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眼見快到秦國邊城。
這一夜,嬴稷坐在羋月的懷中,羋月指點著地圖與他解說:「再過兩天,我們就能到崤山了。過了崤山,就是函谷關,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嬴稷好奇地問:「母親,崤山是什麼地方?」
羋月輕歎一聲,說道:「崤山——是秦人的傷心地。秦國到穆公手中,才開始參與天下稱霸,只可惜在這崤山一戰,斷送大秦百年東進之路。秦人伐晉,在崤山受到晉國伏擊,全軍覆沒。整個崤山當時密密麻麻,儘是白骨露野,無人收拾。秦人經此一戰後,經歷百年,才恢復元氣。」
嬴稷聽著秦人往事,想像秦人當年的失敗與痛苦,不禁同仇敵愾,眼淚流下,恨恨地問:「母親,那晉國人呢?」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問道:「子稷想怎麼樣?」
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讓晉國人嘗嘗這滿山白骨露於野的滋味!」
羋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晉國也滅亡一百多年了。」
嬴稷睜大了眼睛問道:「是誰滅了晉國,是我們秦國嗎?」
羋月搖頭道:「不是,是晉國自己滅了晉國。」
嬴稷傻了眼:「為什麼?」
羋月手撫地圖,緩緩道來:「因為晉國的國君為了開疆拓土,把權力交給了手下的重臣,後來晉國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國君,控制不了局面。於是,權臣們的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地架空了晉國的國君,趙、魏、韓三家權臣,就把晉國給瓜分掉了。」
嬴稷本來滿腔的雄圖大志,聽到此言卻洩了氣,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光:「這就像是母親說的周天子一樣,是嗎?周天子把權力分給了諸侯,於是諸侯的勢力越來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結果現在周天子連個小國的國君也不如。」
羋月笑了笑,撫著他的腦袋說:「子稷真聰明。那麼,子稷如果做了國君,會怎麼辦?」
嬴稷握拳道:「不把權力分給臣下。」
羋月又問他:「那麼,如果有外敵來襲呢,子稷要自己上陣嗎?秦國的土地很大,每一處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嗎?」
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轉啊轉,卻一時說不出話來,轉頭看著羋月,臉上已經儘是羞愧之色,低聲忸怩道:「母親……」
羋月卻撫著他的頭欣慰地道:「子稷,你還小,這個年紀能夠想到這些,已經是不容易了。」轉而又道:「《周禮》你都已經學完了嗎?」
嬴稷點點頭。
羋月打開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竹簡遞給嬴稷:「那麼,從今天起,你開始學《商君書》,要跟《周禮》對比,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哪裡,又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改變。」
嬴稷雙手鄭重地接過書,應道:「是,母親。」
羋月又慢慢道:「我們這一路行來,都是隨著燕國兵馬行動,是不是?」
嬴稷道:「是。」
羋月問:「你有沒有留心,燕國兵馬如何行事?而今日趙國兵馬加入,與燕國兵馬有何區別?」
嬴稷皺起眉頭思索著:「嗯,燕國兵馬,是馬車還有徒從。而趙國兵馬,是胡服的騎兵。」
羋月問:「那麼你想想,若是兩國兵馬數量相同,燕趙兩國打起仗來,哪一方會勝?」
嬴稷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羋月微笑:「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會看出來了。」
嬴稷看著母親,點點頭。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馬車中,還是在營帳裡,羋月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或現場指點,或旁徵博引,把關於列國征伐歷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訴嬴稷。
這一路行來,她心中隱隱有著很大的不安,她預感到一旦入了秦國,進了咸陽,他們母子面臨著的,將是最殘酷的搏殺,前途路,將成敗難料,生死未卜。
函谷關外,各國兵馬的營帳已經駐紮得密密麻麻。
當羋月的車隊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立刻就有了回應。自「魏」字旗下的營帳和「楚」字旗下的營帳各出來一隊人馬,迎了上去。
魏國信陵君魏無忌是個英俊青年,他飛馳到趙勝的面前,跳下馬便抱著趙勝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來了。我說呢,這般熱鬧事,趙國豈有不來之理。」趙勝之妻,正是魏無忌的親姐姐。
趙勝笑著捶了魏無忌一拳,道:「你來了我還能不來嗎?」
魏無忌身後,楚國使臣靳尚呵呵笑著行禮道:「楚臣靳尚,見過平原君。」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由趙勝和樂毅與諸國使臣交流,當下趙勝便介紹道:「這位是燕國上將樂毅。我們是護送公子稷回秦,還望幾位讓開一條道路,如何?」
靳尚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養尊處優,人也變胖了,看上去倒是顯得和氣幾分,當下只拱手慢騰騰地道:「讓路,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公子稷之母羋夫人,也是我楚國的公主,我這為臣的,也應該前去拜見一二。」
趙勝意外地挑挑眉:「哦?」
靳尚又看了看魏無忌,苦笑道:「其餘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們郎舅至親,自然是最好說話了,如何?」
樂毅上前一步問道:「那我燕國呢?」
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體對待,一體對待啊,哈哈……」
當下這些列國在函谷關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國營帳,共商如何趁秦國內亂之際,瓜分利益之事去了。
羋月等人便先安營紮寨,靜候列強的商議結果。
直到月上中天,諸國真正的統帥或者名義上的統帥,才三三兩兩地從魏國大帳出來,各自歸營。
趙勝離了魏營,又鑽入趙雍的營帳請示商議之後,才到羋月營帳外求見。
羋月亦在焦急地等候信息,聞聽趙勝到來,忙請了他進來。
兩人落座,便見趙勝一臉無奈。羋月心頭一緊,就先開口問道:「平原君,今日列國商議,可有什麼消息?」
趙勝輕歎一聲,道:「夫人可知,為何列國兵馬都在函谷關外?」
羋月急問:「函谷關內怎麼樣了?」
趙勝搖頭道:「很不妙。」
羋月一驚:「怎麼?」
趙勝道:「我們原接到消息,說是惠文後與王后爭立自己的兒子,而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遺詔給公子稷,那麼我們燕趙兩國,擁立公子稷繼位,應該不是難事。可是如今秦國已經內亂了,不但惠文後和王后打成一團,甚至全國上下,各郡縣封地,都在自相殘殺。」
羋月驚得站起:「怎會如此?」當日庸芮言道,羋姝與魏頤不和,羋姝有嫡子壯,而魏頤已經懷孕,兩人相爭不下。但這畢竟是後宮兩個女人的小私心,且也只是內部矛盾,有樗裡疾在,當可平息,如何竟會引動諸公子之亂?
趙勝歎道:「事情還是從原來封為蜀侯的公子惲開始。因為諸公子在咸陽爭位,而公子惲自恃握著巴蜀之地,與惠文後大鬧,結果卻被惠文後誣其下毒毒害大王,將其夫妻二人賜死。」
羋月臉色鐵青,從齒縫裡迸出四個字:「愚蠢之至。」樊長使的長子惲因為體弱多病,所以留在咸陽,自衛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後,諸人視巴蜀為畏途,樊長使失寵多年,因此也護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國去。不料公子惲竟是不曾死於巴蜀,倒死在惠後羋姝的手中。
趙勝歎息道:「不錯,諸公子齊聚咸陽,這時候只宜安撫,殺雞儆猴之舉豈能奏效呢。結果這一舉動令得諸公子人人自危,一夜之間紛紛逃離咸陽,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攏臣下招兵買馬,各擁郡縣,與咸陽的王軍展開廝殺,而咸陽軍中,又分成擁護公子壯一派,和擁護魏王后一派……」
羋月皺眉問道:「那樗裡疾呢,難道壓不住局面不成?」
趙勝冷笑:「秦王一死,這邊王后便要借秦王之『遺詔』,封公子華為上將軍,那邊惠文後亦藉著秦王『遺詔』,封公子壯為大庶長……」
羋月臉色一變,不禁又罵道:「愚蠢!」大庶長位高爵尊,形同國相,羋姝封公子壯為大庶長,那是不待群臣公議,就先要將權力搶到手,可那擺明是要視樗裡疾為無物了。怪不得庸芮說,樗裡疾已經氣病在床了。
趙勝又道:「更有甚者……」
羋月顫聲問道:「怎麼?」
趙勝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惲被賜死,於是蜀中又起叛亂。而義渠那邊所佔十四縣,也一起叛亂。」
羋月跌坐在地,在案幾上撐著頭,啞著聲音問趙勝道:「平原君,這麼說,秦國已經……」巴蜀已失,義渠再亂,新君未立,諸公子各擁郡縣,內憂外患,四分五裂。
果然趙勝亦道:「內有叛亂,外有諸侯虎視,依在下看來,秦國已經完了。諸侯兵馬在函谷關外不進去,恰是為了坐山觀虎鬥,不願意浪費自己的兵馬,坐視秦國內部自相殘殺,到最後一刻再進去瓜分秦國,豈不是好?」
羋月顫聲問:「趙國也與他們商議好了如何瓜分秦國,是嗎?」
趙勝無奈拱手道:「趙國擁夫人回秦,是為了趙國利益。而此時若有對趙國更大的利益所在,我們亦不得不改變計劃。趙國兒郎亦是血肉之軀,若是能夠少死些自家兒郎,何樂而不為呢?如今列國兵馬,都列兵於函谷關外,趙國如何能與列強相悖?」
羋月的手緊緊按在膝上,此刻她只想一躍而起怒斥這些趁火打劫的強盜,但卻不能發作,尤其面前還是她唯一能爭取的力量,她更要冷靜。當下平息了一下心神,緩緩道:「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若是列國當真入了咸陽,秦人最是不屈,反而會聯手共抵外侮,只怕列國的算計,未必成功。」
趙勝手一攤,無奈道:「我們也沒打算完全把秦國給抹掉,秦國這麼大,豈能朝夕滅亡?頂多只是列國瓜分大部分的國土,再各扶植一位公子,讓秦國分裂成若干小國,繼續內戰而已。像巴國、苴國,都可以支持他們重新復國,再比如支持義渠等邊境上的狄戎部族立國,甚至像庸公子這樣原來的小國被秦國所滅成了封臣的,還可以恢復故國,甚至還可以請西周公回咸陽重建周室舊宗廟……」
羋月聽得心膽俱裂,顫聲道:「你們……你們好狠的心,這是要對秦國蠶食鯨吞,趕盡殺絕了。」
趙勝卻苦笑道:「羋夫人,您別這樣看我,我同您一樣,也是今天剛到函谷關外,哪能有這麼多思量?這是他們幾個先到的國家商議的計策,我也不過是聽了一耳朵,揀幾條過來轉告於您罷了。」
羋月看著趙勝,緩緩地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你再同我說,又是何意?」
趙勝同情地看著她,搖頭道:「依在下之見,羋夫人,您與公子稷此刻已經沒有進函谷關的必要了。此事既由趙國而起,我等當負責到底。您若要回燕國去,我便派人護送你們回去。您若不肯走,就留在我軍營之中,等函谷關內打得告一段落,估計列國會各扶植一個公子給一座城池。魏國已經帶了當初在大梁做人質的公子繇,楚國當是支持惠文後所生的公子壯,若是您願意留下,我趙國也當為您爭取一座城池,如何?」
羋月卻問道:「魏國為何要支持魏媵人所生的公子繇呢?他生母身份低微,本身也不甚出色,所以才會被先王當成人質送出去。魏王后乃是魏國嫡出公主,她已經有身孕了,她生的兒子是秦王嫡子,魏王的外孫;再不濟魏夫人所生的公子華,也是魏國的外甥啊!」
趙勝一攤手,笑道:「夫人,難道您還不明白嗎?就因為他們的生母血統高貴,所以容易成為秦國舊臣擁護的對象。公子繇在魏國多年,已經很聽話了,若是換了公子華,他年富力強,豈不是個大麻煩!」
羋月又道:「惠文後雖教子無方,秦王蕩舉鼎而死,公子壯嬉游無度不得人心,但畢竟也是先王嫡子。既有楚人擁護,恐怕嬴面較大吧。」
趙勝歎道:「是啊,楚人當真愚昧。楚王和他的母親一味護短,根本不是站在國家角度去考慮,卻不知便當真支持惠文後母子上位,也對楚國沒有多少好處。可若當真再出點什麼事,他們必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羋月輕擊几案,看著地圖,沉吟良久,忽然問趙勝:「我若是兩樣都不接受,而要現在入函谷關呢?」
趙勝大吃一驚:「羋夫人,我既是趙國公子,就必須站在趙國角度去考慮。趙國一個國家是不能和其他國家作對的,所以趙國軍隊也會跟其他國家軍隊一樣,列陣於函谷關外。您若現在入函谷關,只怕無人護送,純屬尋死啊!」
羋月輕歎一聲:「平原君,想來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楚人。」
趙勝點頭:「是。」
羋月道:「可楚國已經無我容身之地了。但我的夫婿是秦人、兒子是秦人,在情在理,我都不能眼看著秦國四分五裂,被瓜分,被毀滅。我只想入函谷關去,盡我最後一分力量。」
趙勝輕歎一聲:「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條。」
羋月卻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從死路闖過去的。」
趙勝站起來,長揖一禮:「夫人的心胸,趙勝不勝佩服,我與謀臣們商議一下,明日再答覆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現在就決定,這一夜的時間,還請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變主意,明日再說也不遲。」說著,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尋趙雍商議對策。
過了一會兒,薜荔帶著嬴稷掀簾進來。嬴稷見羋月一臉沉思之色,心中一驚,這樣的神情,他在燕國時見到過,只有羋月在下重大決策的時候才會這樣。
莫名地,他從母親的神情中感覺到一絲恐懼,為了掩飾這種恐懼,他撲到羋月的懷中撒嬌道:「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看著兒子,輕輕地問:「子稷,明天你要隨母親進函谷關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頭看著母親,眼中滿是信任和依賴,大聲道:「母親不怕,兒子也不怕。」
羋月遙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後一步,一輩子寄人籬下地活著;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闖出一片天來。」
嬴稷伸出雙手摟著母親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麼,只要母親去哪兒,我便也去哪兒!」
羋月低頭看著兒子一笑:「是,我們母子不會失敗的。」
次日,羋月便由趙勝和樂毅陪同,一一拜會列國使臣,陳說緣由。列強雖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膽氣,便商議燕趙兩國兵馬留在函谷關外,羋月母子在少量兵馬護送下,進入函谷關。
自函谷關一路而行,很快便進入咸陽。
一路行來,戰亂不止,羋月越走,越是心驚。昔年她曾經與秦惠文王所到之處,舉目可見農夫忙於耕作,市集秩序井然,軍隊紀律嚴明,百姓往來熙熙攘攘。可如今舉目所見,卻是無數村寨架起柵欄挖起壕溝,以鄰為壑,戒防甚嚴,田野中沒有農夫,市集上不見人煙,路邊荒野,到處可見的只有血跡、殘肢和斷刃,處處昏鴉號叫,野狼出沒。
她忽然想到自己離開楚國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經屬於楚威王的國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統治之下,邊境不寧,百姓苦於戰亂拋荒逃難,田野無人耕種,到處荒蕪。
或許在踏進函谷關的那一刻,她曾經是有過猶豫的,甚至產生過後悔,可是當她進入秦境之後,越往裡走,看到的場景越觸目驚心,心中的決斷卻越是堅定。
她父親的國家,曾經繁華但卻落在一個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無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兒子的國家,亦曾經繁華,如今卻被糟蹋成這樣,她既然有機會可以去拯救,如何還能置身事外!
一剎那間,她覺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負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國家,更是他的父親、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經為大秦付出過的歷代先君和無雙策士們的國家。
「張子,我現在或可明白你當日的意思了……」忽然間,羋月心頭浮上了當年張儀對她說過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勵之語。這個世間最聰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將來嗎?當日她不過是個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將來會承擔起大國之命運來?
此時諸公子正在爭搶地盤,主要就是為了抵禦咸陽城中王軍勢力,知曉嬴稷母子歸來,見她有燕趙兩國兵士護送,雖然人數不多,卻也是一種象徵,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擁大軍,也是一支要拉攏的力量,所以都不想無謂地多樹敵人。所以一路上諸公子互相攻擊雖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細,也紛紛派出使者表達拉攏聯合之意。羋月一一周旋,卻並不承諾什麼。
馬車轆轆,進入咸陽城中。
眼前依舊是咸陽大街,但昔日的熱鬧已經蕩然無存,家家掩門閉戶,整個街市上沒有商舖開門,卻時不時地見到地上的黑色血跡,街市的坊口,高高吊著一具屍體。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輕歎道:「離開咸陽不過幾年,卻恍若隔世。想當初,這條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如今卻如同廢墟一般。當年先王外拒強敵,內修國政,而如今卻是街市橫屍,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蕩然無存矣。」
庸芮也不禁輕歎,道:「商君之法,規定若是私鬥者,各以輕重論刑罰。蓋因私鬥者,非個人意氣之爭,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馬,為爭田地、水源、財富而鬥。國家若內鬥成風,不亡亦亡。如今,這咸陽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說明了。唉!」
羋月道:「我記得當日與你在上庸城中初見面,你說,秦人不喜歡商君之法,因為恨其太過嚴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嚴苛的法度,亦好過全無法度。世間若無法度,則殺人盈野,衣食不保,沒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轉頭看著羋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於此時止殺戮,重興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擁戴!」
羋月停下馬車,走了下去,四顧而望,問道:「現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來城中的人,到哪裡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占冀闕,惠文後占萯陽宮,各縱兵馬,原來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羋月聽得此言,眉頭一挑:「還稱王后嗎?看來王蕩還沒有定謚號?」
庸芮苦笑著搖搖頭:「都殺紅了眼了,誰還管得上這個?」又對羋月道:「如今我們還是先去見樗裡子吧,然後再去取遺詔。」
兩人正說著,只聽得一陣馬蹄聲喊殺聲傳來。
羋月抬頭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現一絲諷刺的笑容:「看來,我們暫時無法與樗裡子會面了,因為我們的故人等不及要來接我們了!」
只見前面出現一隊人馬,向著羋月等衝來,一看便知屬於王軍之列。此時羋月身邊尚有燕趙兩國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擋住了這些人。
正是且戰且退的時候,從兩邊的小巷中又竄出一些人馬來,混戰中,羋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邊的士兵護衛著與人搏殺,不知不覺便隔離開來了。
此時正是廝殺激烈的時候,羋月雖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極力企圖靠攏,但終究還是太過混亂,反而越分越開。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又殺出一隊人馬,竟將羋月與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戰圈給隔斷了。
那撥人馬為首之人卻道:「羋夫人,我等奉命特來相救,請與我等衝殺出去。」
此時羋月身邊的護衛已經越來越少,雖然不願,無奈對方人馬太多,截斷交戰圈之後,只留少量兵馬拖住眾人,其餘之人便裹挾著羋月和身邊近衛,不由分說地向另一處撤去。
待到庸芮衝殺出來之後,卻發現羋月和嬴稷均已不見。而先後出現的兩股交戰勢力,也都已經撤退,現場只餘傷亡護軍,殘屍遍地。
羋月與身邊護衛被那股人馬裹挾而去,直至一道冀闕之前,長長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宮人,一乘小轎。見了羋月到來,為首的宮女上前行禮,道:「我家主人有請羋八子上轎。」
羋月看了看身邊的護衛,道:「就我一人?」
那宮女笑道:「羋八子但請放心,這些人,我們會有所安排的。」
羋月冷笑一聲,掀開轎簾上轎,轎子轉而行向冀闕,宮門開了,一行人走進去,宮門又關了。
此時,那隊人馬的為首之人一聲冷笑,手一揮,羋月僅餘的護衛便被一陣亂箭,當場射殺。
羋月坐在轎中,雖然隔了一道宮牆屏蔽了聲音,但她多少也能夠猜得到那些護衛的下場,心中一聲歎息,默念禱文。歸秦路,必多血腥,這一路行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個倒下的,也許就是自己。
大爭之世,是最殘酷的。
宮女帶引著小轎,走在空落落的宮巷中。
小轎停在椒房殿前,宮女打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走下小轎,她腳上的鞋子上仍沾有咸陽大街廝殺時的鮮血,步步行來,在乾淨的地面上,在轎子裡,都留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她抬頭看著熟悉的宮門,一時竟有剎那的恍惚。
羋月定了定神,在階前脫鞋,她的襪子上也沾了血跡,那服侍她脫鞋的婢女看著她的襪子,不免猶豫了一下。羋月笑了笑,乾脆連襪子也一併脫了,赤著腳走進殿中。
她走進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頤。
魏頤對羋月點頭道:「羋八子,好久不見了。」
羋月見魏頤身著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著時間算來,果然似是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她行了一禮道:「見過王后。」
魏頤點頭道:「免禮,賜座。」她雖然懷著孕,但看上去卻沒有多少孕婦正常發胖的樣子,反而比平時還更瘦削一些,顯得肚子更加突兀。她雖然貴為王后,甚至可能懷著未來的秦王,但她的臉色似是極差,連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羋月卻不近前,只遠遠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來,卻是何事?」
魏頤苦笑一聲,忽然落下淚來,拿絹帕拭了拭淚,道:「先王賓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撐大局,實是左支右絀。若不是捨不下這腹中的孩子,我早隨先王去了。」她說著聲音便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只低頭拭淚不止。
旁邊的侍女見狀,也陪著一齊落淚。
羋月卻不為所動,只道:「我初回咸陽,發現人事全非,實是不勝惶恐。幸有王后接我進宮,不知有什麼可以效勞,還請王后吩咐。」
魏頤揮了揮手,兩邊侍立的宮女退得只剩兩個貼身侍女。
魏頤目光炯炯地盯住羋月,道:「聽說你一來,我那母后……」提到羋姝,魏頤就不禁一聲冷笑,聲音也變得尖厲刺耳,充滿諷刺之意,「可就寢食不安,非得派出兵馬,要把你母子半路截殺。幸而我早有準備,派人把你救下。」
羋月淡淡道:「多謝王后相救。」
魏頤看著羋月,逼問道:「我聽說母后如此緊張,乃是因為先惠文王曾給羋八子留下一封遺詔,不知這遺詔現在何處?」
羋月一臉平靜地反問:「遺詔?什麼遺詔?王后是從何處聽來?可知這遺詔是什麼內容嗎?」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臉色,試探道:「我也是從母后那裡聽來的,聽說當年母后為了追查這遺詔,還毒殺了先惠文王的宦者令繆監。」
羋月卻忽然急問:「王后可知,那遺詔現在在誰的手中?」
魏頤見了她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開始動搖起來,將信將疑地問道:「你當真不知此事?」
羋月苦笑一聲,也掩面哽咽:「若有遺詔,我母子當年何至於被趕到燕國為質,險些死於冰天雪地之中?」
此時兩人互相做戲,魏頤辨不出羋月的真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連你也不知道,那遺詔會在誰的手中呢?」
羋月卻抬頭急問:「真有這份遺詔嗎?」
魏頤點頭:「當然。我打聽到的消息不會有錯,那繆乙說他親眼見過那份遺詔,只可惜現在不知道在誰的手中。」
羋月又問:「那遺詔上說了什麼?」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鬆了,試探著說:「那遺詔說,先惠文王駕崩後,當傳位於公子稷。」
羋月霍地站了起來,神情震驚之至,乃至於失控地叫道:「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慘,你既然有傳位子稷的心,為什麼又臨時改變主意?」
魏頤看著羋月失態,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這邊控制她便好說了,當下假意勸道:「羋八子,請少安毋躁,這世間的東西,該是你的,總會輪到你頭上的。」
羋月坐了下來,看著魏頤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麼?」
魏頤輕歎一聲,憂愁地撫著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說應該父子相繼,母后應該輔佐於我,安定局勢,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才能夠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諸公子爭位,如今秦國大亂,皆因無人有名分可以繼位也。所以我聽說先惠文王竟有此遺詔,真是喜出望外……」
羋月懷疑地看著魏頤,一臉不信地問:「難道王后竟甘願讓子稷來坐這個王位不成?」
魏頤長歎一聲,道:「我知道羋八子未必會輕易信我。可於我而言,先王駕崩,此時若能夠平定局勢,讓諸公子罷爭,我何惜讓此王位?況且,我腹中孩兒到底是男是女,還未確定,但此時局勢不定,殺聲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夠讓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兒為王,於你有恩,你我聯手總好過其他人得勢,傷我母子性命。」
羋月的表情這才放緩下來,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對王后承諾,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兒登上王位,日後王后生子,則當立為太子,十年之後,當傳位於太子。」
魏頤微笑道:「如此,你我擊掌為誓。」
羋月道:「好!」
羋月上前兩步,兩人正在擊掌為誓,忽然聽得外面有呼嘯之聲。
一個宮女匆忙跑進來道:「王后快走,繆乙勾結惠文後,已經攻入宮來了。」
魏頤一驚,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麼進來的?」
那宮女道:「宮中有秘道,賊人潛入秘道,打開了外面的宮牆之門。」
頓時眾宮女一擁而上,扶起魏頤,魏頤頓足道:「走。」又看羋月一眼:「你可願與我一同撤離?」
羋月點頭:「那是自然。」
魏頤頓時鬆了一口氣,便率宮女和羋月轉到宮後,自廊橋撤退。
羋月跟隨其後,亦自廊橋跑過,忽然間她似覺察了什麼,駐足向前看去。
卻見廊橋下宮巷盡頭,羋姝坐在翟車中,在眾人簇擁下剛剛轉出來。
忽然間她抬起頭,看到了羋月。
兩人遙遙相對,恍若隔世。
但見羋月衝著羋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於廊橋上。
羋姝見狀,似要噴出血來,她站了起來,指著羋月消失的方向,厲聲尖叫道:「給我抓住她,抓住羋八子,我重重有賞!」
魏頤帶著羋月,在侍衛們的保護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宮門附近的時候,忽然,一隊內侍宮女尖叫哭鬧著衝出來,亂七八糟的頓時將隊形衝散,便是魏頤的心腹內侍大聲喝叫彈壓也是無效。魏頤被眾侍女護著,倒也無妨,只是一轉眼間,卻不見了羋月。
魏頤失聲尖叫起來:「羋八子呢,怎麼不見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護著您,顧不上羋八子……」
話猶未了,已經被魏頤一掌摑在臉上,尖叫道:「你們這些蠢貨,若無羋八子,我們拿什麼同那老婦去爭?」
宮女們俱不敢答,魏頤的心腹宮女清漣忙勸她道:「王后,惠後已經攻進來了,事情緊急,咱們先避一避吧。再說,這宮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頤無奈,頓了頓足,只得放棄。這時候前面的宮門已開,馬車在外相候,魏頤急忙上車,會合魏琰去了。
卻說羋月在混亂之際,被一群內侍宮女衝到面前,她心知有異,迅速脫離魏頤身邊。果然一個宮女挨近她的身邊,低聲道:「羋八子,請隨奴婢來。」
羋月聽她的聲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綠淇,當下更不猶豫,隨著她乘亂而去,轉了幾個彎,來到一間小院中,卻正見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樹下,看著羋月微笑:「季羋妹妹,好久不見了。」
羋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靜了下來,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見了。」
一陣風吹來,槐花落下,唐夫人張開手掌,托住了幾瓣落花,送到羋月面前,輕歎:「花開、花又落,故人終回,不勝欣喜。」
羋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勝欣喜。」
唐夫人鄭重斂袖行禮:「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來國君母子。」
羋月亦鄭重斂袖還禮:「多謝庸夫人,子稷無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見庸夫人,受詔聆訓。」
唐夫人點頭,轉而取出一塊令牌,吩咐:「玄鳥衛何在?」
忽然聽得一個聲音道:「在!」雖然同聲,但應答的人絕非一人,且均都壓低了聲音,但這麼多人一起應聲,卻也令人有些震驚。
隨著聲音,從廊下、樹後等陰影處,走出數十名黑衣護衛來,羋月認得清楚,這些人果然與當年嬴稷在承明殿時身邊的護衛氣宇服飾相似。
羋月吃驚地看著唐夫人:「唐姊姊,你……」她當真是沒有想到,素日在宮中如同隱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鳥衛的執掌者。
可是一轉念,心中卻是釋然。宮中后妃來自各國,魚龍混雜,如繆監這樣的內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盡皆防範到。而唐夫人這樣無聲無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後宮的原因吧。怪不得當日他要讓自己交託於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絕,估計也是不願意讓自己從隱形的狀態中變得顯眼吧。
唐夫人將玄鳥令交於羋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給你,讓玄鳥衛護你前去見庸姊姊。」
羋月接令,鄭重一禮,就要轉身,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轉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羋姝、魏頤都在搜尋她,她這一走,若是讓她們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豈不危險?
夕陽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邊,她微微一笑,鄭重斂袖:「今日一別,或不能再與妹妹相見,若妹妹得償心願,我兒子奐,當托妹妹照應。」
羋月心頭一震,轉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們一起走。」
唐夫人搖頭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們。」
羋月哽咽:「可為什麼是你……」
唐夫人鎮定微笑:「因為只有我,才能夠掌控剩下來的事情。」
羋月道:「為什麼要捨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那我不如救一個值得我救的人,能夠記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兒子的人。」
羋月道:「你是為了子奐?」
唐夫人道:「我是為了子奐,也是為了庸姊姊,也是為了先王,這三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將一枚玉珮遞給羋月,「這一代的墨家鉅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這玉珮去見他,他當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羋月詫異:「唐姊姊,他能幫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門,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於他無用,講的只能是利益。當日他的女兒唐棣曾入宮與我相伴,大王與他換佩,信物暫留我手。你若許可,就把他的女兒唐棣訂為你兒子的妃子,如何?」
羋月點頭:「既是大王之意,我豈有不遵之理?」當年交換信物,訂下的是唐姑梁之女與秦公子的婚約,如今事情有變,則這個婚約要變成未來秦王與墨門之約,唐姑梁豈有不願,豈有不盡力之理?
一名玄鳥衛奉上衛士之服,唐夫人與羋月在廂房更衣,羋月換上了衛士之服,唐夫人卻換上了羋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紗相掩,兩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萬不能發現有異的。
天黑了下來,羋月與眾玄鳥衛一身黑衣,掩於黑暗之中,無聲無息,藏影匿形。
她離開小院的時候,回頭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猶如夏日最後一朵梔子花,開到極盛處,發出最後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