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和庸芮走了。
羋月坐在窗前,手捧嗚嘟若斷若續地吹著。
黃歇已經接到薜荔的消息,趕了過來。他本在質子府,這日是因為接到宋玉來信,說自己有事已經入燕,近日將到薊城,便掐著日子特意出城相迎的,不想倒與庸芮兩人錯過了。
他走到她的身後,將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羋月停下吹奏,問道:「你不問我,他們來是為了什麼事嗎?」
黃歇沉默片刻,終於緩緩道:「秦王死了,他們必是想要接你和子稷回咸陽爭位。」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底也是一沉,連忙趕回來時,庸芮和趙勝已走。
有一剎那,他心底真是生出了恨意來。三番兩次,他和羋月之間的結合近在咫尺,卻都因為秦王而毀。如今他與羋月歸楚在即,可秦王雖死,他的陰影仍然緊緊相隨。此時到來的使者,對於他來說,真是致命一擊。
此刻,黃歇並不想表態,他怕自己一開口會忍不住說出自私的話來。羋月卻不罷休,扭頭問他:「你呢,你怎麼想的?」
黃歇沉默了。
羋月看著他,心如亂麻,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面對趙勝、庸芮之時,她是嬴稷之母,她本能地知道必須抓住一切機會,不管是對庸芮正顏厲色還是和趙勝言笑晏晏,那都是一種談判的手段和策略,最終還是要把他們的立場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人走了,她獨處的時候,面對黃歇的時候,她卻又不得不面對那個站在岔路口的自己。
未入秦宮時的羋月,可以拋下萬物頭也不回地和黃歇走掉。可是如今的羋月,卻猶豫了,不甘心了。她有些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她看著黃歇,有些希望他能夠替她下決斷,幫她找回過去的自己。
可是黃歇看著她,神情儘是憐惜之意,卻沒有說話。他雖然不說話,可是他的眼神,卻讓羋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羋月心情矛盾,不能自控地遷怒於他。她站起來,按著黃歇的肩頭逼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啊,說啊!」這樣的抉擇由她來做,太過殘酷。她孤飛已久,是因為無枝可棲,是不得已的,已經飛得太累太累了。如今,她終於遇到同伴,終於要落下棲息了,而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又將讓她置身於風雨之中,甚至,要背棄已有婚約的愛人。
機會來時,她不假思索地撲上去抓住了。可是等靜下心來,她卻開始後怕,開始畏怯退縮了。這個岔路口,她不想再自己抉擇。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會選擇怎樣的方向。
因為抉擇一出,她將會永遠孤獨地飛翔。
她不願意做燕雀,她想做鯤鵬,可是鯤鵬面對的風雨太大、孤獨太久,有時候她也會退縮,也會畏怯,也會希望有枝可棲。甚至在某些時候,那些從小到大灌輸給她的關於一個「女人」應該如何柔順貞靜、相夫教子的話語又會湧上心頭。她也希望有人能夠擁有更強大的翅膀引領著她飛,為她遮蔽風雨。
這個人曾經有過。可也正是這個人,殘忍地將她從懸崖推下,教她跌落谷底、翅折心傷,不得不一點點地忍著痛,血肉模糊地重新爬起,一點點重新飛起。
她不敢再有所依賴,她又希望能夠有所依賴。
她看著黃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懼的。
她的心事,她的猶豫和矛盾,黃歇都能夠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無言以對。在羋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澀地道:「你……你叫我說什麼好?」
羋月的情緒忽然變得無法自控,爆發似的說:「你同我說,說那些王位之爭只是觸蠻之爭,說秦國這攤渾水我既然走出來了就不要再踏進去;說我們已經約定了回楚國,不要為任何事而打亂我們的終身之約;說你捨不得我,說我們經歷過那麼多苦難為什麼還要分開……」說到這裡,眼淚已經失控落下。
黃歇將羋月的頭攬入懷中,輕撫著她的頭髮,讓她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心中苦澀難言。他想說的,甚至是不敢說的話,都已經讓羋月說完了。此時此刻,夫復何言?
良久,他才艱澀地道:「皎皎,你心裡明白的,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上天曾經奪去了你的機會,如今又把它還給你了。那個王位屬於子稷,屬於你,如果你就此把它捨棄了,總有一天你會怨我,你會後悔的。去了秦國,雖是千難萬險,可子稷有機會成為一國之主,你有可能至尊無上。而去楚國,再安全,你也會不甘心的。在楚國,你我依舊要為人臣,居人之下,命運依舊掌握在別人手中。而去秦國,卻可能為人君,決定別人的命運。」
這話,是羋月猶豫反覆,心中所想的,但她說不出口。如今,黃歇已經代她說了出來。
她伏在黃歇的懷中,情緒慢慢平復,心頭卻是苦澀酸楚。為什麼造化弄人,一至於斯?這個消息若是早來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來一個月,在她未見到黃歇的時候,在她未曾與黃歇有過山中之契、歸楚之約的時候,她一定會欣喜若狂。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為終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它會來得這麼快。
天欲令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秦王蕩會做出那種荒唐的事,簡直是上天要證明,他不配為王。而在他身死之後,她本以為「國人擁戴、諸侯相助」這個機會還很遙遠,但秦王蕩那個愚蠢的母親和妻子在秦國之內大肆爭權,弄得國家大亂,反而把秦國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證明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兒子該得的。
可它在該來的時候不來,如今才到來,卻更令她恨這天意弄人。
羋月哽咽道:「子歇,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個消息。因為聽到了,我就會心動,我就會拋不下……」
黃歇輕撫著羋月的頭髮,亦是同樣酸楚和苦澀,只長歎道:「皎皎,皎皎……」
羋月飲泣:「蒼天為什麼這麼捉弄人?每每當我追求時讓我得不到,當我拋捨時拉住我,當我看到幸福時遠離我……」
黃歇長歎一聲:「皎皎,你隨他們去吧。」
羋月緊緊抱住黃歇,用力之大,幾乎連自己的手都開始酸疼起來:「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時是任性的、不講理的,可是此刻世間只有這一個人,可以讓她肆無忌憚地任性不講理;只有這一個懷抱,可以容得她放鬆警惕軟弱一回。
黃歇輕輕抱著她,安撫著她道:「好,不去,不去……」
羋月低聲問:「那麼,你說我應該回去嗎?」
黃歇輕歎:「我不知道。這是你久盼的機會,可也是最危險的選擇。皎皎,你數番瀕臨危境,在去秦國的路上、在西市監獄、在燕國邊城,我每次都會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終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對秦國來說,你是有資格繼位的公子之母;可對我來說,你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我可以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遠走天涯,默默地想著你,可我不敢面對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嗎?」
羋月伏在黃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只要想著你,只要想著這世界的一頭還有一個你在想著我,愛著我,再苦再難,我都捨不得死。可是……」
黃歇輕撫著羋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親,這是子稷的王國,你無權替他放棄。」
羋月伏在黃歇的身上,忽然不動了。
黃歇輕推她:「皎皎……」
羋月一動不動,半晌,忽然發出如夢魘般的聲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黃歇不解:「怎麼?」
羋月慢慢離開黃歇的膝頭,坐起來輕輕地撫平了衣角。她看著黃歇的眼神矛盾而複雜,搖了搖頭:「不,子歇,我可以對世上所有的人說,我回秦國是為了子稷。可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回去,是為了自己。」
黃歇看著羋月,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聽明白她剛才的話。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羋月看著閃爍的油燈火苗,神情一時間有些恍惚:「我小時候,受了很多的苦,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個預言,說我有天命……我曾經很恨這個所謂的天命,它讓我受了這麼多的罪,卻沒給我帶來一點好處。可是說得多了,反而讓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頭挺起身子撐下去。我為這個傳言受過的苦越多,這個傳言就越像是變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黃歇心頭恐慌,他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害怕她將要說出來的話——那個她會讓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為他是世間最瞭解羋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還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別說了……」
羋月搖頭:「不,我要說。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支撐著我扛過苦難的甘甜。可我的心中,還從小燃燒著一種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願去直面的火焰……」
羋月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著油燈上的火焰。
黃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燙。」
羋月搖頭,看著黃歇:「不,我心中的火焰,遠比這個燙得多,燙得多。子歇,想當年我離開楚國,在邊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國家被糟蹋成那樣,我憤怒至極,但無能為力。當年,我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而逃開。可是我逃開了嗎?我只是逃離了一個宮廷又進了另一個宮廷,然後再度為了活下去而逃開。我從一個偉大君王的女兒變成另一個偉大君王的妾,從一場生死危機輾轉到另一場生死危機,但我一直活了下來……」
她倚在黃歇的懷中,慢慢地述說著。
如果說過去的一切是她由著命運的播弄身不由己,但這一夜的選擇,卻是她自己做的決定。此刻,她敞開心門,讓自己所有的恐懼、任性、猶豫、彷徨都噴湧而出,將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掙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開來。此刻,她是一個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愛戀,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這一夜,她將所有曾經被壓抑的軟弱情感都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此以後,她的後半生,再沒有這麼奢侈的可以放縱自己的機會了。
過了許久許久,羋月沒有再說話,黃歇也沒有說話,室內一片寂靜。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貞嫂端著食案站在門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羋月沒有動。
黃歇站起來走出去,接過貞嫂的食案道:「有勞了。」
黃歇關上門,把食案擺到了羋月面前問:「你吃嗎?」
羋月搖頭:「不。」
黃歇忽然抱住了羋月,抱得是如此之緊,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說服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運,沒有什麼注定的天命,人的命運只由自己決定。」
羋月坐著不動,沉默片刻,忽然說:「你看到貞嫂了嗎?」
黃歇一怔:「怎麼?」
羋月喃喃地道:「她沒有天命,也無人害她。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活死人。她家裡每一間房子中都曾經住著她的親人,卻在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活得像一粒塵埃,風一吹,就沒了。」
窗似乎關得不夠嚴實,一陣無名風起,吹動室內的塵埃。
黃歇走過去,開了窗子,又重新關上。
風,停了。
羋月輕輕地說:「我既然活了下來,就要痛痛快快地愛我所愛,恨我所恨,逞我所欲,盡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國很危險,內憂外患殺機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應該回去。瀕臨危亡的秦國需要我,我知道沒有人能夠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夠理解秦國歷代先王的抱負和野心,更能夠改變秦國的未來。」她朝著站在窗邊的黃歇伸出手去,「子歇,我們一起回秦國去。當初我柔弱無力,只能逃離,可我現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國,甚至將來我們還能夠一起去改變楚國。」
黃歇看著羋月,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著她伸出的那只潔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猶豫、有些遲緩地慢慢走近,拉著羋月的手,坐下來,話語中儘是苦澀:「你既然已經決定,我夫復何言?」
羋月看著眼前的黃歇,忽然發現他和自己似乎已經隔了一層,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懷裡了。她苦澀地一笑,低聲說:「子歇,我知道,我留下來,我跟你歸楚,能夠得到寧靜和快樂。可是,那就像鯤鵬和燕雀的區別一樣。鯤鵬背負千斤,橫絕萬里,遇見的是狂風巨浪;而燕雀在簷下築窩,看上去寧靜安詳,可是隨便一股風刮過來就會像塵埃一樣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夠做鯤鵬,就沒有辦法再選擇做燕雀。你能明白嗎,你能體諒嗎?」
黃歇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我能明白。皎皎,你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你為何還要猶豫?你天生就是鯤鵬,我再想給你一個安穩的窩,用雙翼為你擋風雨,都無法阻止你嚮往天空。我如今才知道,若是做了燕雀,你這一生都不會快樂,不會甘心的。」
羋月感歎:「我曾經以為這一生都沒有機會接近放肆的夢想,可是情況變化得這麼快……」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黃歇卻是明白的。
黃歇看著羋月,心情複雜難言:「皎皎,皎皎,你即將成為鯤鵬,我的雙翼已經微不足道,我怕我再也無法遮住你,我怕我太弱小了……」
羋月一驚,反手拉住黃歇急切地說:「不,子歇,我需要你。我們本來已經決定,攜手並肩,共同撫養子稷,去接回小冉和小戎還有阿起來楚國團聚,還有舅舅。我們一家團聚,過自己的日子。等到子稷長大,他有他自己的心思,我們只要為他鋪好路,將來的路,由他自己走。可如今,這一切都……」她說不下去了,只搖頭,「我曾經想過逃避,想過跟你一起關起門來到天荒地老,甚至想拒絕再聽到來自秦國的消息,因為聽到了,我就會心動,我就會拋不下……」
羋月整個人顫抖著,所有壓抑著的情緒此刻都爆發出來。她撲入黃歇的懷中,哽咽道:「子歇,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害怕……」
黃歇輕撫著她的後背:「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夜深了,黃歇輕輕吹奏著嗚嘟,羋月伏在他膝上聽著。一燈如豆,幽幽暗暗,此刻世界安靜得如同只剩下他們兩人。
室外,月光如水,只餘風中嗚嗚之聲。
門客冷向站在秦質子府前院的牆邊,踩上牆邊的石頭,向外看了看,又跳下來。
門客起賈問:「如何?」
冷向道:「外面趙兵把守,幾乎一半的人馬都留下來了。」
起賈興奮地道:「好,太好了,這說明我們跟對主公了。」
室內,羋月正沉沉睡去。
黃歇坐在一邊,看著羋月的睡顏,並沒有動。
薜荔勸道:「公子,這裡有奴婢,您還是去歇息吧。」
黃歇搖了搖頭,心情沉重地道:「不,我想看一看她。也許過了今夜,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薜荔脫口而出:「公子可以隨夫人一起走呀。」
黃歇卻搖頭:「薜荔,她說她害怕,可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害怕。」
薜荔詫異道:「奴婢不明白。」
黃歇長歎一聲,站起來道:「在我的心中,我與她是共同在雲中飛翔的鴻雁,我能夠成為她的倚仗,互相庇護風雨同行。但是我想不到,她要做的竟是鯤鵬,鴻雁的翅膀如何能撐得起鯤鵬的天空啊!」
薜荔一驚,問他:「那您……」
黃歇歎道:「我會繼續為她做一切事情,卻無法再與她一起站在人前了。我本以為……」
薜荔問:「以為什麼?」
黃歇道:「我以為,她是為了兒子,那麼等子稷長大到自己能夠獨立執政,我們就能在一起。但如果她要成為一個君王的話——」
薜荔迷茫地問:「難道不行嗎?」
黃歇苦笑一聲:「也許這不僅僅是天意弄人,更是……人意逆天吧。」
這一夜,於羋月來說是不眠之夜,於燕王宮的孟嬴來說,也是不眠之夜。
孟嬴得知趙秦兩國來接羋月,也不禁驚呆了:「這,如何是好,我們應該怎麼辦?」
燕王職正是來與她商議此事的,此時端坐,神情鎮定:「母后,秦王已薨,秦國如今諸公子爭位,我們不可放走秦公子。」不管是庸芮和趙勝,甚至是其他人,要入燕國,他與執政的郭隗又焉能不知內情?此時到此,自然是有了主意。
蘇秦亦道:「大王說得是!」
孟嬴已經被攪得六神無主,喃喃地道:「可我已經允了她歸楚……」
蘇秦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有為王的可能,臣相信以羋夫人的聰明,不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孟嬴長歎一聲,掩面而泣道:「如此,我又負了她了……父王啊,你……你也太……」也太會折騰你的兒女,你的妻妾了。
蘇秦是極聰明的人,從燕王職不斷投來的眼光中感覺到了他的敵意,他朝著燕王職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個提議。」
燕王職客氣地還禮:「先生請講。」
蘇秦道:「臣以為,這正是我們報齊國之仇的好機會。」
孟嬴也停下哭泣,問:「怎麼說?」
蘇秦道:「齊國佔我燕國,掠地殺人,燕國深恨齊國,苦於齊國勢力強大,無力報仇。老子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只有煽動齊國與諸侯結仇,才能夠削弱齊國,以報燕國之仇。而今這秦王一死,正是個機會。」
燕王職眼睛一亮:「先生請詳說。」
蘇秦道:「如今的秦國像一頭失去頭顱的虎王,四鄰虎視眈眈都想來啃吃一口。我們正可借這個機會,煽動齊國聯合其他國家,反張儀當年的連橫之說,提倡合縱之策。」
燕王職道:「這有何用?」
蘇秦道:「齊國與秦國相距甚遠,勞師遠征,獲益不多,國必亂之……」
燕王職一拍大腿,叫道:「好。」
孟嬴盯著蘇秦:「你……你意欲如何亂齊?」
蘇秦道:「我當親赴齊國,遊說齊王任我為相。」
孟嬴愣住。
燕王職卻感動了,向著蘇秦一揖道:「先生高義,是寡人錯怪先生了。」
孟嬴看看燕王職,又看看蘇秦,似乎明白了什麼,忽然憤怒起來,道:「我不許!」
燕王職怔住了,看著孟嬴,想要說話,蘇秦卻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大王,此事由我來向易後解釋吧。」
燕王職深深地看了蘇秦一眼,點頭出去了。
孟嬴臉色蒼白,轉頭質問蘇秦:「你為何要離開我?難道你對我說過的話,允下的諾言,都不是真的嗎?」她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心頭悲苦。
蘇秦凝視著孟嬴,長歎一聲:「不,我對你的心,永如當日許諾之時。」
孟嬴的眼淚終於落下:「你胡說,既然如此,為何要走?」
蘇秦坐到孟嬴身邊,摟著她的肩頭,為她拭去眼淚,輕聲歎道:「孟嬴、孟嬴,如果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們就這麼相依相偎,直至天荒地老,那該有多好啊!」
孟嬴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意思,心中酸澀。她自然知道蘇秦為什麼要走,燕王職對蘇秦的排斥,郭隗對蘇秦的忌憚,讓蘇秦在燕國承受了無比的壓力。蘇秦為了她母子而留下,為了她母子而離開,可是她還能為蘇秦做什麼呢?
「你可以不走的……」她哽咽著說。
蘇秦輕撫著她的背,耐心勸道:「孟嬴,大王雖然登位,可是燕國危機仍在……」
孟嬴抬頭看著蘇秦,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說:「是啊,就是因為燕國的危機仍在,所以我才需要你,所以你才不能離開啊。」
蘇秦道:「大王倚重郭隗,我能理解,當日大王初回燕國,若無郭隗率群臣擁戴,大王也未必能夠這麼快就穩定住燕國的局面。且郭隗又輔佐大王,悉心教導他這麼多年,大王對郭隗自然信任有加,甚至是離不開他……」他頓了頓,又道,「平心而論,郭隗雖然私心略重,但卻不是子之那樣野心勃勃之輩。有他在大王身邊輔佐,對燕國有利,對大王也有利。在燕國之內撫境安民,我不如郭隗;在天下大勢中縱橫捭闔,郭隗不如我。我去齊國,郭隗留在國內,這才是對燕國、對大王最好的方案。」
孟嬴聽得無言以對,只是哽咽:「你口口聲聲燕國、大王,可是我呢,我呢……」
蘇秦凝視著她:「你是孟嬴,可你更是燕國的母后。你雖捨不下我,但你更捨不下大王。孟嬴,我所做的一切,若非是為了你,燕國與我何干,大王與我何干?」
孟嬴顫抖,伏在蘇秦懷中,嗚嗚咽咽地哭著:「可我捨不得你走,捨不得你……你走了我怎麼辦,我一看到郭隗,我就想到子之……蘇秦,我害怕……」
蘇秦輕歎道:「孟嬴,你放心,燕國已經出過一個子之了,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再做第二個子之。而且大王與你母子情深,遠勝對郭隗的倚重。只要你有足夠強勢的態度,郭隗根本不敢對你無禮。孟嬴,你放心,你等著我,待我為燕國建立絕世功業回來,到時候你我並肩立於最高處,再也無人會說什麼,無人敢有什麼意見……」
夜漸深了,一室俱靜。
凌晨,一縷陽光照入庭院,帶來一天新的氣象。
秦質子府被燕軍迅速包圍,與留在此間的趙國兵隊互相對峙。
貞嫂探頭出門,看到這一切,嚇得連忙跑進內室去告訴羋月。這個單純的小婦人被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面來了許多官兵,打、打、打起來了……」
羋月正坐在梳妝台前,只披著外衣,讓薜荔為她梳頭,聞言一驚:「誰和誰打起來了?」
貞嫂嚇得搖頭:「不、不知道……」
羋月站起來,披著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黃歇卻已經從外面走進來,說道:「沒什麼,昨日平原君離開的時候,留下一些兵馬在外面。今日凌晨,易後派人來接你,兩邊的兵馬如今在對峙著。」
羋月聽到這句話才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才道:「繼續梳妝,貞嫂,將我入宮的袍服找出來。」
薜荔已經將她的頭髮綰起一半,聞言又放下來,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禮服用的高髻。
貞嫂問:「夫人,您要入宮?」
羋月點頭道:「想來是宮中得到消息,故而前來截人。這是燕都,若論兵馬,必是燕國勝。趙國兵馬是因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讓,若等到平原君到來,必會衡量形勢而退讓。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隨我入宮。我們要跟燕王和易後好好商談了。」
貞嫂連忙應「是」,取了入宮的袍服出來,羋月梳妝之後,攜嬴稷走出房間,走出府門,在兩名武士護衛下,上了馬車,進了燕王宮。
甘棠宮中,羋月攜嬴稷坐在一邊,孟嬴攜燕王職坐在對面,趙國平原君趙勝也在座,中間攤著地圖,不停談判。
三方或爭執,或笑談,最終,擊掌為誓,把酒言歡。
而此時,質子府外,宋玉終於到來了。
兩人見面,宋玉第一句話便是:「師兄,夫子出事了。」
黃歇大驚:「夫子出了什麼事?」
宋玉細述前情道:「鄭袖夫人欲謀立公子蘭為儲,對太子橫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誣告太子,甚至要將太子送到齊國為質。大王又聽信讒言,數番窮兵黷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數番上書,卻觸怒大王,反被流放漢北。可是……」
黃歇關切地問:「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漢北的時候,忽然失蹤。」
黃歇大驚:「什麼?」
宋玉又道:「我們幾個弟子在漢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見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鄭袖逼迫甚急。師兄,太子讓我來找你,希望你盡快隨我回楚,一來尋找夫子,二來幫助太子。」
見他焦急,黃歇心中一動,忽然問:「你是何時入燕的?路上可有什麼阻擋?」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遞交符信時,曾被問過緣由,我如實告知,但不知為何,一直被滯留邊城,直至數日前,才讓我通過入燕。」
黃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宋玉師弟,你且先歇下來,待師妹自燕宮回來,再作商議。」
兩人等到天黑之後,羋月母子方從宮中回來。知道此事,羋月心頭一震,看了看宋玉,便問:「師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說了自己自遞交信函之後一直未能進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許之事。羋月與黃歇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
宋玉猶在催促:「師兄,你何時隨我動身?」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猶豫道:「這……」
羋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黃歇,目光殷切:「子歇……」
黃歇只有一人,若要隨宋玉回國,便不能與羋月入秦。黃歇垂下眼簾,兩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說話,忽然心覺有異,欲言又止。
一時寂靜無聲。
好一會兒,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們慢慢商議吧。」
「不必了,」黃歇忽然說,「我隨你回去。」
羋月看著黃歇,震驚地叫:「子歇……」
宋玉見狀,連忙站起來道:「我先出去了,師兄、師妹,你們慢慢商議,慢慢商議。」說罷,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只剩下兩人,忽然間就沉默了。
黃歇端坐不動。羋月看著黃歇。那種突如其來如潮水般的驚怒,又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三個字:「為什麼?」
黃歇扭過頭去,勉強道:「沒什麼。」他似有些慌亂地解釋:「庸芮大夫和公子勝都是當世才智之士,有他們在,我的作用也沒有多少。況且,此番你有燕趙兩國重兵保護,想來不會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蹤之事,事關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國……」他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直直地看著羋月,「皎皎,任何時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書信,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趕到你身邊的。」
「可你就是不願意與我一起入秦,為什麼?」羋月看著黃歇,質問。
黃歇沉默不語。
他會為了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作出任何犧牲都無怨無悔。可是,如果說楚國是羋月的畏途,那麼秦國又何嘗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國,他與羋月快要結為鴛侶之時,卻遭受劫難,險些生死兩途。等到他終於死裡逃生,歷盡艱險再度找到她的時候,卻遭遇了秦王的脅迫,眼睜睜看著羋月在他的面前,選擇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處埋藏著對秦王駟的怨恨,是秦王駟,給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擊。他的愛情、尊嚴、自負、才氣,被他全面碾壓。他輸給他的不僅僅是他的權力,還有他的手段和心計,甚至是他的肆無忌憚和陰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羋月的過去,可以把嬴稷當成自己的兒子去疼愛。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駟的國家,和秦王駟遺妾身份的羋月出雙入對,對秦王駟的繼承人視若親生?
至少,這時候的他,辦不到。
「世事如棋,勝負難料!」良久,黃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國,我的作用並不大。我跟著你去秦國,又算是什麼人?」他不是蘇秦,只能在燕國起步。他還有楚國,還有無限可發揮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蘇秦,也不能忍受這種壓力,寧可冒著偌大風險去齊王地這種瘋子身邊臥底離間,在建立不世功業以後再回到孟嬴身邊,也不願意再這樣不尷不尬地繼續待著。歸楚,他是舉足輕重的國士,若她願同歸,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勢險惡無比,就算羋月母子僥倖能夠成功,他也只能永遠立於她之下,被人當作她的一個情人。
「在楚國,我會幫你照顧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國成功了,我會把他們送到你身邊。若是你……一時不順,也希望你記得,你在楚國,永遠有個退身之所,有一個我在等著你。」又沉默了片刻,黃歇才緩緩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脈、他的抱負都在楚國。他選歸楚,在此時看來,遠比人秦要明智得多。羋月明白這一切。她選擇了自己的志向,而黃歇也選擇了他的志向。但面對如此殘酷的分離,她卻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亦是無可奈何。」她轉過身去,肩膀微微顫動,「我以前看莊子文章,總是不明白那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黃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顫動,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最終只得歎息一聲:「皎皎,是我負你。」
羋月輕咬下唇,強忍淚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負了你。我們說好一起歸楚,一起去見夫子,讓他為我們……證婚的。是我毀約,是我負你。你回去是對的,夫子有難,我也懸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這個弟子向夫子盡一份心。子歇,拜託了。」說著,她跪伏於地,向黃歇行禮。
黃歇連忙將她扶起來,心情複雜地叫了兩聲:「皎皎,皎皎……」一時竟不知道再說什麼了。
羋月看著黃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捨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險途,不知成敗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只怕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兩別。」
黃歇搖頭,堅定地道:「不,不會的,你我都能夠活著,你我一定會重逢的。」
羋月轉身,拿著小刀削下一縷頭髮,用紅繩繫好,遞給黃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這縷青絲,葬在我爹娘的陵園中吧。這樣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歸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黃歇手握青絲,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強烈的念頭,想要拋下一切,就這麼不管不顧隨她而去,也不願意見她此刻如此傷心。可是話到嘴邊,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嚥了下去,只緩緩搖頭道:「不,你不會的。」他將青絲收入懷中,強笑道:「這縷青絲我會留著,留到再見你的時候,親手交還給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質子府後院中央,已經鋪上錦墊,擺上酒菜,羋月、黃歇與宋玉對飲。
酒過三巡,羋月停杯投箸,歎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歎道:「是啊,你我師兄妹一別十幾年,今日匆匆一會,又將別離,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羋月道:「我當為二位兄長歌舞一曲,以助別興。」
宋玉擊案道:「好,我來擊缶,子歇吹簫,為師妹伴奏。」
宋玉擊打著酒罈子,黃歇吹簫,羋月舒展長袖,邊歌邊舞:「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宋玉擊打著酒罈子,應聲和歌:「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不知不覺中,黃歇亦已停下吹奏,三人齊歌:「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悲莫悲兮……生別離……生別離……」
《少司命》的旋律猶在迴響,羋月母子的馬車,在舉著「燕」字旗和「趙」字旗的兩國兵馬中,由樂毅和趙勝帶隊,出了薊城,向西而行。
薊城外小土坡上,黃歇與宋玉騎著馬,遙遙地看著羋月的車隊遠去。
黃歇舉起手中的嗚嘟,輕輕吹著《少司命》的旋律,終究吹得破碎不堪,頹然而止。
宋玉在黃歇的身後,想要勸阻卻又無奈地道:「師兄……」
黃歇毅然撥轉馬頭,道:「走,救夫子去……」雙騎向著反方向而去。
羋月坐在馬車中,掀開簾子,看著漸漸遠去的薊城。
嬴稷道:「母親,你怎麼了,你為什麼哭了?」
羋月用手絹擦了一下眼睛,強笑道:「母親沒有哭,只是沙子吹到眼睛裡去了。」
嬴稷不服道:「母親你騙人,冬天哪來的沙子吹到眼睛裡,你就是哭了……」
羋月緊緊地把嬴稷抱在懷中,帶著一絲鼻音道:「母親沒有哭。子稷,母親再也沒有可倚靠的肩膀讓我哭了,所以,母親不會再哭了。」
嬴稷問道:「母親,子歇叔叔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
羋月道:「因為,子歇叔叔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經幫了我們太多太多,接下來的路,該我們自己走。」
嬴稷又問:「子歇叔叔會回來找我們嗎?他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羋月道:「會,會的!」她抱著嬴稷,心中默念:「子歇,永別了,永別了……」
行行復行行,直至趙國邊境,趙勝忽然招手讓馬車停了下來。
羋月掀簾問:「出了何事?」
趙勝騎馬來到羋月馬車邊,回道:「羋夫人,燕國五萬兵馬隨我們一起走,趙國十萬兵馬也將來會合,為了節約時間,我們就不入邯鄲了。父侯會派兵馬在此與我們會合,所以我們要在此稍等。」
羋月點頭:「原來如此,多謝趙侯了。」
一行人等了片刻,遠處塵沙滾滾,「趙」字旗先出現在眾人面前,然後是胡服騎射的趙國兵馬鋪天蓋地而來。當前一人,紅盔紅甲,率先而出,叫道:「前面可是秦國公子稷的車隊?」
趙勝看到此人,卻似整個人呆住了,直到那人又問一次,他才被身邊副將推醒,趕緊迎上前去,似要行禮,又似不知道如何是好,結結巴巴地道:「您……您如何親自來了?」
那人似笑非笑,看了趙勝一眼,道:「秦公子母子何在?」
素來伶牙俐齒的趙勝此刻忽然失去了機靈,呆呆地指了指羋月母子所乘馬車,道:「就、就是那邊。」
那人便道:「還請平原君通傳……」
趙勝更口吃了:「通、通、通傳什麼?」
那人不再說話,只橫了他一眼,趙勝忽然一個激靈,連忙撥馬轉身到羋月馬車邊,道:「羋夫人、子稷公子,我國兵馬已到。」
羋月按住好奇的嬴稷,自己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卻見一個中年將軍,越眾而出,他看到了在馬車窗中露出半張臉的羋月,在馬上一抱拳道:「趙國右將軍趙維,見過羋夫人、公子稷。」
羋月一怔,看向趙勝。
趙勝還未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趙維咳嗽一聲,他才連忙介紹道:「趙將軍乃是我的……」
對方截斷了趙勝的話道:「族叔!」
趙勝忙答:「是是,是族叔。」
羋月心頭詫異。這平原君雖然年輕,甚至在羋月眼中略顯稚嫩,但性情爽朗、揮灑豪邁,片言可與人交,只語可窺人心,端的是諸國少年公子中的佼佼者,他能夠隻身代表趙侯雍前來燕國,參與這等重新劃分天下權力的大事,可見趙侯對他的倚重。可是這等人如何竟在這「趙維」面前舉止失措,敬畏十分?當下也提高了警惕,不敢失禮,忙拉起嬴稷,走下馬車,鄭重行禮:「未亡人季羋,見過公叔維。」又叫嬴稷行禮。
那趙維也已經跳下馬來還禮,目光炯炯地看向羋月道:「羋夫人多禮了。」
羋月看著那人,年紀四十多歲,容貌與趙勝倒有幾分相似,只是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睥睨八荒、吞吐萬象的氣概。羋月心頭一跳,暗道:此人是誰?這一身的氣派,竟不下於當年的秦惠文王,甚至豪放之處猶有過之。
當下心中將自己所知的趙國王族俱數了個遍,都無趙維其人。能夠讓趙勝這個趙侯愛子忌憚之人,猜來猜去,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或許與公子成有關。
若論在趙國的權勢之盛,當數國相公子成,他是趙侯雍的叔父,當年趙肅侯長年征伐,國事托於公子成,拜其為相。待趙侯雍繼位之後,亦是十分倚重,諸事都要通過他的意見。聽說此前公子成反對趙侯雍胡服騎射之事,令得趙侯雍這一計劃無法全面鋪開,只能在軍中逐步緩慢推行。
若是這公叔維是公子成倚重的子侄,趙勝敬畏於他,倒也可能。只是看趙勝的神情,對那人敬畏之外,又透著親熱,這又有些不像了。
她心頭盤算,面上卻看不出來,只與對方應答。
當下雙方見天色已晚,於是不再前行,兩軍會合後安營紮寨。
當夜,荒原上營帳座座,火光點點,兵馬巡邏往來。
最大的營帳邊守衛森嚴,「趙」字旗下,當與燕人交接又安置好大軍的「趙維」進入營帳,早已經恭敬候在營帳內的趙勝立刻伏地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王。」
「趙維」坐下,方擺了擺手道:「子勝,起來吧。」此人正是當今趙國國君趙雍,此番卻用了半邊名字,自稱趙維,怪不得羋月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此人底細。
趙勝站起來,惶恐道:「父王,此等小事,何必父王親自出馬?而且,父王何以……」
趙雍爽朗地大笑:「整日宮中閒坐無事,趁這機會出來跑跑馬,透透氣。你這小子不必如此聒噪,還沒老呢,就學你祖叔一般囉唆。」這卻說的是公子成,那位老人家素日對趙侯雍這種天馬行空的行事也是頗有微詞。
趙勝只得苦笑道:「叔祖也是擔心父王,父王喜好親身上陣,又喜歡白龍魚服,涉險過多,實是……」
趙雍不在乎地道:「十萬兵馬在我身後,說什麼白龍魚服涉險過多?」
趙勝只有苦笑。
趙雍又道:「我把兵馬帶來了,如今明面上,你就是他們的主帥,再過幾日,函谷關下與其他國家的兵馬會面,就由你出頭啦。」
趙勝只得應道:「兒臣遵旨。」
趙雍指了指前面席位,道:「不必這麼拘束,坐下吧,咱們爺倆也有些日子沒見面啦。」
趙勝素來得他寵愛,當下便依命就座,又涎著臉賠罪道:「兒臣有罪,未能侍奉父王膝下。」
趙雍知他賣乖,當下輕踢他一腳:「胡說八道。少年人,難道不應該多出去闖闖嗎?不像你的兩個兄長,只曉得爭鬥內宮,這點出息,嘿。」
趙勝見提到他兩個兄長,卻不敢說話了。趙雍長子趙章是趙雍當年娶韓女為王后時所生的嫡長子。但後來趙雍又寵愛吳娃,於是先以韓女失德為由,廢了韓女,又在列國放了一圈再選新後的煙霧,最後卻是扶立了吳娃為王后。此時趙國宮中,亦是為了奪嫡之事亂象紛呈,吳娃一心要讓自己所生的兒子趙何立為太子,但韓女雖然失寵,趙雍終究對趙章這個長子感情仍深,因此近年來趙國宮中,為了爭嫡之事,也頗為紛亂。
趙勝雖然是個得寵的幼子,但也不敢涉入兩位兄長的爭位之事,當下只是賠笑不語。趙雍見他神情也頓感失言,遂換了話題:「子勝,你看這羋夫人與公子稷如何?」
趙勝坐直身體,興奮道:「依兒臣看,羋夫人剛毅果斷,不下男兒。公子稷雖然聰慧,畢竟年紀尚小,諸事都操縱在其母之手。這天下大勢,果然一切如父王所料。」
趙雍點頭笑道:「那就好。」說著,不禁歎道:「女人嘛,若無心計還想什麼爭權斗勢?她有些心計倒好,值得我們押注。嘿嘿,秦人性格彪悍,她的心計手段越厲害,秦國的內耗越大。若是他們成功,此後母壯子弱,以後的秦國……也就那樣了。一個力量被削弱又處處依靠我們趙國的秦國,是最好的選擇。」他想了想,攤開地圖,沉吟片刻,籌劃道:「倒是燕國可以再加扶植,能扶植到他們一直給齊國找麻煩最好。所以此次燕國大起高台招攬賢士,為父甚為支持。我剛才與燕將樂毅商量了一會兒,既然燕趙聯兵已經出動,此番平定秦國之亂以後,我們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再把中山國給滅了。」
趙勝聞聽之下,驚喜交加:「父王,您真的要滅中山國?」
趙雍嘿了一聲,道:「中山國處於燕趙交界,依附於齊國,這麼一大塊骨頭,若不吞下,教燕國以後怎麼找齊國的麻煩?而且吞併中山國,周圍的林胡等狄戎小國,正可成為我們騎兵的補充力量。等到燕國與齊國消耗殆盡,嘿嘿……」
趙勝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接口道:「秦國勢弱,然後長江以北,父王就可以一統……」
趙雍哈哈一笑,自負地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平王東遷以後,天下你殺我,我打你,小國被大國併吞,大國又內部分裂,這亂世已經四五百年。天下蒼生,苦於征戰,每日出門不知能不能活著還家,只為了活命掙扎。人心厭戰,這一統天下之勢,已不可擋。只是不曉得,到底是哪一國能夠一統啊!」
趙勝奉承道:「勝者生存,敗者滅亡。有父王這樣的蓋世英雄在,趙國必是最後的勝利者。」
趙雍哈哈大笑,笑聲中卻透著極大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