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羋月三人在山中艱難逃避追殺。薊城西市發生的事,當夜就由輿公緊急傳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時郭隗正陪著十三歲的燕昭王姬職巡邊,指點此番有數名將領皆是出自黃金台所招賢士,讚道:「大王自起高台,天下才子自此登階而上,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誰都會為了這一刻而捨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擁而來,再過數年,必是齊國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國自大王而興。」
燕昭王的小臉興奮得發紅,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負先生期望,不負列祖列宗托付。」
這時候一個侍衛匆匆而來,走到郭隗身後低語了幾句。郭隗臉色一變,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薊城有公文來,臣去處理一下。」
燕昭王點頭:「先生自去,寡人還要在這裡看一會兒。」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館,拆開帛書一看,頓時大驚,將帛書一拍,問來人道:「這卻是怎麼回事,如何事情竟會演變至此?」
那侍衛苦著臉跪地,只得將詳細情況一一稟上:「國相,是茵姬自國相離京之後,便尋人設了圈套,令秦質子誤殺遊俠,關入獄中,又令兆右丞逼迫羋夫人委身於他……」
郭隗聽到此,已經大怒,擊案道:「這婦人……這婦人……」他是因羋茵與羋姝的偏執,不想留下羋月為後患,便有意眼開眼閉,放任羋茵對羋月出手,臨行前亦是再三叮囑,出手置於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後患無窮。不想羋茵竟做出這等齷齪舉動,令他只覺得羞辱滿面,怒火湧心。
他強自攝定心神,又問道:「那又如何?」方說完,聯想起方才帛書所言,頓時明白,道:「賤人誤我。那羋八子在西市結交遊俠甚多,豈會甘心就死……」
那侍衛道:「是,羋八子不肯受兆右丞要挾,出了西獄便去了酒肆,剪髮賣產,置酒宴請西市所有的遊俠劍客,席間煽動諸人,隨她去劫了西獄。」
郭隗坐下來,慢慢平定心神:「當真沒有想到,當真沒有想到啊……一介婦人,竟有這樣的膽子,竟有這樣的才能!好,好一個有血性的婦人!西市遊俠,齊人犯境時只怕我等也無法把他們這般組織起來吧,她居然有這般的手段,和這樣孤注一擲的賭性,當真頗有幾分當年秦惠文王的風采啊!」
那侍衛稟道:「國相,如今西市監獄被劫,裡面的犯人全部被放了出來,整個西市的遊俠劍客都已經失控。若不及早採取措施,只怕整個薊城都要大亂,還請國相定奪。」
郭隗沉聲問:「廷尉何在?有沒有派人追擊過?」
侍衛道:「當夜他們燒了西獄,還打開了西城門。茵夫人拿國相的令符調用了相府衛隊,親自率兵去追擊……」
郭隗心中更惱:「這賤婦居然還敢親自去追,這是生怕旁人不曉得我國相府出了如此丟臉之事嗎?」心中卻是大悔,早知道此婦行事瘋狂,當日便不應該將令符留在她的手中。
他這邊懊惱,卻聽得那侍衛又道:「……不想中間有人接應……」
郭隗一驚,問道:「有人接應?是什麼人接應?」
那侍衛:「是一隊胡人。」
郭隗疑惑:「胡人?她什麼時候又勾結上胡人了?嗯,那夜劫獄,她身邊還有沒有其他人?」
侍衛道:「小人捕捉得幾名遊俠,問出他們昨夜劫獄之後分別逃走,如今已經不知去向。她身邊除了其子公子稷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叫黃歇的人。」
郭隗沉吟:「黃歇?我聽說過,此人遊學列國,頗有名氣,似乎此番是楚國使臣的隨從,怎麼又與她在一起?」
那侍衛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和羋八子也都是楚人。」
郭隗點頭:「我知矣。」
那侍衛待要說些什麼,卻見郭隗沉吟出神,不敢打擾,忙又息聲。
這時候忽然聽得外面護衛稟道:「國相,大行人自薊城來,有急事要報國相。」
郭隗臉色一變,大行人掌與諸侯往來之事,列國事務第一時間先到大行人手中。此番出京,大行人留在薊城,並不在隨行之列,此時星夜從薊城來,莫不是昨天之事,引動了外交糾紛不成?
當下按下這侍衛的稟報,叫道:「請。」
卻見大行人匆匆而入,滿臉倉皇憔悴之色,顯見一路趕來,走得甚為辛苦,到了門檻之時,竟是心神恍惚,腳下一絆,險些跌倒。那侍衛本退在一邊,見狀忙扶了大行人一下。
郭隗也是一怔,本欲坐下,見狀不由得迎了上去,急問:「出了何事?」
那大行人鬚髮皆顫,一把將手中攥住的帛書拍在郭隗的手上,抖著聲音道:「可了不得了,洛邑傳來的急報,出大事了!」
郭隗展開帛書一看,也是大驚,迅速將帛書收在手心,叫道:「來人,備車馬,備衛隊,老夫要立刻回薊城。」
那大行人見他拿了帛書就走,顫巍巍地追上來:「那大王和易後處……」
郭隗急忙向外行去,只丟下一句話:「老夫自有交代。」
郭隗一路狂奔回薊城的同時,羋茵也在一路狂奔向著東邊趕路。
她戴著帷帽,眼神瘋狂而熾熱,一路發著指令:「你們分頭行事,一定要抓到羋八子和黃歇,絕不能放過他們!」
便有一名校尉問:「夫人,這天地茫茫,如何追尋?」
羋茵冷冷地道:「他們這個時候,一定是想盡快逃到楚國去。哼哼!你帶國相的公函先往齊國,請求齊國協助我們追捕人犯,我必有厚報。再帶我的信去楚國,告訴威後守在楚國邊境,見了羋八子,就得趕緊動手殺了她,別讓她有喘過氣來的機會。」那校尉一一應「是」。羋茵吩咐派遣完畢,獰笑一聲:「至於我,就到邊境等著她。」
就在羋茵調兵遣將之時,羋月與黃歇在山中,烤乾衣服,吃了黃歇打來的獵物,天色已不早了。
嬴稷畢竟年紀尚小,這幾天又累又怕,到了此時放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黃歇把嬴稷抱進草廬,道:「你們在裡面休息吧。」
羋月見他往外走去,忽然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腳步停住。
羋月道:「都是逃難的時候,不必計較太多,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才能夠走更長的路。如今夜深寒重,這裡到底還鋪些稻草,有個遮蔽,你在外面,又能怎麼辦?」
黃歇停住不動,好一會兒,才道:「子稷昨天受了驚,今晚怕是要人照看,我在這裡不方便。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迂腐之人,我會待柴堆燒過之後,再睡上去,那樣的地方能隔絕寒氣,我上面再加些樹枝遮蔽,不會有事的。」說著,他俯下身,從地上抱起一捆乾草,走了出去。
羋月看他走出去,再轉頭看著熟睡的贏稷,萬種心事,糾纏連綿,竟是不知如何才好。
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慢慢睡去。
她剛剛睡著,忽然被一聲驚叫吵醒。她翻身坐起,先去摸身邊的嬴稷是否安全,不想這一摸之下,卻感覺嬴稷縮成一團,正在發抖。
羋月一驚,連忙打亮火石,卻見嬴稷滿臉是淚,緊閉雙目,似陷夢魘之中。她上前抱起,輕輕拍著他的背部輕喚:「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好半日,嬴稷才從驚恐中睜開眼睛,看到羋月,立刻緊緊地抱住她一動不動。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子稷,怎麼了?」
嬴稷沒有說話,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顫抖,卻沒有成功。他似乎不想回答,在羋月的輕輕安撫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母親,我做了一個噩夢。」
羋月沒有追問,也沒有開口就勸慰,只是一下下地撫摸著他的背部。
好半日,嬴稷才開口道:「我夢見那個惡人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又顫抖了一下。
羋月心頭揪痛,她不知道那一個下午,嬴稷經歷了多可怕的事情。她還年幼的兒子被逼殺人,旋即又被投入黑獄。他還是個孩子,是經歷了多少恐懼和絕望,以至於剛被救出來的第一夜,就開始做噩夢?想到昨日一天一夜,他強撐著跟他們一起逃亡,努力不讓自己成為負累,甚至在安全以後,還怕她擔憂而努力強裝堅強和歡笑,卻在睡夢中仍然恐懼,仍然發抖。
羋月一次次地安慰:「子稷不怕,有母親在,什麼惡人也不怕。有母親在,子稷不怕……」
嬴稷慢慢地平靜下來,忽然抬起頭,看著羋月:「母親,我殺人了!」他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他在害怕這件事,卻強撐著自己去面對,甚至勇敢地準備承擔這件事所有的嚴重後果。但他的表情中卻有一種畏懼,他畏懼的是她這個母親,怕她對他失望,怕她將他責怪。但他雖然害怕著,卻硬著頭皮,不願意後退也不願意再撒嬌。
羋月心頭一痛,將他摟在懷中,撫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對他說:「不,子稷是好孩子,你殺的是惡人,如同殺一條狗。你沒有錯,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傷害。」
嬴稷急了:「不是,母親,是我不聽話,是我擅自跑出去,才中了奸人之計,還害得母親……」他說到這裡,難過地低下頭去。
羋月沒有想到,這孩子的心事竟然已經這麼重了,她柔聲安撫道:「子稷,誰都會犯錯的,母親也會犯錯。這世界上沒有人不犯錯,摔倒了爬起來就好。不會摔跤的人,永遠也學不會自己走路,不是嗎?」
嬴稷臉上的急切之情慢慢平靜,可是他剛從那種愧疚的情緒中走出來,就又陷入了另一種恐懼之中。他拉住羋月,支吾好半晌,才道:「可是,母親,我、我害怕……」
羋月柔聲問他:「你怕什麼?」
嬴稷忽然打了個寒戰,喃喃地說:「血……好多的血……」他的眼中有著驚恐,說到血的時候,不禁閉上了眼睛:「我這幾天總感覺到那些血濺在我的身上,那個人的眼睛一直瞪著我,瞪著我……母親,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不是太膽小?」
羋月低低的聲音格外堅定:「子稷不是沒用,也不是膽小,只是你還太小,就面對這一切了。大爭之世,每個男兒都有可能走上戰場,與人生死相搏,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關。你父王、你的先祖們,也都是經過這一關的。他們也同你一樣,恐懼過、害怕過。歷代英君明主,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哪怕害怕,仍然繼續面對,直到戰勝恐懼。」
嬴稷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真的嗎?」
羋月微笑點頭:「母親不會騙你的。」
嬴稷似乎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露出天真的笑容,卻還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是孩兒魯莽行事,才害得母親……」
羋月搖頭:「不,子稷還小,如今有母親在,一切都由母親做主,好嗎?」
嬴稷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努力地抬頭挺胸:「不,母親,我是男子漢了,我可以很勇敢的。您說過,父王和先祖們都要上戰場呢,我如今可以保護母親了。」
羋月見他如此,欣慰地笑,輕撫著他的頭:「好了,小男子漢,如今可以睡了嗎?」
嬴稷羞澀地一笑,又鑽回自己的草窩中,閉上了眼睛。
羋月吹熄了火把,輕拍著嬴稷,慢慢地哼著兒歌,不知不覺,小小男子漢就在母親的兒歌聲中睡著了。看著他的睡顏,羋月輕歎一聲,起身走出草廬。
但見銀光似水,灑落一地,羋月抬頭,見黃歇站在面前,滿臉關切之色:「子稷沒事吧?」
羋月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剛才把你也吵醒了?」
黃歇搖頭道:「我還未休息呢!」說著指了指火堆,說,「你若不睡,也來烤烤火吧。」
羋月點了點頭,坐到火堆邊。自昨夜開始與黃歇重逢,這一天一夜,都在逃難之中,竟是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不曾問過他為何會如此湊巧,來到薊城。
只是,畢竟相隔多年,兩人對坐在火邊,待要說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沉默半晌,羋月方道:「你……」
恰在此時,黃歇也同時開口:「你……」
黃歇的手輕輕放到羋月的肩頭,輕歎:「皎皎……」
羋月的精神在他這一聲歎息中完全鬆弛下來,撲到黃歇的懷中無聲哭泣。
黃歇輕歎一聲:「你能哭出來,就好了。」
羋月苦笑道:「子歇,我萬沒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黃歇看著眼前的茶碗水汽氤氳,好一會兒才用有點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遊歷各國,不敢回楚國,也不敢去秦國。直到聽說秦王駕崩了,我以為你一定隨子稷去了封地,於是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就回了楚國。」
羋月急切地問:「楚國那邊,母親怎麼樣了,子戎怎麼樣了?」
黃歇臉一沉,看著羋月歎道:「你、你要節哀……」
羋月渾身一顫:「你、你說什麼?誰出事了,是子戎,還是……」
黃歇長歎一聲:「是莒夫人!」
羋月站了起來,失聲道:「母親,她怎麼樣了?」
黃歇沉聲道:「我去了楚國之後,才知道你竟然、竟然……隨子稷去了燕國為質。而楚威後亦接到了這個消息,秦惠後給她送了一封信,將你與她之間數年的恩怨盡數言說。子戎因為立功,得了大王一塊封地,想接莒夫人到封地安享天年。大王本已經允准,不想此事又觸怒威後,她又因惠後之事遷怒於莒夫人,賜了她一壺毒酒……」
羋月泣不成聲:「母親,母親,是我害了你……」莒姬這一生,步步為營,為的只不過是謀一份晚年的安穩日子。她撫養了自己姐弟長大,自己還未還報,她卻因為受自己的牽連而被殺,思及此,怎不深恨?
黃歇輕撫著羋月,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哭了個痛快。
好一會兒,羋月才漸漸止住哭泣,又問:「子戎呢?他怎麼樣,他可有受我之累?」
黃歇安慰道:「放心,威後再狠毒,也不好對公子下手。只是子戎因聞聽莒夫人之事,與大王吵鬧,觸怒大王,更兼威後挑撥,便讓他去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羋月一驚:「子戎……雲夢大澤上千里地,地形複雜,便是老將也有折損的,他如何能夠……」
黃歇輕歎一聲:「子戎終是公子,只是……」又歎息道,「他畢竟沒有倚仗,現在在軍中過得也是艱難。舅父向壽如今是他的副將,他們一直在打仗,卻總是被派到最壞的環境中,勝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記一次軍功就被罰一次過。他聽說秦王死了,要我打聽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國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拚命立軍功。你三個弟弟,都在戰場上拚命,好把你接回去。」
羋月苦笑:「小戎是楚國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國。冉弟、阿起在秦,已經建功立業,子稷更是秦國的公子,可我如今卻不得歸秦,歸秦就是死路一條。蒼天為何如此折磨我,讓我的至愛至親天各一方,不得團聚……」她憤怒昂頭,聲音直傳天際。
黃歇撫慰著她,讓她的情緒慢慢平息:「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就想來燕國接你回去,誰知道,卻遇上了這種事……唉,若是我能夠早點到,就不會讓你孤身一人,承受這麼多……」
羋月歎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或早或遲,誰能夠知道呢?只是……」她苦笑,「連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黃歇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難道還生出隔閡來了嗎?」
羋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撐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歇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
羋月像是獨自背負了很久的重擔,久到她以為要被壓垮的時候,忽然有人接過了她的擔子。她伏在黃歇的懷中,不住地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黃歇問:「你做錯了什麼?」
羋月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若是不自逞聰明,要求來燕國,也許我和子稷現在還安然在秦國。」
黃歇又問:「那你當日為何要來燕國?」
羋月沒有說話。
黃歇歎道:「離開秦國,是避開近在眼前的危害;來燕國,是面對未知的危害。你於當時情勢下,能夠做此決斷,本就是你的聰明和魄力。後面的事,又有誰能夠料得到?人生在世,我們也只能於斯時做最好的選擇,誰又能知道下一步會如何?」
羋月看著自己的手,火光映著她的手,似有血色透過:「其實,要救子稷,未嘗不可以有其他的辦法,我卻用了破壞力最大,也最無可挽回的一個。」
黃歇柔聲問:「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那你為什麼沒有選擇那些辦法?」
羋月摀住了臉:「因為我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遇上兒子的危難,是沒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辦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滅了薊城,也在所不惜!」
黃歇柔聲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對的。老實說,若是換了我在當時的處境,我也只能去燕國,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卻沒有你這樣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你瞬間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樣的環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順著別人給你設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實說,沒有人能夠做得比你更好。」
羋月靠在黃歇懷中,放肆地說出心底所有的憂慮和恐懼——在此之前,她只有一個人擔著、壓著、害怕著,如今,終於可以一傾而出了:「可現在呢?我們要面對的,卻是整個燕國的追殺。」
黃歇微笑道:「你逃過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從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脫,如今再一把火將燕國的國相得罪,也算不得什麼!」
聽了此言,羋月終於撲哧一聲笑了。
黃歇凝視著羋月,緩緩道:「你終於笑了。」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仰頭看著他:「我現在得罪了三個國家,你居然還敢來找我,你的膽子不小。」
黃歇笑道:「我漂泊十餘年,終於可以這樣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讓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縱然得罪了三個國家,那又如何?便是將七國一齊得罪,我也不怕。」
羋月眉頭一挑:「要是我真的將七國一齊得罪了呢?」
黃歇卻笑得恬淡:「若是這樣,倒也方便。列國爭鬥多年,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子聯成一個國家了吧?到時候縱橫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動他們相爭。只要有相爭,就有輸嬴;有了輸嬴,總有人要為失敗負責。到時候王位更替,權力變幻,那些能夠追殺你的人,總有一二落馬吧?」
羋月終於被他逗笑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禍害了許多國家,豈不成了夏姬那樣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別人將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國一位難以評價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於申,有通巫之靈,故稱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莊王伐陳,獲絕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納入後宮,不想巫臣見了夏姬美色生了覬覦之心。他正色勸說楚莊王以及群臣不可納此妖姬,趁楚莊王許配給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後,勸送夏姬歸鄭,自己卻在中途帶著夏姬逃走。楚國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殺於他,他卻帶著夏姬逃到吳國,教授吳人征楚之法,使得吳國就此崛起,迫使楚國扶植越國對付吳國,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爭,竟集中在吳越之地,憑一人之力,改變了春秋進程。
見羋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黃歇笑道:「我倒是羨慕申公巫臣的勇氣和才智,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毀家滅族,不惜興一國,滅一國。」
羋月看著他,卻搖頭道:「你做不到。」
黃歇沉默良久,也歎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比情愛更重要。我可以為情愛而死,卻不能為了情愛而不顧天地倫常。」
羋月見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黃歇凝視羋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雖然美麗,卻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樣,就算你落到夏姬的處境,你也不會任由命運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羋月拿起一根銀杏樹的樹枝,上面的扇形葉子,格外熟悉。
羋月一片片把葉子揪下來,輕歎:「我在秦宮的住處,庭院裡就長著一棵銀杏樹。子稷那時候還小,每到秋天銀杏葉子飄落的時候,總喜歡跑到落葉堆中打滾。」
黃歇亦輕歎道:「當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橫禍被拆散,今日也許孩子也有子稷這麼大了。」
羋月手一顫,凝望黃歇:「子歇……」
黃歇身子前傾,握住羋月的手:「皎皎,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倆。」
羋月嘴唇顫動,想要答應。
黃歇低頭,緩緩吻下。
羋月卻在最後一刻舉起手擋在唇邊:「不,子歇,別這樣。」
黃歇詫異地問:「你不願意?」
羋月轉頭,輕輕拭淚:「不,子歇,我歷經滄桑,心已蒼老,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黃歇凝視羋月:「皎皎,不管你經歷過多少,在我心中你永遠還是當日的九公主。我後悔那年趕到咸陽的時候,不能把你帶走。我原以為,你已經結婚生子,我這一輩子浪跡天涯,遠遠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頭,活得很好,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沒有想到,列國之間音訊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時,我穿越千山萬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會再放開你了。」
羋月轉頭看著黃歇,嘴唇顫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跟你走。可我現在是一個母親,我的一切,只能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國,得回他應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圓滿他的人生。但是你,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
黃歇激動地道:「子稷還是一個孩子,他的將來有無限的可能,你為什麼要為他劃定這樣一個目標,逼得他不勝負荷,也逼得自己無路可走?皎皎,你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會懂得怎樣去呵護自已的孩子。」
羋月苦笑一聲:「子歇,你實在是很有說服人的能力。」
黃歇亦是苦笑:「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富貴,唯求隨心所欲。如果愛不能愛,家不成家,那我這一生,真是太過失敗了。」
羋月有些動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
火苗跳動,映得她的臉陰晴不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樹枝燃燒的辟啪之聲。
良久,羋月長歎一聲:「不,子歇,你的話看似很有說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僅僅是呵護,不僅僅是遮蔽風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脈,這就注定他要背負起他的血統,而不是托庇於他人之下。如果僅僅只要一個遮蔽風雨的地方,當年離開咸陽的時候,我早就答應義渠君了……」
饒是黃歇一腔柔情,聽了這話也變了臉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義渠君是同樣的份量。」
羋月急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是這個意思。」
黃歇見她神情,頓時後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對,你曾經屬於我,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失去了你,就注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羋月本以為可以打消黃歇的執念。她初見黃歇,驚喜不勝。可是回過神來,再看到嬴稷,她是一個母親,兒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擺脫的負荷啊。她看著黃歇,努力勸說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經結束,而你的一生尚未開始,你應該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黃歇搖頭:「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個家,你的兒子,一樣可以成為我的兒子。皎皎,我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些什麼。」
羋月搖頭:「不,我已經愛不起了。」
黃歇執著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蘇秦帶給燕易後,為什麼輪到自己,反而猶豫不決?」
羋月無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給蘇秦以愛情,更可以給他以席捲風雲的權力,而我卻什麼也給不了你。」
黃歇冷笑道:「難道我會在乎什麼席捲風雲的權力不成?」
羋月見他如此,心痛心軟,只覺得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可我已經不愛你了。」
黃歇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看著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說一次?」
羋月看著黃歇,含淚搖頭:「子歇,對不起,時光如梭,人心易變,什麼樣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淘洗。是,我曾經愛著你,甚至曾經可以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以後,我遇上了先王。他對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華上的肯定、身份上的榮耀,還有別人的尊崇,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後,再也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他給予我的,不僅僅是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心靈上的關懷,他鼓勵我尋找自我,他鼓勵我自由飛翔……子歇,這些是你所不能給予的。更別說,我還跟他有了共同的兒子。我愛他,勝過世間任何人!」她一邊說,一邊落淚,她知道這樣的話,是在往黃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卻不得不這麼做。這一生,她只能虧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虧欠他再多次,都好過拖著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黃歇看著羋月,眼神變得無限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
羋月渾身一顫。為什麼她對他說了這樣殘忍的話,他還是這樣毫無怨念,毫無離開的意思?他看著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護,只有愛憐。
黃歇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他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對她會更殘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夠打破她自己築就的樊籬,打開她的心門,讓她面對現實,而不是被那個男人繼續圈在他的謊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個男人繼續他兒子的帝王夢,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來。
他看著羋月,緩緩地道:「皎皎,我明白,對你來說,這個世間有多殘忍,所以每一個對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夫君,他更是一個君王。君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夠欣賞你,呵護你……」他說到這裡,一股恨意湧上心頭,語聲也不由得尖銳起來,「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賦予,最終卻揮揮手無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當成一粒塵埃。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懷疑他為何如此殘忍,最終只能變成懷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羋月聽著他一句句的話,曾經的絕望和憤怒再度湧上心頭,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對那樣的難堪之境,她渾身顫抖,尖聲叫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黃歇卻沒有停下,反而厲聲道:「你若是直面他的無情,就等於是直面自己的絕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錯在何處,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寵,這必是你自己的錯,是不是?」
羋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
黃歇抓住羋月的手,直視著她:「是,你只能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是否犯下過可能的錯誤。你若是直面他的殘忍,就等於承認你的命運完全沒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責怪自己,或者遷怒別的女人。後宮的女人,就是這麼寧可自相殘殺,或者自我憎恨——只因為這樣,你們才會自欺欺人地想著,只要再努力一點,也許命運就會有轉機——而不敢直面君王的無情,不敢直面不管你們怎麼做都無濟於事的事實。」
羋月一把甩開黃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黃歇卻再次握住羋月的手:「皎皎……」
羋月一甩手,轉身就要走,卻撲倒在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驚呼一聲:「皎皎……」抱起了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