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陰謀施

時間要拉回到稍早的時候。

嬴稷自那日在市集中見樂毅一劍斷了那冥惡的手臂,男孩子崇拜英雄的心,就此萌發。雖然他也明知道,如張儀這樣的策士,一言能夠勝過萬千將士,可是終究還需要時勢造就,背後有大國支持。人落難的時候,縱有一張利口,實不及三尺青鋒,一身武藝。

他雖然目睹過母親一言煽動諸遊俠的本事,但終是以為,母親只是婦人而已,無法有高強的武藝,而單憑言語的能力,遇到事情,卻是緩不濟急。

尤其是他入燕以來,遭受火災,被宵小欺凌,甚至流落西市——這接二連三的苦難,他都是親身經歷。若他不是這麼一個弱小的孩童,而是一個有著高強武藝的男子漢,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們,不會讓母親受這麼多苦,更不會讓女蘿姑姑無辜慘死。

這個念頭死死地纏繞在他的心中,縱然羋月有所察覺,用了許多的例子去勸說,他也只是表面上聽從,內心卻是不曾改變過。

他這種心思,自然也被那些遊俠兒看了出來,何況他又總是不斷地向那些遊俠兒請教武藝。只是那些人若當真有軍旅出身的本事,就不會混在西市了。他們有的如段五、冥惡之流,憑著一身蠻力和不怕死的性子,在遊俠群中自小打到大,練出幾分「實戰經驗」;有的則似樂毅這般,心懷大志,視武藝為下,而視策論為上。

所以他在遊俠當中混了一年多,雖則也學了一些皮毛功夫,練得手腳靈活,也長了幾分力氣,但終究與那些武藝高強之人不能相比。

前些時,便是這個叫段五的遊俠,同他說自己知道西市中隱居著一個高人,武藝極高深,卻是不與人交往,若是向他學習,必能夠進步神速,說自己當日只被那人指點一兩下,便受用終身。又說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去求那人,似公子這等身份尊貴之人,若去拜他為師,他豈有不肯之理。

一來二去,嬴稷被他說得心動。這日段五又說,自己已經說動那高人,今日就帶嬴稷去見他。嬴稷畢竟年少,經事不多,聽了他的煽動,連羋月也不敢告訴,便仗著臉熟,去那肉鋪中賒了一刀肉,去酒館中賒了一斤酒,提著酒肉同段五去找那「世外高人」。

段五引了他走進小巷中,嬴稷看著地方越走越是偏僻,詫異地問:「段五叔,那位高人真的住在這裡嗎?」

段五轉頭笑道:「是啊,那位高人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他就住在裡面的一間房子裡。」見嬴稷有些懷疑地看著他,段五故意道:「算了算了,那人脾氣又怪,你若不願,不如找別人吧。」

嬴稷見狀急了,認真地道:「我就想拜他為師,他不收我,我就用誠意打動他。」

段五嘿嘿一笑:「嘿,你這小孩,還真有點血性呢!到了,就這家。」此時已經走到巷底,大門虛掩,段五推開門,指了指裡面道:「估計這會兒他不在,你要不要先進去把酒肉放下?」

嬴稷點了點頭,應了一聲,走進門內,放下酒肉仔細打量,卻犯了疑心。但見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丟了個亂七八糟,舊衣破裳掛在樹杈上,也似好幾日未收了。

他雖然年紀尚小,卻有些見識。若說是世外高人,再怎麼不理俗務,不與人往來,住的屋子可以空曠積塵,卻不能骯髒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葉不掃,青苔滿階,卻不能是破凳爛桌、食物殘渣堆積;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爐香裊裊,辨不出是哪幾種香合制的,絕不能是無名惡臭不知從何處來。

嬴稷見狀,頓時顧不得許多,將酒肉一扔,就想離開。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經不知何時溜走,卻聽大門啪的一聲關上,一個大漢站在門邊,閂上了門閂,朝著他獰笑著走來。

夕陽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長又恐怖,嬴稷認得出他的臉、他的獰笑,這曾經是他好些日子以來的噩夢,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殺了女蘿的冥惡。

見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當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誘至此,關上門來,只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此時此景,卻比當日西市之上,更險了三分!

嬴稷一步步後退,只是他畢竟年紀小步子慢,只退了兩步,便被冥惡一把揪了過來。

冥惡用左手將嬴稷提到空中,獰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學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麼叫功夫吧!」說著狠狠地將他擲到地上,再踢上一腳。嬴稷被踢飛出去,撞在土牆上,跌落在地,土牆上的黃土瑟瑟抖落,嬴稷縮成一團,嘴角鮮血流了下來。

冥惡瞧著嬴稷縮在牆角,整個人越縮越小,彷彿這樣就可以躲過災難似的。他心頭大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頭仇恨湧上。他自沒了右臂,養傷數月,日子越發艱難。再去尋那個當日支使他的人,卻被逐出門外。他當日仗著蠻力,欺凌弱小,如今殘疾了,當日的仇家也一併報復,被人毒打了數次,更是生不如死。

不承想機會再度降臨,如今自己既可以報仇,又可得到利益,豈不快意?想到這裡,更露出殘忍的笑容來,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尋進此死路來。小子,到了黃泉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錯了胎……」

說著,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觸到嬴稷,卻見嬴稷直接向著他撲上來,一把抱住他。他雖然身高力大,但吃虧在只剩一隻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覺得心頭一涼,低頭看去,卻見胸口插著一把短劍,劍柄卻正握在嬴稷的手中。

他一隻手已經揪住了嬴稷後心,卻無力再將他擲出去,只痛得大吼一聲,待要用力。嬴稷見他相貌猙獰,吼聲恐怖,心頭一慌,手中短劍卻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雙手握著短劍轉了一圈,絞了一絞。冥噁心口插了一劍,本還殘餘一口氣,被他這樣一絞,頓時死得不能再死,龐大的身軀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

嬴稷雖然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卻死死地握著短劍,連滾帶爬地躲開冥惡倒下的身軀,只覺得陽光刺目,縮到陰影角落裡,只顧瑟瑟發抖。

雖然聽得踹門聲呼叫聲一聲高過一聲,但腦海裡只餘一片茫然,耳邊嗡嗡作響,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直至羋月衝進門來,衝到他的面前,他聽到母親熟悉的叫聲,雖然淚眼矇矓,但母親熟悉的氣息和手臂還是讓他終於恢復了神志,丟了短劍,撲到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母親,母親……」

羋月心疼地撫著嬴稷的頭,安慰著:「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親在呢,子稷不怕……」

嬴稷抱著羋月,縱聲大哭。

眾人看著冥惡的屍體,亦猜想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著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還能夠殺了冥惡,不由得嘖噴稱奇。

羋月扶起嬴稷,正欲離開,忽然間人群喧動,兩個胥吏打扮的人從外面擠進來,手中還拎著枷具鐵鏈。

便有人驚呼道:「是廷尉府的人。」

那兩個胥吏走上前來,看到地上冥惡的屍體,驚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殺人?」

嬴稷驚魂甫定,聽到此言,嚇得驚叫一聲:「母親——」便縮進羋月的懷中發抖。

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著的帶血短劍,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劍,喝問道:「這是誰的?」

人群中便有一個叫道:「是那個小兒殺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羋月循聲看去,那人卻是在人堆之中,只說了一聲,便躲了個沒影。羋月心一沉,知道這必是有人設套。

果然,那胥吏拿著短劍對著冥惡胸口比了比,便對著嬴稷喝問道:「這短劍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經同時問出:「可是你殺了此人?」

嬴稷已經嚇得暈暈沉沉,聽了這兩聲喝問,更是混亂,又點頭,又搖頭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殺我……」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神,便甩出鐵鏈,叫道:「帶走!」說著上前就要帶走嬴稷。

羋月聽得這兩人同時喝問,便知不妙。這般淆亂恐嚇的問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況嬴稷這個已經被嚇壞了的小兒?果然,那兩人神情顯示這不是普通公案,來得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緊緊抱著嬴稷,一邊退後一邊叫道:「慢著,我兒是被歹人騙到此處,差點被惡人打死,眾人皆可作證,他乃是出於自衛。」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個神情兇惡者就要開口,卻被另一個神情狡詐者阻止,後者上前嘿嘿冷笑一聲:「其中情由經過,你自上公堂與廷尉講去,我們只管捉凶。」

羋月瞋目裂眥,厲聲高叫:「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要帶走他,須得行文與秦國交涉!」

那兇惡之胥吏不耐煩地將羋月一把拉開,羋月待要抗拒,竟發現此人孔武有力,遠勝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藝,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動彈,那狡詐之胥吏趁機從她的懷中揪走嬴稷。

那兇惡之胥吏將羋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說他是質子就是質子嗎?誰人相信,堂堂一國質子會跑到這種賤者居住的西市來?殺人兇手還有何話可說?帶走!」

那狡詐胥吏扛起拚命掙扎的嬴稷,揚長而去。

眾人見狀,剛想阻止,不料外頭又衝進許多校尉,叫道:「廷尉府執法,誰敢阻撓!」頓時將眾人都驚嚇住了。

羋月聽得嬴稷被扛著一路大叫:「母親,母親——」只叫了幾聲,便似被摀住了嘴,再也不聞其聲。饒是她再鎮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婦人般瘋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顧不得一切,踉蹌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頭散髮,不慎踩著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來繼續追趕,甚至鞋子都掉了一隻,赤著一足追了半日,腳下儘是鮮血,卻終究不及對方早有準備,如何能夠追得上?

便縱追得上,她一個孤身女子,又能將這些訓練有素的胥吏如何?

羋月跌坐在地,淚眼已經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來,爬到一半卻又無力地跌坐下去。

薜荔氣喘吁吁,追了幾條巷子,終於趕上羋月,一邊喘著氣要扶她起來,一邊驚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的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變得冷厲,她的話語像是從齒縫中一字字擠出:「我沒事,我們去找子稷,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我兒子!」

她扶著薜荔,慢慢地回了居處。貞嫂慌忙出來,見了羋月慘狀,驚呼一聲,忙去拿了傷藥,將羋月的傷足清洗包紮。

羋月一動不動,怔怔坐著,任由貞嫂與薜荔擺佈,洗了臉,換了衣服,重綰頭髮。直到冷向等人聞訊回來,她才忽然驚起,指派了眾人去各處打聽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變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貞嫂端了粟米糊進來,半日不見她動,只得勸道:「夫人,您吃一點吧。」

羋月搖頭:「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麼罪,我根本沒辦法有一刻安寧。」

薜荔哭道:「可您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們已經去打聽了,您這般不顧自己,可怎麼救公子呢?」

羋月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天色已黑,歎道:「已經宵禁了,他們也不能再走動了,否則必是要被拿住當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這一夜,他該怎麼過啊?他會不會嚇壞了?他們會不會打他、欺負他,會不會不給他吃東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這些,你教我怎麼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麼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說越是淒涼,薜荔和貞嫂兩人聽了,也不禁垂淚。

羋月的聲音在夜色中聽來,寒浸浸的:「有時候覺得這世間的難關,一關又一關,你剛過了一關,轉眼又有更壞的情況發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們活著從秦國到了燕國,我們從大火中活著出來,我們沒有被殺死、被燒死,沒有凍死,沒有餓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撫養子稷長大,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了,為什麼她們還不放過我……」

薜荔上前抱住羋月泣道:「夫人……」

羋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為我死也不會走上我母親這條路的,結果,我也住進了市井陋巷,靠一雙手為人做傭。我曾經看不起羋茵,她為了生存委身為妾,可我呢,卻連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為我對付她並不難,難的是她身後的郭隗,是她身後的權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給了他招攬天下的計謀;我找了孟嬴,給了她蘇秦。我以為我可以憑自己的能力逆轉局勢,可是別人輕輕一揮手,就能夠置我於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羋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似乎無法再多出一絲力氣來:「薜荔,我覺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動彈了。我用盡全力,生死闖關,卻仍然在別人的指掌翻覆間,就如同被戲耍的猴子一樣。薜荔,我沒有力氣了,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薜荔駭極,抱住羋月用力搖晃:「夫人,您不能沒有力氣啊,您還有小公子啊,還有我們啊!」

羋月輕輕地道:「我還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沒辦法了,沒有辦法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的災難,會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與貞嫂交換了一眼,當下硬了硬心腸,道:「夫人,得罪了。」

當下就拿起湯匙,與貞嫂硬是一勺勺將米糊餵進她的口中。羋月一動不動,任由擺佈。薜荔又脫了她的外衣,扶著她躺倒,羋月亦是一動不動,可是她的眼睛卻是無法閉上,只直愣愣地看著門口方向。

貞嫂看著羋月如此模樣,竟似自己當日看著全家老小一個個死去的模樣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從中來,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回到房間,抱著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來,燒了早膳,拉了薜荔來,將自己的擔心說了,薜荔也是一驚,反駁道:「不會的,我自認識夫人以來,她心志堅定,就算是一時失神,也斷不會就此心神全潰的。」

她心中著急,一大早便跑去尋冷向等人,卻聽說那幾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趕來回報羋月。

而羋月一夜傷神之後,次日清晨,忽然變得精神起來,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車,趕入王宮,不想孟嬴與燕王均已經離京巡邊。她又趕往郭隗府,但臨進郭府,還是有些猶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識之人打聽,方得知郭隗亦與孟嬴母子一齊離京了。

羋月心頭冰涼,知道早入別人算計之中。當下趕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報,說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薊城西市的典獄之中。這典獄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為西市市井之地,魚龍混雜,這典獄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嚴。

這西市眾人,卻是極熟悉這典獄,一講起來,都是咒罵不已。原來這西市之獄是由廷尉右丞管著,此右丞姓兆,人品極為惡劣,舉凡勾結無賴、敲詐勒索、誣良為盜、製造黑獄,乃至於強迫良家婦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羋月越聽心中越沉,只是事到臨頭,嬴稷在他們手中,她卻是不能不去救的。當下只得在冷向與起賈的陪同下,來到西獄。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見一側木門開了,一個獄吏鑽出頭來喝問道:「誰是嬴稷之母?」

羋月忙應聲道:「是我。」

那獄吏道:「右丞答應見你,進來吧。」

羋月忙走進門中,冷向等人想要跟著走進,卻被獄吏擋住,喝道:「閒人免進。」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獄吏冷笑一聲,道:「右丞只見犯人之母,到了西獄,還擺什麼架子,帶什麼婢女?」說著,將薜荔推了一個踉蹌。

羋月心中隱隱不安,只是心繫嬴稷,便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當下阻止了薜荔道:「罷了,你們……」她眼光掃過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頭,走進這西市人人恐懼的監獄之中。

雖然外頭正是春日,艷陽高照,然而這西獄之中,卻似永恆的陰寒,光線也是陰暗不明。那獄吏在前面走著,羋月跟在身後,腳下時不時地要絆到什麼東西,令她不得不扶著牆走。

在陰暗的光線下,土牆被映得色彩斑駁,羋月覺得手觸土牆的感覺有些異常,抬起手一看,卻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獄卒忽然回頭,朝著羋月陰森森一笑:「那是血。」

羋月一驚,只覺得一陣噁心,收回手,縱是走得踉踉蹌蹌,也不敢再去扶那土牆。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著,想要把這種黏糊糊噁心的感覺搓摩掉。

忽然,風中隱隱傳來幾聲慘叫,羋月站住,左右張望。

便聽得獄吏陰森森地道:「羋氏,往這邊走。」

羋月便問:「兆右丞在哪兒?」

獄吏不說話,只悶頭走著,一直引著她走到一間屋子前,這才推開門,恭敬地道:「兆右丞,羋氏來了。」

羋月硬著頭皮,推門走進去,卻見那屋中,一個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几案後,案上正是一卷攤開的竹簡。他見了羋月進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道:「羋夫人,請進來吧。」

羋月鎮定了一下心神,走進室內,跪坐下來,與那兆右丞對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當知我兒乃是秦國質子,昨日被胥吏誤抓,還請右丞高抬貴手,彼此方便。」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來。

兆右丞一伸手,打開布包,見裡面卻是幾樣首飾,一堆金錠。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羋月苦笑:「我乃一婦人,小兒乃性命所繫。為救小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著這堆珠寶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進去拔不出來,好半晌,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目光,將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愛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這裡,卻是送錯了地方。下官只是一個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麼秦國質子,兩國邦交,也與我無關。上頭若說要放,我便放;上頭若說要扣押,我便扣押。」

羋月強笑:「但不知這個案子是誰在審理?還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誰審理我不知道,不過如今薊城亂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兩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羋月明知道他故意要挾,仍鎮定強笑:「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而且還是易後的親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為,易後問罪下來,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卻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誆我?若是易後有庇護之心,夫人如何會差點被火燒死,以至於淪落到西市為人抄書,甚至被無賴尋釁殺人,也無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為難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這燕國,誰都可以為難你,誰都可以拿捏你,可誰也不會救你,誰也幫不了你……」

羋月的心如墜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時間,他居然將自己的底細完全瞭解清楚,她已經知道這一場飛來橫禍,背後主使之人,果然便是羋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對郭隗的怒火來,郭隗不是不知道羋茵對她一而再再而三懷著殺意,而自己亦是數次以建言交換,讓郭隗約束羋茵。

而此時,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羋茵忽然發難,若說這郭隗絲毫不知,簡直是笑話。可是他這麼做,卻又是為何呢?難道他竟老邁昏聵至此,為討寵妾歡心,而寧可將秦質子母子作為禮物奉與小妾嗎?

還是……他另有圖謀?這圖謀是針對誰,是對著孟嬴,還是蘇秦?

她昨日受此打擊,本是心志潰散,六神不屬之時,可是她的性格卻是越挫越強。昨日還茫然不知所措,此時想明白了敵手,反而激起心頭的戰意來。當下臉色一變,試探道:「那我現在就去找易後,求她的詔書。到時候兆右丞當會知道,在這燕國是不是誰都可以為難我……」

兆右丞嘴角一絲奸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經不在薊城了。」

羋月整個人忽然僵住,扶著几案慢慢站起來:「看來,連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見她欲轉身而去,陰笑著問:「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後?」

羋月側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擺了擺手,陰笑道:「沒什麼……」他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們這些貴人,不曉得這西獄之中的規矩。」

羋月聽了此言,渾身一震,再也顧不得掩飾,扭頭顫聲問他:「什麼規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發猥瑣,歎道:「我這西獄,專門收容西市那些作奸犯科的混混遊俠,甚至是殺手刺客,他們一個個好勇鬥狠,死有餘辜。所以這西獄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數是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出去的。獄中私刑私鬥,自是每日都有……」

饒是羋月心志再強,聽到這句話,也不禁臉色發白,厲聲道:「右丞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兆右丞奸笑一聲:「沒什麼意思,下官只是出於好心,提醒夫人小心這獄中的風險罷了。」

羋月扶住柱子,強自鎮定心神:「多謝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兒安全,不曉得當如何回報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說,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雖然官微職小,沒有放人的權力,但是在這西獄之中,用心照顧一兩個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羋月忽然明瞭,她推開柱子,走到几案前坐下,冷靜地道:「兆右丞要什麼條件,只管說出來便是。」

兆右丞見狀,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瞇瞇地伸手撫上羋月放在几案上的玉手,輕輕撫摸。羋月忍著噁心不動,兆右丞越發膽大,直起身來,朝著羋月俯近,猥瑣地輕聲說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聽說夫人當年寵冠秦王后宮……」

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如此放縱,如此瘋狂,驚得兆右丞的手縮在半空,忘記收回。

羋月笑了半晌,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膽子,不怕傾家之禍嗎?」

兆右丞臉色變了又變,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麼似的,又壯起膽子,哈哈一笑:「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有什麼罪過?難道下官還敢強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難耐寂寞,與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卻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邊的一條繩索,那繩索似連到外面的一個銅缽,便聽得噹的一聲,傳了開來。

忽然遠處傳來嬴稷的一聲尖叫:「母親——」

羋月脫口而出:「子稷——」撲向門口,左右觀看,欲找出嬴稷在何處。只是嬴稷卻只叫得那麼一聲,便再無聲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幣,輕輕地與另一片刀幣敲擊著,玩得饒有樂趣。

羋月茫然地看著陰暗的監獄院子,她用力扼住門柱,漸漸平靜下來,轉頭看著兆右丞,聲音沉沉地道:「茲事體大,你且容我考慮。」

兆右丞看著羋月,此時終於放下心來,眼睛放肆地將她從頭到腳,一寸寸地看過,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聰明人,這決心嘛,還得早下啊,否則的話,時間拖長了,下官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呢。」

羋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內,必會給你一個答覆。」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羋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說什麼?」

兆右丞扶著几案站起來,將那布包內的金飾重新抱起,塞在羋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羋月臉上摸去。羋月往後一退,冷冷地逼視著兆右丞。

兆右丞見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緩兵之計,只不過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這個時候,下官就要一親芳澤,否則的話,小公子會出什麼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證了。」

羋月從牙齒縫中逼出一個字來:「好。」她只覺得再在這噁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會控制不住自己,要爆發出來了,當下轉身憤然而去。

兆右丞看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