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歇見羋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門叫道:「來人。」
一時驚動郭隗,得知羋月昏迷,也不禁著急,忙請了太醫來診脈。太醫診脈之後,便說羋月只是疲勞過度,心力交瘁,但她脈象有力,只要休養一段時間,就會無事。
果然,一夜過去之後,羋月便醒了過來,沐浴梳洗後進了朝食,精神便已恢復了大半。
郭隗再三請她一起動身回薊城,羋月但只沉吟未決。到了下午,卻聽得院中一聲童聲急呼:「母親——」
羋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蹌蹌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經看到一個小小身影,遠遠地飛奔過來,一下子撲在羋月的懷中,差點沒把她撲倒在地。
羋月強撐著才站穩,抱緊了懷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見了母親,頓時滿心焦慮恐懼一齊湧上,哇哇哭叫:「母親、母親,你別再丟下我,你別再丟下我……」
羋月抱著他,他雖然已經漸漸長大,但是對自己的依戀,卻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撫著他:「子稷,子稷,母親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
此時方看到一人緩緩走近,正是蘇秦,卻是他剛才帶著嬴稷回來。
羋月滿懷感激,向蘇秦道謝:「多謝蘇子相助,又送子稷回來。」
蘇秦一臉誠摯,向羋月拱手道:「易後知道此事,當即命我持大王手書詔令,趕來救助夫人。幸而及時趕到,不至於誤了大事,這也是羋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只是適逢其會。」
羋月站起來,拉著嬴稷的手令他向蘇秦行禮:「還不多謝蘇子。」
嬴稷忙乖乖行禮:「多謝蘇子。」
蘇秦忙遜謝道:「我奉易後之命而來……夫人,可願隨我往薊城一行?」
此時黃歇也跟著進來,羋月看了看黃歇,兩人四目交錯,羋月點了點頭:「好。」
當下便收拾行李,準備次日起身。
當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間,嬴稷卻拉著羋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問:「母親,我可不可以在你這裡睡?」
羋月瞧他一臉害怕的樣子,想到他雖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畢竟只是一板之隔,還從未離開過自己身邊。只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帶到承明殿暫與她分離,但那一次畢竟年紀幼小,對諸事尚還懵懂。後來在秦惠文王死後,被惠後羋姝帶走與諸公子一起守靈,但畢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來人往,不曾單獨一人與陌生人在一起過。
他這一生最恐怖的兩次經歷,便是在西市被誣殺人,關入黑獄;轉眼逃入山中,羋月卻又困於心魔,險些醒不來。他只當自己行事魯莽,以至於連累母親,惹下大禍,一路上強抑著驚恐,不敢說累說怕,不敢再教母親為他憂心。誰知轉眼之間,到了邊城又遇上羋月以身赴險,引走追兵,而隨即黃歇又將他寄在一個陌生人蘇秦之處,便沒有再回來。
雖然蘇秦為人溫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極,卻又深懷戒心,不敢言講。過了兩日,蘇秦同他說,要帶他去見母親,他將信將疑。及至終於見了羋月,他緊繃了多日的心,這才放鬆了下來。
然後那個一直偽裝懂事不讓任何人擔憂的孩子,終於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間變得比他的實際年紀還要幼小,這一日便寸步不離母親,連夕食也要她來喂,連洗漱也要拉著她來動手,最終要回房間的時候,撒嬌耍賴,死活不肯走。
羋月心一軟,知道這幾日的變故,把這孩子嚇著了,不忍再讓他離開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個榻來,讓他睡在房間的另一邊。
嬴稷又纏著羋月講了三個故事,這才慢慢睡著,睡夢中仍然攥著她的衣袖。
羋月扯了扯衣袖,發現扯不出來,只得作罷,便把衣服脫了,放在嬴稷的枕邊,自己更衣解發去睡了。
一聲雞叫。太陽升起。
陽光照著邊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機勃勃。
一隊燕兵護衛著三輛馬車,馳出邊城,馳向薊城。
羋月回到薊城,便由大行人陪同,進入了薊城中一間豪宅,裡面婢女侍衛,一應俱全,薜荔等人已經在此相候,大行人說這便是燕王為秦質子準備的質子府。羋月等人梳洗之後,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後分別召見嬴稷和她。
還是騶虞宮,還是孟嬴居處,兩人再度相見,恍若隔世。
殿中置著一隻小鼎,一個庖人跪在鼎邊,鼎下有火,鼎中清湯沸騰,庖人飛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邊下鼎,一邊就從另一頭連湯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羋月接過來,只見湯水清澈,香氣撲鼻。
孟嬴便介紹道:「這是汆飛龍肉,據說僅有遼東才有,別處難得一見。這個庖人也是當地送來,說非得如此清湯燙熟,否則便要失味。」
羋月點頭道:「果然難得。」
孟嬴看著羋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應該離開薊城,連累你母子受苦。」
羋月忙搖頭安慰道:「這次幸虧你派蘇秦及時趕到,保護了子稷安全,我還要多謝你呢。」
孟嬴長歎:「可是我也當真沒有想到,郭隗竟也會趕往邊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們……」說到這裡,心有餘悸,不禁拭淚。
羋月歎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為人,也不會親往邊城。便是去了邊城,有你和大王的態度在,有蘇子在,他也不至於非要置我於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則那小婦之所為,卻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讓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屬,並在我們離開薊城之時動手?他以為裝成一無所知,便可以洗脫嫌疑嗎?」
羋月沉默良久,才一聲長歎:「可歎茵姬自以為得寵,可以在郭隗面前興風作浪,卻不知……他讓她做這樣的事,便是打算要將她當成一個死人了。她雖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卻也……孟嬴,你以後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對手。」
孟嬴沉下臉,冷笑一聲:「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蘇子相助,不會再聽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嚇於我,大王又漸漸長大,權臣秉政之日,也不會太久了。」
羋月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來?」
孟嬴搖頭道:「沒有,不過秦人瞞得如此之緊,我猜……應該是凶多吉少了。」說到這裡,不免將這件丟臉的事,歸咎於秦王蕩的生母,怒道:「孟羋愚鈍無知,誤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親自舉鼎,與蠻夫比力氣?他便是想傚法商紂王,那也不是什麼好名聲啊。」
羋月卻搖搖頭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塗,他只是自作聰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詫異:「自作聰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內情,羋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邊,卻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釋道:「天下爭霸,從來靠的都是國家的實力一點點積累,否則的話,縱然可以稱霸於一時,也只是曇花一現。秦國從一個邊蠻小國走到現在,用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有可以與諸侯一爭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蕩從小生活在吹捧當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動,於是走了一條自以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蕩去舉鼎,有其他的心思?」
羋月歎道:「當年周武王一仗打進朝歌,逼得殷紂王自焚,遷九鼎歸洛邑,從此殷商氣數盡,周室興。而新王蕩,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集重兵快速進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讓位,遷九鼎於咸陽,造成既定事實,向天下表示他已經成就霸業。他把霸業當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鬥力的賭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來如此,許多人認為他豢養力士只是喜歡武力,其實,他是為了讓那幾個力士替他去舉鼎吧!」
羋月點了點頭,又道:「所以他盡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為此辱及將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寶押在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遷移九鼎的夢想。只可惜,國未富,民未強,憑著投機取巧求來的功業,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樓台,風一吹就沒有了。」她藉著酒水,畫了一個簡易的路線圖:「有甘茂為他籌劃,以強勢之兵,飛快推進至洛邑,只能是速戰速決,否則很容易被魏韓兩國的兵馬反包圍。只是沒想到,他苦心招來的大力士卻舉不起鼎……」
孟嬴點頭:「所以他騎虎難下——」轉而又惱道:「可他也不能不顧身份,真的自己去舉鼎啊——」
羋月回思著那上大夫說的經過,又加上她一路來又細問過大行人,便已經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讓他誤以為那些大力士舉不動鼎,只是因為身份卑賤,沒有資格去舉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他既無知人之智,又無自知之明;既無勝人之實力,更無自勝之控制力。一個比別人蠢的人,卻想從天下的聰明人手中取巧,最終身敗名裂,也不足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惡,竟然如此算計於他!」
羋月搖頭道:「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蕩要搬走他們的九鼎,他們豈能坐以待斃?這是大爭之世,輸就是輸,怪不得任何人。」
孟嬴忽然問她:「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是要回秦國嗎?」
羋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動,有些畏懼,有些茫然,也有些猶豫。這些日子以來,她反反覆覆地想過這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回去呢?這是個機會,也是極大的危險。歷來國君出事,諸公子爭位,都會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自她聽羋姝說到「遺詔」之事開始,她就一直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可是現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時機嗎?她和嬴稷無兵無權,無依無靠,遠在燕國,勢單力孤,她拿什麼回去爭王位?在經歷了羋茵之事以後,她好不容易與黃歇重逢,幾番生死邊緣命懸一線,此時她若再回去,要面對的又將是什麼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殺了羋茵,就是抱著在她身上投資將來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慇勤,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是,燕國能夠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大劫之後的燕國,自顧不暇,舉國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應對齊國的壓迫,向齊國收回失地,向齊國報仇雪恨。可連這一點,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沒有辦法去實行。齊燕之間的武力已經懸殊,沒有足夠的機會,連這一點也辦不到,更遑論派出兵馬勞師遠征去秦國幫嬴稷奪回江山了。這件事就目前為止,是絕對不可能的。
何況就算秦王蕩真的死了,他還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壯,還有目前還在秦國,有著豐厚封地、軍中勢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華、公子惲、公子奐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當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後,其父晉獻公就死了,可重耳終究還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國內群臣擁戴下殺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國奪位,一要秦國重臣大族相請,二要列國諸侯有實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國之內有一支實力強大的軍隊。
而目前,她這三者都沒有。義渠王曾經派虎威來找她,亦帶來了秦國的消息:魏冉被孟賁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憤而棄官回了義渠。她憂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國,把她這兩個弟弟帶回身邊,好好保護。
此刻,面對孟嬴的詢問,羋月只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個字:「不。」
孟嬴一怔,問道:「你不回去?難道,你當真對黃歇……」
羋月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這些事,又何必解釋?既然燕人欲投資她母子的將來,她自是不能將自己的窘境和盤托出。
孟嬴卻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實,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當日若不是因為王兒落在趙國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國,做這個只擁有虛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淒涼,外有齊國虎視眈眈,內有老臣掣肘要挾。為了王兒,我一忍再忍,與豺狼交易,對故友負義,內疚神明,外陷困局……」說到這裡,不禁轉身拭淚。
見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羋,我如今說這個,倒像是對我自己的洗白。」
羋月搖頭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經幫過我,救過我了。」
孟嬴歎道:「如今蕩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國內諸弟爭位,到時候會比我們燕國當年更加動盪,你不回去也好。想來惠文後此時要面對的事是王位之爭,不會再有心思為難你了。再說,她的兒子死了,她能不能再當這個母后,也未可知呢……」
羋月聽了孟嬴的話,只微微一笑。孟嬴說了一會兒,卻忽然歎了口氣:「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來。」說著,她握住了羋月的手,臉上也帶著一絲追憶的神情,道:「我們還像過去在秦宮一樣,結為友伴。季羋,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顧忌。我有蘇子,你亦有黃子。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既然你們暫時不準備回去,我想給子稷一塊小小的封地,你把黃子留下來,也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將來如何,就看你們經營得怎樣,或者你的弟弟們為燕國立了多少軍功。」
羋月看著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著羋月的神情,臉微微一紅,道:「你笑什麼?」
羋月點頭歎道:「你現在才真正像你父親的女兒,像一個成功的母后。你這一塊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給我和子稷,而且還套住了國士黃歇,也套住了三員戰將。」
孟嬴輕歎一聲,兩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羋,我是有這個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卻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你。」
羋月沉默片刻,才道:「黃歇說,希望帶我回楚國。」
孟嬴笑了:「回楚國?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黃家的勢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護你。所以,留在燕國,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羋月歎息一聲,道:「你說得對,燕國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愛的人,他們未必願意拔起自己的根來燕國寄人籬下。子歇是國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許會一直跟著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羋月的手道:「季羋,拿出你對付郭隗的決心,拿出你大鬧西市的決心來。我相信,讓黃子留下,讓你的三個弟弟聚到你的身邊來,不會是難事。」
羋月苦笑搖頭:「你錯了,這才真正是難事。我對付敵人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對我至親至愛的人,我又能怎麼辦?」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羋月自宮中回來,一直在猶豫著。
黃歇自回到薊城之後,也一直沉默著,他在想著他和羋月的將來。
羋月在山中曾經和他說,希望能夠回楚國,去見夫子。可是在邊城當他們以為無法越過的時候,她忽然興起的念頭,讓他覺得陌生。她說,她不想去楚國了,她要去齊國,因為那裡有更多的機會,她甚至以自己為餌,而要他帶著嬴稷去齊國,叫他挑動齊國征伐燕國。
這樣的主意,如果出自一個策士之口,他不會奇怪,甚至連他自己也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只能讓他心疼之至,那種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讓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當日他不在她的身邊,以至於她淪落西市,要親手掙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離,還要受小吏之辱,受無賴欺凌,乃至不得不削髮沽酒,決絕劫獄。那時候他抱住她,逃出薊城,逃入山中的時候,他暗下決心,有他在,不會再讓她擔驚受怕,不會再讓她自己一個人扛起一切,不會再讓她這個弱女子去殫精竭慮。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聰慧好強,沒關係,在任何事情上他都願意讓著她、遷就她、呵護她。但是,看到她變成一個遇事第一時間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識到他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她還有一個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酸澀難言,痛楚萬分。
雖然她在楚宮中也受過委屈、傷過心,甚至也經歷過無數危險,可是那時候她還會對他撒嬌、對他任性、對他撒氣,在許多事情上,見到了他,就習慣性地把一切交給他,依賴著他。
可如今的她,已經太過習慣不撒嬌不任性,太過習慣獨自承擔、謀劃事情,讓他有些不適應。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遷就,無言地保護,恆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還在她的身邊,就能夠讓她漸漸放下過去,放下這些沉重的負擔,把一切交給他,安心地做他身後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歡燕易後,這個女人涼薄無情、工於心計,真不愧是「那個人」的女兒。羋月當日在薊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無視羋月曾經給予她的幫助,無視她們有過的友情,甚至無視嬴稷是她的親弟弟,而袖手旁觀郭隗和羋茵對羋月母子的打擊、誣陷、殘害。她但凡有一點點仁心,怎麼能夠對於羋月母子的遭遇如此無動於衷!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如今在秦王蕩很可能舉鼎身死之後,忽然間就想起在燕京還有一個異母弟弟,還有一個秦宮故交來。如今頻頻召羋月入宮,置府賜地、封官許爵,甚至還要讓羋月和自己留下,還要招攬羋月的弟弟們到來。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無非是看著羋月現在有可利用的價值,所以才會費盡心機地拉攏,甚至還想利用羋月相助,從郭隗手中奪權。過去她未必對郭隗沒有怨言,只是她卻不願意為了羋月去得罪權臣。如今她想讓羋月助她奪權,若是失敗,又何嘗不會把羋月拋出去頂罪?
他不願意她留在燕國,不願意她再入宮,不願意看著她再捲入燕國的權力鬥爭,不願意看著她再置身於危險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間能夠達成共識,那麼,憑他們兩人的努力,一切將不再是問題。
這一日,黃歇約了羋月,在薊城外馳馬。此時秋高氣爽,正是狩獵的季節,遠遠看到一群燕國貴族牽黃擎蒼,去了山中。
黃歇不欲與他們撞上,撥轉馬頭,馳入一片黃葉林中。
兩人在林中馳馬,樹葉紛紛灑落,天朗氣清,教人心情也為之一暢。
黃歇跳下馬,道:「皎皎,我們在林中走一走吧。」
羋月含笑點頭:「好。」
兩人牽著馬,在林中慢慢走著,誰也沒有先開口。
終於,還是羋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黃歇搖了搖頭道:「我沒有打算……」他凝視著羋月,「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羋月微一停頓,試探著說:「如果說,我想留在燕國呢?」
從邊城回來已經數月,她一直在走與留之間猶豫不定。她知道黃歇也在為此焦灼不安,甚至黃歇對孟嬴的惡感和不信任,也曾隱隱向她透露過。
今天黃歇約她騎馬,她心中有數,也許兩人之間,的確到了應該深入談一談的時候了。她和黃歇,是後半輩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間自當同進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與秦惠文王決裂之後,她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做主,但在薊城劫獄的那個晚上,黃歇自天而降,帶著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話讓她痛苦、掙扎、重生之後,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種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籠中被豢養的燕雀,由著別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運。但從咸陽到薊城,再從薊城到邊城,她一直在苦苦掙扎,於風雨中孤獨飛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籠中做燕雀,可是她卻希望能夠有一個人,與她一起飛翔,相互扶持,風雨同行。
黃歇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後的人生。對未來,她有自己的設想,可她卻能夠感覺到,黃歇對未來的設想,和她不一樣。
果然黃歇怔了一怔,露出一絲苦笑,卻道:「皎皎,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反對。只是,我以為薊城會是你的傷心地,沒想到你還願意留下。但不知你是為何而留?」
羋月也苦笑:「薊城之外,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黃歇有些意外,忽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山中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想回楚國去,去看夫子。」
羋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黃歇又道:「可你到了邊城,卻改了主意,想去齊國了……我想知道,如果邊城沒有危境,你還會再去齊國嗎?」
羋月點頭道:「是。」
黃歇有些猶豫地問:「那你為何不願意回楚?」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以為你明白的……」
黃歇輕歎:「因為威後?」
羋月的聲音透著深深的厭憎:「這還不夠嗎?」
黃歇的手按在了羋月的肩頭,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羋月遲疑中,已經被他擁入懷中,「你受她的傷害太深了。」
羋月想要說話,黃歇卻溫柔地阻止了她:「你聽我說,皎皎,威後如今已經不足為懼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離。我知道你在為莒夫人的事耿耿於懷,可是,她也並非完全沒有付出代價。子戎那一場大鬧,不管是大王還是令尹都無法再裝看不見。皎皎,我能帶你回去,就能夠保證她不可能再傷害到你了。」
黃歇停了停,又道:「皎皎,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們當何去何從?燕國並非善地,那位易後如今雖然厚待於你,可是你在薊城苦苦掙扎多年,幾番生死邊緣之時,她又做了什麼?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來,何至於讓你受苦受難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嘗不是包藏禍心,不是要挾持子稷圖謀秦國,就是借你之手從郭隗手中奪權?可她從來不會去想一想,萬一失敗了,你何以自處?哪怕你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難之時,她仍然會棄你於不顧。皎皎,我知道你也並非為了助她,而是想為自己、為子稷,也為你的弟弟們謀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只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易後此人,不可倚仗啊!」
羋月欲言又止,聽著黃歇一口氣說完,忽然沉默了。黃歇所說的,她又何嘗沒有想過?只是她沒有想到,黃歇對孟嬴的觀感會如此惡劣——或者,正因為他是旁觀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對孟嬴還抱有太過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該往何處去呢?她看向黃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夠帶著她歸楚。楚國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們太多的親人、朋友、師長。他自信在楚國,能夠保護好她和她的親人。
可是,她無法歸楚,不只是因為楚威後,更是因為楚王槐。當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時候,就在內心暗暗下定了決心:有朝一日,她會親手殺了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若是她遠在異國,遠在天涯,這種恨意或許還能夠壓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國,咫尺之間,她的恨意只怕無論如何都無法抑制。在楚國,固然有屈子、有黃歇,甚至連屈子的政敵昭陽都能夠成為她的庇護者。可是,父母之仇,弗與戴天。若是與仇人共處一城,而有仇不得報,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黃歇見她沉默不語,也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籌劃著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擊,未免一時無法接受,當下輕歎一聲,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歸楚,只是你這些年顛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邊,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絞。皎皎,我希望能夠保護你、庇護你,讓你安心入夢,不會再四處流離,不會再無枝可依……」
羋月撲在黃歇的懷中,無聲慟哭,如同一個走失了的孩子——再驚恐再絕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潰,只能不停地跑著,即使筋疲力盡也不敢停下,怕一鬆懈就會從此失去整個世界,可卻永遠會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時候,崩潰大哭,再無邁動一步的力氣。
黃歇撫著她的頭,輕輕安慰著。黃葉盤旋著落下,落入發間,落入衣襟,落入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