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8年,秦王嬴蕩舉鼎身亡,諸弟爭位,最後由其異母弟嬴稷繼位,嬴稷母羋八子攝政,稱太后。
大朝之後,太后羋月疲憊的走入內殿,便有薜荔帶著兩名侍女為她脫下翟衣,換上常服,坐在妝台前卸下釵笄。
羋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歎道:「好累。」
薜荔一邊給他按摩,一邊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釵笄都是極重的,太后身上壓了這麼重的東西一整天,實是辛苦。」
羋月閉目享受著薜荔的服飾,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撐不下來,還好都撐過去了。幸而除了節慶與大朝之日,平時不用穿得這麼累贅。」
薜荔笑歎:「太后嫌重,可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了爭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兩人說笑間,就有侍女來報:「衛良人求見。」
羋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請她進來。」
秦惠文王的妃嬪們,在這幾場宮變中,已經所剩寥寥。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宮被殺外,唐夫人亦因為掩護羋月離開,而被羋姝所殺,其子奐此時已被封為庶長,得羋月重用。
魏氏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華如今潛逃在外,引兵謀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後,因無子嗣,昔年又多次得罪羋姝,被尋了個罪名囚禁起來,沒過幾個月就死了。樊長史本與魏夫人不合,羋姝初時欲拉攏於他,但因秦王蕩死後諸子作亂,其幼子蜀候暉因得罪羋姝,唄羋姝以罪名毒殺,其長子封與樊長史也受牽連而被迫自殺;如今唯有衛良人因其子蜀候通早亡,所以,在後宮不太顯眼,依舊活著。
楚國諸羋中,惠後羋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羋姝,被魏琰所殺,如今其子雍也潛逃在外。屈氏膽小低調,其子池尚未就封,聽到秦王稷繼位,就來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這宮中,還剩下的舊妃嬪,也只有屈氏和衛氏了。衛氏素來善於機變,如今來見羋月,要麼就是受人指使,要麼就是前來投效。
細思量之下,倒是前來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羋月想到這裡,不僅微微一笑,見薜荔低聲問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妝,便搖搖頭說不必,就這麼身著休閒的便服,鬆鬆的散著頭髮,身子半倚著憑幾,便見了衛良人。
但見衛良人帶著一個內侍,裊裊走進,朝著羋月行禮道:「妾衛氏參加太后。」
羋月點點頭:「衛良人免禮。」
衛良人並未就起,她身邊的內侍卻搶上前一步,跪下磕頭道:「奴才繆辛,參見太后。」話語哽咽,不勝激動。
羋月大為震驚,還未說話,身邊的薜荔已經脫口叫了出來:「繆辛,你還活著!」
那人抬起頭來,眼中帶淚,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女才當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著主人。」這人雖然與過去相比顯得蒼老了些,清瘦了些,但卻明明白白,就是繆辛。
羋月也不禁扶著薜荔的手站了起來,忘性的上前一步:「繆辛,你當真還活著?」
身邊侍女見狀,忙上前扶起衛良人和繆辛。卻見繆辛站起來的時候,微有踉蹌,腳步也似有不穩。
羋月忙問:「繆辛,你的腿怎麼了?」
繆辛苦笑道:「奴才的腿傷了,沒什麼,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命大了。」對衛良人看了一眼,再轉向羋月道:「多虧衛良人把奴才從死人堆裡救回來,又讓人為奴才延醫治傷,奴才方能或者再見到太后。」
羋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衛良人,微笑點頭:「衛良人,快快請坐!」
衛良人已退到一邊,見羋月坐下,方在羋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來一卮蜜水,薜荔親手捧過奉給衛良人,滿懷感激道:「衛良人請用。」
衛良人見她語出真摯,熱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觸動,接過謝道:「多謝。」轉頭看向羋月,「也唯有在太后身邊服侍過的人,方能都這樣重情重義。所以,太后方能眾望所歸,成就大業。」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臉一紅,看向羋月,有些不好意思。
羋月揮揮手,笑道:「好了,你們先下去慢慢敘舊吧。」
薜荔和繆辛退下後,羋月屏退左右,只留下兩名侍女在旁侯侍,方笑道:「衛姊姊,多謝你救了繆辛。」
衛良人聽得這樣的稱呼,倒惶恐起來,忙站起來遜謝道:「臣妾不敢當太后如此稱呼。」
羋月隨意的擺了擺手,道:「不必如此。當日在宮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幾個?你我也算的惺惺相惜,如今宮中諸人,皆有去處,那也是他們自擇的人生。能夠留下來的,不過寥寥,都是故交,何必生分了。向我稱臣的人不可勝數,能夠姊妹相交的,又有幾個?」
衛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待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許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還依舊做原來溫馴退守的衛良人,不想叫自己忘形了。」
羋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為何要救繆辛?難道你當日,就能對今日有所預料嗎?」
衛良人收了笑容,垂手低聲道:「妾身哪有這樣的本事?這只是……妾身在宮中的一點自處之道罷了。太后當知,我是東周公所賜,無有國勢家世為依仗,先是無寵,後又失子。雖不得已時要奉承著貴人,卻從不曾在得意時踩低過別人。雖不敢明著相助與人,但暗地裡做些小事,透個消息行個方便,悄悄對人賣個好,總還能做到。」說著幽幽一歎,「我也不曉得做這些事以後有沒有用,但心中卻希望,在我失勢落魄的時候,別人能夠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份上,不要作踐我罷了!」
羋月點頭:「在深宮中能有此素心,確實難得。衛姊姊,你不負人,人必不負你。」
衛良人苦笑一聲,歎道:「繆辛之事,確是少冒了些風險,但是如繆辛這般的忠義之士,雖屬奴隸之輩,做人的骨氣,卻是不論尊卑的。所以我動了不忍之念,給行刑的內侍一些好處,總算能夠救下他來。當時並不曾想到今天,只是今日帶他來見太后,卻是存了逢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嫌。」
羋月笑了:「衛姊姊自省太過了。當日救人,心存俠氣,便是衛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罷,施恩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惡念,做了善事,難道不應該有善報嗎?繆辛之事,我總是承衛姊姊的情。宮中之事,頗為複雜,衛姊姊可願助我打理後宮諸事?」
衛良人不想它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從前奉迎魏夫人,兩人之間總是打半天機鋒,一點點來回試探,不料羋月卻是眼也不眨,就將人人希冀的後宮管理之權交給了她。她心中一驚,忙笑著試探道:「太后不考慮一下屈妹妹?」
羋月笑道:「她不愛出這個頭的,且子池還小,讓她安安靜靜的養孩子,於她倒是更好。」
衛良人心中石頭落了地,忙退後一步,恭敬行禮道:「願為太后效命。」
羋月沒去扶她,也沒有客氣,直接問她:「衛氏,你是東周公所賜,想來周天子那邊的情況,你當是很清楚了?」
衛良人忙道:「切身的母親是東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論軍中之事,妾當比不得外頭的謀臣策士,但若論周天子的為人與周室內部的恩怨,卻沒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了。」
羋月點了點頭,變問起周室與東周公、西周公之事。而趙韓魏三國之內的,也有兩公所薦妃子,衛良人雖離國甚久,但書信僕從往來,有些消息還知道一二。
說了一會兒,衛良人便辭去,繆辛放進來行禮,羋月便以他為大監,將宮中具體事務交給了她。賜了枴杖給他,叫他收幾個養子以供驅使。
又問薜荔:「我見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裡的孩子應該沒事吧?」
薜荔臉色卻變得很古怪:「太后……內小臣當時就請了太醫去看魏王后,沒想到,王后根本沒有懷孕……」
羋月怔了一怔,驚詫萬分:「你說什麼?沒有懷孕?」
薜荔忙將內情說出。原來秦王蕩之死卻是王后魏頤先得了消息,大驚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議。魏琰知道若惠後羋姝一旦得知,必是要立次子壯為王,則魏氏一系,將一敗塗地。於是將心一橫,索性瞞下消息,先是滿宮宣傳魏頤已經身懷有孕,及至羋姝聽聞秦王蕩傷重身死的消息後,果然欲立公子壯,魏頤便以自己懷有遺腹子為名,與羋姝爭位。
羋姝不信,忙叫太醫令李腢前去診斷,不料太醫令李腢去了,也說魏頤已經懷孕四個月,只因他素日身體健壯,所以並不曾察覺。他這話一出,眾人方才相信,魏琰又恐阻止不住羋姝要立公子壯,索性煽動諸公子一起鬧事,這才導致秦國諸公子爭位的「季君之亂」。
但李腢本是羋姝得用之人,又為何會為魏頤做假證?薜荔方才審問了魏頤身邊之人,才得知真相。卻是當日秦王蕩舉鼎受傷,被急送回營。周王室雖然一力慫恿秦王舉鼎,也只是存著教訓之心,不敢當真叫秦王死在洛邑,惹來秦人仇恨之心,忙四處搜尋名醫。恰好此時傳說中譽滿天下的神醫扁鵲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勝,忙請扁鵲前去診治。
李腢身為太醫令,頗得寵信,秦王蕩受傷後第一時間便是他為秦王蕩包紮救治。扁鵲來診療之時,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鵲看了秦王蕩的傷勢,一張口就將原來的處置方法說了個一無是處,涮帶還譏諷了秦王蕩舉鼎的愚蠢。秦王蕩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來,見扁鵲出言無禮,又有李腢在旁邊進饞,當場大怒,將扁鵲趕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跌,忙叫人去請扁鵲。李腢本是個貪圖名利、心胸狹窄的小人,深恐扁鵲得秦王蕩重用,便無他容身之所,忙叫人向扁鵲討了醫治之法,之後秘密將扁鵲殺害,毀屍滅跡,只匯報說扁鵲已經找不到了。
他按扁鵲之法,再為秦王蕩診治,一時見好,不想次日夜裡,傷情再度反覆,此時卻沒有扁鵲可問了,秦王蕩傷勢轉沉,挨不過一日,就此仙逝。
李腢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他身邊已經有人已為魏琰所收買,等到了李腢為魏頤診脈之時,魏琰便以此事要挾,嚇得李腢魂飛魄散。他殺死扁鵲事小,可因此秦王蕩傷重不治,卻是滅族之罪。因此頓時伏地,唯命是從。不但親自作證魏頤確實有孕,更助魏琰將公子壯誘騙出來抓走。
羋月聽畢,長歎一聲:「若非他們母子皆是一般的剛愎自用,何至於有今日至下場。」想了想又問:「我想起來了,醫摯當年似乎也是師從於扁鵲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到:「是。」
羋月便道:「問問李腢當日將扁鵲埋在那裡,若能找到他的遺體,便好生厚葬八。」
薜荔忙應了,又問到:「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羋月點點頭,當下便備了攆車,去了椒房殿魏頤的居處。
此時魏頤自然不再住於主殿,而是移往孟昭氏當年所居的小院。她臉色蒼白,盤坐於榻上,腹部平坦,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羋月捏了捏,感覺確是柔軟又富有彈性,也不打開,只問魏頤:「這裡面是什麼?」
魏頤冷笑:「反過來的狐皮。」
羋月放下布包,諷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注意吧,真是夠大膽也夠瘋狂的!」
魏頤看看那個布包,神情有些複雜難言,忽然道:「開始我並不願意……可是裝久了,我竟然有時候會有些恍惚,覺得我真有個孩子似的……」說道這裡,忽然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可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著笑著,忽然間落下淚來,「呵呵,現在好了,總算是解脫了。」
羋月看到魏頤那張本該年輕的臉上,卻已經顯示出與她年紀不符的憔悴和滄桑來,忽然問到:「你今年多大?」
魏頤一怔,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道:「二十歲。」
羋月輕歎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頤抬頭看她,平靜地說:「好了,你先子啊可以殺死我了。」
羋月詫異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不想魏頤卻比他更吃驚:「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麼理由饒過我?」
羋月笑了:「你懷沒懷蕩的孩子,與我有什麼關係?你騙的又不是我,不開心的是蕩的母親吧。不過我又有什麼理由,代他來懲治你?」
魏頤跌坐在地,一直以為必死無疑,為了尊嚴佯裝出來的鎮定這刻轟然崩塌,她顫抖著嘴唇確認:「你不殺我?」
羋月看著魏頤,此刻的她才顯出她這年紀的小姑娘應有的摸樣了,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你是蕩的妻子而殺你,也不會為你假裝懷孕而殺你。除非又出現你真正該死的證據,否則的話,我不會殺你。」
說罷,她轉身離開,侍女們也跟著一湧而出。
魏頤失神地跌坐在地,看著屋子裡空蕩蕩一片,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說什麼,最終什麼頁眉說出來,只是失聲痛哭。
侍女清漣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們終於沒事了,沒事了。可憐的王后,您哭吧,苦吧……」
惠後羋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綾。
當夜,一燈如豆,惠後羋姝自縊而死。
次日,羋月詔諸重臣於宣室殿議事,道:「王蕩謚號未議,還請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為,擬'刺'或'幽'為好。」
樗裡疾聽聞此言,大怒:「庸大夫,你這話過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過了?嗌法曰'愎狠遂過曰刺','動祭亂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剛愎自用,不肯納諫,何來今日秦國之亂?他將重兵代取洛邑,結果自己身死兵敗,導致諸公子內亂,外敵壓境,宗廟不寧,說他一個動祭亂常,難道錯了嗎?」
樗裡疾歎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後羋姝,將秦王蕩也一併恨上,只得勸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隱君之過,不可非君,也是我們為人臣子者當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問:「那依王叔之見,當擬何謚?」
樗裡疾朝羋月拱手道:「以臣之見,當擬'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的道:「王叔,'照臨四方曰明','闢土兼國曰桓',這是只見好處,不論缺失了?謚者行之跡也,行出於己,名生於人。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所得何謚號,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俾惡,為後世戒,議謚的時候,論的是千秋之心,若論君臣相對,這世上就只有美謚,那還要議謚號做什麼?
樗裡疾不與庸芮繼續爭辯,卻轉頭看向羋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擬?」
羋月沉吟片刻,提筆在竹簡上寫了一個「武」字,轉過來給樗裡疾看道:「朕以為,當擬武字為謚。」
樗裡疾臉色沉重,輕歎一聲:「武?這武字的解釋,卻是太多了。」
羋月笑問:「怎麼?」
樗裡疾知其意,歎道:「先惠文王乃取謚法中經緯天地曰文,愛民好曰惠之意。今取王蕩謚號為武,謚法雲,武字有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誇志多窮曰武,但不知,太后擬這個武字,應在何意?」
羋月道:「依你說,王蕩畢生功業,應在何意?」
樗裡疾長歎一聲,秦王蕩在位四年多,未及建功立業,所謂威強敵德、克定禍亂,自然也是沒有的;剛強有之,直理難當,以他洛邑舉鼎身死,兵馬陷沒三晉,以致諸侯圍境、邦國之亂,竟是直指誇志多窮四字了。支吾半天,還是無奈道:「太后,王蕩也曾開疆拓土,謚號以誇志多窮曰武,千秋蓋棺論定,實是、實是太過了……」
羋月卻道:「樗裡疾知識淵博,當知何謂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樗裡疾長歎一聲,已明其意,不再說話。
羋月變到:「天子之劍,以燕顧、石城為鋒,齊岱為鄂,晉衛為脊;周宋為譚,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恆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止無上,案之無下,運至無旁,上絕浮雲,下絕地級。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此論原處莊子,魏冉亦聽過此節,當下接口道:「諸侯之劍,以指勇士為鋒,以清廉之地為鄂,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譚,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止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至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發天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白起亦接口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嗔目而遇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
羋月輕歎一聲:「王蕩有天子只圖,卻好庶人之劍,樗裡疾,你說他當以何謚?」
提起舊事,魏冉心中猶恨,冷笑一聲道:「王蕩自繼位以來,任用任鄙、烏獲、孟玢等徒有牛馬之力的鄙夫為大將,使得將士離心,更令秦國上下風氣淪落,市井之徒侍仗氣力,當街殺人,豪門私鬥成風,商君之法因此而蕩然無存。甚至將這等下賤鄙徒與你樗裡疾並論,說什麼力則任鄙,智則樗裡疾,如此並列,樗裡疾當真喜歡?」
樗裡疾終於道:「謚號乃總結君王之善惡,不為死者而諱,但為後者之戒。今以王蕩謚號昭示天下,就表示天後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滌愚勇誤國之惡習了嗎?」
羋月站起而拜道:「國之要政,就要拜託樗裡子了。」
樗裡疾道:「不敢。」
羋月道:「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有道,不失其國。樗裡子,這話,你我共勉。」
樗裡疾看著羋月的神情,心中千言萬語,竟是無法說出。他當日以為秦惠文王死後政權需要平穩過渡,遂力保秦王蕩繼位,可是不合適的君王,其禍亂竟是勝過權利更迭的動盪!短短四年多,武將受辱,文臣求去,秦王蕩竟落得個舉鼎身亡的下場。他想避免的動盪,非但未避開,反而局勢更加一窺不可收拾。他縱然一怒之下,將孟芬等三人處死,甚至株連其家族,但終究秦王蕩這條命無可挽回。而這又豈是這些市井力士能夠抵得上的?
此時在羋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與王蕩面前的自負和堅持,竟也撐不下去了,只得長歎一聲,恭敬拱手道:「是。」
羋月深知,樗裡疾在秦國秉政數十年,新王稷要坐穩大秦江山,還需要他的扶持和幫助。幸而他雖然自負,但畢竟私心不重,對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誠可靠,當下推心置腹道:「樗裡子,朕坐於王座,高高在上,心中並非得意,而是惶恐。縱目四望,大秦內憂外患,國勢崩潰,武王蕩在位時驅逐各國人才,諸公子之亂又使商君當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實亡,軍隊因此亦分成無數派系,連年外爭內戰讓國家人丁減少,田園荒廢。而如今大秦又面臨四面臨敵,西北有狄戎,東南有魏楚趙韓四國軍隊駐紮邊境虎視眈眈,當年秦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國也再起叛亂。如今是強敵環伺,百廢待興,而新王弱小,勢單力孤……」
樗裡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實則迫於大勢所趨,既是為了秦惠文王的遺訓,亦是為了秦國安定,心中卻未嘗不懷著唯恐羋月母子亦如羋姝母子般糊塗的恐懼,然見羋月見識明白,態度懇切,心中疑惑漸漸退去,當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繼位,四國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陽朝見,實則心懷惡意。這函谷關的大門,是開亦不行,閉亦不行。」
羋月道:「列國本就打算讓我們秦人自相殘殺下去,然後不費吹灰之力,瓜分秦國。如今新王登基,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陣,親自動手。」
樗裡疾憤然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氣在,絕對不會讓列強瓜分秦國!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萬死。」
羋月搖頭:「不,我不要你萬死,甚至不想讓你有分毫損傷。如今的大秦千瘡百孔,重傷垂危,我不能讓他再經受風雨和戰爭。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休養生息。」
樗裡疾道:「只怕列國不會讓我們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羋月飲了一口蜜水,歎道:「不但列國不懷好意,朕還知道許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觀,看朕這一介婦人,如何面對當世強國的聯手夾攻。甚至有些人,還暗懷鬼胎,裡外勾結……」
樗裡疾心中暗歎,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為羋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均不在場,知道羋月意有所指,但也是無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無疑。」
正說著,小內侍手捧著尺牘高叫著:「緊急軍情!」飛奔而入。
羋月問:「什麼軍情?」
樗裡疾接過尺牘拆開看了,讓小內侍呈上給羋月,道:「公子華糾合公子雍、工資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後之命為由,勾結各國兵馬,欲進逼咸陽,討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們聯合起來,又能怎麼樣?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魏冉卻道:「可我們手頭的兵馬,如何能夠抵擋列國連兵?更何況,這宮中不知道有沒有密道,有沒有其他奸細在……」
義渠王卻道:「由我義渠人馬把守宮殿,擔保太后安枕無憂。」
樗裡疾大怒:「豈有此理,我大秦後宮,怎麼可能讓你們狄戎之人把手?」
義渠王輕蔑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然不同意,對你來說,面子比別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沒有損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換哪個公子上位,哪怕把秦國打爛了,還得把你這個王叔國相供起來。」
樗裡疾氣極,欲上前與其理論:「你——」
羋月喝道:「好了。樗裡子,義渠在先惠文王時就已經是我大秦的一部分,你這個時候還張口狄戎閉口大秦的,豈不是自我分化嗎?」轉向義渠王勸道:「義渠勇士的長處在於沙場征戰,把守後宮著實可惜。我希望你們能為我守好前線,則後方自然無憂。」
樗裡疾和義渠王只得各自退後一步應「是。」
白起道:「那諸公子勾結各國聯軍的事,怎麼辦才好?」
羋月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國的兵馬,無非為了利益而來,諸公子能夠給他們的,和我能夠給他們的,又有什麼不同?」
樗裡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代我請各國使臣,入咸陽議政。」
議事完畢,群臣散出。
樗裡疾行走在廊下,歎了口氣。
此時魏冉等太后親信已從另一邊走了,在他身邊的只有大夫庸芮,見狀問:「樗裡子何以歎息?」
樗裡疾歎道:「內憂外患,何以不歎?」
庸芮低頭一笑,道:「我還以為,樗裡子視為太后而歎。」
樗裡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錯,我也是為太后而歎。太后權力過大,剛愎自用,只怕不能聽進臣下直言。當年先王還只是在一些小事上過於任性,就闖下大禍,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裡子以為商君如何?」
樗裡疾肅然道:「天下如商君者,能有幾人?」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時,人皆反對,比今日樗裡子看不上太后者,只怕更多。」
樗裡疾哼了一聲,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無言,默默地走了。
羋月招五國使臣入咸陽,信使到了函谷關外,趙國使者平原君趙勝、魏國使者信陵君魏無忌、楚國使臣大夫靳尚、燕國使臣上將樂毅、韓國使臣大夫張翠等各自在有著國號的旗幟下上馬,率領手下向函谷關進發。
樗裡疾接到消息,入宮稟道:「五國使臣已到,敢問太后是一併召見,海華絲先後召見?」
羋月道:「自然是逐個擊破,先易後難了。唉,可惜張儀死了,秦國再也沒有張儀這樣的人才了。」
樗裡疾慚道:「是臣等無用了。」
羋月道:「逐一宣各國使臣入宣室殿見朕吧。」
樗裡疾一怔:「不是咸陽殿?」
羋月奚笑:「咸陽大殿,群口洶洶,於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裡疾方悟,羋月欲以一人之力,與五國使臣交涉,不禁擔心:「可是太后您……」
羋月秀目一瞥他,道:「如何?」
樗裡疾支吾,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國使者皆代表一國之君,這些人不是上將,便是謀臣,於列國縱橫之間,早已經練得週身是刀,善能蠱惑君王,煽動人心,頃刻言語勝過千軍萬馬。數百年來多少國家的勝敗之事,不再沙場角逐,反而在這些謀臣使者的言語之間逆轉傾覆。
非是極智慧剛毅之君王,不嗯能夠抵謀臣之蠱惑,便如楚王槐、齊王地、燕王膾甚至是魏惠王這樣的積年君王,都難免為謀士所蠱惑,輕則喪權,重則辱國。而太后一介婦人,又如何能夠面對這五國使臣的算計擺佈?
羋月見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裡子,朕且問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過於張儀者否?」
樗裡疾又怔住了,他與張儀共事多年,張儀之能,他焉能不知,當下言道:「無。」
羋月又問:「今天下善謀之士,有過與蘇秦者否?」
樗裡疾愕然,蘇秦當年的策論,他讀過;蘇秦當年為孟嬴歸國所獻的計謀,他亦知曉;羋月歸來,將蘇秦為孟嬴在燕國的策劃一一道盡,而此時蘇秦已取得齊國信任,正在推行合縱之策,於列國之中,獲得不小的名氣。蘇秦如今的名聲,竟已不低於當年的公孫衍,甚至因公孫衍過於孤傲,而蘇秦為人謙和,諸侯對他竟是比公孫衍還多信任三分。此時羋月提起此人,樗裡疾細思之下,竟也只能搖頭,到:「無。」
羋月微微一笑,不再言語,只是笑容之中,充滿了自信。
樗裡疾見他如此,不知為何,心中憂慮竟是去了七分,當下長揖為禮,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