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茵先是嚇了一大跳,再瞧得這些人都是燕軍服飾,既驚且怒,喝道:「你們要造反嗎?你們好大膽子,竟敢對我無禮。你們眼中還有國相嗎?祁司馬,你是死人嗎,如何會教人衝進城守府來?」
這祁司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風頭,卻聽到羋茵喚他的名字,不得不進來對那隊燕軍首領一拱手,方苦著臉對羋茵道:「夫人拿了國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該聽命從事的。只是如今樂毅將軍持著大王親筆的詔書來,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詔了。」
羋茵臉色大變,叫道:「怎麼可能?他哪來的大王詔書?必是假冒無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將來難見國相。」
那祁司馬只是一臉尷尬地苦笑,顯然是準備袖手旁觀到底了。
羋茵只得又對樂毅喝道:「你一介邊境守將,哪來的大王詔書,詔書上又寫了什麼?你敢偽造大王詔書,小心性命不保。」
樂毅沉著臉喝道:「你不過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對士大夫無禮?你手持國相令符,卻無國相手書,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國相之令,你敢與我上薊城與國相對質嗎?」這邊又將手中詔書一揚,道:「此詔為大王三日前親手所書,派上大夫蘇秦日夜兼程,趕往邊城,交於某家。我奉大王詔令,救秦質子母子,誰敢阻擋?」
羋茵身邊侍衛,皆為相府所屬,因她持郭隗令符臨時召集,聽了樂毅此言,頓時心生猶豫,慢慢退後。
霎時間,強弱易勢,樂毅手按劍柄,一身殺氣,朝著那「小雀」厲聲喝道:「你還不鬆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個小小梳頭婢,哪裡當得這沙場戰將的一聲暴喝,嚇得頓時匕首落地,整個人伏倒在地,不敢抬頭。
羋茵目眥欲裂,厲聲尖叫:「蠢貨蠢貨,壞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殺了你,我要將你這賤婢碎屍萬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是絲毫不敢動。
羋月疾步前行,樂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邊的侍衛上前,一劍將羋月身上繩索砍斷。羋月拾起匕首,歎道:「七姊姊,世間似小雀那樣待你的人,只有一個。不是你隨便找個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夠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羋茵反反覆覆,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
羋月得了自由,適才聽聞樂毅之言,驚喜不勝。原本她和黃歇約定,若是她被抓,黃歇便與樂毅想辦法潛入城守府暗中來救。她本以為黃歇會是調開羋茵,或者暗夜來救。方才黃歇挾持羋茵,她便暗中擔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誰知道情況突變,樂毅公然率兵來救,而且手持燕王詔令,再聽得蘇秦的名字,心中已經明白,暗道:「孟嬴,你終不負我。」
自己這一生雖然歷盡苦痛,但這世間她曾經相助過的人,終究還是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還報於她。想到這裡,心頭一暖,連對羋茵的恨意都消了幾分。
她與黃歇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黃歇便放開羋茵,與羋月攜手而出。
羋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連個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見羋月和黃歇誰也不看她一眼,就這樣攜手往外而出,她怒氣攻心,抓起長劍,便向羋月後心疾衝而刺。
黃歇頭也不回,長劍一揮,便將羋茵的劍格擋開去。羋茵用力過頭,卻比不得黃歇反格的力氣,兩力相沖,竟又摔了出去。
眼見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視線,終其一生,將再也無法將她抓回來洩憤,羋茵跌坐在地,放聲大哭。
卻就在羋月和黃歇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忽然外面一聲高呼:「國相到……」
眾人頓時怔住,人潮緩緩後退,分開兩邊。
一個老者在眾武士簇擁之下緩步進來,正是郭隗。
羋茵又驚又喜,跳了起來,叫道:「夫君,你來得正好,快快為我報仇——」
羋月與黃歇對望一眼,臉色皆變。今日之事,轉折迭起,本以為有意外之喜,不想離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虧一簣。
那郭隗緩步而入,見了兩邊兵士林立,互不兼容,再見羋茵臉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團,釵橫鬢亂,素日艷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厲鬼,不禁退後一步,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羋茵手指指向眾人,一圈劃過,將眾人皆劃在內,頓足哭道:「是他們,他們都欺負於我。他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裡,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裡,你若不處置了他們,我便不依。」
樂毅忽然長笑,道:「好教國相得知,方才您的愛妾,挾持了秦質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與她私奔,還說委身於您實是無奈,是無時無刻不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您——」
羋茵嘶聲尖叫起來:「你、你這奸賊,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這般陷害於我?」
樂毅朗聲笑道:「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非但樂某聽到此言,便是在場諸人,也都大半聽到,可作得了假嗎?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樂某卻見不得你這婦人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方纔諸人便埋伏於院外,羋姝自恃院中皆為相府之人,誰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無忌憚。諸人又皆屏聲靜氣,她的聲音又是極尖厲的,因此這等話語,竟是大半人都聽到了。
郭隗臉色微變,凝視著羋茵,長歎一聲:「夫人,我自知與你年貌不當,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來都忍讓於你,可是沒有想到,在你的心裡,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當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強?你想去哪裡,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羋茵尖叫一聲,大驚失色,但她隨即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飛撲到郭隗的懷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皺成一團,直哭得梨花帶雨,嬌弱可憐:「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頭了,我只是為了報復她,想讓她看著黃歇變心,所以我才故意對黃歇說假話的。我怎麼會喜歡那種無官無爵的士子,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啊……」她一邊哭訴,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郭隗的臉色。
郭隗看著羋茵的臉,神情無奈,眼中有光芒一閃而沒,他閉上眼,長長歎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過去,不再給老夫惹禍生事,若還願意繼續留在老夫身邊,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羋茵不想此番如此輕易過關,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中暗道,這老東西終究是捨不得我。想到這裡,又得意起來,再看看黃歇和羋月,心中妒火又起,無法抑制,又撲在郭隗懷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說了這樣的話,我豈能不聽?我答應你,只要我殺了九丫頭,圓了心願,就放下過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閉了閉眼:「你真的執意如此?」
羋茵咬牙:「不錯。」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黃歇臉色大變,叫道:「郭相!」
樂毅也是臉色一變,叫道:「郭相,大王詔令在此……」
郭隗卻是歎了口氣,擺擺手,索然道:「世間事,瞬息萬變,紅顏薄命,老夫亦是無可奈何!」
說著,眼邊竟掉下一滴眼淚來。
羋茵大喜,立刻轉身,拔出身邊侍衛的寶劍,一步步獰笑著走向羋月:「九妹妹,我本來想,讓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沒有時間了,只好便宜了你。」
黃歇失聲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帶來的兩名侍衛卻踏前一步,正擋在他的面前。
黃歇手中暗暗捏緊了短刀,若是當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傷了羋茵。縱得罪了郭隗,那也顧不得了。
羋茵見黃歇已經被侍衛擋住,心中大定,縱聲大笑起來:「我看,這世間還有誰能夠於此時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劍越發緩慢地朝著羋月刺過去,臉上帶著狸貓戲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羋月在臨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驚恐。
羋月面色不動,看著羋茵的劍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這種時候,她沒有做徒勞的格擋和逃脫,而只是一動不動,巍然而立。正當羋茵的劍尖,距離羋月的胸口只有兩寸時,羋月忽然露出悲憫之色,歎息了一聲。
羋茵正想說:「你此時歎息也已經遲了……」忽然只覺得後心一涼。她詫異地低下頭,卻見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然後就是一陣劇痛……
這是羋茵於這個世間,最後一瞬間的思想。
羋月站在那兒,看到羋茵正自最得意的時候,她的笑容忽然凝結於臉上,只見一寸長的劍尖在她的胸口出現,然後便是血花飛濺,羋茵便緩緩倒下。
羋茵身後,郭隗面無表情地拔出劍,用一條絹帕,輕拭劍尖的血痕。
他這劍一拔,羋茵便撲倒在地,一動不動,顯見已氣絕身亡。
郭隗卻對羋茵連多餘的一眼也不看,只是看著自己的劍,愛憐地輕拭著,長歎:「茵姬,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只可惜,你選擇了不給老夫退路。」
羋月看著郭隗。她當時手已經解縛,以她的身手要抓點什麼東西格擋羋茵的劍也並非難事,郭隗卻只讓羋茵獨自上前而並不是叫侍衛先制住她,羋茵為仇恨沖昏了頭腦,竟沒注意到這點,她卻是留意了。羋月淡淡對郭隗問道:「郭相這是何意?」
郭隗拭淨寶劍,收劍入鞘,向著羋月一拱手:「老夫慚愧,治家不嚴,以至於放縱了小妾,假借老夫的名義而逞私慾。老夫奉大王之令前往碣石宮迎賢,得知此事,星夜趕到,幸而還能及時阻止。老夫有罪,已經懲治主犯,餘下的事情也當一一解決之後,再自行向大王請罪。」他一轉身:「退下,不得對公子歇無禮。」
侍衛退開,黃歇已經快步跑到羋月身邊,將羋月一把抱入懷中,一時間哽咽出聲:「皎皎……」
方纔這大起大落,由生至死,又由死至生,饒是羋月心志堅定,也不禁精神虛弱,抱住黃歇,熱淚盈眶:「子歇……」
兩人緊緊相擁。
好一會兒,黃歇才放開羋月,轉身向著郭隗行禮:「多謝郭相大義!」
羋月卻站住不動,看著郭隗。
黃歇覺得不對,轉頭看向羋月:「皎皎——」不管郭隗出於何意,終究是救了他們,他們總要有所表示才是。
羋月的臉上卻有一種了悟的微笑,看著郭隗,問道:「郭相,咸陽有什麼新消息?」
黃歇一怔,轉頭看著羋月。
郭隗這時候才露出進來之後的第一個微笑:「果然不愧為羋夫人……」轉而長歎一聲,「唉,茵姬真不應該執意視你為敵。」
羋月整了整凌亂的衣服,肅然拱手:「還望郭相相告。」
郭隗肅然拱手:「洛邑急報,秦王蕩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一個月前,洛邑城中。
城門大開,一隊兵馬旌旗招展進城,「秦」字旗下,秦王蕩那張年輕英武的臉,更顯得意氣飛揚。
這一年,已經是秦王蕩繼位的第四年了。他自繼位以來,便時常以征伐為念。一年多前,他與韓王倉在臨晉城外會盟之時,曾經對站在他身邊的甘茂說:「寡人欲容車通三川,窺周室,死不恨矣。」
甘茂知其心意,但卻擔心自己非為秦國公族,而只是客卿身份,若是執掌大軍,會受樗裡疾和公孫奭之牽制,秦王蕩便與甘茂約誓信其不疑。甘茂於是率重兵與庶長封攻打韓國的宜陽,又恐楚國乘機攻打,再派馮章出使楚國,向楚王槐許諾割讓漢中之地。半年之後,秦軍攻克宜陽,斬首六萬,乘勝渡過黃河,奪取武遂並築城。韓王倉無奈,只得向秦求和,三川洞開,不敢再擋秦人鋒芒。
秦王蕩大喜,便親率大軍,引任鄙、孟賁等人巡視,然後直趨洛邑,以窺周室。
此時周天子雖在名義上為天下共主,實則困居小城,且執政的東周公和西周公不和,內鬥頻頻,於是王室氣象,更加衰微。
周天子派使者郊迎,向秦王致天子之問候,並稱周天子欲在王城宮中盛禮相迎秦王。秦王遜謝,卻提出欲在明堂一觀九鼎。周室眾人聽話聽音,均是大驚,但眼見秦國兵臨城下,素日倚為屏障的韓國也是低頭讓步,也不得不答應此事。
於是兩人便依約在明堂相見。
所謂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廟,在夏朝時稱為「世室」,殷商時稱為「重屋」,周稱為「明堂」,至後世,則稱之為「太廟」。
秦王蕩率兵進入明堂時,便見周室之人已經在高台之上相候了。
這一任的周天子姓姬名延,史稱周赧王,年紀雖與秦王蕩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卻顯得蒼白虛弱,萎靡不振,雖然高高地站在高台之上,卻是一臉的愁苦之相,與正在階下雖以臣禮相見,但相貌魁梧雄壯,更帶著意氣飛揚神情的秦王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兩人見禮罷,秦王蕩看了看周天子氣色,再轉眼掃視這明堂之中,建築陳舊,朱漆掉落,甚至連旌旗也顯出顏色殘褪的樣子,眼中輕視之意,更是掩遮不住,對身邊的甘茂低聲道:「周室氣數已盡,在這明堂與周天子的臉上,都能夠看得出來。」
甘茂也不禁露出微笑,壓低了聲音道:「而我大秦之業,便似大王,如驕陽凌空。」
秦王蕩哈哈一笑,看著台上隱約可見的九鼎光芒,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野心,低聲道:「從來王朝更易,就是九鼎遷移。寡人今日,就要把這九鼎給搬個位置。」說罷便昂首闊步,走上台階。
他上了高台,與周天子再度見禮,相攜走到明堂之上。但見殿前擺放了九隻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銅鼎,顯然亦是久經風吹雨打,顯出年代久遠的青斑來。這就是象徵著天下歸屬的九鼎。
秦王蕩點頭輕歎,轉而問周天子道:「敢問周天子,此便是九鼎乎?」
他站在周天子身邊,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更兼氣勢逼人,逼迫得周天子如受重壓,張了張口,方想回話,卻是一陣氣虛,喘咳不已。
此時他身邊便有一個大夫模樣的人上前接口道:「正是,此九鼎本是夏禹收天下九州之金而鑄成,有荊、梁、雍、豫、徐、青、揚、兗、冀九州,上刻本州山川人物、土地貢賦之數。九鼎列於朝,為天子掌九州的象徵。」
秦王蕩瞟了那人一眼,見他倒是一臉毫不畏懼的樣子,眼光不由得在那人臉上多停留了一下,方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小人東周國蘇代。」
秦王蕩哼了一聲,沒有理睬,逕直走了下去。他卻不知,這蘇代便是蘇秦之弟,雖然不如乃兄才智,但於這周室之中,已經算得拔尖人才,見這秦王蕩如此驕橫,心中怒氣勃發,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瞧著這秦王接下來的舉動,思忖著隨機應變之法。
但見秦王蕩走到九鼎之邊,一隻隻看過了,忽然拍了拍一隻銅鼎,歎道:「此雍州之鼎也,當屬秦國。」說著忽然轉頭問周天子:「寡人欲攜此鼎歸我秦國,大王可允?」
周天子臉色都變了,這種「問鼎」的舉動,昔年只有楚國才幹過,楚莊王曾問鼎之輕重,楚威王亦曾索要九鼎,皆被策士以列國形勢牽制,以計謀破之。
楚人自周建立以來就沒被馴服過,可這北方六國,卻真是誰也沒幹過這事啊。
當此之際,當然是名臣折衝樽俎之時,仍然是那蘇代替周天子發言道:「鼎乃天子之器,重達千鈞,自此九鼎鑄成以來,除奉天子之命合力遷移之外,凡人豈可輕易舉起?」
秦王蕩轉頭,嘴角一絲冷笑,厲聲道:「若是有人能舉起又如何?是不是就能夠把它給搬走了?」
蘇代見他如此無理,險些發作,最終還是忍下氣來,瞧了周天子一眼,這句話卻只有周天子能答,不是臣下敢說的。
周天子終究是帝王之尊,雖然氣虛體弱,但不能被人逼到這份上還不說話,見狀也只有壯著膽子道:「寡人不信有誰能舉得起這鼎。」
秦王蕩忽然張揚地大笑起來:「那寡人與大王打個賭。大王說無人能舉得起,寡人卻說,有人能舉得起。若是寡人贏了,那寡人舉得起什麼鼎,就把這鼎當成賭注帶走,如何?」
此時秦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便連雍州之鼎也不再提,直奔九鼎而去。周天子被他這張狂之態所震懾,整個人站在那兒,氣得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蘇代亦是氣得臉色發白,見狀心生一計,扶住周天子,低聲道:「大王,就讓他來舉。」
周天子只得壯起膽子,勉強應了一聲道:「秦王無禮,九鼎非天命不可移,逆天行事,後果自負。」
秦王蕩仰天大笑。自繼位以來,一步步精心謀劃,便是為了這一天,當下將手一揮,喝道:「任鄙、孟賁、烏獲,你們何人能舉?」
站於階下的秦國諸臣相視一眼,有些人這時候才明白,為何秦王蕩自繼位起,便對這三個大力士厚賜高爵,卻原來是為了今日。
孟賁等三人卻是早有準備,當下應聲上前到了雍鼎之前,各自輪流試了試力,對望一眼。秦王蕩既早有此準備,自然在秦國之時,便已經探得這九鼎大致重量,自己在咸陽照此重量也鑄了數鼎,由輕到重,教這些大力士日日練舉。雖然如今一探這鼎,與素日那最重的鼎略有差異,但自忖便是一人舉不起,難道三人都舉不起不成?
當下任鄙鎮定了一下心神,先上前一步向秦王蕩道:「還是由臣先來。」說著大喝一聲,執著銅鼎的鼎足,就要往上舉起。
不想此時蘇代忽然陰陰地道:「這九鼎乃是大禹集九州之鐵所鑄,賦王氣,系天命。想冒犯王鼎的人,且試試自己有沒有這個命,會不會被上天降罪。」
任鄙三人,本就出身草莽,敬天畏神之心,在所難免。驟得高位,素日奉承秦王之時,自信滿滿,但到了這周室明堂,見著這建築宏偉、儀仗森嚴的王室氣象,已經是心存畏懼。周天子的儀仗,在秦王眼中自然略顯衰敗,但於這等草根階層看來,卻依舊是高不可攀。
任鄙本就心懷畏懼,且正在舉鼎之時,聽了此言,心神微分,鼓足的氣頓時就洩了一些,這雍鼎重量本就在他承受範圍的極限,這氣一洩,頓時覺得鼎如山重,當下把鼎一扔,大叫一聲坐倒在地,只覺得雙手顫抖,腿軟如酥。
周王室的君臣失聲大笑起來,卻在秦王蕩憤怒的眼神中忽然如刀截斷一般,都收住了口。
任鄙伏地顫聲道:「臣、臣氣力不濟,有負大王所托,臣該死!」
烏獲與孟賁兩人相視一眼,皆是臉上變色。這任鄙本是他們當中力氣第一之人,方纔他們都試了試那鼎,暗忖自己未必能夠成功舉鼎,若有能者,當是任鄙。
任鄙舉鼎之時,他們亦凝神看著,見那任鄙本有舉鼎之力,只是被那蘇代一說,竟是莫名其妙地洩了氣,棄了鼎。兩人均是心頭打鼓,再轉頭看看明堂之內,幽暗難辨,香火隱隱,想到裡頭供著周室開國君王周文王、周武王這等明君英主的神位,如今自己這等人敢在他們面前放肆,豈不是要觸怒神靈?
正當此時,忽然一陣莫名的怪風吹起,捲起塵沙落葉,叫人不由得舉手遮了一下眼睛。怪風過後,一面「秦」字旗幟,忽然倒下。
兩邊旗幟甚多,間中或有人持旗不穩,也是常理,只是兩人本就有些驚魂不定,此時一見,更加疑神疑鬼起來。卻又見秦王蕩一指烏獲,氣急敗壞地喝道:「烏獲,你來。」
烏獲聽了此言,心頭一顫。他是既畏鬼神,又畏秦王,不敢違拗,當下便戰戰兢兢地上前,兩足分開,穩住身形,手握雍鼎雙足,運氣到了十分,大喝一聲。那銅鼎雙足緩緩上移,移到斜角之時,第三隻足也漸漸離地而起。
秦王蕩微微點頭,嘴角也由下沉變為上翹。
忽然聽得蘇代又幽幽地歎了口氣,恰於此時又一陣風起,吹得落葉簌簌有聲。
秋日本就多風,原也是自然現象,可是烏獲本就是精神繃到了極緊處,汗濕重衣,這怪風一起,頓覺後心發涼,他卻不敢步任鄙後塵,強鼓著氣再一撐。不想他膀大腰圓,素日最好華衣,這日登天子之堂,特意穿了秦王蕩所賜的錦帶玉圍,這絲綢之帶卻經不得他這渾身十二分的力氣,忽然間他的腰帶繃斷,落在地上,烏獲頓時氣洩跌坐在地,那鼎自然也就隨著他的手落下,重重砸在地上。這一聲重響,似砸在了秦王蕩的心上,也似砸在了孟賁心上。
烏獲狼狽地抓起錦帶,伏在地上,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周室眾人,笑得站都站不住了,幾個大臣都笑得跌作一團。
秦王蕩恨不得一劍刺死烏獲,卻不好於此時發作,叫周室中人看笑話,眼睛卻惡狠狠地落在了孟賁身上。
任鄙、烏獲接連失手,秦王蕩的心願,便只著落在孟賁一人的身上了。孟賁咬了咬牙,不待秦王蕩發話,便上前一步,先與手下索了條牛筋帶子,換了錦帶,又俯下身去檢查了一下靴子,將靴上帶子繫緊,再繫緊袖口。如此準備之後,方才走到雍鼎之前,向著秦王蕩先施一禮,便雙足分開,氣運丹田,用力一喝,但見那鼎被緩緩舉起,至膝、至腰、至胸口,緩緩過肩……
秦王蕩剛要說:「好!」不想孟賁臉色憋得潮紅,到鼎至肩上之時,忽然鬆手,銅鼎重重砸地,發出一聲巨響,轟起半天煙塵。
但見那孟賁眼角破裂,口鼻出血,顯見已經受了內傷。他跪伏在地顫聲道:「大王,臣、臣盡力了。」
周室中人看那孟賁險些舉鼎成功,心跳得都如亂鼓,及見孟賁最終也是失手,周天子蒼白的臉上也顯出一陣興奮的潮紅,尖聲叫道:「秦侯,你輸了,看來秦國無人有舉鼎之力啊!」
普天之下,本就只有周天子方能稱王,但如今列國自己稱王,周天子也就不敢過問。之前兩人相見,周天子百般不願,但迫於武力,只得口中含糊混過,如今見秦王蕩舉鼎不力,這一聲「秦侯」叫得當真又響又亮。
秦王蕩指著趴在自己面前的三個大力士,顫聲道:「你、你們……」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素日的圖謀、得意,此時全部變成羞憤,直欲將三人立刻拖下去處死才好。
階下秦將也都噤聲。諸將其實早對這三個毫無戰功而封高爵的大力士不滿,此時快意之下,卻更加不敢吱聲,生怕教秦王遷怒,讓他們也上前舉鼎。
蘇代表面上勸著周天子,其實卻在添油加醋:「秦侯錯怪他們了。其實臣聽說秦國這幾位大力士,是真的有千鈞之力。只是這九鼎非凡人所能冒犯,所以就算有把鼎舉起的力氣,但這九鼎乃天命所授,又豈是這等血統低賤之人可以舉動的?」
周天子聽了此言,轉頭看向蘇代,卻隱約看到他眼中的興奮和期待之色。他心頭一動,嘴唇顫抖幾下,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臉上潮紅退去,蒼白更甚。
秦王蕩見三人皆是失手,不但圖謀落空,這面子上也下不來,再看到周王君臣不屑的表情,更覺不甘,大步上前,踢開孟賁,喝道:「沒用的東西,不如讓寡人自己來。」
孟賁大驚,顧不得這一腳踢過來的疼痛,忙抱住秦王蕩叫道:「大王不可!」
蘇代強抑興奮,輕笑一聲:「秦侯何必勉強?天命在周,所以九鼎無人能動,你遷怒於他們又有何用?不好意思,今日竟是教秦侯白來一趟了。」
秦王蕩被他這樣一激,更是忍不住,將孟賁踢開,雙手將身上的錦袍一撕,走到銅鼎前,握住鼎足就要舉起。
甘茂本是遠遠站著,見狀臉色大變,失聲叫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身繫天下,不可以身相試!」
秦王蕩臉色微一猶豫,蘇代卻趁此時機,又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秦王蕩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縱聲大笑:「寡人既然已經來到洛邑,就不能虎頭蛇尾。孟賁他們並非舉不起這鼎,只是心中膽怯。寡人乃王者之身,自有天命。寡人就不信,天命在他這種人身上,而不在寡人身上。」
說罷,不待甘茂亟亟奔來,秦王蕩已經分開腳步,握住兩隻鼎足,大喝一聲:「起!」
他本就是大力之人,素日與這些大力士每日比賽舉鼎,確有千鈞之力,此時憋足一口氣出手,竟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那只雍鼎被他一氣舉到肩頭。
周圍的秦國官兵頓時瘋狂地高呼:「大王威武!」「大秦威武!」「大王萬歲!」
方纔三名大力士皆舉鼎失敗,秦軍素來好勝,豈甘這樣丟臉?如今竟見秦王舉起大鼎,興奮之下,全軍幾欲發狂,高呼聲便如巨浪滔天,震得周室之人,盡皆失色。
此時秦王蕩卻感覺胸口發悶,一口氣竟提不上來。若是素日在咸陽宮中,與力士們舉鼎,到這程度他早就扔下鼎了,只是此刻他在將士們興奮至癲狂的山呼聲中,卻不能退讓,這鼎在肩頭停了片刻,竟是顫巍巍又往上舉。
秦軍狂呼之聲,更是無法抑止。
蘇代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秦王蕩的手,心中默念:「砸下來,砸下來,砸下來……」
就在蘇代念到第三聲的時候,忽然,秦王蕩身子一晃,整只大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下……
「秦王蕩怎麼樣了?」羋月驚問。
此時他們已經移座到城守府正堂,羋月與郭隗對坐,便由一名上大夫將洛邑燕人細作傳來的情況緩緩道來。
那上大夫聽她問起,便搖了搖頭,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親眼所見,那鼎落下來,便砸在了秦王蕩的身上……後來,便不知道了。」
「不知道?」羋月看了郭隗一眼,「是生是死不知道,還是輕傷重傷不知道?」
那上大夫搖頭回道:「皆不知道。秦王舉鼎受傷,便被秦軍抬走。秦人封鎖了消息,周天子幾次遣人送醫,均不得其門而入。」
羋月又問:「既如此,則現場情景,你們如何得知?」
那上大夫臉上顯出興奮之色,道:「當日情景詳細經過,自然是周王室之人,大肆宣揚,說是列祖列宗英靈在上,教覬覦神器之人自受天譴。」
羋月看了郭隗一眼,抽了抽嘴角:「郭相——果然是老成謀國啊。」這個老政客,怪不得會忽然於此時來到此間,當是一知道消息就急忙趕來了,只怕是連燕王和易後都還不曉得此事吧。果然是夠狠辣,夠有決斷。
想來他初時是想保羋茵一命,只是羋茵自己作死,他又不便當著眾人之面說出真相來,再加上為了取信自己,便將羋茵的一條性命當成了與自己交好的禮物。
郭隗卻一直袖手坐在一旁,笑容和藹可親,道:「易後、大王與夫人和公子骨肉至親,老夫亦是一直對夫人尊敬有加。此中雖有誤會,但終究雲散霧消,亦是好事。」
羋月表情不變,卻緩緩站起,道:「那我們如今是否可以離開了?郭相想來不會再留難吧?」
郭隗一怔,微笑道:「易後已知此訊,欲請夫人相見,等夫人與我們回薊城見過易後,再行定奪如何?」
羋月話語冰冷生硬:「我們離開薊城的時候,有義渠友人相助,他們可無恙?」
郭隗笑道:「既然是夫人的友人,自當客氣款待。」
羋月便道:「妾身妝容不整,明日再與郭相敘話如何?」
郭隗拱手:「請。」
羋月轉身向內。
黃歇看了郭隗一眼,也跟著走進內屋,卻看到羋月並未梳洗,卻是神情恍惚地坐在窗邊。
黃歇走到羋月身邊摟住她,柔聲道:「皎皎——」
羋月如夢遊似的抬頭,眼中無神,顫聲道:「子歇——」她忽然撲進黃歇懷中,緊緊地抱住黃歇,「子歇,你告訴我,我聽到的是真的嗎?」
黃歇也緊緊抱住她,安撫著她的情緒:「是真的,是郭隗親口說的,如果不是確有其事,他也不會殺了羋茵。」
羋月輕歎道:「這麼說,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黃歇點頭安撫她:「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安全了。」
羋月終於露出了放鬆的微笑,忽然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