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遠客至

自那一日馳馬歸來之後,黃歇與羋月,就一直商議著來日將何去何從。

此時虎威等人已經被釋放,見羋月已經無事,且又不能同他們回義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遊俠也被赦出獄,羋月擇優禮聘幾人為質子府的門客,其餘之人便贈金而歸。

黃歇用最大的溫柔和耐心,慢慢說服著羋月。留在燕國,一切情況確如黃歇所分析的那樣,孟嬴和郭隗的確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將來秦國的利益,但羋月手中並沒有足夠支持她母子回秦爭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還是孟嬴,待秦國確立了新君之後,對羋月母子的態度很可能會因秦國新君的態度而變化。留燕之舉,確實有些懸。

另外,趙國與他們並無關係,唯一的聯繫就是趙侯雍之子平原君趙勝曾與魏冉有舊,還在羋月入燕之時護送過她母子一段路。但趙勝雖得趙侯雍寵愛,畢竟只是幼子,在趙侯雍面前並無多少話語權。而趙侯雍為人,剛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絕對不是輕易能夠被旁人左右的。羋月母子若入趙國,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為趙侯所制,還不如留在燕國,有更大的發揮餘地。

若去齊國,黃歇當年在稷下學宮就學時的確有過故交好友,但是齊國新君為人暴戾乖張,不要說策士新投,便是當年齊宣王時代的名士,都已經在紛紛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齊國來,說了一個故事。」黃歇說道。

「什麼故事?」羋月知他這麼說,必有用意,當下便問了一聲。

黃歇輕歎一聲,道:「齊國先王,也就是齊宣王在位時,好聽竽聲,於是養三百樂工齊奏;及新王地繼位,卻喜歡叫了樂工來一一聽其演奏,結果便有樂工,名南郭處士者,偷偷逃走。」

羋月聽了,卻沒有笑,只是低頭想了一想,方歎道:「這故事皮裡陽秋,看似可笑,實則可悲。」

黃歇苦笑一聲:「你也聽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這故事聽起來似乎是講齊宣王糊塗不能辨別真假,讚美齊王地聰明不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聽就明白,這故事表面上說的是樂工,可以齊國之富,哪裡就容不得一樂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樂工哪有稱「某某處士」的?這故事明說樂工,實指士人。顯是暗諷齊王地繼位,廢先王養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紛紛辭去。

如今大爭之世,各國求才若渴,無不厚幣甘辭,以迎士人。如燕王職起黃金台,如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為了廣納賢才,收羅人心為本國所用。

這齊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齊宣王傾盡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學宮如今因他而毀,想齊宣王在天有靈,也會嘔血三升吧。

想到這裡,羋月不禁默然。她聽得出黃歇的意思。在她的計劃裡,燕國之外,齊國也是她為嬴稷謀劃的立身之所。她亦是聽過羋姮與羋蕎之事,如今羋蕎得寵,或是危險,或是機會。但黃歇極力勸她,對她分說齊王地為人暴戾、喜怒無常,不可與虎謀皮。如今他再說這個故事,意圖更是明白。

想到這裡,羋月看向黃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齊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們只能歸楚了?」

黃歇沒有說話,很多事不能言之於口。他能明白羋月對歸楚的牴觸,楚國對於羋月來說,更多的是在楚宮、在高唐台時留下的陰影,他知道她在羋姝和羋茵跟前受過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時代,是如何戰戰兢兢地在楚威後的淫威殺機中度過,幾番死裡逃生的。然而,光是語言上的解釋是無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經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黃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國,不會在楚宮,不會在高唐台。有他黃歇在,不管是羋姝還是楚威後都無法再傷害到她。楚國不光有她的敵人,更有他的親朋故友,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絕對讓他有辦法保護他們母子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知道羋月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認為楚王槐是楚威後的兒子,羋姝的親哥哥,便會像她們一樣,對她造成傷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釋,這只是一個女人的過度擔憂罷了。楚王槐並不只是一個兒子、一個哥哥,他是一國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會願意為了母親、妹妹心頭不喜而加害國士黃歇的妻子。

這麼多年來,黃歇作為太子橫的好友與輔弼,他瞭解楚王槐,勝過這些深宮的女子。平心而論,楚王槐做人不夠有決斷,也不夠聰明,且耳根軟,性格糊塗,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夠有決斷,做他的臣屬和子民,還是比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後去世這麼多年,得寵的鄭袖日夜在他耳中對太子進讒陷害,的確令他漸漸不喜歡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讓他廢了太子,甚至有人誣陷太子,置太子於危險時,楚王槐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反而是一種優點。他不忍傷害太子,遇事不會斷然下令對太子進行處置,在太子辯白的時候也聽得進去。這些年來,雖然太子險象環生,但終究每一次都有驚無險地過了關。當年羋月母女三人能夠從楚威後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陽的堅持以外,楚王槐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不忍傷人」的態度才是他們安全渡過難關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於口的,他有著更大把握的事,卻是在將來。昭陽年紀已經越來越大了,這個人擅權弄政,因為一己之私壓制屈子,楚國新政也因此停頓。但是人壽終究有限,昭陽去後,屈子將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時太子與鄭袖的相爭,也到了關鍵時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歸楚,成為新政的生力軍。

楚威後早就是老朽無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陽還是楚王槐,終究都在老去。將來的楚國,會是太子橫的,而他又是太子橫最倚重之人。到時候不管羋月希望羋戎、向壽受封賜爵,還是接魏冉、白起閤家團聚,甚至是在嬴稷長大之後幫助他歸秦奪位,都不會是問題。

他沒有完全說出來,只是在話語中,半含半露,說與羋月,為了能夠讓她安心,更是為了讓她放心。

羋月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黃歇的話令她心動,但對歸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這已經不是黃歇的問題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許歸楚真的不會是個問題了。

一時,竟無話可說。她所有的顧慮,黃歇都已經為她考慮到了。她只是用火鉗撥了撥火盆中的炭,聽得外頭嗚嗚風聲,抬頭看著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這會兒城門恐怕才關吧。」

這日天氣忽然轉冷,街市上狂風呼嘯,天色暗得很快。看這樣的天氣,明天一定會是下雪天。

黃歇知道她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也轉了話頭,看了看外頭,道:「這薊城就是冬天特別長。這會兒若是還在楚國,只怕天還亮著呢。」

羋月道:「若是在楚國,這會兒還是滿樹綠葉黃花,衣服也只是穿件裌衣呢。」

黃歇看著羋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國的綠葉黃花?」

羋月笑了笑,扔了火鉗,終於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隨你歸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黃歇眼睛一亮:「這麼說,若是冰消雪化,你就會跟我歸楚了?」

羋月見他的神情充滿了驚喜,也充滿了不置信,之前雖然有些無奈推托,見此情景心也軟了,低頭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應你,若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沒有什麼異狀,我便向易王后請求,與你歸楚。」

黃歇跳了起來,喜道:「當真?太好了,皎皎,我們回楚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請夫子做主,為我們……」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偷眼看向羋月,聲音忽然轉輕,訥訥地道:「為我們……主婚,你看可好?」

羋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黃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見夫子了……」

黃歇抱著羋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夢?我終於等到你答應嫁給我了……」

羋月也不禁熱淚盈眶,哽咽著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黃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來遲了,幸而,我來得不算太遲。」

羋月輕歎一聲:「摽有梅,頃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頃筐堲之』的時候了,幸好,我們還不算太晚,我們的人生中,還有機會。」

兩人緊緊相擁,過了很久,才慢慢鬆開。

歸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興,她與貞嫂指揮著侍女在忙碌地收拾著東西。

嬴稷卻有些怏怏不樂,他坐在榻上,手捧著塤吹了兩聲又放下。

羋月聽著薜荔稟報收拾的情況,百忙中感覺到了嬴稷的狀況,轉頭問他:「子稷,你不高興嗎?」

嬴稷扁扁嘴,扭過頭去。

羋月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嬴稷的身邊,輕聲道:「子稷,我們在薊城一無所有,但是回到楚國,你可以見到舅舅,還有舅公,還有許多的親人。」見嬴稷不說話,羋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是秦王的兒子。有朝一日,秦國公子該有的,娘都會幫你爭取到。」

薜荔見她母子說話,忙對侍女使個眼色,教眾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地問:「我以後會不會還有小弟弟小妹妹?」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這孩子近日的不安為何而來,不禁失笑。但看著嬴稷一臉惱羞成怒的模樣,她忙收了笑容,溫柔地親親他的額頭,道:「會,母親以後會給你再生許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親最重要的孩子,依舊是你。」

嬴稷低下頭,低聲嘟噥了一句,羋月沒聽清,問他:「你在說什麼?」

嬴稷卻搖頭:「沒什麼。」忽然又問:「母親,弟弟妹妹有什麼用?」

羋月看著他倔強又天真的樣子,心中一軟,輕聲告訴他道:「一個人在世上若沒有兄弟姐妹,會很孤單的。兄弟姐妹,是你的手足,會幫著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轉了轉,又問:「那子蕩、子華,他們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們對我根本不好。」

羋月收了笑容,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歎道:「子稷,我記得我以前同你說過,就算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羋姝、羋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羋戎、魏冉等人,心頭又有些轉暖,不禁感歎:「這世間啊,只有同一個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親。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親所生,雖然你們同一個父親,卻都是天敵。只有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會相扶相助,同一個父親生的,只能相爭相殺。你看,我和子蕩的母親,還有那個瘋女人,都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可是我們卻不能在同一片藍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過幾個月回到楚國就會見到的戎舅舅,還有為了你的將來而留在秦國的冉舅舅,我們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哪怕遠隔千里,都互相牽掛,互相幫助,我們才是骨肉相連的親手足,可以為了對方出生人死,在所不惜。」

嬴稷聽得漸漸動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羋月的肚子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羋月的臉羞紅了,拍開他的手啐道:「誰告訴你這些事的?」

嬴稷頭一昂,道:「哼,我什麼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會有小寶寶。你跟黃叔父在一起了,肯定會有小寶寶。」

羋月笑了,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是,我們會在一起的。從小到大,不管經歷多少風波,都擋不住我們的生命注定要在一起。可是我們現在還沒有……」

嬴稷好奇地問:「為什麼?」

羋月道:「我們要回去見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說到這裡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腦袋一下,「人小鬼大,還不趕緊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門邊,眨眨眼睛,道:「嗚,母親害羞了……」

羋月頓足叫道:「這小鬼……」

薜荔卻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東西可得親手準備。」

羋月詫異地問道:「什麼?」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親手繡的嫁衣。」

羋月怔在那兒,一股甜蜜慢慢湧上心頭,忽然紅了臉,低聲道:「我……我女紅很差的……」

薜荔拉著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親手繡一繡裙邊就行。」

羋月紅了臉,有些羞愧:「早知道,我應該早些準備的。如今春暖花開就要上路了,只怕是來不及……」

薜荔笑勸:「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黃子必然歡喜。」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

兩人詫異:「這會兒,是誰還來?」

薜荔站起來道:「奴婢去開門。」

羋月想了想,說道:「現在天黑了,不知道來的是誰,你還是請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質子府門外,一群披著防風斗篷的武士牽著馬站著,一個侍衛正在敲門,他敲得極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會兒再敲三下。

門開了,門客冷向戒備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問足下是哪位貴人,有何事尋我家主公?」

侍衛讓開,一個人掀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臉來,客氣地道:「煩請通報羋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開斗篷道:「趙人趙勝,有要事求見。」

冷向臉色一變,連忙還禮道:「原來是平原君、庸大夫。請稍候,在下立刻稟報夫人。」

見冷向轉頭入內,趙勝與庸芮對望一眼,道:「沒想到質子府一個應門閽者,竟知我二人是誰,看來這羋夫人雖是孤身來到燕國,卻收羅了頗多人才啊。」

庸芮卻搖頭道:「我看那個人倒不像一個普通的閽者。」

過得片刻,便見那冷向出來,道:「夫人有請。」說著將兩人讓了進去,又問:「但不知兩位是一起見夫人,還是分別入內?」

趙勝看了庸芮一眼,笑著讓道:「如此,庸大夫先請。」

庸芮會意,當先而入,但見羋月端坐室內,庸芮大步進入跪倒在羋月面前:「參見羋夫人,大王駕崩,臣奉命迎公子稷歸國,商議立新君之事。」

羋月聽得冷向稟報庸芮與趙勝求見,當時心頭便是一亂,那種隱隱的猜想似要噴薄而出。可是這個消息在此時到來,實是令她悲喜交錯,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遠客已至,情況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應對,當下便令薜荔去請黃歇,自己按捺心神,於正中肅然而坐。此刻見他一進來就是這話,她心頭狂跳,強自鎮定地問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來?」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來。」

羋月一怔:「庸夫人……」剎那間思緒紛亂而來。羋姝當日苦苦追問的「遺詔」之事,又湧上她的心頭。細一想,她驚得險些站起,又努力攝定心神,緩緩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會讓你千里迢迢到燕國來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庸芮聽出她的意思,重點自然是在最後一句,當下恭敬道:「是,還有朝中許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與羋夫人回國。」

羋月神情平靜了下來,直接問他:「為何?」

庸芮猶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馬洛邑,問鼎周室。於周天子面前親自舉鼎,不料卻被銅鼎砸傷,藥石無效,已經……駕鶴西歸了。」

羋月雖早已料到此事,但畢竟還是第一次得到秦國方面的確認,強按心神,又問道:「王駕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遠千里而來,卻為何事?」

庸芮長揖道:「臣請夫人和公子歸秦,正為商議立新君之事。」

羋月一怔,她雖然有所預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話,還是對她的內心造成了衝擊,她強抑激動,謹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無可立者嗎?」

庸芮面現悲憤之色:「朝中如今已經亂成一團,二十多位公子為了爭位,誰也不服誰,列國兵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羋月道:「怎會如此,難道惠文後與王后兩人,竟鎮不住局面不成?」

庸芮哼了一聲,憤憤地道:「惠文後與王后兩人,各懷私心,就是她們兩人在咸陽城中先鬧起來,才會讓諸公子也起了爭位之心。」

羋月詫異:「她二人有何可鬧的?」

庸芮道:「惠文後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壯為新君,可王后卻說父子相繼才是正理,所以執意不肯。」

羋月點頭道:「若有太子,自當立太子。」

庸芮尷尬地道:「並無太子。」

羋月帶著疑問看向庸芮。

庸芮解釋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經有孕,如今也有五個多月了。」

羋月冷笑一聲道:「這算什麼?五個月,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來,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爭王位,甚至不惜禍亂江山?惠文後滿肚子的能耐,都用來對付自己人了,對付起別人來,卻是如此無能。」

庸芮道:「王后身後,有魏夫人支持,公子華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國的干涉……」

羋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後身後,又有楚國的勢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後,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勢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聲道:「一群蠹蟲,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們分食一空了。」

羋月擺了擺手,聲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為何要來找我。我的身後,可是什麼支持的力量也沒有。」

庸芮膝行幾步,貼近羋月的身邊,低聲道:「先王臨終前曾將一封遺詔托付給庸夫人,說是若來日國中諸公子爭位,當立公子稷為王。」

羋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庸芮說完,看羋月卻沒有回應,再看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倒,嚇得扶住她連聲呼喚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聲音也變得嘶啞:「庸芮,你這話,可是真的?」

庸芮反問:「先王既有遺詔,可見屬意於夫人、公子稷,夫人為何不肯相信?」

羋月張口,想要答應,她想,她應該是歡喜的吧,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忽然將手中的帛書一擲,嘶聲道:「你……你出去,出去——」

庸芮驚詫莫名:「夫人,您這是為什麼?」

羋月渾身顫抖,發洩似的衝著庸芮吼道:「先王當我是什麼?你們當我是什麼?他把子稷當成太子蕩的磨刀石,把我當成王位變動的賭注,當我信了他的時候,他卻又輕易地變換了局勢,拋我們於險境之中。若早有這遺詔,早有這遺詔……我與子稷何至於幾番生死關頭,差點命喪黃泉。在那個時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內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卻是不能退了,猶豫半晌,他只得硬著頭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羋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沒能夠活到這個時候,那這遺詔,又教誰來接?」

庸芮長歎一聲:「如若是這樣,那也是大秦的氣數了。」

羋月呵呵笑道:「是啊,氣數、氣數!既然是大秦的氣數了,你還來尋我做甚?」

庸芮肅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這遺詔,是對夫人的認可。這是大秦氣數未絕,也是夫人與公子重返咸陽的機會。難道沒有這遺詔,夫人就甘心不讓公子回國爭位嗎?」

羋月搖搖頭,冷笑道:「那不一樣,那是我為了自己爭,為了子稷爭,卻不是……卻不是、卻不是被人家打了臉,又巴巴地再湊上去,繼續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矯情?可是,真情已被踐踏,明知道是被欺騙利用,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湊上去接受,連點矯情彆扭排斥都沒有的話,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實這般矯情,與泥塑木雕相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庸芮長歎一聲,朝羋月長揖到底:「世事如棋,誰是棋子,誰是執棋手,未到終局,誰又能夠知道?夫人若是能夠把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執棋之人了。」

羋月惆悵低歎,搖頭道:「庸大夫,你不必說服我了。我現在怕得很,他的話,我卻不敢再輕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個陷阱,又是一場大禍。」

庸芮道:「夫人總應該信得過我阿姊,信得過我吧?」

羋月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漸漸從激動中冷靜下來,冷笑道:「難道那時候,你阿姊手中沒有遺詔嗎?難道那時候,你不是個君子嗎?只是終究敵不過大局。沒有兵馬,沒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遺詔,無人奉詔,也是無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親自提拔,對先王忠心耿耿……」

話音未落,羋月便冷笑一聲:「人心趨利,他們對先王忠誠,是因為先王能夠給予他們恩惠。如今諸公子都在爭相拉攏他們,我手頭沒有足夠的籌碼同他們交換,誰會理睬我們?這是大爭之世,臣子們為了利益,連活著的君王都可以殺戮。遺詔這東西,你說有用就有用,若沒用的時候,還真不如拿去燒火。」

說到這裡,羋月將几案上幾根寫壞的竹籌隨手丟人火盆之中,那火頓時燒得辟啪作響。

兩人頓時沉默了。

羋月忽然問:「樗裡子呢?」

庸芮躊躇了一下道:「他在東奔西走,四處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經病倒在榻。」

羋月諷刺地笑了一聲:「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穩。內亂不治、外患不平,卻打壓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穩,如今也是自食惡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時,曾見過樗裡子。他知道我要來燕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通關符節給了我。」

羋月眉毛揚了揚,沒有再說什麼。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來找你,並不僅僅因為先王的遺詔,更是希望能夠借助你,來平定如今的亂局。我想,包括樗裡子在內的許多朝臣也是這麼想的。」

羋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丟進爐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來,冷笑道:「只怕咸陽宮中上下,大秦的朝臣們,真心實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這些年東征西討,每條戰線上都打過仗,也提拔了許多將校。我庸氏雖然沒有重權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勳之臣,與其他家族也有些來往。」

羋月只是低頭撥著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問問,平原君為何也與我一同到來嗎?」

羋月淡定地道:「這不奇怪,我當日入燕國時,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過趙國。我與平原君也共處過一段時日,臨行前還謝過趙國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義。」

庸芮越聽越是驚奇,看著羋月的眼神更為詫異,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趙國,就被平原君尋上門來,還帶我入了邯鄲。我只道趙人用心已久,不承想還有羋夫人預作打算之功。」

羋月問道:「你見過趙侯雍了?」

庸芮搖頭道:「不曾見,但趙侯卻傳詔派平原君帶著兵馬護送我入燕國,並表示趙國願意支持公子稷繼位。」

羋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倚在几案上,緩緩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預先想到,預先做到。雖然說成事在天,但是終究要謀事在人。」

庸芮點頭:「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問道:「夫人可要見平原君?」

羋月看著窗外,風依舊在呼嘯,天色越發寒冷了,她點了點頭:「難得平原君在這樣的天氣還趕到燕國來,如此誠意,我焉能不見?」

不一會兒,平原君趙勝進來,向羋月行了一禮道:「羋夫人,趙國依約而來了。」

羋月還禮道:「趙侯高義,未亡人感激不盡。」

雙方分坐。

趙勝拱手道:「趙國願助公子稷登基,不知羋夫人需要多少人馬?」

羋月搖頭,肅然道:「秦人爭位,不敢借他國兵馬入境,否則的話,縱得王位,卻輸了江山。但不知秦國邊境上,有其他國家多少兵馬?我只需要趙侯能夠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國兵馬不至於進入秦境。至於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趙勝肅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趙勝佩服。」

當下,三人圍爐而坐,細說入秦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