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中,羋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覺醒來,卻發現母親陷入昏迷,急得衝到黃歇面前帶著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麼了?」
黃歇蹲下身來,搭著羋月的脈搏,緩緩道:「子稷,你別著急!」
嬴稷雖然乖巧,此時也不能再像素日一樣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黃歇,叫道:「你說,我娘到底怎麼樣了?」
黃歇輕撫著嬴稷的頭,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沒事,她只是一時急怒攻心,醒過來就沒事了。」
嬴稷看著羋月的睡顏,黃歇再安慰,他心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她、她到底怎麼了?」
黃歇收起手,輕歎一聲,道:「你母親素日來積鬱過甚,這口瘀血積在心口甚久,將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時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嬴稷卻是聽不懂,只專注地看著羋月。
黃歇走了出去,一會兒,端了水來,扶起羋月想餵下去,卻被嬴稷推開。嬴稷自己拿著水,一點點地餵入羋月的口中。
兩人就這麼守著羋月,直到黃昏時分,嬴稷忽然見羋月動了一下,喜道:「母親,母親醒了。」
兩人忙圍過來,卻見羋月眼睛眨了眨,睜開,卻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撥開黃歇躥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親,母親——」
羋月木然而臥,一動不動。
嬴稷驚恐地拉著黃歇:「子歇叔叔,我母親怎麼樣了?」
黃歇搭著羋月的脈,好一會兒才放下來說:「放心,她沒事。」
嬴稷急問:「那為什麼她會這樣?」
黃歇歎息:「這些年,她心裡積了太多的東西。有許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卻裝作看不到。這種情緒壓在心底,抑鬱太久,此時吐出瘀血,也算是釋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這麼說,她不會、不會……」他壓低了聲音,「不會有事吧……」他到了嘴邊而沒敢問出來的話,是「她會不會像父王那樣離開我」,可這樣的事情,他連想都不敢想下去。
黃歇將嬴稷擁入懷中,摸摸他的小腦袋:「放心,有我在,一定會保護你們。」
天上一輪圓月,映得草廬外銀光似水。
黃歇倚在樹下,舉起手中的竹笛在唇邊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飄揚。
嬴稷從草廬裡探出頭來,憂慮地看著黃歇,又縮了回去。
笛聲悠揚,飄進草廬。
羋月倚著草棚,一動不動。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轉過臉來,看著嬴稷。嬴稷心頭一喜,方要說話,可是羋月的眼睛卻又閉上了。
嬴稷想說什麼,卻想起了黃歇對他叮囑過的話:「你母親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驚動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會和你說話了。」最終,還是低聲說了一句:「母親,你睡吧,我也睡了。」
說著,他把黃歇遞進來的外袍蓋在了羋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腳邊。他睜著眼睛,看著羋月,心中想著,我要看著母親,我要看著母親。可終究是個孩子,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草廬內,羋月呆若木雞,眼睛茫然地望著空中。
笛聲依舊幽幽地飄著,浸潤了她身邊的每一寸空氣,像月光、像遠處的水聲一樣無處不在,像在與天地共鳴,向她訴說不便出口的勸慰。羋月頭微微轉動,凝神傾聽著笛聲,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靜。
她闔目坐在那兒,看似一動不動,可是內心,卻從來不曾平靜過。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黃歇在為她著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應,因為她實在已經沒有力氣回應了。她的靈魂似脫離了身體,飄蕩在半空。她的思緒已經脫離軀殼,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無法指揮自己的軀殼作出回應。
往事歷歷,在眼前閃過,所有的事,都與秦王駟相關。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國山道,她與秦王駟初次相見,自己拿著小弩弓向滿臉絡腮鬍子的他發射,卻被他手一揮,弩弓飛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時候,自己是多麼地驕傲,多麼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個隱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這樣的自己時,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自己嫌棄他滿面大鬍子,管他叫長者,像他這樣被美女追逐慣了而自負的人,一定是很生氣,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見面,就看到他刮了鬍子。細想起來,他此後只留著更文雅的三綹長鬚,果然再也沒有留過那樣的大鬍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歡,自己跳著山鬼之舞,與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他對她說從今以後,他就是自己頭上的一片天,自己從此以後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橫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她回想起在常寧殿裡,他說,他帶她去騎馬、去行獵,一起試劍,共閱書簡,讓她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她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她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說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時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與她之間,有了一種新的開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縱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現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像的才華。他放飛了她的心,讓她真的以為自己是鯤鵬,讓她以為憑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無情地碾碎了這一切。
那時候她是絕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僅僅是感情,更是她與生俱來的自負。她的驕傲,她對人的信賴,都在他這種帝王心術中,碾得粉碎。
她想過逃離,把這一切當作不曾發生過,可是他帶著黑甲鐵騎將已經逃離咸陽的自己攔下,他說:「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可是,她還來不及怨恨,來不及抗拒,甚至來不及報復,那個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靈全部佔據的人,就這麼忽然間倒了下去。他去得這麼快,快到讓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回想,自己與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到讓自己的恨意還未發酵,快到讓自己捂著血淋淋的傷口還來不及回醒,他就這麼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霸道、他的執念,她曾經有兩次機會可以逃離。她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佈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於安全之所。可是因為他的私慾,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於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護,失去了所有的反應手段,而落在了羋姝的手掌中,落在了羋茵的利爪下。
她想著自己從變故之後,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記了魏冉,忘記了羋戎,她只想著要當「重耳」,要回到秦國去。她只記得她是嬴稷的母親,是秦王的亡妾,只記得秦王灌輸給她的王圖霸業……不,她不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而只是把「自己」給忘記了。因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愛和恨,就會痛苦得無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個摧毀了她驕傲和信賴的人,恨那個斷絕了她歸路的人,恨那個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卻教自己和兒子為他的隨心所欲而承擔苦難的人。
她回想起羋姝在她的面前燒燬掉的詔書,想起咸陽殿上的孤注一擲,想起出宮之際的生死兩難;想到女蘿慘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殺人而入黑獄,想到如今自己有家歸不得,有國不能投,無盡的逃亡生涯……
忽然間,她想起當時在商鞅墓前,他說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黃歇說過的話,似又在耳邊迴響:
「帝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
「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
羋月痛苦地縮在角落裡,似乎在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
外面的笛聲不知何時停住了,黃歇在低聲吟哦,似近在身邊,字字入耳:「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這首辭,是屈子當年寫的吧。那一年,她和黃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樹下,看著屈子負手吟詩:「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屈子的聲音與外面黃歇的聲音漸漸重合:「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忽然間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手腳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那飄蕩在軀殼外的靈魂,終於歸竅,那曾經被禁錮於樊籬的自己,終於回來。此刻,她是羋月,她不只是秦王遺妾,也不只是秦質子嬴稷的母親。
她是她自己,聽從自己的心而行,為自己而活。
羋月扶著支撐草廬的木柱,慢慢站了起來。她的手腳有些酸麻,但是,這不要緊,因為她已經重新站起來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廬,黃歇驚喜地迎上去。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淚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黃歇連忙點頭:「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羋月道:「我想能夠再一次在汨羅江上泛舟。」
黃歇道:「我陪你。」
羋月靜靜地偎入黃歇的懷中:「你答應,這一生你不會再離開我。」
黃歇輕撫著她的背部:「我答應你,這一生我不會再離開你。」
羋月長吁了一口氣,整個人身體一軟,就要倒下。黃歇連忙扶住了她,兩人一齊坐在了地上,忽然間,一起笑了起來。
夜深了。
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靜。
羋茵被義渠兵馬這一阻滯,直到天亮,方才繞道過了那條小河,四處搜尋,卻是不見羋月等人下落,氣得她暴跳如雷,當下以郭隗令符,傳令各城池嚴加防守,務必不能讓羋月逃出燕國。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羋月可能借道齊國,返回楚國,但為防萬一,她一邊派重兵去燕趙邊境守著,自己則一路疾行,人馬換乘,日夜兼程趕往燕齊邊境。
而當郭隗離開之後,孟嬴在邊城也收到了薊城變亂的信息,她將手中的竹簡重重擲地,氣得臉色通紅:「來人,速宣郭隗進宮,我倒要問問他,意欲何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時蘇秦正邁進門來,見狀忙問道:「易後,出了什麼事情?」
孟嬴指著竹簡,憤怒道:「你自己看。」
蘇秦拾起竹簡,迅速地看了一下,頓時怔住:「羋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發抖:「這分明是蓄意謀算,等我們一離開京城,就出這樣的事情。郭隗這老匹夫,這件事必是與他有關。」
蘇秦輕歎:「不錯。」
孟嬴一拍几案:「他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要在季羋推薦你入朝以後動手,分明是衝著你我來的。」
蘇秦問孟嬴:「易後打算怎麼做?」
孟嬴勃然大怒:「難道不是立刻質問郭隗,然後回京去調查此事,接回季羋嗎?」
蘇秦勸道:「易後息怒。羋夫人被誣陷這是無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動手,他在京城預先佈置好的人一定會湮滅證據,等我們回去再查,只怕是來不及了,頂多只是尋幾個小嘍囉頂罪罷了。郭隗在燕國根深葉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縱然我們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對郭隗小懲大戒,更無法讓羋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問蘇秦道:「為何不能為季羋翻案?」
蘇秦歎道:「西市遊俠暴動劫獄,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質子當真受人誣陷,也敵不過羋夫人煽動叛亂之罪更嚴重。到時候就算易後出面,只怕也無法頂住朝臣們的壓力,更會讓郭隗將罪責推卸。」
孟嬴急了:「這,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蘇秦拿起竹簡,勸道:「所以,不能順著別人的思路走。」他細看竹簡,邊看邊歎道:「我倒是佩服季羋,把事情鬧到如此極端,反而留下生機。若當時易後在京,或者她有辦法讓郭隗放人,那又怎麼樣?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謀得高位,便縱避過這一次兩次,也難避人家無時不在的陷阱。做人寧與虎狼為敵,休向鷹犬低頭。事情鬧得越嚴重,就會讓她的對手越被動。別人只能選擇要不與她為死敵,要不就奉她為座上賓,不能輕賤,不敢小視。」
孟嬴聽了此言,怒氣慢慢平息,再問蘇秦:「你可有辦法?」
蘇秦沉吟不語。
孟嬴拉住蘇秦的袖子,急道:「蘇子,我有負季羋良多。她在最危險的關頭,選擇了來燕國為質,就是以為我能夠庇護於她。我迫於局勢,不敢出手庇護。她若安好,我還可以安慰自己說為了避免得罪秦國,我不得不袖手旁觀。可若是她母子當真在我燕國遇害,我還視若不見的話,我就當真成了忘恩負義的殺人兇手!」說著,流下淚來。
蘇秦也不禁唏噓,拿出絹帕,擦去孟嬴的淚水,道:「季羋對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們才不可輕易衝動,讓對我們有利的局面惡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蘇秦慢慢地說:「易後回到薊城,不可提羋夫人,只管以西市遊俠作亂之事,問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問他:「若是他還是將罪責推到季羋頭上呢?」
蘇秦笑了:「堂堂國相,治理不好京城,卻將責任全部推卸到一個弱女子身上,豈不可笑?這分明是西市遊俠素日受到欺壓太多,用連秦質子都逃不過冤獄為借口,而發起的動亂!如此,不用易後翻案,羋夫人自然平冤,而郭隗也逃不過追責。」
孟嬴頓時明白了:「所以,不提季羋,反而使我們更掌握主動。」兩人正商議間,卻見貝錦匆匆而入,稟告:「稟易後,國相向大王請假,離開了碣石宮趕往京城。」
蘇秦一驚,擊案道:「這下不妙。」
孟嬴一驚:「怎麼了?」
蘇秦歎道:「想不到郭相竟為此事而匆匆回京,他對此事如此看重,只怕會搶在我們前面佈置。為免被動,臣請易後賜予令符,讓臣可以盡快趕去相助羋夫人。」
孟嬴點頭:「好。有勞蘇子了。」她眼望長天,歎道,「希望季羋能夠撐到你去救她。」
清晨,鳥鳴聲把嬴稷吵醒了,他看到羋月正坐在他的面前,叫他:「子稷。」
他興奮地跳了起來:「母親,你好了?」
羋月笑著點頭:「是。」
他又問:「母親,你不會再生病了吧?」
羋月搖頭:「不會了。」
嬴稷又道:「母親,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啊?」
羋月微笑:「去楚國。」
嬴稷怔了一怔:「去楚國?我們不去秦國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歉意地道:「子稷,如今的秦國……我們還回不了。」
嬴稷也知道羋月說的是實情,這孩子的情緒只低落了一會兒,立刻又打起精神來:「母親,我們去楚國多久啊?」
羋月答:「不知道,看情況吧。」又解釋:「楚國有你另一個舅舅,還有舅公,還有母親的夫子——」
嬴稷忽然道:「還有子歇叔父,對吧?」
羋月直視嬴稷,點了點頭:「是啊,我們以後要和子歇叔父住在一起,你……願意嗎?」
嬴稷沉默了。
羋月不安道:「子稷……」
嬴稷低頭:「若是孩兒不願意呢?」
羋月沉默了好一陣子,久到讓嬴稷有些不安了。她忽然道:「如果你不願意,那母親就只與子稷一起生活,離開他。」
嬴稷詫異地抬頭:「你捨得?」
羋月苦笑:「我是你的母親,我只能選擇你。」
嬴稷撲到羋月的懷中,頓時心生歉疚:「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子歇叔父很好,我也喜歡他。」
羋月輕輕地撫摸著嬴稷的後背,心中酸楚之意,漸漸平復。
嬴稷抬起頭來問:「母親說過,要我做重耳,那我現在呢,還要做重耳嗎?」
羋月道:「如果你要做重耳,母親就幫你做重耳。如果你要過另一種人生,母親也一樣會如你心願。」
嬴稷忽然問:「他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待我好嗎?」
羋月一怔,還是回答:「他是個至誠君子,他愛母親,也會一輩子視你如己出。」
卻聽得外面黃歇叫道:「快些出來用朝食了。」
羋月和嬴稷起身走出草廬。黃歇已經打了幾隻鳥雀回來,正烤著,見他們母子出來,便遞給他們。
兩人坐在火堆邊,商議著下一步的去向。
黃歇看了看嬴稷,道:「燕國是不能待了,你意欲何處去?」
羋月拿著樹枝,在地上畫著地形圖,歎道:「秦國也是暫時回不去,子歇,你說我們下一步去哪兒?」
黃歇一指方向:「往西走是趙國和中山國,往南走是齊國。你們若要回秦,就要經過趙國;若要回楚,就要經過齊國……」
羋月看著地圖,忽然道:「子歇,我們去齊國如何?」
黃歇詫異:「不是說好了去楚國嗎?」
羋月一覺醒來,只覺得神采奕奕,又充滿了信心和戰意。她抬起頭看著陽光自樹梢射入,粲然一笑,道:「我不去楚國了。我們在楚國並無機會。楚威後還在位,在楚國一手遮天,如今去楚國,不過是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還是在她的手底下戰戰兢兢地求生存。子歇,這種日子,在我十五歲以前,可以熬,因為我相信我還有無窮的未來。但我現在,卻是一天也不能過了。我若要回到楚國,必是有把握要取那惡婦性命的時候。如若不能,我寧可——」她在地下畫了一條線,「去齊國或趙國。」
黃歇一怔:「齊國、趙國?」
羋月點頭道:「不錯,其實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去齊國當成目標。那時候你與義渠人交戰落馬,我找不到你,以為你不在了……」她看著遠方,有些出神。
黃歇聽到此處,不由得心酸,握住了羋月的手,叫道:「皎皎,是我對不住你。」
羋月回過神來看著黃歇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都過去了。後來,我又想經韓國去洛邑,去周天子住的地方,以觀察天下。可我現在卻不能去那兒了。據列國傳來的信息,似乎我們的新秦王,也意在洛邑。我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把那幾個大力士當寶,原來他是想入洛邑,倚仗武力奪取九鼎,以求挾周天子而震懾諸侯,得以稱霸……」
黃歇聽了此言,詫異不已:「這麼說,果然是真的?」
這下,輪到羋月詫異了:「什麼真的?」
黃歇道:「我在楚國,亦曾聽聞新秦王有此圖謀,我還以為是訛傳,這世間哪有如此簡單就能稱霸的?若是可以的話,當日魏國之勢最盛,洛邑就在他們邊上,取九鼎還不是如探囊取物,可魏國為何不取?」
羋月緩緩地道:「九鼎不過是個物件,時勢到了,霸業成就之日,那自然是想取便取。若是時勢未到,以為可以用小聰明取九鼎而獲霸業,實是本末倒置,貽笑天下。」她的眼中忽然有光芒一閃,冷笑道:「若是子蕩只有這樣的心術,那麼,子稷歸秦之日,也是屈指可數了。」她忽然興奮起來,將樹枝橫一畫、豎一畫,道:「若是往西,可去趙國,趙侯雍素來野心勃勃,對燕國對秦國,都有著極大的野心;若是往南,可去齊國,我如今結怨燕楚兩國,而齊國恰好在這兩國中間,圖謀擴張。所以我想,我和齊王應該有共同的利益所在。」說著她抬起頭,問黃歇:「子歇,你覺得我們是入趙好,還是入齊好?」
黃歇看著羋月的神情,有些怔住了,好半日,長歎一聲:「皎皎,你變了很多。」
羋月知道自己剛才有些失態,然而她不打算迴避,歲月已經將她打鑄成如今的羋月,她也無法偽飾矯情,只是燦爛一笑:「是嗎?」
黃歇凝視著羋月:「我想郭隗一定很後悔錯把你當對手。如今,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讓你屈膝安分,你是一息尚存,就能夠生出無窮事端來啊。」
羋月看著黃歇:「你後悔了嗎?」
黃歇歎息:「我只後悔,不能早些來接你,來照顧你。」
羋月將樹枝往地下一擲,笑道:「那我們還等什麼?去齊國吧。」
三人上馬,曉行夜宿,一路上繞著城池走,或潛行於山林,或喬裝宿於農家,果然見羋茵派來的追兵處處,設下的關卡重重。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直到了邊城,卻是面臨無法迴避的問題,那就是要出燕國,前往齊國,必須要經過這座邊城。
而黃歇已打聽得明白,「國相夫人」就在這座邊城之中,久候多時了。
三人雙騎,遙望邊城。
黃歇問:「怎麼辦?」
羋月歎道:「繞不過去,便只能沖了。」
黃歇一驚:「衝過去?這重兵把守,你我只有三人,如何衝得過去?」
羋月點頭:「自然是衝不過去的。」
黃歇一怔:「那你……」
羋月遙指邊城:「你還記不記得,昨日在那農家打聽,他們說,兩月前,大王派了一支軍隊,入駐這邊城,以抗齊軍?我卻是記得,昔日我在西市之時,曾經結交過一名游士,名喚樂毅。前番郭隗於黃金台招賢,樂毅受其重用,於兩月之前,領兵到燕齊邊城駐守。」
黃歇問:「你猜那駐守之將,便是樂毅?」
羋月搖頭:「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樂毅一定會在附近的邊城之中。」
黃歇問:「那,我們要找樂毅,請他助我們出關嗎?」
羋月道:「只怕不行,有羋茵在,樂毅就算想幫我們,只怕也沒有辦法。而且此時偵騎四處,我們又如何能夠找到樂毅呢?」
黃歇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問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我們能夠順利找到樂毅,那自然最好。但如若被羋茵的手下發現了我們,那就要預先想好方案了。」
黃歇心一沉,問道:「什麼方案?」
羋月道:「羋茵要的是我,若是被追兵發現,那便只有我先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等我引開他們,你就去找樂毅,將子稷先送出關去,然後和樂毅再來救我。」
黃歇失聲道:「不行,那女人如今已經是個瘋子,我如何能夠讓你落在她的手中?我不可以讓你冒這種危險。」
羋月淡然一笑,在黃歇的眼中,她這笑容卻顯得有些淒然:「子歇,大爭之世,誰不是無時無刻不在刀口舐血?必要的險,是要冒上一冒的。如果可以,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共赴天涯。如果我們注定無法越過這道關卡,那我希望你能夠帶著子稷順利到達齊國。」
黃歇一驚,握住了羋月的手:「不行,我絕對不會再丟下你的。我寧可自己有事,也絕對不會讓你有事。」
羋月抽出手來,微笑道:「你放心,我很惜命。如果你們能夠安全地離開燕國,那我就算落到羋茵手中,她也一定不敢殺了我,到時候你再與樂毅想辦法救我。」
黃歇厲聲道:「不行,我豈能讓你冒險!」
羋月搖了搖頭道:「若往最壞的可能想,就算是你找不到樂毅,或者樂毅無法相助於我,那你就速去齊國。我記得你曾經在齊國的稷下學宮遊學,你去遊說齊王興兵伐燕,一定更容易取得成功。待到兵臨城下的時候,就算是郭隗,也不得不妥協。」說到這裡,她自負一笑,「你放心,正因為羋茵是個瘋子,所以她才捨不得殺我。但只要我不死,那最後贏的人,就會是我。」
正說著,忽然傳來疾風破空之聲。羋月轉頭一看,卻見遠處一隊人馬似已經看到了他們一行人,正在包抄過來。
羋月疾道:「別說了,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帶著子稷趕緊逃離。」
說著羋月上馬,衝著黃歇的馬揮了一鞭子。
黃歇與嬴稷共乘一騎,猝不及防,頓時被馬帶走,風中只傳來他淒厲的叫聲:「皎皎——」
嬴稷亦在大叫:「母親——」
羋月淒然一笑,一行淚落下:「子歇,子稷就交給你了。」她一揮鞭,向著反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