這一批容易,若下次再出來—批呢?」
魏冉語帶鏗鏘:「再來,便再殺。叛逆之人,殺之辦不足惜。太后若是婦人之仁,只恐助長逆犯氣焰,反而更生變亂,於國於民無利。」
羋月捻頭看向魏冉,道:「這些人皆是我秦國有功之臣,為何今日成了叛逆?」
魏冉一怔,立刻道:「皆因太后和大王初執國政,這些人多年受惠後、武王、魏氏等人驅使,故而不能聽命新主。」
羋月繼續問魏冉:「既然他們能受他人驅使,為何不能受我驅使?」
魏冉忙道:「太后執政日淺,恩澤未深……」
羋月舉手打斷他的話,搖頭道:「執政日淺,就恩澤不深了嗎?未必見得。」她站起來,將竹簡交與魏冉,道:「召集咸陽的禁軍將士到宮前集合。我有話要同他們說。」
魏冉大驚,忙跪下道:「太后不可!」
羋月道:「為何不可?」
魏冉惶恐道:「您前日剛剛遇刺,而今禁軍裡頭,只怕還有奸細。」
羋月不在意地擺擺手,道:「禁宮中是還有勾結諸公子之人,可是不會整個禁宮都靠不住。鼠輩只敢暗中下手,可是整個禁軍軍士列陣,五人為一伍,五伍為一兩,四兩為一卒,五卒為一旅,五旅為一師,五師為一軍。每個人周圍都是四個人看著,任何人有一點異動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想在禁中當眾行刺,除非是他瘋了,或者是急著自尋死路了。」
魏冉只得道:「是。」
一聲令下,三軍齊聚。
羋月與贏稷騎馬而至時,但見禁軍將士一排排站立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如同一桿桿標槍一樣筆直。前排卻有十餘名軍官被捆綁跪著,都是一臉的戾氣,顯然這些便是被查出來與公子華有勾結之人了。
羋月也不理會他們,下馬與嬴稷登上台階,魏冉、白起等緊隨其後,手按寶劍,警惕無比。
司馬錯見羋月到來,忙率眾向羋月行禮:「參見太后。」
下面三軍亦一齊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道:「諸位將士請起。」
眾人皆站起來,又恢復了標槍似的隊形。
羋月看著跪在下面的十餘名軍官,揮揮手道:「把他們解開。」
司馬錯表情微有些變化,卻什麼也沒有說,揮手召上來兩排兵士,將這些軍官的繩子解開,卻仍站在那些人身後,以防他們衝動行事。
羋月轉身,掃視一眼,忽道:「諸位將士,我問你們,你們為何從軍?」
眾將士一時無言。
司馬錯連忙上前道:「保家衛國,效忠君王!」
眾將士也齊聲答:「保家衛國,效忠君王!」
羋月看了司馬錯一眼,笑道:「你不必代他們回答,這樣空洞的回答,答不到他們心裡去。」
羋月往前走了幾步,離那幾名軍官距離更近。司馬錯緊張的以目光暗示那幾人身後的兵士,兵士上前一步,將這些人夾在了當中。卻見為首的軍官一臉的桀驁不馴,冷笑連聲。
羋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昂首道:「臣名蒙驁。臣一人做事一人當,太后只管問罪於臣,不必牽連他人。」
羋月又問:「你為何謀逆?」
那蒙驁道:「臣受公子華深恩,效忠公子,在所不辭。」
羋月再問:「你口口聲聲稱臣,你是誰的臣?你也是一介壯士,身上穿的是大秦戎裝,受的是大秦官職,卻只會口口聲聲效忠公子,你是大秦之臣,還是公子之奴?」
蒙驁一張臉漲得通紅,大聲道:「臣也立過戰功,臣這官職,乃積軍功所得。可是臣人秦以來窮途潦倒,若非公子華之恩,臣早已……」
羋月不再理他,卻掃視眾人一眼,徐徐問道:「朕且問你們,你們從軍,為了什麼?」她不待眾人回答,已經將手一揮,大聲道:「你們沙場浴血,臥冰嘗雪,千里奔波,赴湯蹈火,不僅僅是為的保家衛國,效忠君王,更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讓自己在沙場上掙來的功勞,能夠蔭及家人;為了讓自己能夠建功立業,人前顯貴,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頓時就有些騷亂,卻在司馬錯嚴厲的目光下,漸漸又平息了下來。
羋月直視眾將,問道:「今天站在這裡的,都是軍中的佼佼者,你們身負了大秦的榮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眾將士齊聲應道:「是。」
羋月站在高台上疾呼:「我大秦軍隊曾經被稱為虎狼之師,令列國聞風喪膽。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國列兵函谷關下,可我們卻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別人勒索,任由別人猖狂,這是為什麼?我們的虎狼之師呢,我們的三軍將士呢,都去哪兒了?」
那為首的軍官表情便有些觸動,本是高昂的頭,不覺低下了。
羋月大聲問道:「大秦的將士,曾經是大秦的榮光,如今卻變成了大秦的恥辱,為什麼?因為當敵人兵臨城下的時候,我們的將士,不曾迎敵為國而戰,卻在自相殘殺!」
廣場中雖然有數千人,此時卻鴉雀無聲,只有羋月的聲音在上空迴響:「我們的將士,在沙場上是英雄,可是為什麼在自己的國家中,卻成了權貴的奴才,受著秦王的誥封,卻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們當然會說,因為他們對你們有恩。他們有何恩於你們?出生人死的是你們,可封賞之權卻掌握在他們手中。所以你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卻只能依附於權貴,出生人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場掙來的功勞和賞賜,只能向他們效忠,等他們賞賜。為什麼?因為權貴們在上挾制君王的權力,在下啃噬你們的血肉。他們為什麼這麼囂張?就因為你們自願成為他們的鷹犬,為他們助威,才使得他們的權勢強大,逼迫君王,甚至於敢謀逆為亂。所以獎勵軍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鬥成風,國戰難行!」
眾人都騷動起來,交頭接耳,此時司馬錯已經顧不得彈壓,他心中也有一股郁氣沉積多年,在羋月的話語下,竟也似熱血沸騰,只差一點「好」字就要脫口而出。
羋月一步走下台階,一直走到將士們當中去,每一個人看到她均不由的低下頭。羋月看著他們,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經約定,只有有軍功才可受爵,無軍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榮華。可如今呢,這些實現了嗎?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站在了權貴的那邊。那些權貴自己已經失去了對君王的忠誠,卻要求你們的忠誠,這不可笑嗎?你們的忠誠不獻給能夠為你們提供法治公平、軍功榮耀的君王,卻獻與那些對你們隨心所欲,只能賞給你們殘渣的權貴,這不可笑嗎?」
她在軍中緩緩走過,翻身上馬疾馳至最高處,拔劍疾呼:「眾將士,我承諾你們,從今以後,你們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夠得到酬勞,任何人觸犯秦法都將受到懲處。這將是你們的時代,不再是權貴的時代!今天,我在秦國推行這樣的法律,他日,我會讓天下都推行這樣的法律。你們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夠收穫多少榮耀!」
羋月舉劍指著站台下的一個個將士,道:「你們可以為公士,為上造,為簪梟,為不更,為大夫,為官大夫,為公大夫,為公乘,為五大夫,為左庶長,為右庶長,為左更,為中更,為右更,為少上造,為大上造,為駟車庶長,為大庶長,為關內侯,甚至為徹侯,食邑萬戶!你們敢不敢去爭取,你們想不想做到,你們能不能站得起來?」
眾將士高呼道:「我們敢!我們能!我們做得到!」
贏稷亦興奮得滿臉通紅,也舉著拳頭大聲疾呼:「我們能,我們能,我們做得到!」
司馬錯雖然沒有跟著高呼,但神情激動,眼眶中都隱隱有了淚花。
整個廣場隨後響起高呼聲:「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軍官,本已經低下了頭,此刻聽著羋月的話只覺得血脈噴張,目光緊隨羋月而移動,禁不住也跟著叫了起來:「太后!太后!」
蒙驁的臉色變幻不定,忽然間回想起自己在軍中拚殺的歲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華所賞識時的感恩和無奈,而今日,羋月的話,卻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聲,伏地重重磕頭,叫道:「太后,臣蒙驁有罪,請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軍官也受他感染,亦爭著叫道:「臣有罪,請太后治罪!」
羋月轉向蒙驁等人,點頭道:「你有罪,但你是個勇士,我現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內亂,去沙場上將功折罪。做得到嗎?」
蒙驁大叫一聲:「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裡疾等臣子匆匆趕來的時候,就只聽到滿場的歡呼之聲了。
眾人怔在當地,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