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秦國兵馬馳入義渠營帳。
義渠王帳,一箱箱的黃金和錦緞被抬上來。
樂池抱拳道:「小臣樂池,參見義渠君。」
義渠王點點頭:「樂將軍少禮。」
樂池在一邊介紹道:「惠文後說,先奉上三千金、五百絹,餘下的等羋八子入了咸陽以後,再行奉上。這是五個城池的印璽和地圖,請義渠君查收。」
義渠王面前的一個托盤裡,放著五個印璽和五卷地圖,他翻著手中的竹冊,道:「好,我們收了禮物,自當把人犯交給你們。」說著拍了拍手,後邊的簾子掀開,四名武士押著戴著鐵鏈的羋月出來。
樂池眼睛一亮道:「多謝義渠君。來人,把人犯帶走。」
義渠王卻道:「慢著。」
樂池一驚,提防道:「怎麼?義渠君想反悔?」
義渠王卻道:「人可以送到咸陽,但東西沒有到手,就必須要我們的人押送。到了咸陽時,等我們的人馬駐進了這五個城池,我就把人交給你們。」
樂池猶豫道:「這……」
義渠王道:「人跟著你們一起走,你們還怕什麼?你們周人一向詭計多端,我們只是以防萬一罷了,所以要親自押送。如果你們反悔,我就把人給殺了。」
樂池苦笑道:「可是……」
義渠大將虎威卻伸出厚實的大掌,拍了拍樂池的肩頭,低聲勸道:「你真笨,你們那個什麼後的,是不是還缺少兵馬啊?」
樂池一震,轉頭看向虎威,眼睛一亮:「虎威將軍之意是……」
虎威咧嘴憨厚地一笑,低聲道:「我們帶著兵馬去,幫你們打架,好不好?等打贏了,也不要多,再給我們五個城池、一萬糧食,怎麼樣?」
樂池眼珠子不停地轉動,猶豫半晌,終於對著虎威伸出的手一擊掌,大聲道:「好!」
當下雙方議定,由義渠人押著羋月等人進咸陽,一方面是方便當場交割,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羋姝爭位的助力。
次日,秦軍和義渠人的兵馬押著馬車,長長的馬隊穿過草原,直馳向咸陽。
咸陽殿。
羋月戴著鐵鏈,在義渠王和樂池的押送下,一步步走上台階,走進殿中。
羋姝和魏頤分坐於上首兩端,看著羋月一步步走進來,站到階下。
羋姝掩蓋不住發自內心的愉悅,大笑起來:「好妹妹,你終於回來了,我可等了你很久啊。這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羋月抬頭,看到臉色慘白的魏頤,看著得意揚揚的羋姝,笑了一笑道:「看來,惠文後您已經制服魏王后了。」
羋姝得意地摸了摸魏頤的臉,故作慈愛地道:「我們本是一家人,她還懷著我的嫡親孫子,就算是有什麼爭執,真正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我們還是會聯手的。」
魏頤躲了一下沒躲開,臉色更是難看,她捂著肚子敵意地看著羋姝,卻不敢說話。
羋月卻笑道:「是嗎?那魏夫人呢?公子華呢?還有公子奐、公子池、公子雍、公子繇等許多其他公子呢?」
羋姝揮揮手不在意地道:「只要咸陽在我手中,只要我兒能夠登基,其他人的勢力,彈指之間,就會灰飛煙滅。」她站起來,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到羋月面前,道:「只要你兒子死了,只要遺詔沒有了,那我就不怕任何人了。」
羋月諷刺地道:「阿姊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把咸陽城一閉,就可以自己稱王了嗎?」
羋姝咯咯大笑起來:「妹妹可知,你已經被押進咸陽好幾日了,為何我今日才見你嗎?」
羋月淡淡笑道:「自然是為了與義渠人交接五個城池之事了。」
羋姝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摀住了肚子,喘不過氣來:「可憐啊可憐,世間最可憐的人,莫過於妹妹這樣已經身處悲劇,卻不自知的人。」說著她直起身來拍了拍掌,便命繆乙送上來一個木盒,指著木盒惡意地道:「妹妹可知,這盒中是什麼東西?」
羋月不動聲色,問道:「是什麼?」
羋姝道:「這是今天早上才送過來的,好教妹妹得知,蒙驁將軍前天破了你弟弟魏冉的營帳,魏冉兵敗逃走,可是你的寶貝兒子卻……」
羋月臉色一變道:「子稷……子稷怎麼樣了?」她轉向繆乙手中的木盒道:「難道是……」
羋姝拖長了聲音道:「繆乙,將這心肝寶貝,還給他的母親吧。」
繆乙端著木盒走到羋月面前,掀開盒蓋,赫然現出一顆少年的頭顱。羋月只看了一眼,立刻臉色慘白,轉過頭去扶柱而吐。
羋姝冷笑一聲,得意地道:「妹妹怎麼了,是不是後悔了?就憑你,也想跟我爭?從小時候爭父王,到爭先王,到爭兒子的位分,你哪樣都輸給我,不是嗎?」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羋姝,眼中既有悲憤也有憐憫,道:「你把別人的兒子殺了,還拿孩子的人頭給母親看,做這樣殘忍的事,有沒有將心比心地想過?」
羋姝冷笑一聲:「成王敗寇,夫復何言?」
羋月卻忽然道:「那麼,你有沒有看過,這人頭究竟是誰?」
羋姝一驚,急衝上來,一看人頭,臉色立刻變了,尖叫起來:「繆乙,這人頭是誰,我叫你拿的人頭呢?」
殿後忽然傳來一聲諷刺的笑聲。魏琰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身後的侍女采萍也捧著一個木盒。
魏琰一指道:「把這個送過去吧。這個,才是公子稷的人頭。」
采萍端著木盒,走到羋月面前,將木盒放到羋月面前的地上,打開盒子,道:「羋八子不必著急,這才是你要看的人頭。」又抬頭對羋姝笑道:「好教惠後得知,公子壯如今正在我們營中,與公子華兄弟友愛,必無大恙。」
羋月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被眼前的事情打擊到還未回過神來。
羋姝卻已經大驚失色道:「你說什麼?我的子壯……我的子壯如何會到了你們手中?」
魏頤木然坐在上首,看著羋姝,表情儘是諷刺。
羋姝看到魏頤的表情,似明白了什麼,忽然站起來,直衝向魏頤道:「是你,是你這賤人——」
她沒有衝到魏頤身邊,就被繆乙拉住了。
羋姝不能置信地看著繆乙道:「你……你這狗奴才,你竟然背叛我——」
羋月冷笑一聲:「看來,繆乙你出賣主子,一次比一次熟練了。」
羋姝忽然明白過來,指著繆乙顫聲道:「你,莫不是你出賣了我的子壯?」
魏琰縱聲大笑起來,指著繆乙笑道:「惠後啊惠後,你能予他的,不過是富貴;可是富貴之外,這個人貪求的可多呢。」
繆乙亦恭敬道:「惠後,大王已去,公子壯亦是難以扶植。不如魏夫人有公子華,魏王后懷著先王子嗣。您大勢已去,何不頤養天年?」原來這個滑頭的內宦,卻是心裡早有算計。他畢竟投靠羋姝已遲,雖然惠文王賓天前後,羋姝倚仗他的地方甚多,可是自羋姝與魏王后相爭以來,屢屢怪他不夠得力,甚至已經準備叫人替換他。他到這份上,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且他捏在魏夫人手中的短處甚多,而公子華與魏王后等也私下給他不少利益,更兼他與公子壯身邊的心腹寺人緝不和,若是公子壯上位,他便要看寺人緝這個後輩的臉色,他又豈肯甘心?因此魏夫人拉攏之下,他就果斷地出賣了公子壯,順便拿寺人緝的人頭來出出氣。
方纔送上來的,便是寺人緝的人頭罷了。
魏琰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登上主位,走到魏頤身邊坐下,慈愛地撫著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魏頤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羋姝看到魏琰,忽然從瘋狂中冷靜下來,尖叫一聲道:「來人——」
隨著她這一聲呼喚,從殿外衝進一大隊武士,舉著刀槍劍戟圍了上來。
魏琰身後,也擁出一大隊武士,雙方形成對峙。
羋姝忽然轉身一掌打在拉著她的繆乙臉上,又重重地啐了一口。繆乙嘿嘿冷笑,抹去臉上的濃痰,卻放開羋姝,恭敬地朝魏琰行了一禮,退後。
羋姝披頭散髮,拔出劍來喝道:「你以為這點人馬就能跟我鬥嗎?義渠君,將這兩個賤人拖下去亂刀分屍。」
魏琰卻笑吟吟地摟住了魏頤道:「惠後啊惠後,你還是這種老脾氣,遇事只顧撒氣,卻不思後路。」
羋姝臉色鐵青地問道:「什麼後路?」
魏琰的手輕撫著魏頤的肚子,笑道:「惠後,先王雖然死了,可你還有孫子,你照樣是最尊貴的惠文王后。你也別怪我,我和王后這麼做,只是為了自保而已。」
魏頤雖然不由自主地捲入王位爭奪,但本性的直率還是讓她厭惡地拂開魏琰的手,道:「殺人的是你,別扯上我。」
魏琰笑吟吟地道:「惠後,太醫說了,王后這一胎必是男的,再過一兩個月,我們的新王可就要出世了,如何?」
羋姝木然坐下,憤然道:「你……你好狠毒的心!」
魏琰的神情掠過一絲悲涼,轉眼即逝,笑道:「惠後,是你步步緊逼,我也是不得不為。子華被你派的殺手所傷,如今生死不知。你毒死蜀侯惲,又派人去魏冉軍中劫殺公子稷,甚至你若不是顧忌我,只怕連阿頤母子都不想留下來吧。你這麼瘋狂地殺人,都只是為了給你兒子公子壯繼位鋪平道路吧。我若不控制住子壯,你又如何會停止殺人?」
羋姝用含恨的眼神,看向魏頤的肚子。魏琰暗自心驚,連忙提醒道:「王后腹中,可是先王之子,您的孫子。如今公子壯不願意繼承王位,若再沒有這個孩子,您打算讓子華繼位嗎?」
羋姝瘋狂大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好、好,魏氏,你夠狠。你挾持子壯,想讓我無路可走;你挾持著懷孕的王后,又讓我投鼠忌器,不得不聽你擺佈……」
魏琰冷笑道:「你不也是一樣嗎?你挾持著阿頤,用來克制魏國;你派人暗殺子華,也是為了斷我後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誰也別說誰。」
羋姝看向魏頤,冷笑道:「好,王后,你也不是個軟弱的女子,也不用擺出這樣一副任人擺佈的樣子。你肚子裡還有一個兒子,你為了他也得剛強起來。」
魏頤瞪大眼睛看向羋姝道:「你說什麼?」
羋姝道:「我答應你,可以等你兒子出世,立他為新王。你能活,你兒子也能活,但是,魏琰不能活。」
她忽然扯下腰間懸的玉珮,往地上用力一摔,帳後侍衛盡出。
魏頤身邊的侍女忽然出刀,魏琰向後仰去,她身後的侍衛連忙擋住。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魏頤的侍女已經挾持魏頤站到羋姝身後,而繆乙也被另一名侍女重重踢下台階,迅速被羋姝的侍衛制住。
羋姝和魏頤站在一起,魏琰站在另一邊,雙方護衛迅速交起手來,直殺得血流遍地。
魏琰且戰且退,忽然間一指羋月道:「把她抓起來!」
魏琰身邊的侍衛就想去抓羋月,義渠王上前擋住,冷笑道:「這人還是我的,你們卻動不得。」
魏琰急紅了眼,叫道:「義渠君,孟羋許你什麼,我便加倍許你!」
義渠王呵呵一笑:「只可惜,她許我的,卻是你不能許我的。」說著揮劍一砍,便將羋月身上的鎖鏈砍斷,又遞了一把劍給羋月。
義渠兵亦是應聲而上,將羋姝和魏琰的人馬逼到了角落。
忽然間外面一聲斷喝:「大王到——」
羋姝與魏琰驚詫地回頭,卻見殿外擁入一隊武士,擁著樗裡疾、甘茂、庸芮、司馬錯等人率文武群臣走上殿來。
羋姝扔下長劍,放開魏琰,竭力做出威嚴的神態來,道:「樗裡子、甘相,你們為何而來?」
樗裡疾手中捧著錦盒道:「臣奉惠文王遺詔,迎新君繼位。」
羋姝望向魏頤,脫口道:「新君尚未出世,哪來的新君?」
樗裡疾卻轉向殿外,率眾鞠躬道:「臣等恭迎大王登殿。」
咸陽殿外武士如海潮般分開,魏冉、唐姑梁擁著身著玄衣燻裳、頭戴冕旒的嬴稷一步步登上台階,走進咸陽大殿。
群臣朝著嬴稷一起行禮,道:「臣等參見大王。」
羋姝和魏琰的表情都如同見了鬼一樣。
羋姝失聲驚叫道:「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說著,不由得看向羋月腳邊的木盒。
羋月卻冷笑一聲,此刻已經有兩名宮女,為她披上了錦袍。
嬴稷走到高高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羋姝、魏琰等人下令道:「送惠文後、先王后、魏琰回宮。」
羋姝滿臉不甘,卻只能眼睜睜怒視嬴稷,絕望地掙扎著叫道:「你們放開我,我是惠文後,魏王后腹中的才是儲君,才是儲君……我絕不承認,絕不承認……甘茂、甘相,你們都啞巴了嗎……」
甘茂一臉無奈地看著羋姝,拱手道:「惠文後,大勢已去,您就回宮去吧!」
羋姝腳一軟,就要倒下,被身邊兩名兵士扶住。
羋姝、魏琰等被押下。
羋月亦退到側殿之中,衛良人率眾宮女迅速為羋月披上翟衣,插上副笄六珈。
當羋月走出側殿,準備登殿之時,宮殿的另一則,侍衛們押著羋姝、魏琰、魏頤等出來。
羋月與羋姝的眼光遙遙相遇,羋月微笑頷首,羋姝咬牙切齒,滿心不甘地被帶走了。
羋月與嬴稷端坐於大殿之上,接受群臣參拜。
樗裡疾率群臣跪拜行禮道:「臣等參見夫人,參見大王——」
天氣越來越冷了,雪花開始飄落。
內侍和宮女們擁著羋月的車駕經過宮巷。
此時,在一間宮室內,羋姝和魏琰披頭散髮,各據宮室的一端,如野獸守護著地盤般互相惡狠狠地看著。
半晌,魏琰忽然大笑起來:「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我爭了大半輩子,最終,卻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羋姝冷笑道:「那也是我楚國女人贏了,你們魏國輸了。」
魏琰諷刺地道:「是嗎?那你如何和我一樣,也成了囚徒?」
羋姝強撐著氣勢道:「哼,那又如何?我才是嫡出正室,就算她兒子登上王位,也要奉我為嫡母……」
魏琰嘲笑道:「真是難得。」
羋姝雖然知道她必說不出好話來,仍然不禁問道:「難得什麼?」
魏琰冷笑道:「人年輕時一時愚蠢不打緊,能蠢上一輩子,才叫難得。若有誰敢像你待羋八子一半的手段對我,我都恨不得咬死她,你怎麼如此天真,以為誰活該一輩子對你屈膝低頭、逆來順受?」
羋姝大怒道:「哼,我怎麼樣不用你來操心,我卻是知道,你是死定了的。」
魏琰反諷道:「未必,我的子華還活著,我就還有機會。況且魏國兵馬在函谷關外,我便是魏國的人質,這個時候的秦國,可沒膽子跟魏國撕破臉。倒是你,楚國只要有一個人在秦國代表楚國的利益就夠了,既然羋八子已經上位,你就沒有再活著的必要了。」
羋姝被激怒,撲上去與魏琰廝打起來,一邊罵道:「你這賤婦,胡說八道,我先殺了你這賤婦!」
魏琰也還手與羋姝廝打,叫道:「你這惡婦,如此愚蠢,居然還能壓在我的頭上,我忍了你這蠢貨大半輩子了,現在不需要再忍了。」
兩人正滾成一團,門忽然開了,羋月站在門口,看著兩人。
兩人同時停住。
魏琰輕輕推開羋姝坐正,忽然笑了起來:「羋八子,看著我們這樣狼狽,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啊?」
羋月走進來,看了身邊的侍女一眼,兩名侍女上前,扶起羋姝和魏琰。
羋姝推開侍女,走到自己剛才坐的錦墊上,坐直,氣勢洶洶地看著羋月。
魏琰也推開侍女,如羋姝一樣坐直看著羋月。
羋月揮手令侍女退下。
薜荔不放心地看了羋姝和魏琰一眼。
羋月道:「退下。」
眾侍女退出後,羋月也坐了下來,與羋姝、魏琰形成三角之勢。
羋姝忽然問:「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經殺了你的兒子……」
羋月搖頭道:「子稷從來就不在魏冉的軍營之中,因為我知道,軍營之中雖然人多,但是如今諸公子爭位,封臣林立,軍營中還是魚龍混雜,不可信任。子稷一直在墨門,在唐姑梁的保護之下。那個你殺死的人,只不過是魏冉找的一個替身罷了。」
羋姝憤然道:「我才是王后,我才是王蕩之母,唐姑梁腦子有病嗎,他為什麼要助你?」
羋月淡淡地道:「你可知你殺死的唐夫人是唐姑梁的姊姊?更何況,子稷登基,會納唐姑梁的女兒為妃。」
羋姝羞憤交加,無言以對,但終究還是心有不甘,咬了咬牙,怨道:「我只恨天道不公,我本來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你應該是卑微無助的,可為什麼今天站在這兒,我們會顛倒了過來?我想問你,為什麼?」
羋月冷冷地道:「一日之內有白天黑夜,一年之內有春夏秋冬,天地之間有滄海桑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你會收穫什麼,端看你自己種下什麼。」
羋姝伏地恨聲道:「我做錯了什麼?我是元後,我生下了太子,繼承了王位,成了母后……為什麼天地變易?為什麼……為什麼先王要留下這麼一份遺詔?」她的話語中,充滿了不甘不忿,更有對秦惠文王的無盡怨念。過了片刻,她忽然抬起頭來問:「遺詔呢,遺詔在哪兒?」
羋月問羋姝:「你想看遺詔嗎?」
羋姝咬牙:「是,我死也要看一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羋月從袖中取出遺詔遞給羋姝:「這就是你一直想要找的遺詔,你為了這個,殺死了庸夫人、唐夫人以及這麼多的無辜之人,現在我把它給你,你可以好好看看。」
羋姝接過遺詔,看了一眼,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她用力撕扯著,甚至用牙齒咬著,把遺詔撕得一條條的,又扔到地下用力踩著,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地,嗚咽著:「先王,先王,你害得我好慘……」
羋月靜靜地看著。
羋姝意識到了什麼,忽然抬頭看著羋月含恨地問:「你贏了,你高興了,你得意了?」
羋月反問:「贏了你,有什麼值得得意的?不,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對手……我也並不高興!因為這個過程中,死了太多的人。庸夫人、唐夫人、樊長使、公子惲、公子封……乃至繆監、女蘿,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從函谷關走到咸陽,我所看到的都是血,都是死人……」她輕歎一聲,「這一場內戰,死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如果說,我從來沒想過跟你們鬥,你相不相信?」
羋姝憤然道:「到了此刻你還來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過可笑,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魏琰忽然笑了:「我信。可是我們這些人,又有誰是想著斗的?只不過進了宮,進了這個蟈蟈缸,不鬥也得鬥。不鬥,就是死;鬥,就要鬥到至死方休。」
羋姝恨恨地道:「我又何嘗想鬥?我當年認識先王的時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秦王,不也將終身許給了他?不是我想鬥,我嫁過來就是王后,我又何必跟誰鬥?是你,你——」她雙目噴火,指著魏琰。羋月道:「是你們不自量力,想跟我鬥。」
魏琰也尖叫起來:「我認識大王在先,你們才是後來的強盜。」
羋月卻反問道:「若魏夫人這麼說,那庸夫人呢,難道你們不是強盜不成?」
羋姝冷笑道:「那得怪她出身不夠高。」
魏琰也冷笑道:「誰教她不夠手段,攏不住男人,鬥不過我阿姊。」
羋月道:「那我呢?我沒有阿姊你這樣的出身,我也沒有魏琰你這樣的詭計多端,手段毒辣。」
羋姝恨恨地道:「你不過是仗著先王的遺詔罷了……」
羋月道:「當年先王賓天的時候,遺詔已經有了,可我母子還是被逼得俱去燕國為質,差點死在天寒地凍的燕國。當年群臣對我要踏上遠途視若無睹,而今天卻擁立我兒登位,你想過是為了什麼嗎?」
羋姝不禁問:「為了什麼?」
羋月道:「這個世界很不公平,有人以出身凌人,有人以詭計算人,似乎一時之間,都可以得占高位,橫行無忌。但這個世界又是公平的,不管是以出身凌人,還是以詭計算人,最終決定勝負的是你自己本身有多少能力,能讓多少人心甘情願地認同你,和你站到一起,為你效命……」
魏琰輕笑道:「你說的是你?那些遊走列國,從不會對任何君王忠誠的策士;那些世官世祿,坐擁兵馬,連君王也拿他們沒辦法的封臣會認同你,為你效命?」
羋月道:「我說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們鬥。因為……」她長吁一口氣,看著窗外的天空道:「這個宅院太小,小得讓我感覺很憋氣。在這個院子裡,贏又如何,輸又如何?就算是贏家,也只能一輩子看著這四方天,數著日子等年華老去,然後讓另一個女人佔據你的位置,去爭,去搶。」
魏琰哈地一笑,只覺得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覺得羋月的話很可笑:「呵呵呵……你說這樣的話,當真可笑,我們女人,還能走到哪裡去?你又想怎麼樣,難道想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失敗者,你走到了燕國,落魄窮困,最終還是回到這四方天地來。」
羋月搖了搖頭,肅然道:「我要鬥的從來不是你們,我不屑鬥,也不會鬥。我一直想離開,小時候想逃離楚宮,長大了想逃離秦宮。最終我回來了,因為我領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而是戰勝,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大到撐破這院牆,大到我的手可以伸到楚國,我的腳可以踩住秦國。那時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不與你們爭,我要與天下的英雄爭,與這個世道爭,與這個天地規矩爭。」
羋姝看著羋月,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想做什麼?」
羋月看著羋姝,搖搖頭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因為我要殺的人不是你。」
羋月轉身欲走,羋姝忽然尖叫道:「那你要殺的人是誰,是誰?」
羋月凝視著她:「你應該知道的。」
羋姝忽然顫抖起來:「你、你,你要殺的,莫不是我的母后?!」
羋月輕輕擊掌,兩名侍女迅速進來,將魏琰押了出去,室內又只剩下羋月和羋姝兩人。
羋姝只覺得渾身冰冷:「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信。你對我,並不是那種真正的姐妹之情,是不是?」
羋月凝視著羋姝,緩緩道:「我是很想把你當成姐妹,只可惜,我們注定做不成姐妹。因為你越來越像你的生母……」
羋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得無法停住,好半日,才恨恨道:「我以前覺得,母后很沒道理,現在才覺得,她所做的一切,真是太有道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仁慈可言,心慈手軟只會給自己製造麻煩。」
羋月搖頭:「你太自負了,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其實,這麼多年我對你處處忍讓,處處遷就,只不過是因為投鼠忌器,因為我的弟弟羋戎在楚國,在你母親的手中。現在,我不必忍讓了……」羋月輕輕地靠近羋姝,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羋姝看著羋月,忽然感覺到了恐懼,本能告訴她,她不應該繼續聽下去,因為羋月接下來說出的話,會是很可怕的,但卻無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好奇,還是問道:「什麼秘密?」
羋月低低地道:「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麼死的嗎?」
羋姝詫異道:「她不是殉了父王嗎?」她這話脫口而出,說完才忽然意識到,這種說法,或者只是楚宮的官方說法而已。當日玳瑁曾經對她說過,楚威後將羋月的生母配於賤卒,要她小心,恐防羋月知道此事,會怨恨於她,對她不利。她本不以為意,如今看來,羋月果然是知道此事的。
卻聽得羋月道:「不,她是想殉了父王,只可惜你的母親不肯,她把我的生母,偷天換日嫁給一個賤卒,讓她活在地獄中,生不如死。我弟弟魏冉,就是她後來生的孩子。」
羋姝驚駭地看著羋月:「我以為他只是你母族的表弟,原來真的是……」說到這裡,不禁氣惱起來,「你、你居然把你母親和旁人生的孩子,這般公然帶在身邊,簡直是……簡直是給父王的在天之靈抹黑啊。」
羋月冷笑:「對不起父王的人,是你的生母。我母親一生善良,小冉更是無辜,你母女不羞愧,我們有什麼可羞愧的?父王在天有靈,你說,會責罰誰?」
羋姝瑟縮了一下,又惱怒起來:「就算當日是我母后所為,可是你把這個野種帶進秦宮,難道不是存了攀附王室之心嗎?」
羋月不再理她,卻又緩緩地道:「我十歲的時候,發現我的生母未死,我以為可以母子相逢,於是我約了母親在南郊行宮相見。結果,你猜怎麼著……」
羋姝道:「怎麼……」
羋月的臉離羋姝很近,幾乎是緊貼著她,低聲道:「在那間小屋外,我親眼看著你的王兄……他強暴了我的生母,然後我的生母就自盡了,我看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羋姝驚叫一聲,推開羋月,恐懼地縮到角落裡顫抖不止,她忽然間就明白了:「十歲那年,十歲那年你不是遇上了黃狼,你受驚是因為這件事……虧得我還可憐你,幫著你說話,甚至不惜為你和七姊姊吵架……可是那時候的你,那時候的你就對我母后、對我王兄懷恨在心了吧。」她想到往事,越想越怕,「你、你那個時候,你那個時候對我好,對我千依百順,原來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原來我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妹……」
羋月坐回原處,看著羋姝,點頭道:「是,我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妹,天底下哪有姐妹會是一個人完全滿足另一個人的要求,不管有理還是無理。你只是習慣了我的退讓,習慣了我的遷就。宮中庶出的姐妹這麼多,你為什麼就喜歡我?因為不管是誰,總有受不了你的任性和無理的時候,只有我,為了活下去,可以一直遷就你,用一種你沒有發覺的方式討好你。當你快樂囂張地享受你的童年、你的少年時,有一個人,卻因為時時活在你母親的屠刀下,活在你的氣焰下,連重重地呼吸一下都不敢。這到底是你們欠我,還是我欠你們?」
羋姝的眼淚流下,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羋月道:「是,我倚仗著你活下來了。我欠你一條命,可我還了你三次。在上庸城,我救你一命;在義渠君伏擊的時候,你要我當你的替身引開追兵;在和氏璧一案中,我還你清白。我還過你三次命,我不再欠你了。」
羋姝憤怒地指著她:「你清了,可我還沒有清。你奪我夫婿,與我兒子爭位,難道這也是你還清的方式嗎?」
羋月搖了搖頭:「我說過,我從來沒有跟你搶過,如果我真心要對付你,你以為你還能活到今天嗎?我本以為忍讓退步可以避免災難,直到我去了燕國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想要避免災難,只有把讓你陷入災難的那個人戰勝。阿姊,我本來要離開秦宮,是你和魏琰迫使我留下,迫使我成為先王的妃子。是先王拉我入棋局,拿子稷當成磨刀石,去打磨你的兒子。可是,我是個人,終究不是個棋子。你其實最恨我的,最不能忍受的事,是因為你發現自離開楚國以後,我不再是那個生活在屠刀下不敢呼吸的小奴才,而變成自己想要展翼高飛的鯤鵬了。所以你要把我拉進來,鎖在秦宮,鎖在你的腳下,為你效力,任你擺佈。阿姊,你是威後最嬌慣的女兒,從小就習慣於俯視這個世界,所以一旦你不再佔據上風的時候,你就會驚慌失措,就會怨恨交加,甚至會瘋狂殘暴。你跟你的母親,其實是同一種人。」
羋姝咬牙道:「如果我的子蕩還活著的話,如果我的子壯不是落在魏氏手中的話,還能有你什麼……」
羋月搖頭歎道:「上天給了你最好的籌碼,是你自己的任性,把它一枚枚輸光,你卻一定要遷怒於人,認為是別人搶走了你的籌碼。可是沒有我,你真的能夠守住你自己的籌碼嗎?你肆意妄為,失去了先王的信任;你嬌縱兒子,讓子蕩胡作非為舉鼎砸死了自己;你爭權奪利濫開殺戒,又讓人把復仇之手伸向子壯;你容不得人,讓你的兒媳魏王后,也變成了你的敵人。就算今天你殺了魏夫人,可是你真的以為你能控制住魏王后嗎?咸陽從繁華都城變成殺場,群臣早就厭惡怨恨你了。秦國諸公子割據一方,明眼人都能看到,它將四分五裂。你以為楚國軍隊駐在函谷關外是來支持你的嗎?那是為了瓜分秦國而來。群臣擁護我,因為我應允將平定秦國;唐氏、衛氏擁護我,因為我應允能夠讓她們的兒子活下來;義渠擁護我,因為他們能夠得到利益;我能讓列國退兵,因為我讓他們知道,繼續待下去,佔不了秦國的便宜。這些,你能做到嗎?」
羋姝失神地看著羋月,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已經無話可說。
羋月道:「還記得你從前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媵的女兒永遠都是媵,你和我都將重複我們母親的命運,你為主,我為奴,你高高在上,我淪落塵埃。可是,時代不同了,歷史不會重演,我們永遠不會重複母親那一輩的命運。我和你之間的一切,到此已經全部結束了。」
羋月走出了屋子,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澄澈,萬里無雲。
次日,群臣齊聚大殿,舉行新王登基的第一次大朝會。
羋月攜著嬴稷走上咸陽殿,坐下,台階下群臣行禮如儀。
羋月先問:「今日所議何事?」
樗裡疾便上前一步,道:「先王在洛邑賓天,梓宮已經回到咸陽,卻因為宮變,遲遲未曾落葬。此時當葬先王靈柩,並議謚號。」
羋月點頭道:「先王蕩既已正位,當葬入王陵,你們擬了何謚?」
甘茂搶上前一步奉承道:「還請惠王后示下。」
樗裡疾沉聲斥道:「甘茂,先前已尊一惠王后,何以又尊一惠王后?」
甘茂辯解道:「孟羋失德,當廢尊位。如今大王正位,當尊聖母為正位母后,附先王謚,為惠王后,有何不可?」
庸芮上前道:「臣以為,孟羋以惠王后身份行令已經五年,為免混淆,當為季羋再擬一尊號。」
樗裡疾見甘茂還要說話,已經上前一步道:「臣附議。」
魏冉上前道:「臣也附議。」
甘茂本欲與樗裡疾相爭,見魏冉附議,知道他既然說話,必是符合羋月之意,自己本為奉承羋月,倒不敢再說了,連忙也轉過方向道:「這……庸大夫之言有理,臣也附議。」
羋月點頭道:「不知諸卿擬何尊號?」
魏冉與庸芮等早有商議,當下再上前一步道:「先王以君王之尊,而效匹夫之舉,因之殞身,而令得秦國大亂,此乃孟羋有失母德也。想當年周武王英年而逝,遺下成王年幼,幸有母后王姜輔佐,匡正王道,而成就周室江山數百年,至今不滅。周室三母,皆以『太』字為尊號,稱太妊、太姒、太姜,臣以為,當以『太』字為尊號,稱太后。」
庸芮亦跟著道:「『太』者大也,也作『泰』字,以形容未盡之意。古以『太』字為最尊,王之儲為太子,王之母當為太后。臣以為,孟羋有失母德,太后當盡母職,代王攝政以匡正王道,行古人未行之政。故臣建議,從今日起,王之母當不附前王謚號,而另行單獨稱太后,不知可否?」
羋月緩緩地看向樗裡疾和甘茂。
甘茂被羋月眼神一逼,連忙上前道:「臣以為,魏冉將軍、庸芮大夫之言有理,臣亦附議。」
羋月看向樗裡疾道:「樗裡子呢?」
樗裡疾隱隱覺得不對,但此刻國事艱難,他想了想,還是忍了下去,道:「臣,但遵王意。」
羋月便看向嬴稷。
嬴稷會意,開口道:「既如此,自今日起,尊聖母為太后。寡人年紀尚小,為了大秦王業,當由母后臨朝稱制,代掌朝政。」
魏冉率先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群臣一起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咸陽殿外,台階上下,站著的朝臣武士們一起跪下,山呼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殿內殿外,形成一股極大的回聲:「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羋月莊重站起道:「願與眾卿攜手,興我大秦王業。」
眾人皆高呼道:「大秦王業!大秦王業!大秦王業!」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太后」自此而始,羋月開始了長達四十一年的執政生涯。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詩經·召南·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