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風雲變

半個時辰以後,燕國邊城城守府前,羋茵站在台階上,看著被押在台階下的羋月,得意地大笑起來:「九妹妹,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羋月此時的樣子有些狼狽,不但灰頭土臉,而且雙手被縛,只是神情依然驕傲:「是啊,真沒想到,七姊姊捨得離開那錦繡堆中的國相府,千里迢迢到這邊城來,我實在是榮幸。」

羋茵見她居然還如此嘴硬,卻見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饒的樣子,不由得大怒:「死到臨頭,還敢頂嘴,我真想看看,什麼時候你才會嘴軟呢?」

羋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別指望了。」

羋茵咬牙切齒道:「好、好,我看你這鐵嘴,是不是跟著你一起葬進墳裡頭去。」

羋月冷笑:「原來七姊姊還打算給我留墳啊,我還以為你打算讓我暴屍荒野呢。」

羋茵氣得發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羋月再度嘲諷:「哦,居然還有棺材,那當真是要謝謝七姊姊了。」

羋茵指著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說不出話來,忽然感覺到不對,左右一看,喝問:「她兒子呢?」

那侍衛頭領便道:「稟夫人,抓她的時候就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其他人。」

羋茵頓時明白了,衝下台階,揪住羋月急問:「你那個兒子跑哪兒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頭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見到子歇了?你兒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羋月微笑:「你說呢?」

羋茵一想到那人,只覺得心頭絞痛,幾乎發狂。她想殺了眼前的羋月,想拿劍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醬,可是……可是她更想見到那個曾經扎根在她心底,讓她如癡如狂的負心人。心想,不能衝動,不能衝動,她要用這個女人,釣那個男人出來。

她摀住心口,踉蹌退後,嘶啞著聲音指著羋月道:「把她關起來,我要等著黃歇來。」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靜,只有最深處那座小院,仍有燈光。

鏡台前,小雀給羋茵一邊卸妝,一邊低聲問:「夫人,您既然已經抓到九公主,為什麼還在這邊城停留不回?若是國相問起,可怎麼辦?」

羋茵對著鏡子一邊照著,一邊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這麼殺了她,反而如了她所願,讓她贏了。不過,當日我留著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處的,她把我這一生最愛的男人帶過來了。我現在就要借她這條命,圓滿我的心願。」

小雀是曉得郭隗厲害的人,聽得此言,嚇得臉色都變了:「夫人,您、您到現在還沒對公子歇斷了心思嗎?」

鏡子裡,羋茵扭曲著臉:「為了活下來,為了活得好,我把許多寶貴的東西都扔掉了。我跪著、爬著,走到了現在。如今我已經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經失去的,一件件撿回來。」

小雀還要再言,羋茵卻把鏡子一拍,厲聲道:「你不必再說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羋茵歇息之後,退出房間,想了想,還是不能心安。於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這是她剛才從羋茵梳妝台上悄悄拿過來的,猶豫片刻,還是下定決心,走出房間,一路直奔關押羋月的小院。

這城守府卻是有一處專門關押犯人的石屋,此處與齊國交鄰,細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時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時未能判定對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關押普通犯人的監獄中,便暫時關在這間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監獄還穩妥些。

小雀拿著令符,去了石屋,開了門走進去,見到裡面分成兩半,中間還有一層柵欄,裡面關著犯人,外屋還有几案,便於來人審問。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柵欄,見羋月端坐在地下,見了她來,倒也不吃驚,只抬頭道:「你是那個……羋茵的婢女?你來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來,隔著柵欄,歎道:「你和七公主之間,難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嗎?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願?這般執迷不悟,豈不是教自己受苦?」

羋月笑了:「你想勸我向她屈服,這樣就能夠讓她心滿意足。是不是因為我不肯屈服,便讓她難受了?」

小雀看著羋月,恨恨地道:「是。」

羋月點頭:「我倒是能夠明白她的。」

小雀詫異:「你能明白?」

羋月點頭道:「一個人如果跪下來,骨頭折了,行為卑污下賤過了,就算在人前榮耀無比,可是午夜夢迴,她卻知道自己永遠都站不起來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過去的東西來欺騙自己,當中間的那一段歷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她那樣沒有底線的。所以,她就希望讓別人跪下,因為別人還站著,她就會發現自己一直是跪著的。」

小雀聽到這樣的話,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過的苦,她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羋月看著這個狂妄大膽的婢女:「你不覺得你說這樣的話很可笑嗎?你要我屈膝彌補她的卑賤,你以為你是誰,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小雀撲在柵欄上,嘶聲叫道:「可是這樣死了,你甘心嗎?你跟七公主不一樣,你還有一個兒子,難道你不想看著他長大成人,難道你這一生這樣顛沛流離受盡苦難,就沒有一個結果?好死不如賴活著。九公主,我憐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見到你死,更不想見到你們姐妹相殘。你們從小一起生長在楚宮,同樣在楚威後的淫威下求生存,也同樣被她所害,命運多厄。哪怕你騙一騙她,也不行嗎?」

羋月看著她,忽然間有所了悟,輕輕一歎:「你來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來找你。你知不知道她雖然被威後賜婚黃歇,可是她根本沒有和黃歇拜堂,甚至沒有見到黃歇一面。是我找了醫者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發病啊,否則就會……」

羋月忽然笑了:「這麼說,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騙騙她就可以?因為她是個不正常的瘋子,你怕她因為我而執著,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須忍氣吞聲,否則,她有可能會被我刺激到發瘋,是嗎?」

小雀有些驚惶,又有些狂亂:「你、你胡說,她很好,她比誰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許你說她是瘋子,不許,不許!」

羋月看著她,忽然說:「你愛她,是嗎?」

小雀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慌亂,她後退一步,驚恐地看著羋月:「你、你胡說些什麼?」她定了定神,又厲聲道:「你若再胡說,我便殺了你。」

羋月輕歎一聲:「真是沒有想到,連她這樣的人,也能夠有你這樣死心塌地愛著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變得又憤怒,又瘋狂:「你、你閉嘴,別讓我想殺你。」

羋月忽然不說了,她的眼神飄向了小雀的後面。小雀卻沒有發現,見羋月忽然不再說話,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頭,又能怎麼樣?這樣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讓她安心以後,我便放你出來,好不好?」

羋月忽然問:「你今夜為何來找我?她如今已經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來找我,甚至許下放我出去的諾言?你可知道,這是對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這你別管,這是我的事情。」

羋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會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會害怕,今夜才會來找我。讓我想想,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莫不是黃歇知道我被抓,要來救我。而羋茵對黃歇還未死心,你怕這件事,會讓她失去郭隗的庇護?」

小雀倒退兩步,驚恐地看著羋月,如同看著一個魔鬼,嘶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羋月嘴角有一絲冷笑:「你對她當真情深義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這樣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處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緩緩轉過頭來,脖子似乎都在卡卡作響。

羋茵鐵青著臉,從暗處走出來,看著小雀,眼中像要噴出火來:「賤婢,虧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忠心耿耿,沒想到在你的心裡,居然一直在恥笑我、輕賤我,我真是看錯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縮成一團,淚流滿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願意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為夫人著想……」

羋茵怒不可遏,拔劍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

小雀胸口中劍,不可置信地看著羋茵,一張口,鮮血湧出,卻仍然勸說:「公主,我是怕您出事,我怕國相會……」她朝羋茵伸出手,卻夠不到羋茵,就這麼原地倒下,眼睛卻仍然看著羋茵沒有合上。

羋茵退後一步,看向小雀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後悔,轉瞬卻又硬起心腸,染血的劍鋒指向羋月:「我的耐心可沒有多少,你若不說出黃歇的下落,我現在就殺了你。」

羋月冷冷地道:「你不會殺我的,因為你不甘心!」

羋茵已經有些瘋狂:「我現在沒有耐心再聽你胡扯。要是黃歇不來,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羋月看著羋茵的眼神,搖頭道:「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羋茵獰笑:「我瘋了嗎?哈哈哈,你要不說,我會讓你嘗嘗世間最痛苦的事,讓你嘗嘗變成瘋子的滋味……」

羋月鎮定地道:「你不會的。」

羋茵叫道:「你真以為你這個質子之母的身份能保得住你嗎?你以為有燕易後庇護你,我就不敢動手嗎?哼,我殺了你,正合了八妹妹心願。難道燕易後會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兒子的王位還重要嗎?」

羋月搖頭:「不,你會讓我活下去的。」

羋茵失笑:「我,哈?你以為我會對你手軟?」

羋月看著羋茵,道:「你為了活下去,拋棄了太多的尊嚴和人格,做了太多扭曲心智的事情。只怕午夜夢迴,你連自己是誰都不敢面對了。雖然你今日錦衣玉食,可是你已經不知道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所以你想從我身上找到平衡,從我的落魄中得到滿足,從折磨我中得到對自己的肯定。如果我不在了,你找誰去抒發你的張揚,你找誰去映襯你的得意呢?」

羋茵點頭:「你說得不錯。既然知道你的命對我來說是什麼,為什麼不求求我?說不定我開心了,一腳踩在你的臉上,會踩得輕一點呢?」

羋月看著死不瞑目的小雀,輕歎:「從小你的為人就是欺軟怕硬,趨奉起強者來沒有底線,作踐起弱者來沒有憐憫,求你除了讓你更得意更惡毒以外,只怕沒有什麼別的用處。殺死小雀,不是因為她今日自作主張,而是她看過你最卑微最不堪時的樣子,哪怕她對你忠心耿耿,哪怕她對你有救命之恩,可是你對她卻是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了。只可惜,你卻不知道,你殺死的,是這世間唯一真摯待你,疼惜你,對你不離不棄的真心人……殺了她以後,你在這世間,可真的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瘋子了……」

羋茵被她說得簡直要發狂了:「好、好、好……本來我今天並不想動你,可這是你自己找的……」

羋茵上前一步,劍指羋月,正想動手。忽然,一個侍女捧著帛書匆匆而入:「夫人……」卻看到小雀的屍體,嚇得失聲驚叫:「啊……」

羋茵沒好氣地問:「嚷什麼!我不是吩咐過,誰也不許進來嗎?」

那侍女戰戰兢兢地托著帛書跪下:「有人送了一封信來。」

羋茵接過帛書展開一看,得意地笑起來,把帛書抖開在羋月面前一晃:「你知道這是誰給我的信嗎?是子歇寫給我的信呢。哈哈哈,你說我孤苦伶仃,我告訴你,我有子歇了,我會比你們都幸福。我怎麼可能孤苦伶仃?這世間為我拜倒的男人,不要太多,哈哈哈……你才是孤魂野鬼,你才會孤苦伶仃……」

她縱聲狂笑,嚇得那侍女魂不附體。

她一邊笑著,一邊揚著帛書,手握著劍,就這麼走了。

眾侍女隨著她匆匆而去。

地面上,只剩下小雀扭曲僵直的屍體,一動不動。過得片刻,來了兩個雜役,將小雀抬了出去。

羋月看著地上的血,輕歎一聲。羋茵,已經徹底不可救藥了。

羋茵回了房間,扔下劍,將帛書握在心口,甜甜地入夢了。

直到次日清晨,侍女跪在席前,輕聲呼喚,她才伸了個懶腰,睡眼矇矓地由著侍女服侍,給她淨了臉,扶她起身,穿上衣服。

只是今天這侍女服侍得不管哪兒都讓她有些不順,不由得半閉著眼睛,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口中喃喃地道:「小雀,你今天怎麼這般不經心,水不夠溫,衣服也沒焐暖?」

這麼一說,忽然室內寂靜無聲,正在侍候她的侍女都沒有繼續動作了。她睜開眼睛,前面跪了一地的侍女,仔細看去,卻哪一個都不是小雀。

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小雀呢?」

伏在她面前的侍女顫抖著答道:「小雀姐姐……昨夜,已經被夫人您親手處死了啊!」

羋茵忽然只覺得腦袋被什麼劈中了似的,頭頓時一陣抽痛。她捂著頭,跌坐在地,一時無法回應,好半晌,才慢慢平復下來,昨日之事,一點點想起。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往日她若是衝動做錯了什麼事,當她後悔的時候,總有小雀會安慰她,勸說她,告訴她都是對方的錯,她做得完全對,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要放寬心,別想太多,一切都由她來料理後續之事。

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不,她想,她並不感覺傷心,只是有些茫然。她並不為小雀的死而痛苦,她只是覺得遺憾。於她來說,小雀如同空氣和微塵一樣,如同手邊的工具,如此理所當然地存在,如此順手適用,讓她忽然感覺,她其實還有繼續留下的價值的,少了她,她的生活會有些麻煩。

可是很快,她就感覺到,失去小雀,並不僅僅只是麻煩了。緊接著,她用朝食,發現朝食不合口。若換了往日,她必要發脾氣,而小雀必會想辦法,可是她不在了,無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忍了,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

然後,她決定不再想這個人。只不過是個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瞧瞧跪在她腳邊的那些侍女,她只要隨意一指,就會有人用盡全力來奉承她,討她喜歡。小雀也不過是運氣好,得她賞識早,讓她習慣了她的存在罷了。

她決定去想更令她高興的事情。她又拿出那張帛書,今天下午,黃歇會來,他會為了羋月而來,而向她低頭,由她擺佈。一想到這個,她又不禁興奮起來,想著如今要在他面前,顯示自己的美,顯示自己的威風。她要讓羋月眼睜睜看著她得意,看著她把她的男人抓到手心裡。

她頓時來了精神,吆喝著讓侍女們給她拿衣服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來得匆忙,這一趟出來,雖然緊接著也有兩個衣箱和一堆侍女隨後到來,但是她卻挑不出稱心的衣服。侍女們來回多少次,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遍了,她一件件地試,卻是哪一件也不合適。她大發脾氣,把衣服都砸在侍女們的頭上、臉上。可是這些愚蠢的侍女,真是沒有一個合她心意的,一點建議也沒有,只一味地說好,明明每件衣服都有不足,但在她們眼中,都是一樣地好,根本就是在說謊。

她只有忍著氣,自己勉強挑了一件,又叫侍女給她梳一個漂亮的髮髻。可此時才是最令她惱火的時候。那些侍女笨得讓她無法忍耐,不但抓得她頭皮生疼,而且讓她僵著脖子老半天,梳來梳去,髮型卻是越梳越醜,醜得讓她無法邁出這個門去讓黃歇看到。

羋茵大發脾氣,憤怒得無以復加。折騰來折騰去,總算在與黃歇約定的時間之前,由一個巧手的女婢,給她梳了一個勉勉強強的髮型。那女婢輕聲軟語,有一張巧舌,且動作又輕,心思又巧。她也折騰得懶怠了,及至最終梳妝敷粉完畢,她才紆尊降貴地瞟向那女婢道:「你梳得不錯,以後就留在我身邊服侍吧,你叫什麼名字?」

那婢女本是個二等的梳頭婢,只是素日懷著心思,處處注意,今日終於得以出頭,當下大喜,忙磕頭道:「奴婢黃鸝,多謝夫人。」

羋茵皺了皺眉頭,道:「這名字有些拗口,給你改個名字,從現在起,你便叫小雀吧。」

那黃鸝心中一驚。她自然知道夫人原來的寵婢小雀,昨日便由夫人親手刺死,心中隱隱覺得不祥,但又不敢違拗,反而滿臉感激地朝著羋茵跪下磕頭:「多謝夫人賜名,奴婢現在就改叫小雀了。」

羋茵嗯了一聲,由那新的「小雀」為她披上外袍,心中朦朧地想,不過一個婢女罷了,死了就死了。願意服侍我的婢女多了,似「小雀」這種婢女,到處都是。

心裡這般想著,便得意地邁出門檻,吩咐道:「去石屋把那賤人帶上來,關在右邊的耳房。」見那「小雀」應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去……原來那個小雀的房中,有一把匕首,你把它找出來,帶在身上。到時候聽我吩咐,便把匕首架在那個賤人脖子上,我叫你殺,你便殺了她,知道嗎?」

那「小雀」初聽之下,還有些得意。因為原來的小雀是夫人心腹,夫人素日賞賜極厚,權柄極大,也得了許多人的奉承送禮,若是讓自己去收拾她的遺物,倒可發一筆小財。及至聽到羋茵居然要她殺人,直嚇得臉都白了,她只是個梳頭婢,哪裡有膽子殺人?可當著羋茵的面卻不敢不應,只得應了一聲「是」。

旁邊的婢女看出她的算計來,佯笑問道:「夫人,前一位小雀姐姐的東西,也賞給如今的小雀姐姐嗎?」

羋茵的臉色忽然變了,冷笑道:「憑她也配……」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擺擺手,道:「這等小事,還來問我,自然是收拾封存了。」

眾婢女諾諾不敢應。忽然,外頭婢女喘息著跑進來,道:「黃歇公子在府外投帖相見。」

羋茵頓了頓足,叫道:「你們還不快去?」

眾婢女頓時依著吩咐各自行事。羋茵叫道:「快,快拿我的琴來……」

整個院子慌亂了一陣,終於依著羋茵吩咐俱都安定下來。

這一日的清晨,將軍樂毅率兵入城,與城守商議對齊人的防衛事宜。

而黃歇進入城守府的時候,一行車馬,也悄然進入了邊城。

黃歇在府外等了片刻,便有一個僕從引著黃歇穿過中堂進入後院。

黃歇警惕地看著左右,後院空無一人,只有幾樹桃花開放。

那僕從悄然退出。忽然,背後傳來琴聲,黃歇轉頭,看到羋茵坐在廊下,几案上擺著古琴,輕輕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黃歇站在那兒不動,聽著羋茵將這首曲子後面兩段繼續彈奏下去:「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羋茵彈奏此曲,原只為勾起黃歇心動,只是一曲彈畢,自己卻更勾起心事,不禁哽咽。她恐花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妝,忙拿帕子在眼邊壓了一下,站起一步步走下台階,一直走到黃歇面前。抬頭看,只見眼前之人一身青衣,飄然若仙。上天果然厚愛於他,這些年歲月過去,她早經風霜,他越發風度翩翩,氣度高貴。

羋茵哽咽著問他:「子歇,一別多年,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來見我這個被你遺忘的妻子?」

黃歇輕歎一聲:「七公主何出此言?我記得我曾經寄回信來,勸黃氏助你另嫁。」

羋茵聽了此言,臉龐頓時有些扭曲,一腔憤怒簡直噴薄欲出,想了想,忍下氣,勉強擠出笑意來,繼續柔聲道:「子歇,你以為一封信,就能夠了結夫妻緣分嗎?我是奉旨賜婚,已經進了你黃氏之門,我就是你黃歇的新婦,你這一輩子都休想反悔。」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終究還是變得尖厲起來。

黃歇沒有說話,只是退開幾步,拉開與她的距離,見羋茵又要上前,他終於反問道:「那郭隗呢?」

羋茵聽到黃歇提起郭隗,頓時露出極為厭惡的神情來,頓足叫道:「你別提他,我與他在一起,無時無刻不是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他——」她又上前幾步,嬌聲道:「子歇,你帶了我離去吧。我們如今在燕國重逢,這是少司命的旨意,教我們再續前緣啊!」

黃歇長歎一聲,再退一步,又問:「那子之呢!」

羋茵眼都紅了,再也裝不成柔美,嘶聲叫著:「若不是你新婚之夜離去,我能落得如此結果嗎?若不是你長久不歸,無人保護,我會被逼來到燕國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經歷那些兵荒馬亂,經歷那些最可怕的事嗎……」她頓足咬牙,叫道:「子歇,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黃歇沉默片刻,忽然說:「故荊山相傳,山中有虎,虎前有倀鬼,原被虎所食之人也,卻願為虎所馭而害人。又有水鬼,原為落水而亡,卻千方百計,誘人落水而找替身……」

羋茵滿腔柔情蜜意,聽到黃歇這兩句話,頓時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細品著其中意思,忽然尖叫起來:「子歇,你、你居然這樣說我……」

黃歇看著羋茵,緩緩道:「我與九公主有婚約,所以相約離楚。當日我向宮中求婚的也是九公主,所謂賜婚分明是楚威後欲亂我黃氏。她存心為惡,你明明知道一切卻一定要為虎作倀,難道這也是我欠你的嗎?」

羋茵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她退後兩步,絕望地看著黃歇,叫道:「可是,我愛你,我愛你啊!」

黃歇搖頭:「我對你不曾有過一絲示意,不曾有過半句諾言,更不曾應允過任何事情,今日就已經面臨如此不虞之境。七公主,你覺得你命運不堪,就憎恨世人,要報復世人,可你捫心自問,今日處境,到底是誰害你?」他並不想這樣一開始就與羋茵撕破臉,可惜羋茵全無自覺,而且今天一開始就擺出向他索情的樣子來,他不願意和她繼續這樣虛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他也不願意。

羋茵尖叫起來:「是誰害我?難道不是九丫頭,不是你這個負心人……」

黃歇忽然道:「你為何不敢面對真正的罪魁禍首?害你一生的人是威後,也是你自己!」

羋茵倚著柱子,痛哭失聲,這個時候,她的精神幾近崩潰,已經完全顧不得哭得亂成一團的妝容:「我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中,我要為自己而活,我只想愛你,我錯在哪裡,錯在哪裡?」

黃歇輕歎:「你害人不成,自己心虛成疾,為什麼卻反而恨上別人?黃家並不曾負你,為你延醫治病,讓你恢復健康,我寫信讓族中助你另嫁,若你沒有野心,何處不能安居一生?」

羋茵叫道:「可是,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黃歇厲聲道:「可你為了榮華富貴和野心,又心甘情願再度為人利用,遠嫁燕國。子之死了,你又迫不及待地嫁郭隗為妾。郭隗年紀雖大,卻對你十分寵愛。可你害人之心不息,派人放火在前,殺人在後,又設計陷害、千里追殺……你手中有多少人命,想來你自己十分清楚……」

羋茵尖聲叫起來:「那又怎麼樣?都是庶出的公主,憑什麼她就能夠嫁了秦王,還有個你癡心相隨,而我就這麼倒霉?我不服!我爭不過八妹妹也罷了,誰叫她是王后生的?我認命。可我不信,九丫頭能夠比我命好!」

黃歇輕歎一聲:「她跟你最大的區別,就是她從不怨命,也不認命。」

羋茵叫:「不認命又能怎樣?現在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更可以讓她生不如死。」她說到這裡,心中怨毒已經不可壓抑,叫道:「小雀,把她帶出來!」

她這一聲令下,那個新任的「小雀」便陰沉著臉,拿匕首比在羋月的脖子上,推著被捆住雙手的羋月走出來。

黃歇見了羋月,失聲驚叫:「皎皎。」

羋月看見黃歇,急忙先問:「子歇,子稷可安好?」

黃歇點頭:「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羋月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她凝視黃歇,「子歇,那你為何還要回來?」

黃歇道:「因為你在這裡。」

羋月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看著黃歇點頭道:「好,子稷已經脫險,我亦了無掛牽。能夠與你同生共死,也是不枉此生。」

羋茵本以為押著羋月出來可以讓黃歇妥協,可是眼看著兩人含情脈脈,旁若無人的樣子,卻令她更加不能忍受,不可抑制地爆發:「夠了!夠了!」她拉住黃歇的襟口,嘶聲問他:「子歇,我問你,你想不想讓她活下來?」

黃歇看著羋茵,歎息:「你想怎麼樣?」

羋茵含情脈脈地向著黃歇偎依過去,黃歇退後一步,表情不動。

羋茵卻像沒有看到似的,緊緊抓住了黃歇的手,用一種夢幻般的口氣:「子歇,你帶我走,你帶我走,我就放了她……」

黃歇反問:「帶你走,去哪兒?」

羋茵喃喃地道:「我們回楚國去。我陪你泛舟湖上,我陪你彈琴吟詩,我們一起跳大司命舞,我們一起生兒育女……有了你,我再不要什麼榮華富貴,我只願陪著你這樣長長久久過幸福的日子。」

黃歇輕歎:「七公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對我如此癡心。世間若有人以真情待我,我是感激的……」羋茵聽了此言,臉上泛起紅光,眼神更加含情脈脈,不想黃歇卻繼續道:「但這個人不是你……」

羋茵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

黃歇歎道:「你愛我也罷,恨我也罷,害我也罷,我都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可是,你從小到大,對皎皎的所作所為,我卻都記在心上。這世間若有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都有可能寬恕,可若是害我心愛之人,我卻是絕對不會寬恕的。七公主,你說你愛我,可你真沒有覺察到,我一直避你如蛇虺嗎?」

羋茵聽得渾身顫抖,忽然尖叫:「好、好、好,我得不到的,也不會讓她得到……既然我得不到你,那我寧可毀了你,毀了她!」

她一怒之下,便要拔劍。黃歇臉色一變,忽然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反手一轉,便將她挾持於懷中,將她手中的劍反橫到了她的脖子上。

羋茵的侍從頓時驚叫起來。黃歇將羋茵制住,立刻喝道:「都不要動,否則你們的夫人就會送命。」

眾人皆不敢動。

黃歇又對那「小雀」喝道:「放開羋八子,否則你的主人就會送命。」

「小雀」臉色一變,神情游移,手中的匕首便有些垂下了。

羋茵大急,尖叫起來:「不許放了她,你這蠢貨。黃歇豈敢傷我?他若傷了我,他與那賤人就要死在當場!」

那「小雀」目光閃爍,看看羋茵又看看黃歇,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羋茵不住咒罵:「蠢貨蠢貨蠢貨,你給那賤人劃上兩刀,看他還撐不撐得住。你便是殺了她,難道他還能夠將我怎樣?來人,來人,你們是死人嗎,還不快快出來!」這時候她才真的後悔,昨日殺小雀殺得太快,若是真小雀,便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又豈會這麼愚蠢地被黃歇要挾?這個時候,拼的自然是誰的心硬,誰更在乎。

黃歇這個人自詡君子,又如何敢真的對她下手?只要在羋月身上劃兩刀,保管他棄劍向自己投降。甚至若是真的小雀,大有可能當機立斷殺了羋月,難道黃歇還會殺她一個弱女子洩憤不成?

她本以為今日勝券在握,不想情緒一時失控,走得離黃歇太近,倒教黃歇抓住機會挾持了自己。可恨這些手下太過愚蠢,竟不知如何反應才是。她一怒之下,便又喚出了原來預先設下的伏兵,頓時將黃歇與羋月等團團圍住。

羋茵冷笑:「子歇,你看到了,你便是抓了我又能如何?便是將我與那賤人作交換又能如何?我便是答應了你,你以為你能夠走出這裡嗎?」

黃歇輕歎一聲,道:「七公主,事到如今,你仍然執迷不悟,就休怪我無禮了。」說著,忽然撮唇長嘯,嘯聲方落,便見外面擁入一隊士兵,反而將羋茵手下的侍衛團團包圍,強弱頓時易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