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劫西獄

羋月一路狂奔,一直出了西獄,走出門來,便見冷向等人迎了上來,擔憂地問道:「夫人……」他們看看羋月身後,並無嬴稷,便將其他的問話吞了下來。

羋月陰沉著臉,一言不發,逕直往前走去。

冷向與起賈面面相覷,不敢再問,只得跟了上去。

羋月神情木然,似遊魂般往前走著,走了十幾步,忽然停住。冷向忙跟上前來,就聽得羋月低聲道:「後面有沒有人跟著?若是有人跟著,便打暈了,或者殺了。」

冷向聽其最後四字,殺氣畢露,心中一凜,忙應了一聲「是」,就匆忙走開,轉了一圈,再暗暗跟在後面。果然見到兩個獐頭鼠目的人暗暗跟蹤,他見羋月亦是朝著小巷拐彎,便到了一個小巷處,將兩人打暈,這才又匆匆跟上,低聲說了經過。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道:「冷先生,煩請今日黃昏之前,將你所有認識的人,都約到西市那個酒館處。我想請大家喝杯酒,共同商議救小兒之事,可好?」

冷向忙點頭:「在下自當義不容辭。」又低聲道:「已經有人找到那個段五,問出他也是被冥惡收買,把小公子引到小黑巷。我們這些街坊都是見證,願與您去廷尉府做見證。」

羋月苦澀地搖頭:「不必了。」

冷向詫異,道:「夫人不必灰心,我們這麼多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小公子被人陷害。西市的典獄我們也是很熟悉的,那些人不過是死要錢罷了,大夥兒先湊點錢,去打點一二,必不叫小公子受苦。」他說了好一會兒,卻發現羋月表情呆滯,似聽非聽,心中暗道她素日縱使再厲害,終究也是婦人之身,如今見兒子有事,便全無主意了。忙叫了幾聲試圖喚回她的神志來:「夫人,夫人,您聽到我們在說什麼嗎?」

羋月搖了搖頭。此時已經拐出巷子,但見酒肆中人來人往,她不再行走,只徑直走入。

昨日之事,亦有許多人目睹耳聞,見到羋月走了進來,酒肆中正在喧嘩的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看著她遊魂般地進來,怔怔地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案上,布包散開來,裡面的首飾和金錠便跌落下來。

羋月扯了扯嘴角,想說什麼,卻口中艱澀,難以出口。此時酒保正端了一瓶酒不知要送與誰人,正經過她的身邊。羋月忽然站起抓過那酒瓶,拔開塞子,仰頭咕嚕嚕地喝了幾大口。也許是酒精刺激,她忽然張口,嘶啞著聲音道:「我母子居於西市,一直多承各位高鄰照顧,今日這些錢就請大家喝一頓酒,各位不要客氣,儘管放開了喝。」她忽然坐下,一拍几案,叫道:「店家,再去買兩隻羊,烤了,我請大家吃。」

眾遊俠聽到她這麼一說,高興地擊案:「多謝羋夫人。酒保,快上酒來,上肉來。」

眾人上了酒,高興地喝了起來。

冷向看到羋月的神情,有些吃驚地退後一步,忽然想起羋月方才說的話,心中一凜,忙轉身離開,去召集素日相熟之人。

薜荔跟在羋月身後,看著這一舉一動,見羋月似神魂出竅般坐在席上,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心中更是驚駭莫名。

此時周圍聚攏的遊俠兒越來越多,都在大碗喝酒,低聲交談,小酒館中越來越熱鬧。

薜荔壓低了聲音,推了推羋月喚道:「夫人,夫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

羋月卻笑道:「我很好,薜荔,你不必擔心。我現在有事吩咐你,你立刻回去把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過來,全部請大家喝酒。」

薜荔嚇得一顫:「夫人——」

羋月忽然高聲道:「今日我廣交朋友,請大家共謀一醉,各位若識得遊俠豪客,均可相請至此,統統由我來請客。」

薜荔嚇壞了,看著羋月的神情畏怯又吃驚。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快去拿吧,否則就不夠酒錢了。」

薜荔想勸又不敢,只得恍恍惚惚地向外行去,耳中只聽得眾遊俠舉杯大聲叫著:「干!」

不一會兒,人越聚越多,小小酒肆已經不夠座位了,眾人或站或倚著牆,更有的站在酒肆外頭,卻是人人都端著酒碗,啃著羊肉,吃得歡快,喝得盡興。

天色漸漸近黃昏,太陽西斜,街市上的人漸漸走得少了,只有這些遊俠混混,盡數為酒食所吸引,都聚到了這間小酒館裡來。許多人已經喝得臉色通紅,酒氣上湧。

冷向最後也擠了進來,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我已經把認識的人都叫了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低聲道:「還喝得不夠,再喝一會兒吧。」

過了半晌,便見那酒館主人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小老兒酒肆中的存酒都已經拿出來啦。若要再喝便得出西市去買了。馬上就要宵禁了,便買了來,今日也來不及吧。」

羋月點了點頭,道:「把所有的酒都倒上吧。」

見酒保已經將酒都倒空了,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著酒碗大聲道:「各位俠士,酒還夠嗎,肉還夠嗎?」

冷向丟個眼神,便有一名遊俠走到羋月面前,長揖到底,方起身道:「我等居西市,久受夫人恩惠,今日又承夫人饋我等酒肉,我等性情中人,不敢白受恩惠,但不知夫人有何差遣,還請明示。」

羋月放下酒碗,扶著薜荔勉強坐直,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一禮,才站起來,大聲道:「未亡人在此給諸位俠士見禮。我母子受仇家陷害,我兒身陷囹圄,求救無門,不願受辱,唯死而已。既已決定赴死,空餘錢財亦是無用,諸位英雄皆是當今人傑,卻淪落西市,衣食不周,若今日妾身傾盡余財,能令諸位英雄盡興暢飲,亦足慰平生。若是酒肉尚有不足,妾當剪髮換酒,不令諸位掃興。」

說著,羋月取下頭上的木簪,解開髮髻,長髮如雲委地。她手執匕首,削下自己的一大截頭發來,雙手呈上:「酒家,請以此發,再換美酒,盡大家酒興。」

頓時就有遊俠跳了起來:「夫人,是何等人逼得夫人至此?我等當為夫人撲殺此獠!」

羋月掩面泣道:「罷了,是妾身母子命薄。想西獄之中,冤魂處處,又何止我一家?只可憐小兒方才垂髫之年,要受此凌虐,我這做母親的只能懷白刃而獨入虎穴,拼一個同歸於盡罷了……」說著放下袖子,神情凜然:「若是諸位高義,明日於西獄之前,為我母子收屍,便足感大恩!」

這些遊俠皆已經喝了有七八成酒意,聞言頓時有人把酒碗往地下一摔,血氣上湧,拔劍叫道:「各位,自廷尉府在這西市特意設這典獄以來,不知道將我等多少兄弟濫設罪名捕殺。羋夫人區區一婦人,尚知不願受辱,寧懷白刃而入虎穴,我等男兒,豈無血性,眼睜睜看著孀婦孺子受人陷害而袖手旁觀!羋夫人,今日某家就隨你一起前往典獄,拼一個你死我活罷了!」

許多遊俠本來就已經喝高了,再加上平時懷才不遇意氣難伸,頓時酒壯膽氣,也紛紛擲碗而起:「羋夫人,某家也願隨你一起去救人!」

羋月哽咽伏地:「多謝各位英雄大義。」

冷向見狀,頓時站了起來揮手向外走去:「走!去西獄,劫獄去!」

眾人也一起高呼:「走!劫獄去!」一聲吶喊,紛紛向外走去。

薜荔伸手去扶羋月:「夫人!」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拔出一把長劍,劍氣森然,映在臉上,寒氣逼人。

她冷冷地道:「既然忍氣吞聲亦是沒有退路,那我們今夜,便大鬧薊城,拚個魚死網破吧。」說到這裡,高叫一聲:「劫獄去!」

薊城當日自子之之亂,到齊人攻城,再到秦趙兩國擁立新王之戰,這些遊俠兒殺過人,平過亂,守過城。薊城安定之日,有兵馬鎮壓,分而治之,便已經叫人頭痛,遇事只能挑撥離間,眼開眼閉。如今羋月這頓酒肉,卻是將西市的遊俠兒聚齊了,又豈是簡單?這些人喝高了酒,又加上素日積憤已久,頓時衝進那西獄之中,砍開木門,將裡頭的犯人都放了出來,與那些獄卒好一場廝殺。

那西獄雖然把守森嚴,但畢竟也就那麼一些獄卒,且天色正晚,許多人都已經在宵禁之前歸家,只留了些值夜之人。那兆右丞正做著美夢,卻忽然聽得一聲巨響,無數遊俠兒闖入西獄,劫囚鬧事,殺人放火,只驚得目瞪口呆。

羋月持劍衝進西獄,見院中已經是殺聲一片。

她急忙問迎出來的冷向:「子稷何在?」

冷向滿頭大汗,艱難地道:「夫人,小公子他、小公子他……」

羋月急問:「子稷怎麼樣了?」

卻聽得一聲刺耳的尖厲笑聲:「呵呵呵,賤人,你的兒子,在我的手中——」

羋月循聲望去,卻見兆右丞把劍架在嬴稷的脖子上,一步步走出來,眾遊俠一步步後退。

兆右丞看到了羋月,惡狠狠地道:「你這潑婦,老子不過想佔點便宜,你便敢殺人放火。老子是看走了眼,但你也未必就能夠得逞。如今你毀了西獄,老子就要倒大霉,你也別想好過!」

他倒不是未卜先知,能夠想得到這番變故是羋月所為,但他素來狡詐,知道西獄火起,自己必當倒霉,眼前這一關自然是先避為上。只是若這般空手走避了,回頭追究起罪責來,不免要丟了官帽。因此臨走之時,便想抓個最值錢的東西一起跑。而此時西獄之中最值錢的莫過於嬴稷這位秦質子,且這個人犯,又是有貴人托他行事,他抓了嬴稷去找那貴人,說不定還能夠化險為夷。

因此便帶著兩名獄卒,先衝進了囚禁嬴稷的房間,將嬴稷抓了起來,押著嬴稷就想往外跑。恰是冷向帶著兩名遊俠,依著羋月所囑來救嬴稷,見了兆右丞押著嬴稷出來,恐混戰之中傷了嬴稷,忙出聲提醒旁人,這一提醒,卻是讓兆右丞有機可乘,當下以嬴稷為質,一步步衝了出來。看見羋月,這才明白真相,心中又驚又怒,當下大聲斥罵起來。

羋月站住,一揚劍,問道:「你想怎麼樣?」

兆右丞眼神怨毒無比,似要飛出箭來,喝道:「賤人,為免上峰問罪,老子要借你人頭一用。對,就是這樣,把你手上的劍,如老子這般,架到你的脖子上,就這麼一拉,你自己把脖子抹了,免得老子動手,大家爽快。」

羋月僵立,一動不動。

兆右丞聽著耳邊廝鬥越來越厲害,知道遊俠們已經佔了上風,自己情勢危急,叫道:「快點,要不然就……」他手一動,嬴稷脖子上頓時出現一條血痕。

羋月驚呼:「子稷——」

嬴稷本是忍著不敢開口,免得叫母親亂了心神,此時見母親慌亂,急叫道:「母親,不要屈從於他,我寧可死,也不要你受他要挾——」

兆右丞大急,扇了嬴稷一個耳光,頓時將他臉上扇出五道指痕來,罵道:「小子,你若是活夠了,老子成全你。」說著,將劍又是一劃,將嬴稷脖子上又割出一道血痕來。

羋月失聲叫道:「子稷——」見狀銀牙暗咬,叫冷向等人道:「你們且往後退——」

兆右丞惡狠狠地叫道:「老子沒有多少耐心,若是數到十,你還不動手,老子就殺了這小子。一、二、三——」

羋月忽然道:「兆右丞,你在城南老宅中有一個六十七歲的老母,還有一妻二妾、三子一女,其中長子今年就要議親了,是也不是?」

兆右丞的臉色變了,手也不禁有些發抖:「你、你這賤人,好大膽子!」

羋月冷冷地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兆右丞,你也有骨肉至親,如今也知道被別人要挾的滋味如何。在乎我兒性命的人,只有我一個,若我死了,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你還能夠再以我兒的性命要挾他們嗎?你放開我兒,我保你平安離開這裡。想來這些年你敲詐勒索的錢財,足夠你打點上司,官復原職的了!如何?」

兆右丞的手在顫抖,心在猶豫,一時竟陷入了僵局。

忽然外面一聲驚呼:「官兵快來了……」

兆右丞立刻變得興奮起來:「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要挾於我!我現在就殺了你兒子,倒要看看今晚你如何能夠逃脫性命!」

說著就要朝著嬴稷一劍刺下。

羋月當機立斷,舉手一揚,手中劍已經飛射向兆右丞面門,冷向亦是出手,一劍射向兆右丞右手,與此同時,一支飛箭不知從何處來,正射中兆右丞的咽喉。那兆右丞不過是個拍馬之徒,身手既差,反應亦慢,這三處殺招齊來,他竟是連反應也來不及,已經砰然倒下。

嬴稷也不禁被他帶著倒地。兆右丞身後的獄卒正要上前去抓嬴稷,冷向身後的遊俠已經上前按住那兩個獄卒打了起來。

羋月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嬴稷,一手拔起兆右丞身上之劍,卻見那咽喉小箭格外眼熟,不由得怔了一怔,又想去拔那小箭。不想旁邊又有一名獄卒不知從何處衝擊過來,眼見她殺了兆右丞,又扭頭不曾注意到自己,當下舉著刀惡狠狠向她砍去。

羋月方覺殺機,正要回頭接住,忽然又是一劍揮過,那獄卒的刀離她只有半尺,已經頹然倒下。

羋月轉頭,剎那間周圍的環境虛化,萬物一片模糊,世間只剩下眼前之人,心跳幾乎停住,腦海中一片空白,搖搖晃晃地只叫了一聲:「子歇……」腳下一軟,差點跌倒。

黃歇一把抱住羋月,哽咽道:「是我,是我。皎皎,我來遲了。」

羋月握住黃歇的手,露出一絲恍恍惚惚的微笑:「不,子歇,你來得正好,一點也不遲。」

夜深了。

國相府邸,寵姬深閨,珠簾低垂,暗香裊裊。

小爐上烤著肉,羋茵倒了一杯酒慢慢品著,露出愜意的笑容:「小雀,我今夜很是開心,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小雀一邊為她捶腿,一邊討好道:「夫人,您終於得償夙願,一定是非常歡喜了。」

羋茵咯咯地笑著:「歡喜,我自然是歡喜之至。」她笑得越是甜美,口中吐出來的字眼越是惡毒,「這一夜,她必然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吧,天一亮,她要不就得委身於那個猥瑣的兆右丞,要不就得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折辱至死。你說,我那個好妹妹,會如何選擇呢?呵呵呵呵……」

小雀看著近乎瘋狂的羋茵,臉上露出畏懼之色。她畏的卻不是羋茵的陰毒行事,而是羋茵越來越像昔日病發的樣子了,可是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敢相勸。此時的羋茵,心志已經走向瘋狂,神志卻是無比清醒,聽不得人勸,更不許大夫去替她診病,否則就會大發雷霆,甚至要拿無辜的下人鞭笞出氣。

小雀心中暗歎,卻更恨羋月的存在,令得她的主人無法抑止瘋狂,只是卻不敢開口,只能低下頭,繼續捶腿。

羋茵甜甜地笑著,眼神卻愈加狂亂:「呵呵呵,一想到這世上有個人如今在痛苦煎熬,絕望無助,我這心裡真是歡喜得不得了。我要把她的心握在手中,剁上一百刀。我要把她的臉踩在地下,用我的鞋底子狠狠碾碎……告訴兆右丞,他一定得照我的話去做,我要她覺得活著就是煎熬,求死反而是解脫。可我就是要拿捏著她,叫她不敢去死,不敢反抗,不敢逃脫,只能活受、活受……哈哈哈!」

正笑得得意,卻聽得似有聲響,有侍女低低地道:「輿公來了。」

小雀見羋茵喝得眼睛都有些赤紅,忙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

見羋茵點頭,她垂首後退幾步,出了內室,便有侍女上前來替過她的位置,繼續為羋茵捶腿。

羋茵不以為意,繼續喝酒,那侍女卻聽得外頭小雀低聲驚呼,雖然壓低了聲音,說話卻變得又急又快起來。

那侍女心生警惕,她素知在這位寵姬身邊的侍女動輒得咎,易被遷怒受到鞭笞,當下便留了心眼,見小雀急急掀簾進來,連忙縮到角落裡去了。

卻見小雀急急地走到羋茵身邊,按住她繼續倒酒的手,低聲道:「夫人,西獄有急報來。」

羋茵晃著銅爵,已經喝得有些醉意:「怎麼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嗎?我那個妹妹,是瘋了,還是死了,還是從了?」

卻聽得小雀輕歎一聲,道:「夫人,羋八子劫獄了!」

「光當」一聲,酒爵落地,羋茵赤著足,披頭散髮地跳將起來,瘋狂地揪起小雀,正正反反地打了她好幾個耳光:「你胡說,你胡說!」

小雀嘴角見血,捂著臉含淚回答:「夫人,是真的,如今西獄已經是一片火光,獄中的犯人都被放了出來。」

羋茵將小雀推倒在地,用力將酒菜、銅爐統統推翻在地,嘶聲怒吼:「不可能——她已經山窮水盡,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只能走投無路,只能屈服,只能下跪,只能絕望!她怎麼還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哪來的能量翻轉命運?她怎麼還能得到幫助,得到支援?是誰,是誰?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瘋狂的樣子,與其說是質問小雀,更不如說是在質問自己,質問那冥冥中看不見的命運。她拿起酒爵、盤盞,瘋狂亂扔,幾個侍女躲避不及,被這些銅器砸在臉上,痛得眼淚汪汪,立刻跪了下來磕頭不止,卻不敢呼痛,否則更會招來遷怒捶楚。先前那侍女縮在角落,心中暗呼自己機靈,躲過一劫。

小雀見狀,嚇得撲過來抱住羋茵的腳:「夫人,您千萬別衝動,千萬要保重身體,太醫說您不能大喜大悲,否則就會……」

羋茵一腳踢開小雀,嘶吼著:「滾開。」她踉蹌著撲到板壁上,拔出掛在那兒的寶劍揮舞道:「你們都是廢物!都是廢物,我要去殺了她,殺了她!」

她說著便提劍衝出門去。小雀掙扎著爬起來,拿著羋茵的披風追出門去:「夫人,夫人——」

羋茵赤著足一路急走,也不理會還站在院中的輿公,逕直衝到郭隗書房,翻箱倒櫃地尋出郭隗的令符來,衝著隨後跟來的輿公揮舞嘶吼著:「你可看見了,這是國相的令符,國相的令符!」

輿公心中蔑視,然則此時也只能恭敬行禮道:「是,夫人,老奴明白,夫人有何吩咐?」

羋茵獰笑,此刻她的笑容如此扭曲,瞧在輿公眼中,素日的美麗已經一分不剩:「叫長史來,速去調集兵馬,務必要將羋八子等一干人抓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赤著足,叫道:「小雀,小雀,取我的披風來,取我的靴子來,我要去前廳點將,我要親自率眾武士,我要親手抓到她。」

小雀應聲匆匆而來,一手抱靴一手抱著披風,匆忙將披風給羋茵披上,又熟練地帶著侍女將羋茵的髮髻綰起,為她著了靴子。輿公亦早領了令符,去前廳召集了武士,聽候羋茵調遣。

此時西獄之中,羋月見黃歇到來,一時恍惚。黃歇亦顧不得再說什麼,只抱起嬴稷,帶著羋月衝出重圍。他的隨從早在外接應,與冷向等人殺開一條血路,一直衝到西城門邊,卻見西城門竟是虛掩未關,眾人又驚又喜,當下一聲呼嘯,一齊衝了出去。

那西城門的幾個守卒,這日預先得了好處,傍晚時便裝作關門,實則留著門閂未上,見天色已黑,互相打個眼色,一哄而散。

燕國自兵亂之後,吏治本就渙散,更何況這等守城小卒,本就是西市的混混充當,他們本以為是今夜有什麼偷雞摸狗走私盜運之類的事情,見得的好處甚多,哪有不應之理?不承想今日卻是出了大事,西市遊俠劫獄殺人,衝破西門而去,次日這些人自然是被上官抓著,吃了不少苦頭。

此時城門打開,遊俠們一哄而散,人群中黃歇護著羋月和嬴稷向外逃去。

過得不久,羋茵率著人馬,亦追出西城門,撒布天羅地網,追索羋月行蹤。

及至抓了數名遊俠,問得與羋月一起逃的,竟還有一名叫「黃歇」之人,羋茵更是妒火中燒,直欲瘋狂,赤紅著眼睛,便不肯歇息,一定要將羋月三人追捕回來。

輿公無奈,這邊暗傳郭隗令符,各處關卡均加重兵把守,務必不能讓羋月等人逃過關卡,這邊繼續派兵遣將,慢慢圍剿。

天上圓月高掛,月光如水,照得荒野人影可辨。

黃歇和羋月、嬴稷在荒野裡奔跑,方才頭一批追兵追出的時候,黃歇返身奪了一匹馬,三人共騎,又多逃了一段路,只是那馬奪來時已經受傷,最終越跑越慢。

後面的追兵越來越近,三人正焦急時,前面竟又有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

黃歇催馬前行,那馬見了水,卻是死活不肯過河。黃歇揚鞭催馬甚急,那馬忽然一聲長嘶,便趴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三人見狀,只能相視苦笑。

黃歇咬了咬牙,道:「這小河未必就能夠阻得住我們。子稷,你到我背上來,我背著你過河。」

羋月聽著馬蹄聲已經越來越近,歎道:「只怕我們來不及過河了。」

黃歇苦笑:「前有阻礙,後有追兵,皎皎,等後面兵馬到了的時候,我去搶下一匹坐騎,你帶子稷先走,我來掩護你們。」

羋月搖頭,卻將嬴稷推向黃歇,道:「羋茵要的是我的命,我帶著子稷,怕是逃不過她的追殺。還是你帶子稷走,我留下來掩護你們。」

兩人正推讓間,嬴稷忽然道:「母親,你聽,什麼聲音?」

羋月聽得對岸傳來陣陣水聲,月光下,但見對岸一隊騎兵舉著火把而來。

黃歇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忽然說:「若是燕軍,不會反應這麼快,預先在前堵住我們。也許天無絕人之路,事情有轉機。」

羋月又驚又喜,問道:「你說不是燕軍,卻又是何人?」

黃歇側耳聽著蹄聲,一指方才趴地之馬,道:「燕人不慣馬術,這馬見水而懼,對岸馬群卻能夠渡河而過,斷不是燕軍。依我想來,必是狄戎之人。」

當時列國之馬,多數用於車戰,偶爾用於偵緝,似後世的騎兵之術,此時剛剛在趙國艱難推行「胡服騎射」。像燕國今晚這樣,派出人馬來單騎追擊,若與敵相遇,也不是在馬上交戰,而是下馬之後,以馬為盾,在馬身後面用箭射擊,或者是人與人搏擊。所以這些馬匹負重能力甚強,但野戰能力與胡人相比,卻是遠遠不如。

故而黃歇見了河對岸的騎兵涉水而來,便猜不是燕軍。

眼見身前騎兵,身後馬蹄都在逼近,黃歇忽然用東胡語問:「請問對面的是哪路豪傑?」

對面亦有一個粗豪男聲用不甚準確的東胡語叫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羋月忽然道:「這聲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黃歇問:「是敵是友?」

羋月臉上有了喜意:「應該是友非敵。」

眼見對岸的騎兵已經越來越近,月光下隱約可見服飾模樣,羋月忽然叫了一聲:「是虎威將軍嗎?」

對面那大漢聲音傳來,隱隱有興奮之聲:「是羋夫人嗎?」頓時水聲更急,對方行進也是加速起來。

對面那人,果然是虎威,他聽得羋月之聲,一夾馬加快了涉水的速度,很快就已經過河,站在羋月面前,見羋月形容狼狽,也不禁吃了一驚:「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羋月也是吃驚:「怎麼會這麼巧,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虎威便道:「大王不放心你,他又不可久離王庭,便叫我來看你。我們走錯了路,繞行了一個圈子,再加上入了燕國之後,燕人盤查甚嚴,因而曉宿夜行,好不容易到了薊城外,卻又入不得城。因此這幾日閒著無事便出來狩獵,剛想回營,就看到薊城火光一片連綿出城,就好奇帶人出來看一看……你們這是怎麼一回事?」

羋月一指身後:「實不相瞞,我們正在逃亡,後面是追殺我們的人。」

果然聽得後面馬蹄聲越來越近,甚至隱隱聽到羋茵的狂笑之聲。

虎威抬頭,見追兵已到,忙叫道:「閒話少說,你們快上馬,馬上有乾糧和食水,我來擋他們一擋。」

羋月深深地看了虎威一眼,拱手道:「多謝。」

虎威這邊就叫了兩人下馬,讓出兩匹馬來,教羋月和嬴稷合乘一匹馬,黃歇上了另一匹馬,涉水而去。

眼見三人涉水疾馳,虎威怪叫一聲:「弟兄們,讓這些燕國人看看我們義渠男兒的厲害!」一揮馬刀,便率兵衝著越來越近的追兵迎上。

羋月與黃歇三人騎馬涉過小河,那河水甚深,到了中間,已經沒過了馬腹,最深處甚至沒過了半個馬背,那馬最後竟是洑水而過。

羋月恍然,道:「怪不得方才燕國那馬死活不肯過河,果然這河水甚深,不是這等訓練有素的良駒,想來也過不得河。我們過了河,瞧燕軍也是追擊不上了。」

黃歇沉聲道:「就怕天亮之後,他們繞道過來。若是快馬跑到前頭設下關卡,只怕我們接下來會更艱難。」

羋月護著嬴稷,低聲安慰。此時他們騎在馬背上,水方淹到羋月的腰部,卻已經淹到嬴稷的胸部了。嬴稷咬緊牙關,忍著畏懼,不敢出聲累得母親分神。

當下在黑夜深水中艱難跋涉,好不容易上了對岸,卻聽得對面箭聲、馬聲、刀劍相交聲、慘呼聲傳來,羋月回頭憂心道:「不知道虎威他們會不會有事。」

黃歇按住羋月,道:「不必擔心,這些人雖然可能被牽連,但此事鬧大,對郭隗更加不利。郭隗若是要殺這麼多人,那才真是發瘋了。」

羋月剛要說話,嬴稷卻忽然打了個噴嚏,她一驚,忙道:「我看我們先找一處地方歇息一下吧。這條大河阻住了他們,一時未必能夠趕上我們。」

此時天邊已經濛濛亮了,黃歇看了一下星辰,便換了馬,沿著東邊疾馳而行,不一會兒,便見一座大山,林木茂盛。三人騎馬入山,雖然林間道路崎嶇,卻剛好可以遮掩行蹤。

天色漸漸發亮,一會兒又黑了下來,最終再度漸漸變亮。

三人出了密林,黃歇一路觀察,見到一座草廬,便道:「前面有座草廬,應該是山中獵戶所居,我們進去歇息一下。」

黃歇下馬,先扶著嬴稷下馬,再扶著羋月下馬,走進草廬。

羋月走進草廬,腳下似絆到了什麼,忽然摔倒。

嬴稷嚇得撲上來叫道:「母親,母親,你怎麼樣了……」

羋月勉強支撐著身子,衰弱地微笑著安慰兒子:「子稷,我沒事。」

走在前面的黃歇轉頭扶起羋月,嬴稷連忙鋪開草墊,攙著羋月躺下。

嬴稷抹了一把眼睛,哽咽:「母親,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母親……」

羋月道:「你是我的兒子,說什麼連不連累!」

黃歇咳一聲,道:「閒話休說,子稷的衣服都濕了,我去燒個火烤烤衣服。」說著,就向外走去。

嬴稷疑惑地看著黃歇,問道:「母親,他是誰?」

羋月看了黃歇一眼,猶豫一下,道:「他……叫黃歇,曾和母親一起在屈子門下學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叫他——叔父吧。」

嬴稷乖巧地叫著:「叔父好。」

黃歇點頭,轉過臉去,道:「子稷先脫了衣服,這廬中有些乾草,正可遮掩,我去劈柴生火,待會兒叫你便出來。」說著,又咳一聲,道:「你也一樣,待會兒叫子稷把你的衣服遞出來。」

羋月見他耳根微紅,忽然想起當日兩人在楚宮之時,亦是渡河濕衣,亦是相對烤衣,回思少年之事,便是滿腹心事,也不禁溫馨一笑。

見黃歇已經出去,嬴稷一身濕衣,已經泡得臉色發白,當下不顧嬴稷抗議,便將他扒了個精光,拿了一堆乾草順手胡亂地編串一下,遮住了他的下半身。此時這孩子已經開始發育,也知害羞,雖然勉力抵抗,終究不敵母親積威,只得怏怏地抱了濕衣,出了草廬。

見那草廬中亦有乾草編的蓆子,雖然粗糙不堪,幸而看上去不甚骯髒,此時也顧不得講究,羋月忙將自己的衣服脫了,叫嬴稷進來捎了出去,自己圍了草蓆暫作遮掩。

過得半晌,嬴稷已經換上了乾衣,抱著已經烤乾還帶著暖意的羋月衣裙又鑽進草廬裡來,低聲道:「母親,方纔他都是用衣服在中間遮著,他拿了我的衣服去他那邊烤,叫我烤你的衣服……此人甚是君子呢。」

羋月嗔怪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人小鬼大,他是不是君子,母親還要你來告訴嗎?」

嬴稷又道:「母親,他說昨夜浸水,身上帶了寒氣,叫我烤乾衣服以後,帶母親出去烤烤火,驅走身上寒氣。」

羋月點了點頭,走出草廬,卻見廬前火堆上,正烤著自己的外袍,黃歇人卻是不在。

羋月詫異,問道:「他去了何處?」

嬴稷道:「他說母親要早些出來烤烤,所以他去遠處烤衣服了。」

羋月點了點頭,知道他是當著孩子的面,要避嫌疑。

嬴稷扶著羋月坐下,一邊烤火,一邊揮著樹枝打散直升的煙氣,道:「叔父說,莫要讓煙直上,容易教人看到。把這煙氣打散,混在晨霧之中,便不會教人遠遠看到就認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甚是欣慰:「子稷,你叫他叔父了?」

嬴稷點了點頭,道:「母親說讓我叫他叔父,我便叫他叔父。對了,母親,他與你是舊識嗎?」

羋月看出嬴稷的疑惑,解釋道:「母親與他本是同門學藝,俱是拜了楚國屈子為師,後來……」她頓了頓,這「後來」二字,實是令她感慨良多,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臉,將其中艱辛苦澀俱都嚥下了,只道:「母親生你的時候被人下藥,提前難產,那時候你父王在東郊春祭,醫摯也被人綁架,是黃叔父救了醫摯,又跑到東郊及時給你父王傳信,你我母子才能夠保全。子稷,你能夠得保一命,全賴你黃叔父。如今他又及時趕到……他救我母子非止一次,你以後,須聽叔父的話。」

嬴稷連連點頭:「我一定會聽叔父的話。」

兩人靜靜地烤著火,不一會兒,羋月便覺得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不禁連打了三個噴嚏。

嬴稷急問:「母親,你怎麼樣了?」

卻聽得腳步聲傳來,他忙回頭,見黃歇手中提著一些植物走來,道:「無妨,寒暖相交,她這是暖和了,才會打噴嚏的。」說著又將手中一團根莖狀的東西遞給羋月,道:「卻是運氣好,我在路上發現這些野姜,你先生吃幾塊救個急,餘下的我瞧草廬裡似有個瓦罐,去煎些姜茶來,大家都喝上一些,也好祛除寒氣。」

羋月接過,這野姜已經洗淨,卻未見動過,嗔怪地白了黃歇一眼。自己先掰了一塊塞進嬴稷口中,嬴稷一口咬下,直辣得滿臉是淚,苦著臉嚼了幾下,硬生生直著脖子,將這辛辣無比的東西勉強嚥下。

羋月再掰一塊,又遞到黃歇口中,黃歇張嘴,將野姜咬入口中,再看羋月也已經將野姜送入口中,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咀嚼起來,同時被刺激得淚流滿面,忽然間,又同時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