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退五國

五國使臣侯於側殿之中,見秦太后先宣燕國使臣樂毅,過了片刻,又宣了楚國使臣靳尚。

靳尚沿走廊向宣室殿建去,看見燕國使臣樂毅手持信函迎面而來,忙迎上前去拱手道:「樂毅將軍。」

樂毅抬頭,見了靳尚,忙拱手還禮道:「靳大夫。」

靳尚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牢樂毅手中的書信,笑問:「這是?」

樂毅笑著拱拱手:「這是秦國太后寫與我國易後的書信。」

靳尚拖長了聲音:「哦……那樂毅將軍,是要撤兵了嗎?」

樂毅笑道:「樂毅奉命護送羋夫人、公子稷回秦登基,如今公子稷已經成為秦王,羋夫人成了太后,樂毅自當回朝覆命。」

靳尚聽其意,就是燕國已經應允撤軍了,心內思忖不知秦國與燕國達成了何種交易,如今五國環伺,一國先撤,其他國家難免由於躊躇,這秦太后果然有些門道。只是,這燕易後本就是秦國公主,且主弱臣強,寡母孤兒,國家又是新歷劫難,自顧不暇,此番不過是打著「幫忙」的旗號跟在列國後撈個便宜,自是最容易打發的。楚國卻是不一樣,兵強馬壯,實力雄厚。他靳尚更不是易與之輩,想要讓他鬆口,可沒這麼容易。

他心中輕視,面上卻不顯露出來,只嘿嘿一笑,拱手道:「不送不送。」

見樂毅遠去,靳尚便由內侍引道,走進宣室殿,向羋月行禮道:「外臣靳尚,參見太后。」

卻見這秦太后穿著一身楚服,見了靳尚進來,便熱情地招呼:「靳尚大夫,何須多禮,賜座。」

靳尚見了楚服,倍感親切,亦知太后姓羋,應是楚女,頓時也顯出親近的樣子,熱情萬分地諂笑道:「臣得知新王繼位,太后攝政,真是喜出望外啊,喜出望外!」說著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慷慨示好道:「太后但有所命,我楚國當全力以赴,相助太后。」

靳尚不知羋月為何人,羋月卻早知其為人——口蜜腹劍,善於奉迎,哪怕口中說得再好聽,卻是一個字也信不得的。然而此人的弱點,卻早已被張儀看得透徹。此人素來利慾熏心,只要有足夠的利益,擺佈他易如反掌。羋月當下也只假意說了些故國之情的話,拭淚道:「我雖登大位,但內憂外患,日夜不寧。如今見到了娘家人的面,得到了娘家人的承諾,這顆心終於是放下來了。」

靳尚眼神閃爍,想說些什麼,又轉了話頭道:「但不知……嗯,太后您儘管請放心。」

羋月敏銳地看向靳尚:「靳大夫可是想問惠後情況?」

靳尚乾笑道:「沒有沒有,太后也一樣是我楚國公主,沒有區別……」

羋月卻長歎一聲,道:「這原是家醜,不便與外人說。但,靳大夫本是自己人,我便與你實說了。」兩句話說出來,便將靳尚的臉色由笑容變作尷尬,又由尷尬變作歡喜,才緩緩道:「那日宮變之時,事起倉促,情勢混亂。武王蕩傷重不治,阿姊秉先惠文王遺詔,接我兒子稷回宮繼位,不想魏夫人勾結魏王后,假充有孕,發動宮變。混亂之中,阿姊受傷垂危,子壯下落不明。我無奈之下,只得代掌政務,如今唯願阿姊能夠安全無恙,子壯早日歸來……」

此時贏稷謚號已發,靳尚也明其意,當下目光閃爍,乾笑道:「臣倒聽說,公子華在雍城放出風聲,說與庶長壯共襄義師……」

羋月銳利地看了靳尚一眼,斷然道:「胡扯!阿姊與魏氏之間的仇怨,旁人不知,我楚國人焉能不曉?阿姊與魏氏母子之仇,不共戴天。庶長壯如何能與子華混在一起共同行事?子壯若能夠自己做主,他母親病重;如何能不回來?那自然是謠傳。」

靳尚才不管真假,他與鄭袖交好,鄭袖與楚威後有怨,對羋妹自然也沒什麼好感。他到秦國,只認誰能做主,誰能夠與他做交易,誰能夠與楚國交易。這個人是羋姝也好,是羋月也罷,是贏壯也好,是贏稷也罷,他是統統不管的。他說這樣的話,無非是用來敲打這位秦太后,讓自己這一方多些得利罷了,當下便順著羋月的話風賠笑道:「正是,正是,太后說假,那必然不是真的。這秦國之事,自然是太后說了算。」見羋月滿意地點頭,暗忖果然是婦人,說幾句好話便夠了,當下又道:「臣今日來此,乃奉我王之命共商國是。須知秦楚乃是至親,我們兩國的利益,原也是共同的。」

羋月點頭:「這話說得正是。」又轉問道:「大夫自楚來,但不知母后她老人家身體可好?」

靳尚知其意,頓時會意地奸笑兩聲道:「威後這些年身體衰弱,不太管事,宮中事務都交由鄭袖夫人執掌。再者,威後年事已高,若聽了外頭那些不實的消息,豈不有傷她老人家的健康?所以鄭袖夫人是十分小心的,連王蕩的噩耗都沒敢告訴她老人家呢,更勿論官變之事了。」

羋月點頭:「嗯,母后最愛阿姊.若是知道噩耗,她老人家太過傷心,豈不是讓王兄為難煩惱?靳大夫果然是最忠心不過的臣子。」

靳尚善解人意道:「是啊,從來外嫁之女,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羋月笑道:「說起鄭袖夫人,我們也是多年未見了。她素來是個極聰明的人,記得所生的公子蘭也跟大王格外相像……說到這裡,我倒有一個想法,不知靳大夫以為如何?」

靳尚道:「太后有何想法,可否與微臣說說?」

羋月笑道:「我是楚國之女,雖在秦國多年,卻一直心念故國。當年在楚官之時,得母后、王兄諄諄教誨,念彼慈顏,至今不忘。幸蒙先王遺詔,少司命庇佑,方得使我兒登上王位。怎奈我兒年幼,我不得不為了他強撐局面。靳大夫也當知道,我一介女流之輩,不懂得國政庶務,而秦國的文武大臣,都各懷鬼胎,我是—個也不敢相信,所以我身邊無人相助。可是……我只肯相信我們楚國的自己人啊!」說著,悠悠地歎了口氣。

斬尚聽得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早已經欣喜若狂,語音難掩激動:「太后放心,靳尚回朝,必請大王多派楚國宗族入秦,輔佐太后。」

羋月亦欣喜道:「那太好了。」

靳尚想了想,又問道:「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選?」

羋月歎道:「唉,我一後宮之女,知道什麼人選?」說著看了看靳尚,假意道:「靳大夫你如此能幹精明,我若有你輔助,那是最好不過了。不如你就留下來,做我秦國的上大夫如何?」

靳尚嚇了一跳,這秦國如今內憂外患,一團亂麻,他在楚國內有鄭袖相助,外有昭陽支持,如魚得水,哪裡肯在這秦國趟這趟渾水,忙推辭道「這……臣能力欠佳,能力欠佳。」

羋月故作無知道:「我不在乎能力,我要的是絕對靠得住的娘家人。這樣我才放心。」見靳尚嚇得滿頭大汗,這才作恍然狀,「哦,我想起來了,我弟子戎、母舅向壽,如今都還在楚國,不如讓他們過來幫我吧。」

靳尚鬆了口氣,喜道:「哦,太后已經有了人選,那是再好不過了……」

羋月拍手笑道:「靳大夫果然是能臣,這麼一會兒就幫我解決了難題,來人……」

薛荔捧著一個木匣上來,放到靳尚面前打開。

靳尚眼前頓時一片珠光寶氣!樂得他眉開眼笑,連連遜謝道:「這這這,外臣無功,哪裡敢受太后賞賜,十分惶恐,十分惶恐。」

羋月卻笑道:「別客氣,我這裡還有送給王兄和鄭袖夫人的禮物,要托靳大夫轉交呢。」

靳尚忙舉袖拭淚道:「太后如此親情深厚,下官實在太感動了,太感動了……」

羋月見他做戲認真,也只得陪著舉袖掩了掩。

靳尚抹了一把眼睛,又賠笑道:「見太后如此情深義重,下臣想到一個建議,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羋月此刻扮演這個「驟得高位、不知所措」的無知婦人模樣十分到位,聽了此言,忙問道:「靳大夫有何建議啊?」臉上已經是一副「你說什麼我都聽」的神情了。

靳尚見狀,十分得意,捋了捋鬚,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緩緩道:「自古兩國聯盟,最好莫過於聯姻。」

羋月見狀點頭,問:「如何聯姻?」

靳尚身子前傾,低聲道:「我大王有一位最年幼的公主.乃是趙美人所生,長得國色天香,正宜與秦王配為夫妻啊。」

羋月卻顯出些猶豫的神情來,只緩緩地說道,「哦……」

靳尚見狀有些心急,忙問:「太后有何為難?」

羋月一臉為難的樣子:「我方纔還在想,先惠文王遺下一位小公主,我欲嫁於楚國太子……」

靳尚頓時歡喜擊掌,笑道:「如此甚好,兩件親事一起辦,這正是親上加親啊!只是……」他猶豫著看了看羋月。

羋月瞪大了眼睛,不悅道:「怎麼,先王之女,嫁不得楚國太子嗎?」

「非也,非也,」靳尚慌忙解釋,「太后的設想,原本極是的……」說著神秘的壓低了聲音,「臣這麼說,是為太后著想啊。太后離國日久,不知如今楚國之事。太子多年來已不得大王喜歡,鄭袖夫人正有心讓公子蘭成為儲君.

若是太后將公主嫁與太子,豈不是太冒險了?」

「哦,」羋月一臉猶豫,「這倒也是。」

靳尚便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道:「如今鄭袖夫人得寵,公子蘭多半就是將來的太子。太后若能將秦國公主許配公子蘭,於公子蘭來說,正是雪中送炭的最好時機。鄭袖夫人是最懂得投桃報李的人,必當對太后有所回報。」

羋月臉上現出一副六神無主、任憑擺佈的神情,聞言忙點頭道:「多謝靳大夫指點,如此,一切都拜託靳大夫了。」

靳尚心中大喜,臉上卻露出猶豫之色,這些私底下的交易談成了,明面上的政績他自然也是要撈一把的,此時便到關鍵時刻了。

羋月見狀問道:「怎麼,靳大夫有為難之處嗎?」

靳尚賠笑道:「太后,楚國勞師遠征,雖然兩國結為姻親,但是對將士們也要有個交代啊。臨來之前,老令尹曾有言在先,不得上庸之地,不許班師。太后,您看這是不是……」

羋月一臉茫然:「上庸之地,上庸之地在何處?」

靳尚心中不屑,這邊忙鋪開地圖,指給羋月看。

羋月想了想,撫著頭:「我似乎聽說過呢……」

一旁侍立的內侍南箕忙賠笑道:「這好像是庸芮大夫的舊地。」

羋月立刻道:「那可不成,庸芮大夫乃我倚重之臣。」

靳尚來時就已經打聽得明白,知道庸芮是她寵信之人,當下賠笑比畫道:「上庸之地甚大,庸芮大夫佔地並不甚多,令尹也只是要個名目而已。這名義上還了上庸之地,但實際操作,還可商榷。」

羋月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你便與庸芮大夫商榷去吧,只要他同意便是了。這上庸之地剩下來的,我便作為公主的嫁妝,陪送與楚國,如何?」

靳尚大喜,連忙拱手;「太后當真是體諒臣下,太后英明,太后但請放心,您交代的事,下官一定辦到。」

看著靳尚走出殿外,羋月臉上那種六神無主懵懂無知的神情立即消失,只冷笑一聲。

魏冉從她身後的屏風後走出來,不耐煩道:「阿姊何必應付這種小人,處處遷就,甚至還聽由他指手畫腳?」

羋月看著魏冉,笑著搖搖頭:「你還記不記得《老子》上的話,『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

魏冉有所悟,問道:「阿姊的意思是……」

羋月歎道:「如今群狼環伺,只能把籃子裡的肉扔給他們。等到他們散去了,我們再一個個地收拾。」

魏冉揚了揚眉毛,按劍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定為阿姊把今日捨出去的肉一塊塊叫他們連本帶利割回來!」

羋月欣慰地點頭,道:「此人雖蠢,卻於我們有用。我之所以與這個蠢貨耐著性子說話,不過是為著能夠早日接了子戎和舅舅歸來。」

聽她提到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兄長,魏冉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問道:「阿兄他……可知道我的事?」

羋月看著魏冉,笑道:「不管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你們都是同胞兄弟一見面,就曉得什麼是骨肉至親。你放心,你阿兄必是與我一般疼愛於你的。」

魏冉雖然已經是沙場百戰之將,聞此言仍然是臉微一紅,道:「阿姊,這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箕見姊弟兩人說話已畢,才上前問道:「太后,下一個召哪國使臣?」

羋月笑道:「魏國,信陵君無忌!」

魏國使臣魏無忌走進來,行過禮之後,抬起頭來,見了羋月,竟是有些微微發怔。

羋月已知其意.當年在楚國時,羋茵曾冒充自己前去館舍找魏無忌,欲誘使他去勾引羋姝,卻險些被當時的齊太子、如今的齊王田地射殺,幸得黃歇出手相救,魏無忌出言相助,才得脫身。魏無忌所養門客甚多,消息靈通,當知自己是楚國公主。羋月見他此時神情,想來定以為自己便是當日的羋茵,所以才會如此失態。

羋月笑問:「信陵君見過朕?」

魏無忌回過神來,忙拱手道:「不敢,外臣只是……只是為太后威儀所懾。」

羋月笑了笑,知他欲借此含糊過去,索性說破:「信陵君當日在館舍所見之人,乃是七公主茵,她後來嫁去燕國,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魏無忌臉一紅:「外臣無狀,倒教太后見笑了。」

羋月頷首:「哪裡的話,朕知信陵君乃君子也。」

魏無忌聽了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當下便表白立場道:「秦魏兩國,世代聯姻。魏國陳兵函谷關,原也是為了幫助秦國平定內亂,同時也幫助秦國克制其他國家蠢蠢欲動的野心。臣想,太后應該不會誤會我魏國吧!」

羋月點頭道:「我怎不知信陵君高風亮節,一向是列國中有名的君子。若是別人領兵,我還要擔心。但魏國派出信陵君前來,足見魏國誠意。未亡人在此多謝魏王了,請信陵君在魏王面前,代我致意。」說著,便於席上一禮。

魏無忌連忙側身讓過,鬆了一口氣:「太后能明白就再好不過。」

羋月點頭道:「魏國如此誠意,秦國深表感激,願將蒲阪城還給魏國。而且當年公子卯仙逝於咸陽時留下遺願,想歸骨大梁。此番信陵君也可奉還他的遺骸。」列強環伺,重兵既動,沒有利益便不可能輕易撤回。秦國此時內憂外患,只能先退強敵,再徐徐圖之。上庸、蒲阪城等,皆是秦國當年所奪之地,既然坐下來談判,要回這些城池,便一定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所以,她衡量一二,索性先給出籌碼,再爭取先機和有利情勢。

魏無忌不想羋月答應的如此爽快,這頭一個目標是對方主動提出,想到自己後面的條件,頓時也覺苛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太后仁德,無忌實感慚愧。」

羋月知道信陵君是重義氣之人,不待他繼續開口,當下便笑道:「有一樁事,信陵君勿要失望。」

魏無忌一怔:「什麼事?」

羋月道:「宮中本傳,武王后身懷六甲,不想前日武王后親口承認,此乃誤傳。」

魏無忌一驚,長身立起:「這……我妹妹怎麼樣了,怎麼會是誤傳?魏頤乃是他的親妹妹,兄妹感情甚好,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羋月可能猜忌魏頤懷著武王蕩的孩子,硬將魏頤落胎。

羋月卻意味深長道:「其中之事,我亦不明。據說武王蕩傷重不治之事傳到咸陽,惠文王夫人魏氏便讓太醫診出了王后有孕之事。但其後,武王后卻親口對我言說,她未曾懷孕。」

魏無忌細想之下,已明白其中情由,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伏地道:「我妹妹她、她年幼無知……還請太后容她一命。」。

羋月歎息:「信陵君兄妹情深,實令人感動。只是……武王蕩終究已經不在人世,王后年紀輕輕,無有子嗣,若是就此鬱鬱一生,實為不仁。」

魏無忌聽得羋月話風,眼睛一亮,連忙問:「那,太后之意……」

羋月看向魏無忌:「這就要看魏國之意了。」

魏無忌向後退了兩步,鄭重伏下:「外臣無忌,請求太后允准我魏國接武王后回國。」

羋月定定地看著魏無忌半晌,才歎道:「我亦是守寡之人,豈有不知這其中苦楚的?若是有子嗣,還能夠有個期盼,況王后如此年輕……罷罷罷,君子有成人之美,既魏國有心奉迎武王后歸國,我自當成全。」

魏無忌驚喜交加地站起來,作了一揖,道:「多謝太后。」

羋月又問:「不知信陵君還有其他的要求否,願為公子圓滿。」

魏無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罷了。太后既然如此坦蕩,無忌何須多言。伐喪者不祥,魏國最想要的結果已經沒有了,此時再趁人之危落並下石,縱然多得一二城池,但卻招來秦人的仇恨,又是何苦呢?如今趙國崛起,楚國擴張,齊國野心勃勃,魏秦爭鬥多年,也應該轉過頭去防備一下他人了。」

羋月點頭,道:「都說信陵君是列國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果然如此。薜荔,你帶信陵君去見武王后,信陵君可當面把這件事情告訴武王后。她自武王去後,一直都郁寡歡,如若兄妹團聚,也讓她心情愉悅。」

魏無忌向羋月深施一禮,快步隨著薜荔離開。

羋月看著魏無忌離開,剛才提著的精氣神頓時消融,她疲憊地揉了揉眉頭,問身邊的南箕:「下一個是誰?」

南箕恭敬地道:「是韓國使臣張翠。」

羋月輕哼一聲,歎道:「武王蕩為了打通去洛邑的路,剛剛攻佔了韓國宜陽涉河城武遂邑,斬首六萬,這與韓國的仇,可是新鮮火燙。這韓國可真是不容易打發……把武遂的地圖給我吧……」

這邊羋月接見著一個個諸國使臣,那一邊,一個個小內侍飛跑著,將最新的結果報到咸陽殿側殿中。

這間朝臣們平時處理公務的側殿,此時如同最繁忙的軍事前線,接到一個個的指示,並且細化,再將所需要的資料迅速整理出來,由具體負責的臣子與列國使臣將羋月談好的條件逐條明確,準備簽發。

眾人看著一個個命令下來,彼此對望一眼,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右相甘茂看著諸大夫將整理好的資料呈到他面前,只陰沉著臉一一簽過,臉色越來越陰沉,最終將筆一擲,冷冷道:「國之大政,如今我們做朝臣、做國相的,一點也不得知道,不能插手,這、這、還要我們大臣們何用啊!」

樗裡疾閉目袖手坐在榻上,像是要睡著了。

甘茂回頭看了樗裡疾一眼,終究氣不過,推了推他:「樗裡子,你倒說話啊。你是左相,我是右相,這事情,你我得有個態度啊!」

樗裡疾半睜開眼道:「這件事交給你,你能辦得了?」

甘茂語塞,半晌才說道:「可……總得我們大臣們商量個章程啊!太后可以劃定一個能談的範圍,然後派大臣們去跟列國使臣談判。」

樗裡疾道:「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何不自告奮勇,去接下這件差使?」

甘茂道:「這……」他苦笑了,「與列國使臣交涉,少一句是軟弱,喪權辱國;多一句就是惹禍,挑起事端兵連禍結……這責任,甘茂承擔不起啊!」

樗裡疾冷冷道:「你既承擔不起,又何必多言?」

甘茂被他這一句話噎住,好半天沒順過氣來,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可是上庸、蒲阪、武遂,這些城池都是我們秦國多少健兒搏命打下的啊,還要給燕國和趙國金帛財物相謝……我秦國多少年沒簽過這樣的約定了啊!」

他看向司馬錯,見司馬錯沉著臉坐在那兒,沒有說話,便將那卷文書塞到司馬錯手中,道:「司馬將軍,你是上將軍,你倒看看這個,說句話啊!」

司馬錯陰沉著臉道:「孝公的時候,我們割讓城池給別人;到惠文王的時候,是別人割讓城池給我們。列國之間,強弱易位,城池轉來倒去。甘相你如此學識淵博之人,是沒見過,還是沒聽過?」

甘茂怒道:「你身為武將,說出這樣的話,羞也不羞?」

司馬錯冷冷道:「好,甘相,你給我兵,給我武器,給我軍糧,我這就去函谷關外,與敵人決一死戰!」

甘茂頓時語塞:「這……」

司馬錯冷笑道:「武王任用莽夫羞辱大將的時候,甘相在哪?武王把全國重兵帶到洛邑去揚威的時候,甘相又在哪裡?大秦的精兵被魏韓伏擊損失慘重的時候,甘相捫心自問過嗎?五國兵陳函谷關下,咸陽血流成河的時候,甘相你又在做什麼?」

甘茂心中暗悔,秦武王東進洛邑,倚他為重臣,與之商議的是他,打前鋒的是他,甚至陪同秦武王進入洛邑,眼睜睜看著秦武王舉鼎而來不及阻止的人也是他。

樗裡疾將孟芬等三人處死,是遷怒,可也令得他深感自危。秦武王一死,他這個右相之位,甚至他再秦國能否繼續為政,都是岌岌可危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當年站隊羋姝母子,已經失了羋月信任,如今羋月自稱太后越過秦王執政,若不能趁她羽翼未豐而將她的權力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等她威望樹立,自己就要成為她的開刀對象了。

雖然他們幾個中樞秉政的人,知道此時秦國情勢危急,五國兵馬虎視眈眈,若是能夠讓五國退兵,作為執政之人,便是付出任何代價,也是必須的。這總好過五國興兵,諸公子內亂,內憂外患將秦國變成一盤散沙的局面。羋月此時與五國談判下來的條件,已經算得是秦國損失最少的一種結局了。可是為政者,攻擊政敵,又何論是非,只消將對方扼制住,便是己方的勝利了,當下他向著旁邊使了一個眼色。

蒙驁會意,上前道:「不管怎麼說,大秦江山,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由秦人浴血沙場而得,若是割地賠款,如何對得起死在戰場上的秦國好男兒?」

甘茂頷首:「蒙將軍說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豈可讓人?大秦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屈膝的懦夫。」

庸芮冷冷道:「那就讓內戰再起,大秦的好男兒,自己在國內自相殘殺,然後讓列國兵馬砍瓜切菜般一下殺死,這樣就都成了戰死的勇士,再沒有活著的勇士了。」

蒙驁性子甚急,聽聞此言太不入耳,上前一步,怒視庸芮:「你、你這是麼意思……」

司馬錯站了起來,道:「好了!」他是蒙驁的上官,蒙驁見他出聲,只得躬身退後一步。司馬錯拍拍蒙驁的肩膀,歎道:「你如今手頭還能調動多少兵?你確定你的兵馬一動,公子雍、公子繇這些人的兵馬不會跟著動?還有那個公子華,眼睛裡瞄著的可是大秦王位呢!魏韓兵馬不趕緊送走,難道還讓他們在秦國大殺四方嗎?」

樗裡疾終於站了起來,緩緩道:「諸位,若有更好的辦法退兵,那就去;若沒有,還是消停一些吧。」

甘茂看了樗裡疾一眼,問道:「這麼說樗裡子您也同意太后的做法了?」

樗裡疾冷冷道:「這幾個城池也不過是還給了韓、楚、魏三國而已。如今的情況,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列國的兵馬難道不是送得越快越好?難道你希望諸公子爭位之時,列國還在繼續趁火打劫?」

甘茂的話,何嘗不是打在他的心上,蒙驁的態度,又何嘗不是他的想法?只是這件事若有錯,錯在秦武王,而太后出面收拾這個殘局,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只能接受。

甘茂看了看周圍的情況,不再說話。

魏國的和議談成,武王后回歸魏國,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魏琰耳中。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你看,多可笑,阿頤能回去,他們要阿頤回去,卻沒有人提我,沒有人提我!」

采蘋侍立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一夜變老,頭髮竟是白了一大片。在這禁宮中,沒有華服美飾,沒有胭脂粉黛,她徹底成為一個老婦人了。

消息是宮裡有意傳給她們的。武王后要回魏國去,她原來的陪嫁之人,秦國自然也無意留難,都放她們隨魏頤回國。魏琰雖然被囚禁,身邊倒還有幾個舊婢照顧生活,宮中自然也問她們願不願意隨武王后一併回魏國。

魏琰看著采蘋,淒然一笑:「你看,多好,你們都可以同去了,只有我,只有我……」她忽然失聲痛哭起來,「被他們拋下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我,提都不提我!」

采蘋是親眼看見過她昔年最得意、最風光時候的,見此情景,忽然想起自己舊主魏媵人當年赴死時的場景來,心中百味雜陳。當年魏媵人死時,她固然是無枝可依,只有依附魏琰,然則心中也不是不為魏媵人鳴不平的,對魏琰多少有些微詞。此時見魏琰如此,似與當年場景重疊,不由心酸,抱住魏琰哽咽道:「夫人,奴婢不走,奴婢陪著夫人。」

魏琰跌坐在地,嘿嘿冷笑:「好個季羋、好個季羋,談笑間五國退兵。先王、先王,你的眼光不錯,我的確不如她!」

采蘋長歎一聲:「早知如此,當日讓她早早出宮,便不會有今朝之事了。」

魏琰歎息:「是,若不是我當年多事,拿那個小子來逼迫她,若是早早讓她出宮,便不會有今日之事。想那孟羋愚蠢不堪,又如何能是我的對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與孟羋爭了大半輩子,最終,卻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她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跳了起來,叫:「我不信,我不信,采蘋,你趕緊傳信出去。王兄不會如此對我,我這一生為了魏國付出了多少!我為了魏國失去了先王的寵愛,我為魏國爭取了一位新秦後,甚至因此讓我的子華怨我。如今他居然不肯救我,連說句話也不肯……」她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是神經質起來,「對,我還有子華,還有子華,就算是為了子華,他們也要讓我出去啊。」

采蘋不忍地歎了一口氣,道:「夫人,就是因為有公子華,所以秦國必不會放夫人出去,而魏國……也必不會向秦國提出這個要求啊!」

魏琰忽然怔住了,好半晌,才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是,你說得對,他們自然不會再來接我。我都是個老太婆了,接回去有什麼用?阿頤還年輕漂亮,接回去,還能為魏國再嫁一次。我早應該想到了,不是嗎?我年紀大了,有兒子,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拿捏。他們寧可支持阿頤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也不願意支持我的子華……男人靠不住,娘家靠不住……他們哪管你做出了多少犧牲,多少貢獻。女人哪,真是愚蠢,愚蠢啊……」

她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喃喃道:「阿頤,不要相信你的父王,不要重複我的命運……子華、子華,母親再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你要自己撐住啊!」

當夜,內侍來報:魏夫人自盡。

此時羋月身著寢衣,倚在榻上看竹簡,她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緩緩放下竹簡道:「擬詔,惠文王遺妾魏琰謀害惠文後致其傷重不治,賜魏氏自盡。惠文後依禮附葬於武王蕩陵寢。」

魏琰死去的消息,飛快的傳到了嬴華的大帳之中。

嬴華因之前受了羋姝之毒,正臥病在床,聞言慘叫一聲:「母親……」頓時一口黑血吐出。

杜錦垂首道:「公子,請節哀。」

嬴華咆哮:「為什麼,為什麼?是羋八子殺了我母親嗎?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杜錦面露不忍,低聲說:「聽說,魏夫人乃是自殺。」

嬴華不信,怒問:「我母親為什麼要自殺?」

杜錦歎息道:「魏人與羋八子議和,要接回魏王后,卻……」

嬴華問道:「卻什麼?」

杜錦低頭道:「卻不曾提及魏夫人。」

嬴華渾身癱軟,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還有我在啊,還有我在,母親為何要自盡?」

杜錦扭頭,不忍道:「魏夫人,是不忍將來成為公子的軟肋…」

嬴華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若是我將來兵臨城下,母親是怕、是怕被羋八子當成人質要挾於我嗎?」

杜錦不語。

贏華摀住了臉,嗚咽出聲。

跟在贏華身後的采薇,也摀住了臉,嗚咽出聲。

或許,只有她這個跟了魏琰一生的侍女,才能真正明白魏琰赴死的心情吧。

魏琰赴死,不僅僅是對於魏國的絕望,不只是畏於成為人質,或許她更怕的是,若有一天贏華兵臨城下,最後關頭為她而降,她固然是恨不早死;可若是贏華不願意為她而降,她又情何以堪!甚至可能,她在等待中見不到贏華兵臨城下,而是贏華戰敗身死,到那時,對於她來說,更是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是有決斷的人,在想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結局之後,她為自己選擇了一個眼不見為淨的結局。

或許她曾經盼過,魏國能夠念在她這一生為魏國傾盡心血的分上,接她回魏。這樣,不管贏華是成是敗,她都有條退路。贏華勝了,接她回去,她就是母后;嬴華敗了,她在魏國,還能夠為他留最後一線生機。

可惜,魏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魏國拋棄了她。

所以,她只有選擇死亡。

贏華鎮定了一下心神,問:「魏人與羋八子議和了?那麼,其他幾國呢?

杜錦不敢看他,低下頭:「五國,都議和了。」

嬴華猛地坐起來,驚道:「這麼說,列國的兵馬真的退了?」

杜錦道:「是。」

嬴華失落無比,喃喃道:「她竟然能夠讓列國的兵馬退了,我的勝算又少了許多啊!」

杜錦勸道:「公子,成敗尚在兩可之間,公子不必太失望。」

贏華搖了搖頭:「不是兩可,只怕我連兩成的希望也沒有了。」

杜錦勸道:「公子不必灰心,甘相有意相助公子,已經在朝堂造勢,借此機會,以羋八子與五國簽約喪權辱國為名,逼羋八子還政,退居宮內。王稷年輕無知,到時候公子機會就更大了。」

贏華問:「她簽了什麼?」

杜錦道:「她與楚國聯姻,把上庸還給了楚國,又將武遂還給了韓國,把蒲阪城和武王后還給魏國,謝燕趙兩國以重金。」

贏華擊案叫道:「好,好一個羋八子!」轉而詫異道,「甘茂真老糊塗了嗎?羋八子此舉,並非不利於秦國啊。」

杜錦上前一步,低聲道:「這只是一個理由而已!」

贏華詫異地問:「理由?什麼理由?」

杜錦道:「甘茂已經遊說了一半朝臣同意他的建言。」

贏華不解道:「甘茂竟有這本事?」

杜錦搖頭道:「非也,當時朝臣們只是厭了武王蕩的荒唐,厭了諸公子的爭鬥,有惠文王的遺詔出現,又有樗裡子的支持,他們希望早日結束咸陽的流血殺戮,誰坐在這個王位上並不重要。可是,要他們每日對著一個女人跪拜臣服,俯首聽命,許多人覺得受不了……」

贏華冷笑道:「哦,不錯,不錯,女人當政就是不行,女人就是應該退居內宮……羋八子啊羋八子,你可知道你坐在朝堂上,面對的敵人就不止後宮那幾個女人了,甚至不止與你兒子爭位的我們這些兄弟。你面對的是這個天下所有的男人,他們都不會容忍你繼續坐在朝堂上,你的敵人,是整個天下的男人,哈哈哈……」

嬴華的笑聲迴盪在大營中。

贏壯站在營帳外,陰沉著臉,聽著營帳內的笑聲,心中盤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