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窮盡處

西郊行宮,一隊黑甲騎士飛馳而入,一直到了正殿台階前才停下來。隊伍分開,一人越眾而出,取下黑色頭盔,長髮如瀑落下,正是羋月。

魏冉從殿內迎出:「阿姊!」

羋月驚詫地看著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從魏冉身後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將軍在這裡等你的。」他向羋月拱手:「羋夫人,阿姊已經在殿內久候了。」

羋月將頭盔交給魏冉,往裡走去:「你們在外等著,我去見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著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羋月吃了一驚,這身衣飾,顯然應是秦惠文王昔年繼位為君,她身為君夫人時之禮服,此時穿上,意義不言而喻。她鎮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見道:「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點了點頭:「季羋,你能夠有勇氣來,我很欣慰,先王總算沒有看錯人。」

羋月不語。對於這份遲來的遺詔,她盼望欣喜,更怨恨牴觸,她對先王的情感太過複雜,反而不如庸夫人純粹忠實。當下只說了一句:「先王?」表示疑問。

庸夫人點頭:「先王的確留下了遺詔,傳位於公子稷。」

雖然這個消息羋月已經從別處聽到過,可是真正確認的時候,她仍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羋月掩住臉,抑住奪眶而出的淚水,百感交集,是憤懣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個長久以來的懸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卻沒有庸夫人想像中的感動和快樂。

羋月勉強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發問:「我知道,此時問這樣的話,已經毫無意義。可是我真的很想問問,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麼?」

就算她已經壓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聽出她話語中的不甘來,長歎一聲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蕩居嫡居長,多年來是他認定的儲君,亦是眾人眼中認定的儲君。公子稷的年紀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認可的時候太遲了。他是考慮過你們,並且籌謀過,但他的病來得太快,他沒有時間去安排更換太子,他不能冒著讓江山動盪的危險。到最終的時候,他先是君王,然後才是眾多后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親。這封遺詔,其實只是他最後的不甘心,留下來也只不過作萬一的考慮,但是這種萬一的情形,甚至是連他自己也不願意發生的。他把這遺詔留給我卻希望什麼事也沒發生,到我閉眼的那一天,把這封遺詔給燒了。」

羋月苦笑:「一個臨死之人的突發奇想,卻製造了無數的麻煩。他以為留這道遺詔,只是一種臨終的不甘心,甚至是無用的。可是遺詔的存在已經被洩露了,若無這道遺詔,惠文後也不會如此逼迫於我,甚至我與子稷可能與其他公子一樣,得到一小塊封地……」

庸夫人也長歎:「本來這道遺詔,很可能永遠不會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晉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將至絕望,才等到晉國的王位空缺而得以復國。我大秦獻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誰能想到,年富力強的新王蕩,會親自去做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區區五年時間,秦國的王位,就空出來等你們回來了。莫非這真是天意嗎?」

羋月肅然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意,天地若有靈,不應該奪我父母,令我流離失所,多年來命懸一線。我只相信,若不能奪我之命,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與它爭上一爭。」

庸夫人點頭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說著,庸夫人站起來,緩緩脫下兩層的外衣,走到羋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脫了,把我這件衣服穿上。」

羋月驚詫地看著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掃過屋內顯得紛亂的竹簡衣箱,點頭道:「先王賓天以來,孟羋派人搜過我這裡多次,甚至親自來了兩三次,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細細搜查過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卻拿我無可奈何。」

羋月問:「遺詔在衣服中?」

庸夫人卻將手中的衣服分離,將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將中間一層白衣遞給羋月道:「準確地說,在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來,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樣,雖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開檢查過了,卻最終還是沒敢真的直接脫我的衣服……」

羋月站起來,脫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幫羋月穿上衣服,在繡著紋飾的衣領處捏了捏,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羋月。

羋月會意的眼光看過,若無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幫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阿姊,孟羋的人馬追上來了。」

羋月一急:「來得好快……」羋姝來得這麼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經……她心頭一緊,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們一起走吧。」

庸夫人卻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羋月驚詫地問:「為什麼?」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們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

羋月道:「那也犯不著夫人留下來,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許已經……」

庸夫人點點頭,道:「我知道。欲成大業,怎能沒有犧牲?你去吧,先王選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內亂,驅逐外敵,興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鳥衛們進來,向著庸夫人行禮。庸夫人指了指羋月道:「你們見過羋女君。」

羋月詫異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為何稱自己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遺詔,立你子為儲,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說著,鄭重向羋月施了一禮,道:「玄鳥衛乃是先王為太子時,我與先王一同訓練的。先孝公駕崩後,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諸公子試圖奪位,也是幸得玄鳥衛之助,方能坐穩王位。」

羋月道:「我曾聽說繆乙毒死繆監,除了打聽遺詔下落,就是為了奪取玄鳥衛。」

庸夫人輕歎一聲道:「玄鳥衛本來就是先王流亡時的遊戲之舉,羋後已經正位,何須再掌控玄鳥衛?時移勢易,連國策都要不斷變化,更何況玄鳥衛本就是奇兵偏門,只能倚仗一時,歷代君王都要根據自己的國策而調整。先王的玄鳥衛,自當隨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遺願未了,才暫時由我執掌。如今我把玄鳥令暫交給你,希望將來,你能夠訓練出只屬於你自己的親衛來。」

羋月行禮道:「謹受教。」

此時庸芮、魏冉等人亦進來,帶著羋月從地道離開。

羋月等人離開以後,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來。

但聽得外頭的聲音越來越響,不久之後,便有內侍急報,說是惠文後已經率軍前來,到了宮外。

卻說羋姝闖入冀闕,魏頤已經在護衛擁護下逃走。她大肆搜尋冀闕,尋找羋月,卻被唐夫人的偽裝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著人,還與魏琰在冀闕還潛伏著的人打了一場。她氣急敗壞,調來重兵將冀闕重重包圍,層層推進,方在一間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時,她才知道羋月早已離去,一直牽制著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畢自盡,羋姝大怒。此時甘茂也已經趕來,預料到羋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宮,當下就先派了快馬急行軍趕到西郊行宮,將行宮包圍。

羋姝方坐了馬車,趕往西郊行宮。

此時西郊行宮的大門已經被杜錦率人攻破,繆乙在前領隊,羋姝帶著大隊護衛,殺氣騰騰地闖入西郊行宮。

一路上杜錦低聲稟報,方才西郊行宮各處都奔出一隊黑衣人來,向著不同方向逃離,他已經派人跟了上去。羋姝卻問:「那庸氏可還在?」

杜錦忙道:「庸夫人並未離去。」

羋姝冷笑:「這個老棄婦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個個收拾過來,她也休想再逃脫。」

一路行來,直至正殿。

羋姝在眾人簇擁下闖入正殿,見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著羋姝微笑道:「孟羋,別來無恙乎?」

羋姝看著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邁過門檻,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繆乙慇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羋姝一手推開。

羋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著庸夫人惡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先王的一個棄婦,沒有想到你居然還隱藏著這麼大的秘密。」

庸夫人表情平靜得近乎漠視,「我與先王,乃是結髮夫妻,我與他之間並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並不在乎他身邊那個後位到底是誰在坐著。我知道他這一生,有許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罷,你也罷,都只不過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個。他臨終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現在把這些事情交託了,便可以隨他而去了。」

羋姝聽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記耳光。她整個人頓時顫抖起來,尖叫道:「你胡說,胡說……先王喜歡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將來百年之後,與他同墓而葬共享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兒子,才能繼承大秦的江山,傳之後世……」

庸夫人輕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裡最清楚,不是嗎?」

羋姝忽然冷笑起來:「你想刺激我,擾亂我的心神,讓我忘記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嗎?可惜我是不會上當的。我問你,羋八子在哪兒,先王的遺詔在哪兒?」

庸夫人反問:「先王的遺詔在哪兒,對你有用嗎?如果真有這道遺詔,你奉不奉詔?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詔令,你口口聲聲以先王遺孀自命,拿先王來當令箭,又是何等虛偽!你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論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羋姝素來驕縱自負,從來不曾將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時在庸夫人面前,雖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對方不過是個棄婦,不知道為何,竟會產生自慚形穢,甚至是願意俯首稱臣的感覺來。這樣的感覺,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會產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夠阻止我嗎?我不妨告訴你,我進來之前,整個西郊行宮都被我包圍了,她就算插翅也飛不出去。來人,給我搜!」

之前,她雖然數次前來尋釁和尋找遺詔,但不知道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邊,她就會有畏怯之意,到了關鍵時刻總會因氣餒而放棄。而此刻,她已經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腳,看她臉上的笑容是不是還這麼囂張。她很想讓她跪下來向自己求饒,讓她崩潰、絕望,讓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這麼居高臨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後,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廟,共陵寢,萬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閉目,不再理睬她。

繆乙帶著隨從,在整個西郊行宮進行搜索,各個房間的宮女都被趕出來,站到大殿外,環抱著手臂,瑟瑟發抖。可是搜遍全宮,既沒有羋月,也沒有遺詔,甚至連他們先頭部隊明明交手過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見了。

繆乙氣急敗壞地將情況向羋姝稟報。羋姝大怒,衝到庸夫人面前,待要發作,又忽然止住了腳步,似想到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一伸手,向侍女道:「你們拿鏡子來。」

侍女忙奉上鏡子,羋姝拿起鏡子,嘿嘿冷笑一聲,將銅鏡遞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睜開眼睛,好好看這一面鏡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難看嗎?先王愛你?哈哈哈,先王愛你什麼?是愛你的雞皮鶴髮,還是愛你的齒搖發落啊?就你這樣的老棄婦,隨便來個人哄哄,就真的上了當。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麼,地是什麼?就算有遺詔又怎麼樣呢?我的長子已經繼位為王,我的次子也將繼位為王,我的孫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憐,抱著一個男人的謊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這麼多年,就算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無人祭祀。你拿什麼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時,得到君王的寵愛,成為一國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兒子成為太子,成為君王。我配享宗廟,千秋萬載享受子孫的祭祀……」

庸夫人睜開眼睛,凌厲地看了羋姝一眼,羋姝不禁往後一縮。

庸夫人卻又閉上了眼睛,輕蔑地道:「你得不到——」

羋姝道:「我得不到什麼?」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孫繞膝,也得不到宗廟配享。你沒有教好你的兒子,讓大秦陷入內戰,你是秦國的罪人,你最終將什麼也得不到——」

羋姝終於忍不住發作起來:「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罰酒。我也不必問遺詔在哪裡,更不必問羋八子在哪兒,也不必問你有什麼算計、什麼籌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啊恨啊,所有的盤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權勢,能夠把你們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門口停住,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笑:「繆乙!」

繆乙連忙上前聽命。羋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聲音道:「你聽著,西郊行宮因宮人舉火不慎而失火,片瓦無存。」

繆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動。

繆乙便很快行動起來,行宮的宮女內侍們,被宮衛們驅趕進了一間間屋子裡,又被鎖上了門,驚慌失措的宮女們拍打著門,尖叫著,哭喊著。

那些羋姝手下的內侍雖然執行著命令,見此慘狀,也不禁臉上露出惻然之色,掩著耳朵匆匆跑開。

羋姝走出大殿,站在台階的頂端,左右四顧,見西郊行宮周圍幾處煙火已起,夾著宮女們遠遠飄來的尖叫聲、哭罵聲。

羋姝回頭望去,繆乙手持火把,向著殿內擲去,一會兒殿內的帷幔已經燒著,遠遠可見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閉目不動,大火很快將整個正殿吞沒。

庸夫人的侍女們伏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俱是垂淚。

忽然間,為首的白露抬起頭來,輕聲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眾侍女也止了哭聲,抬起頭來,跟著白露輕輕和聲:「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歌聲傳出正殿,漸漸傳開,那些被關在房內哭叫咒罵的宮女也聽到了這歌聲,慢慢地停下哭叫,跟著和唱:「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已經步下台階,忽然聽到歌聲,她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大火已經將庸夫人和她的侍女們吞沒,可是庸夫人的臉上,仍然保持著一絲輕蔑的笑容。

歌聲越來越響,歌者越來越多,聲音匯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搖曳中,更顯得飄忽不定:「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尖叫一聲,整個人軟倒在繆乙身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現場,顫聲道:「走,快走……」

繆乙扔掉最後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著羋姝上了馬車,倉皇離開西郊行宮。

行宮秘道中,幾名黑衣玄鳥衛在前面舉著火把引路,庸芮緊隨其後,中間是羋月,魏冉手執長劍隨後護衛,最後面又是幾名玄鳥衛執刀警戒跟隨。

眾人走著,不斷有土粒掉在頭頂上。

魏冉揮開掉在羋月頭髮上的土粒,一邊問:「走了這麼久,還沒走出嗎,這秘道有多長?」

玄鳥衛首領道:「這條秘道原是預防行宮被人包圍,用來脫身的,只挖到行宮外並不保險,所以要挖更長。」

羋月點頭道:「這秘道要走多久?」

玄鳥衛首領道:「要走一個時辰左右。」

羋月點點頭,忽然皺了皺眉頭,問道:「什麼氣味?」

魏冉也聞了聞道:「好像是著火了的煙味。」

玄鳥衛首領臉色一變,抬頭看了看,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卻沒有說出來,反而加快了腳步道:「羋夫人,我們快走。」

庸芮卻忽然站住,扶著秘道的手也顫抖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走,快走!」

羋月也已經想到,失聲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頭看去。庸芮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挾持著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會兒,秘道後面也開始傳來一縷縷青煙,眾人頓時一齊奔跑起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羋月扶著牆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著。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羋月搖搖頭道:「地道太矮,你背著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斷後的玄鳥衛忽然說道:「煙氣沒有了。」

這秘道雖長,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風口,若是西郊行宮著了火,煙氣自然也會透過通風口進來,如今這煙氣已經沒有了,玄鳥衛首領便判斷道:「我們已經離開西郊行宮有一段距離了。夫人,快點走,前面應該離秘道出口不遠了。」

羋月回頭望去,也不知道離開行宮多久了,從這煙氣中,她也能夠預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宮的人遭遇了什麼。她跪下來,恭敬地朝著來時的方向行了三禮,方站起來,一咬牙,繼續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鳥衛首領卻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會兒,扒開土堆,一推開卻是另一扇門,道:「夫人,請走這邊。」

魏冉詫異:「前面不是還有路嗎?」

那首領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陽城中的,這條路,才是離開咸陽的。」遂引了羋月進入這條岔道,又留下兩人,讓他們將諸人行蹤掩蓋了,然後繼續沿著這條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跡,引開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後,那首領便推開頂上的木門,一躍而上,先觀察了一番周圍情況,方道:「夫人,外面沒有人,可以出來了。」

於是前面幾個玄鳥衛也跟著一躍而上,依次拉庸芮、羋月、魏冉上來,最後拉殿後的其他玄鳥衛出來。

羋月舉目看去,這秘道出口卻是一間農舍的雜物間,一塊破草蓆胡亂鋪在泥地上,此時已經掀開,露出洞口來,旁邊卻扔著幾件舊鋤破犁之類的農具,還有大堆亂柴。

最後一名衛士出來之後,便用木板合上洞口,蓋上泥土,又掩上破草蓆,再將那些農具亂柴堆上,掩了眾人痕跡。

羋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農舍外面是一個小農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草棚泥屋。遠處幾個老農在曬太陽,有一些孩子跑來跑去。

更遠的地方,黑煙升騰,火光熊熊。

一夜過去,天色已亮,那玄鳥衛派出幾人,悄悄打探回來,說是王宮禁軍在這邊來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說著,那派出去的幾人俱都回來了,說村口來了禁軍,眾人便躲在柴堆後面觀察。卻見一隊秦兵馳入農莊,驚得幾名老農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聲,就被老農緊緊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個村子馳騁來回,將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從屋子裡趕了出來,細細盤問,可有陌生人出入村莊,又到各屋子裡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將又細細地將村口出入痕跡看了,也無發現。咸陽城外這樣的村莊甚多,自然也不多問,便走了。

玄鳥衛首領伏在窗口,緊張地看著外面秦兵遠去,才站起身來道:「夫人,他們已經走了。」

魏冉道:「他們必然還在附近搜索,我們等到晚上再出去。」

羋月點了點頭道:「子稷怎麼樣了?」

魏冉道:「已經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羋月又道:「你的兵馬何在?」

魏冉道:「孟羋和魏氏防我甚緊,我的營帳只能駐在大散關一帶,這次只隨身帶了一些親衛過來。唉,不曉得他們有幾人能夠脫身。」

羋月轉頭向玄鳥衛首領問道:「我們如何離開?」

玄鳥衛首領躬身道:「等天黑以後,我們會護送夫人和將軍前往大散關。」

羋月轉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們走後,我先回咸陽,再帶人去西郊行宮,為我阿姊……收殮。」

羋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禮。

夜晚,整個農莊寂靜一片,只偶爾有幾聲狗叫。羋月等人悄悄潛出農莊,分頭沒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羋月和魏冉等人騎馬飛奔,數日之後,到了魏冉預定的接應地點。有一隊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見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將軍,不好了……」

魏冉勒住馬,驚問:「怎麼了?」

那人稟道:「惠文後派人,將我們前往大散關的必經之道給封了。」

魏冉跳下馬來,連聲咒罵。

羋月問魏冉:「現在還有何辦法?」

魏冉躊躇道:「若是只有我一個人,無非殺出一條血路來罷了。只是我們這麼多人,只怕無法通過……」

羋月歎道:「我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再作商議。」

眾人也都跳下馬來,拉著馬避到小樹林處。

羋月坐在地上,抬頭仰望月亮,玄鳥衛首領取出水壺來準備遞給羋月,卻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凍,此處又不敢生火,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羋月苦笑一聲道:「這時候哪裡講究得這麼多?」

羋月正欲接過水壺,卻被魏冉擋住,魏冉從懷中取出一隻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你喝這個。」

羋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開的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她不接水壺,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責備道:「你這孩子,你當阿姊是什麼人,喝冰水又能怎麼樣?你若受了寒,可怎麼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軍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裡幾天也沒事。倒是阿姊你……」

羋月一瞪道:「我怎麼了?」

魏冉不敢再說,只是憨笑著又把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羋月接過壺,卻先遞到魏冉嘴邊,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幾口,又遞給羋月。羋月喝了兩口,將水壺放入自己懷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羋月看著他:「下次若再這樣,阿姊也會同樣做,聽到了沒有?」

魏冉垂頭喪氣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羋月坐了下來,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卻又說:「阿姊,我還想再喝兩口。」

羋月看出他的心思,將水壺又還給了魏冉。

魏冉喝了兩口,又遞給羋月說:「阿姊再喝兩口吧。」

羋月拍了拍魏冉的腦袋,抬手又喝了兩口,才把水壺扔給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兩聲,轉了話題:「阿姊,你可有辦法了?」

羋月看了看遠處,道:「當務之急,就是要讓你回到軍營中,要不然,只怕羋姝會派人接管你的軍營。」

魏冉冷笑一聲:「我的軍隊,除了我,誰能接管?」

羋月沉吟:「看來,她要堵的是我。乾脆你我分頭行事,你一個人可能衝破重圍回你的軍營?」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憑妖後的手下,還無人能擋得住我!」

羋月道:「好,剩下的人護送我繼續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兒?」

羋月怔了一怔:「去哪兒?」她的腦海中,忽然想起臨行前黃歇的話,若是你萬一不利,還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將這句話用力拋開。不,她不回楚,她絕對不可能這樣回楚。

此時就聽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見義渠君嗎?」

羋月一怔,忽然問他:「義渠君的軍隊,是否已經逼近蕭關了?」

魏冉見她如此問,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後,義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樣子,嬴蕩卻一心東進,無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寧人,贈以厚禮,才安撫住了義渠王。只是擾邊掠民之舉,在所難免,也只能當看不見了。

到秦王蕩一死,義渠二十五縣俱都拒絕再稱臣,義渠王甚至還率領雄兵,一路東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勢。

此時趙燕兩國軍隊在函谷關外,只憑魏冉手中兵馬,羋月難有必勝之把握,但若是加上義渠王的人馬,那就可以改變格局了。

當下兩人分頭行事,魏冉先去大散關軍營調集人馬,羋月則去蕭關外見義渠王。

一路上,歷經艱險,遭遇伏擊無數,終於遙遙見到義渠營寨。不想就在此時,羋姝派來的兵馬也已經追至。

一行人且戰且退,直往西邊而行。此時羋月身邊除玄鳥衛外,還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馬,但終究人數懸殊,護衛越戰越少。

眼見義渠軍營將至,後面追隨的秦將樂池勒馬,將手一揮道:「放箭!」

副將一驚,阻止道:「將軍,若是活捉,功勞更大!」

樂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脫,就什麼也沒有了。放箭!」

頓時箭如雨下,羋月身邊的護衛紛紛倒地。

羋月驚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噴出,卻用盡全力嘶叫著道:「夫人,快走!」

眼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的護衛落馬,羋月心膽俱摧,卻咬緊了牙關,繼續催馬。

箭繼續飛射著,她身邊的護衛一個個落馬倒下,最終所有的護衛都傷亡殆盡。

羋月的馬中了一箭,長嘶著加快了奔馳,連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馬上隨馬而馳,已經無力駕馭馬匹。

忽然一陣箭雨自反方向射來,追擊的秦兵紛紛落地。

羋月的馬長嘶一聲倒下,羋月被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強抬起頭來。她矇矓的視線中,只見前面一片營帳,沒有旗幟,旗桿上面掛著成串旄尾。

幾個義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動。

羋月提起最後的力氣,勉強說了一聲:「帶我……見……義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

義渠王帳,油燈中的燈芯晃動著。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滿臉絡腮鬍子的義渠王。

義渠王咧開嘴笑了:「你醒了。」

羋月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運氣在我這邊,我就能活著見到你。」

義渠王道:「胡說,你只是受了小傷,哪裡說到死啊活的。」

羋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義渠王怔了一下,還是很直爽地點頭:「想。」

羋月招了招手,義渠王不解其意,但還是把頭伸了過去。羋月用手撐著身體坐起來,伸手攬住了義渠王的脖子,輕輕地吻上了他。

義渠王愣住了,只能憑著身體的本能熱烈地回吻。好一會兒,兩人才分開,羋月喘息著倚在義渠王的懷中,輕輕地笑了一下道:「我還活著,真好。」

羋月伏在義渠王的肩頭,眼淚流了下來,她張口在義渠王的肩頭咬了一口,咬到滲出血來。義渠王「哎呀」一聲,拉開羋月道:「你瘋了嗎?」

卻見羋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對著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舉著滲著血的胳膊,流著眼淚笑著道:「你會痛,我也會痛,我們都還活著。活著,真好!」

義渠王倒吸一口涼氣,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道:「你怎麼了?」

羋月輕聲說道:「把我抱得緊些,再緊些,我很冷,很冷……」她一邊笑,一邊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義渠王沒有說話,只是一隻手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另一隻手卻將帳中所有的毛皮都拉過來,一層層地蓋到羋月的身上。

羋月抬頭,吻上義渠王。

當追兵將至的那一刻,她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她的頭頂,離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斷流著,身上漸漸變得寒冷,整個人漸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前所未有地軟弱和畏懼。她跌下馬,她昏迷,她醒來,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著的,自己是否還在噩夢中,是否她太期望見到義渠王了,所以產生了幻覺?

她感覺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熱量取暖;她感覺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麼,想用什麼事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她需要生命的感覺。

她緊緊地摟住義渠王,撕扯著他礙事的衣服。義渠王也在熱切地回應著她,讓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那有熱量的身體,那有著生命力的肌肉與她緊緊相貼。他的心在跳動著,然後她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們撕扯著,搏鬥著,如同兩隻原始的野獸。此刻天地之間,只有這種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動著。

凌晨,陽光射入王帳,也射在羋月的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似乎一時有些錯愕,不知身在何處。她環視周圍一圈,然後看到睡在她身邊的義渠王。羋月的眼神變得複雜,她看著義渠王,伸手想撫摸他,卻在手接近義渠王臉頰的時候停了下來。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毛皮,拽過自己散亂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來。

義渠王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看著羋月穿上衣服,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羋月沒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開毛皮堆找著。義渠王忽然在羋月背後開口道:「你在找什麼?」

羋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靜地道:「我的衣服。」

義渠王坐起,一邊披衣一邊問:「為什麼不等我醒來?」

羋月沒有說話。

義渠王道:「昨晚……」

羋月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急道:「昨晚只是一樁意外罷了。我只是……」

義渠王卻道:「我知道。」

羋月一動不動。

義渠王已經站起來,走到羋月身後,手撫上羋月的肩頭,輕聲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單獨帶兵出去打仗,跟著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難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們的屍體……」

羋月的手有些顫抖。

義渠王從身後將羋月攬入懷中,歎道:「只有實實在在地抱住一個人,才能確定自己還是活著的,是不是?」

羋月坐著不動,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要走了。」

義渠王問:「走?你想去哪兒?」

羋月道:「回咸陽。」

義渠王道:「為什麼要回咸陽?」

羋月道:「我從燕國回來,就是為了回咸陽。」

義渠王道:「咸陽有很多人想殺你。」

羋月自嘲道:「是啊。」

義渠王道:「這裡離咸陽很遠,你特地跑過來,難道什麼也不說,就要走嗎?」

羋月輕歎道:「我本來想說的,可現在不想說了。」

義渠王問:「為什麼?」

羋月回過頭去,撫著義渠王的臉,苦笑道:「我已經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沒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義渠王忽然笑了:「這天下是一個棋局,每個人都是棋子,誰又能置身事外?」

羋月道:「那麼,你想怎麼樣去做呢?」

義渠王道:「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大秦的江山。」

義渠王沉默不語。

羋月站起來,看了看帳內,問道:「我的衣服呢?」

義渠王問:「什麼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讓侍女幫你換了,換下來的衣服應該是拿去洗了。怎麼,有東西?」

羋月臉色一變,急了:「快去找回來!」說著,她就已經衝了出去。

義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羋月在營帳之間亂轉著,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帶你去吧。」

說著便召來近衛,問得羋月的衣服剛才由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拿到河邊去洗了,當下兩人忙趕了過去。

此時,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正在小溪邊,邊洗衣服邊說閒話。

青駒不耐煩地道:「秦人就是嬌慣,這麼冷的天,洗什麼衣服。絲,好冷。」

白羊抖開衣服勸道:「大王喜歡那個女人,又有什麼辦法?嘖嘖,這種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御寒,還經不得髒,一髒就要洗。哪像我們穿毛皮,一年四季髒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換,更不用洗。」

青駒哼了一聲:「那個秦女的胳膊腿兒細得跟蘆柴一樣,我一拳就能打斷。真不知道大王喜歡她什麼。」

兩個侍女一邊發牢騷,一邊抖開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羋月遠遠地看到白羊正抖開庸夫人的那件衣服準備去洗,連忙尖叫一聲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這一下,白羊嚇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順著水流漂走了。

羋月飛跑過來,見衣服順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過去搶那衣服。水流湍急,險些滑了一跤。

義渠王此時已經趕到,忙道:「你站著別動,我去幫你拿回來。」說著,便解下腰間的鞭子,揮鞭將已經順著水流漂走的衣服捲了回來,又跳下小溪,將羋月抱起,轉身上岸。

羋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義渠王抱著羋月進了王帳,羋月跳下來,拔出義渠王的小刀,將衣領挑開,拉出長長的一卷帛書來,仔細看了後,才長吁了一口氣道:「還好。」她拿著詔書,小心翼翼地在火爐邊烤了一會兒,直到烤乾了為止。

義渠王好奇地從她手中接過詔書,仔細看去,見詔書只是濕了左下角,有點墨跡暈開,幾個字顯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詔書右下角的大紅印璽和左上角的「傳位於嬴稷」等字樣依舊清晰。他揚了揚詔書,問道:「這個,就是遺詔了?」

羋月「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義渠王放下遺詔,道:「惠文後早派人來過義渠了。她說,如果殺了你,或者把你交給她,就給我一千車糧食,一千匹絹,一萬鎰金,還割讓五個城池,准義渠立國。」

羋月冷笑一聲:「她倒是很慷慨。」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打聽過了,聽說是因為秦國的老王,給你留了什麼遺詔,想來就是這個了。你們周人真奇怪,爭王位靠的是兵馬,留這麼一塊布,有什麼用?」

羋月接過遺詔,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時候,敵得過千軍萬馬;若是無用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塊破布罷了。」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不會以為,有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去爭秦王的王位了吧?」

羋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馬呢?」

義渠王忽然不說話了。

羋月看了義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個勇士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個王者,卻沒有什麼事,能夠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讓心愛的女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