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蘇秦至

郭隗本以為贈羋月千金,她母子當可遷出西市,因此也不再過問。但羋月卻從西市中發現更多的機會,並不就此離開,而是置酒肉招攬門客,令嬴稷與這些人朝夕相處,學文習武。

樂毅自去了黃金台,受了燕王招攬,拜為將軍,已經離開了薊城,前住燕齊交界。而燕國驛館中,亦是策士雲集,成為高談闊論之地。

這日西市卻來了一人,背著青囊和劍,一路打聽秦質子住所。便有熱心之人,指點他去了羋月住處。

他敲了門以後,卻是薜荔開門,兩人相見,都是一怔。薜荔認出他來,詫異道:「您……您是蘇秦先生?」

蘇秦卻不認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蘇子不認得我,我是服侍羋夫人的侍女,當日曾在咸陽城外,有緣得見先生一面。」

蘇秦臉一紅,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只見了孟嬴,然後才是羋月,其餘侍婢等人,如何能夠分辨明白,當下拱手道:「慚愧,慚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進去。

羋月於廊下煮茶,親自奉給蘇秦:「蘇子,好久不見。」

蘇秦接過茶謝道:「多謝夫人。」

羋月道:「聽說蘇子自秦國回去以後,懸樑刺股,苦讀經書,如今出山,必當震驚天下。」

蘇秦道:「慚愧!夫人是我所見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換了其他人,早就淪落無助。數月前西市遇險之事,我亦聽說過了,本是為夫人憂心,沒想到夫人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經改變環境。想蘇秦在秦國,十上奏議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為炊,父母不認,人生之拚搏輸得一塌糊塗。哪裡像夫人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夠絕地重生,蘇秦自歎不如。」

羋月道:「蘇子謀國,妾身謀身,怎麼能與蘇子相比?蘇子的才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蘇秦苦笑,搖頭:「我如何敢當夫人這般讚譽,若論才華,誰又能夠與張子相比?」

聽到張儀之名,羋月不禁關心,問道:「我離秦日久,消息不通,蘇子可曾聽過張子的消息?」

蘇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張子……已經去了。」

羋月驚呼一聲,長身而立,急切地問:「張子,他是如何去的?」

蘇秦歎道:「我曾經去拜見過張子,當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那時候,他在魏國。」

羋月微一思索,已經明白,苦笑:「他離開秦國了?」

蘇秦亦苦笑:「是啊,秦國新王繼位,不容張子。其實秦惠文王去時,張子便想離開,是樗裡子苦勸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國連橫之策就此告終,還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終究……」又歎息一聲:「張子離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為相,只是張子當時已經心灰意冷,也就徒掛了一個虛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場重病,就此而去。」

羋月怔在當場,忽然間,當日與張儀結識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頭。楚國的相識,秦國的相知,他擋住她離開的腳步,他勸她進入宮闈,他鼓勵她勇敢參與政事,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與她相嘲相譏、唇槍舌劍的情景,忽然間潸然淚下。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與她進行如此毫無忌憚、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靈魂的對話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來不及告別。

羋月掩面,淚水濕透了袖子,卻是不曾哭出聲來,好半日,她才哽咽問道:「你見著張子時,他說了什麼?」

蘇秦亦自黯然,道:「我見到張子的時候,他已經病得極重了,與我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將公孫衍的著作給我,說連橫之術,在他手中已經用盡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處,當在合縱。公孫衍雖然與他做了多年對頭,但卻是互相欽佩。公孫衍當年死在魏國,他此番到了魏國之後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羅了公孫衍的著作。正準備細細鑽研,卻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奧秘。」

羋月帶淚,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臉不耐煩地說,這玩意兒你若要就拿去趕緊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學他的也沒用。是也不是?」

蘇秦也苦笑:「夫人仿若親眼所見一般。」

羋月眼前依稀出現張儀狂狷不羈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有些明白:「蘇子此來,可是因為張子……」

蘇秦點頭,道:「張子確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說,若要出仕,當去燕國。燕國,有易王后,也有夫人。」

羋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國有易王后,便已經足夠,何須要我?」

蘇秦卻搖頭道:「張子說,易王后並不夠堅強,若無夫人,恐為人所制。」

羋月驟然一驚,一股無名的衝擊打中心口,只覺得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又要出來。張儀於千里之外能夠預料到的事,自己卻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費了這許多時光。張儀、張儀,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經不在了,教我以後困惑猶豫之時,又去問何人?

沉默良久,羋月方將剛才張儀之死帶來的心靈衝擊緩緩平復,對蘇秦道:「所以,蘇子來了薊城。可是,你為何不直接去黃金台呢?」

蘇秦猶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錯,我是為此而來。可是,我實在是有些畏懼。所以我千里迢迢來到薊城,卻不敢走近黃金台,不敢走近宮牆。」

羋月明白他的心思,點頭:「蘇子豈畏君王,蘇子畏的是……」

蘇秦臉一紅。

羋月曼聲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蘇秦臉更紅了,向羋月一拱手道:「如今時移勢易,求夫人不要再說了。」

羋月正色道:「你錯了,如今才正是時候。」

蘇秦口吃起來:「這這這,不不不行!」

羋月直視蘇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助她的兒子穩固江山,幫她圓滿心願,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誰還敢多說什麼?」

蘇秦沒有說話,但眼神卻發亮了,他忽然轉頭,瘋狂地拉開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幾卷竹簡遞給羋月:「請夫人指正。」

羋月接過竹簡,打開第一卷來看,看了幾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顧不得理會蘇秦,入神地看下去。

蘇秦帶著一種既自負又不安的神情,觀察著羋月的表情,卻只見羋月只入神地一捲卷看下去。

但見樹梢的日影變幻,漸漸拉長,陽光也逐漸變成橙紅,然後暗了下來。

羋月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一看天色,才醒悟過來:「來人,掌燈!」她看了蘇秦一眼,忙道歉:「哦,請蘇子用膳。」自己卻捲起竹簡道:「蘇子,這些竹簡我要繼續看完,還請蘇子自便。」說著就向內行去。

薜荔連忙賠禮道:「蘇子,我們夫人失禮了,還請蘇子勿怪。」

蘇秦卻忙擺手,帶著一種解脫和快意的笑容,激動不已:「不不不,夫人這是對我蘇秦最大的禮敬,最大的禮敬啊!這說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經成功了!」

蘇秦大叫一聲,扔下帽子,大笑三聲。

薜荔嚇了一跳,見他又慢慢平靜,方上前笑道:「蘇子可有住處?若是不曾有住所,我們隔壁還有空屋子,奴婢帶蘇子去。」

羋月自得千金,便又將隔壁租了下來,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會談論,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兒。

次日,羋月便拿了令符,遞與宮中,求見易後。

不久,宮中傳訊,令羋月入宮相見。

羋月帶著蘇秦,走過燕國王宮重重迴廊。

蘇秦帶著如同朝聖般的神情,看著走過的每一處景觀。一個內侍手捧著蘇秦的竹簡,跟在羋月身後,這是在宮門處便交與他了的。

羋月走進騶虞宮中,只留下蘇秦一個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著。

羋月裊裊行在迴廊,內殿門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禮:「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時了。」

燕易後孟嬴居處,銅爐內青煙裊裊。

孟嬴與羋月對坐,兩人自那年冬日會面之後,再未曾相見。

但孟嬴也漸漸知道了羋月的處境,知道了她驛館失火,知道了她受驛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經為此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她處置了驛丞,又派人尋回了羋月所失去的東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給羋月,卻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見,與她交往。

然而,當她接到羋月遞進來的令符時,她驚異了,她無措了,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敵不過內疚,更有對於羋月的信任——當她對著羋月剖白過自己的不得已之後,她相信以羋月的傲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或者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是不會再來尋找自己的。而這兩種情況,她都必須見羋月。

然而這一次羋月進來,卻是什麼也沒有說,只令內侍將竹簡奉上,方道:「我有一個稀世之寶,呈於易後。」

孟嬴詫異地看著眼前的竹簡:「季羋,你所謂的稀世之寶,難道就是這堆竹簡?」

羋月指了指竹簡,笑道:「你先看一看這竹簡,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孟嬴捧起竹簡,迎面而來的卻是熟悉的字體,她慢慢看著竹簡,手卻越來越抖,最終她合上竹簡,抬頭急問羋月:「他在哪兒?」聲音中透著無法壓抑的急切和興奮。

羋月笑了,一指門外道:「就在宮外。」

孟嬴放下竹簡,卻並未如羋月所想宣人進來,而是不顧身份儀態地提起自己的裙子,就往外跑去。

羋月先是愕然,然後笑了。

原來侍立在孟嬴身後的侍女青青擦擦眼淚,鄭重向羋月跪倒行禮:「奴婢拜謝夫人,為我們公主所做的一切事。」

孟嬴提著裙子,飛奔在迴廊上,她顧不得兩邊內侍驚駭跪倒,也顧不得自己滿頭的簪環在飛奔中跌落摔碎,只徑直衝了出去。這壓抑了多年的渴望,此時忽然再現,讓她連一剎那也不願意再等。

此時,蘇秦正叉著手等在宮外,他神情緊張,不時地整整衣服,又踱來踱去。忽然聽到匆匆而來的腳步聲,蘇秦抬起頭,看到孟嬴拎著裙子飛奔而來。她見到他的一剎那,已經完全失神,腳步卻仍未停,一腳踩上門檻,差點向前跌去。

蘇秦嚇得飛身而上,伸手扶住了孟嬴,急道:「小心——」

他的動作太過迅速,連兩邊的內侍想扶都來不及,便讓易王后跌入了這個陌生男人的懷抱之中。更令他們詫異的是,尊貴無比的易王后竟不曾呵斥他的失禮,反而緊緊地抱住了對方,發出吶喊似的聲音:「蘇子——」

那種聲音,似從深淵中發出,似從枯井底發出,有著從絕望中發出來的新生之力。

「蘇子——你終於來了——」

夜幕已經降下,羋月已經離開。

易後內室,孟嬴與蘇秦席地對坐,席面上放了酒壺和酒爵,還有銅盤盛的肉炙魚膾等。

孟嬴向蘇秦舉起酒爵道:「蘇子,請。」

蘇秦道:「易後,請。」

孟嬴含情脈脈地道:「小兒年幼,欲拜蘇子為傅,不知蘇子能否應允?」

蘇秦目不轉睛地看著孟嬴道:「易後有命,敢不從命?」

孟嬴道:「蘇子的策論我看了,真國士也。燕國欲拜蘇子為國相,不知蘇子能否應允?」

蘇秦道:「易後有命,秦唯聽從。」

孟嬴在自己的膝頭展開竹簡,道:「蘇子,這份策論我還有些不解之處,可否詳解?」

蘇秦道:「願為易後講解。」

蘇秦伸出手,指點著竹簡。

孟嬴含笑看著蘇秦道:「蘇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蘇子可否坐近些指點?」

蘇秦猶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又挪了一點。

窗外看去,孟嬴和蘇秦的頭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幾聲輕響。

酒爵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竹簡落在地下,一聲輕響。

燭光悄然而熄。

宮中消息,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時,輿公便來回稟:「國相,前日秦質子之母將一士子蘇秦推薦於易王后,聽說……」他壓低了聲音,「當夜此士子便宿於騶虞宮中。」

郭隗臉色微怔:「原來是他?」

輿公一驚:「國相已經知道了?」

郭隗搖了搖頭,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宮,易後同老夫說,要讓大王拜那蘇秦為傅。」

輿公低頭:「那國相答應了?」

郭隗輕撫長鬚,歎道:「老夫如何能不答應?老夫勸大王起黃金台,引薦天下賢士無數,可蘇秦一篇策論,便教老夫無話可說。燕國當興,燕國當興啊!」

屏風之後,忽然一聲冷哼,輿公辨其聲,當是羋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揮了揮手,輿公忙率人退下。

羋茵便妖妖嬈嬈地從後面走出,伏到郭隗懷中,呢聲道:「夫君,莫不是此人會對您有威脅?依我之見,還是先下手為強……」

郭隗沉下了臉:「胡說八道,蘇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夠入我燕國,實乃我燕國之幸。我不但不能對付他,還要將國相之位讓於他。」

羋茵大吃一驚,整個人都蹦了起來,先是頓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夫君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怎麼會如此說話?」

郭隗拂開她的手,斥責道:「婦人之見!若是燕國弱小,老夫有什麼利益可言?若是燕國強大,將來的燕國,是易後說了算,還是大王說了算?這一二十年,老夫讓他蘇秦一步又有何妨?」

羋茵失聲驚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幾個一二十年?」

郭隗卻是撚鬚微笑:「為臣者謀國,謀家,謀身。若得國家強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傳,老夫當不當國相,倒在其次。你看張儀在秦國為相,對樗裡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說的倒是真話,外來的策士再怎麼興風作浪,也不過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歷代在國中有封爵,家族勢力與國同長的權貴。所以國興則族興,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國相之位,暫時相讓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國的昭陽,還是秦國的樗裡疾,甚至是魏國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讓過相位。

郭隗不在乎,羋茵卻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國相,她的權柄風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來,捂著耳朵頓足:「我不聽,我不聽,反正你說什麼我也聽不懂。」她抓住郭隗拚命搖晃,「我只問你一句,若是那羋月得勢,必會向我尋仇,到時候你是不是也要捨了我啊?」

郭隗沉聲喝道:「胡說,你是我的愛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動你?」

羋茵獰笑,那美麗的臉龐此時扭曲得厲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來都是記仇的,到時候只怕夫君捨了我,也未必能夠讓人家消氣。你以為她推薦蘇秦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衝著你來的嗎?」

郭隗一怔,忽然間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蘇秦一時得勢,不在乎讓出國相之位,因為他對自己在燕國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對燕王職的影響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羋茵如此瘋狂的模樣,他忽然對自己原來設想的一切,有了一絲懷疑和動搖。

羋茵在他原來的印象中是玲瓏聰明的,最善於趨利避害,雖然有些虛榮,有些勢利,有些跋扈,但這些都是小女子會有的弱點,他並不在乎,甚至有些縱容。唯其軟弱無能缺點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寵愛,甚至願意為她惹出來的禍去收拾善後。

可是在秦質子到了薊城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瘋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為出氣報復不惜觸怒自己這個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屢次阻止,她依舊偏執入骨,依舊撞牆不悔。

如果一個女人的復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麼,秦質子之母,作為她的姊妹,會不會也這樣執著,會不會也因此對他郭隗懷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這個女人一般,不顧一切地企圖破壞,那麼她如今將蘇秦送到易後身邊,又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這裡,郭隗悚然而驚,他看著眼前的羋茵瘋狂地又哭又鬧,忽然間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厭倦之意。

他終於開口,長歎一聲:「罷罷罷,你若不了了心願,只怕至死不肯罷休吧!」

羋茵聽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頓時驚喜交加,顫聲問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閉雙目,淡淡地道:「再過兩個月,老夫會與大王巡邊。到時候,大王亦會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後,這府中之事,便交與你,輿公也留與你。老夫書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羋茵大喜,捧著郭隗的老臉親了一口:「多謝夫君。」

郭隗閉上雙目,心中沉重一歎。

而此時,孟嬴和羋月正走在燕國王宮後山。

看著紅葉飄落,兩徑各式菊花夾道,孟嬴俯下身子,採了一朵菊花遞給羋月,歎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可惜再過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應該趁著美麗的季節,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羋月微笑道:「易後指的是蘇子嗎?」

孟嬴臉微一紅,卻毫不羞澀地道:「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相助於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子稷一塊封地,你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的將來,就看你們經營得如何,或者你弟弟們為燕國建立多少軍功了。」

羋月沒有說話。

孟嬴問道:「你還在猶豫什麼?」

羋月卻道:「燕國雖好,終是寄人籬下。」

孟嬴急了:「寄人籬下又如何,難道你還能回秦國嗎?如今秦國惠後當權,豈能容你回去?」

羋月卻搖頭道:「這些日子,我老是夢見母親,夢見子戎,夢見夫子……若是能得自由,我倒真想先回楚國看看。」

孟嬴皺眉問:「你想回楚國?楚國有什麼好,楚國能夠給你和你兒子的,能比我燕國更多嗎?再說你別忘記了,兩國交質,質子焉可隨意離開?」

羋月笑著搖頭道:「我知道,我也沒想回楚國。我如今好不容易在燕國駐足,回楚國我又能夠有什麼嬴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罷了。」

孟嬴沉默片刻,搖頭道:「你能走,但秦質子不能離開燕國。季羋,事關國事,就算我也無能為力。兩國交質,燕國現在也有一個質子在秦國,若是燕國失去了秦國的質子,那……」

羋月苦笑:「羋姝恨不得我死,難道燕國以子稷為質子,能起到作用嗎?」

孟嬴也苦笑:「燕國派到秦國那個質子,其實也是一樣。只是,此事涉及軍國之政,除非……你有足夠的籌碼,讓我可以說服滿朝文武,放秦國質子離開。」

羋月沒有說話,默默地走著。

孟嬴有些不安,問道:「季羋,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她自嘲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很薄情?可這是你教會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來說,如果歸楚是你無法遏止的渴望,那你會用盡全力去達到這個目的,你會付出足夠打動燕國君臣的價碼。但你沒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像你在生死關頭,拿出與郭隗孤注一擲談判的力量一樣!」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甚至我還在猶豫……」她忽然想到了黃歇,如果此時黃歇在,那該有多好。他一定會幫助她解決所有的事情,而她就可以安心地放下所有的事,頭也不回地跟著他離開。

當日離秦之時,她曾經雄心勃勃地想做晉文公重耳。可是如今輾轉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只覺得好累好累,若不是嬴稷還需要她支撐著,她早就想倒下不再起來了。

可是,黃歇在哪兒呢?天之涯、海之角,他可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到來?連蘇秦都能夠找到孟嬴,黃歇,你為何還不來?

歸楚,不只是她記掛著莒姬,記掛著羋戎,記掛著屈原,記掛著向壽,她更牽掛的人,是黃歇啊。

孟嬴卻是知道她的心意,歎道:「季羋,就算我願意放你走,可你回楚國後怎麼辦?我記得,你當日也是想逃離楚國的,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你所能夠倚仗的人,只怕不足以遏制住她,不足以保護你。你一直在猶豫,就是這個原因吧?」

羋月沉默不語。

孟嬴按住了她:「季羋,你相信我。現在秦國沒有機會,那你們就先留在燕國,幫助我,也幫助大王。若是秦國有機會,我會如當日父王送我回燕一般,送你們回秦。你的弟弟在楚國雖是公子,但離王位太遠,有楚威後在,也不會給他什麼機會。你倒不如接了他過來。相信我,他將來在燕國建功立業的機會,會比在楚國更多;得到的回報,也會更多。」

羋月看著孟嬴搖頭笑道:「我的弟弟們來燕國,對你的好處更大吧。」

孟嬴看著羋月:「但對於我而言,他們加起來都沒有你重要,有你,他們的才華會如虎添翼。」她忽然道:「我知道你們在驛館中受了虧待,你們也不能在西市長居。我已經下令在王宮附近建造一座秦質子府,等我們巡邊回來,估計就能夠造好了。到時候你就搬過來吧,這樣我就可以與你朝夕相見,許多國政上的事,你也可以幫我。」

羋月看著孟嬴殷切的目光,點了點頭。

兩月之後,燕王奉母巡邊,郭隗與蘇秦隨侍,離開了薊城。

而羋月此時,也開始做遷入秦質子府的準備。

薜荔一邊做著收拾東西的計劃,一邊問:「夫人,我們快離開這兒了嗎?」

羋月點頭:「嗯。」

薜荔歎息:「易後她……唉,當日夫人那樣幫她,如今夫人落難,她卻非要得到夫人的利用價值,才肯施以援手。」

羋月淡淡笑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所以,一定要努力讓自己變得有用,而不是倚靠別人或者怨恨別人不能幫你。你再怨天尤人,別人也聽不到。」

薜荔忽然又問:「您說,七公主她……會不會再生事端?」

羋月冷笑:「自然是會的。」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不相信郭隗,寧可助蘇秦以限制郭隗。只要郭隗的權勢有所減弱,那麼羋茵縱然想作惡也是無可奈何。」

薜荔哼了一聲:「她那種人,除非死了,才不會作惡。」

羋月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這一步,我卻不得不走。羋茵先放火,後殺人,我若是再一味退縮,只怕她更會步步緊逼,不到我死是不會罷手的……只要過了這一關,我能夠在燕國稍有立足之地,就不是羋茵這種姬妾之流能夠作踐得了的。」

薜荔點頭,興奮地道:「我相信夫人一定能夠重新得回屬於我們的榮耀。」

羋月歎道:「這倒是後話,我如今只願平平安安地守著子稷長大。」

這時候卻聽得貞嫂在簾外道:「夫人,小公子在裡面嗎?」

羋月一怔:「怎麼,小公子去了哪裡?」

貞嫂掀簾進來,道:「夫人,天黑了,快用晚膳了。小公子還沒回來,不知去了何處?」

薜荔想了想,道:「不是在右邊院子裡嗎?」嬴稷素來是喜歡到右邊那間院子裡同那些策士一起玩的。

貞嫂搖頭:「今天他們人都不在,公子也不在。」

薜荔數了數日子,恍然道:「今天是十五,想是招賢館中又有辯論。」

羋月道:「子稷還聽不懂這些呢,平日他早回來了。」

薜荔也犯了難,道:「奴婢也不知道。」

貞嫂卻有些猶豫,羋月見狀,問道:「貞嫂,你可知小公子去了何處?」

貞嫂猶豫著道:「昨日我服侍小公子睡下的時候,他很興奮,說今日要去拜一個武藝高強的師傅。」

羋月搖頭笑道:「這孩子……不知是拜了何人為師。罷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把他找回來吧。」

薜荔忙道:「奴婢去吧。」

羋月暗歎自女蘿去後,身邊只有薜荔一人,實在是不夠用,想了想,自己也站了起來道:「等一等,我與你一起去吧。」

兩人去了市集打探。嬴稷常在市集與那些遊俠策士玩,眾人雖不知他秦質子的身份,但他衣著氣質與市集中的男孩子大不一樣,因此認得的人也是極多的。一路問來,便有人說,好像看到嬴稷與一個叫段五的混混進了一條小巷。

那段五雖然混在遊俠堆中,素日名聲卻不甚好,羋月頓時覺得不對,忙問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指了,羋月便讓薜荔叫了幾個素日相識的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而去。

那條小巷果然是極偏僻的,眾人走了半晌,卻有人忽然道:「這不是那冥惡的家嗎?」

羋月急忙前行,走了幾步,卻聽得巷底傳來一個男童驚恐的尖叫之聲,羋月聽得明白,正是嬴稷,心中大驚:「子稷——」連忙向前狂奔,眾人也聽得這個聲音,一齊朝那聲音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男童的尖叫之聲忽然似被什麼打斷,然後聽得一個粗漢的狂吼之聲,接著便寂靜無聲。

羋月聽得那聲音,果然與那日冥惡被砍斷了手之後的叫聲極為相似。這時候已經到了巷底,但見大門緊閉,羋月顧不得許多,用力一踹大門,那門晃了一下,卻是未開。幸有跟隨過來的幾個閒漢,見狀忙上前一齊踹門,那門本來就是朽木,經不起如此大力,頓時破裂。眾人推門而入,一見情況,都驚呆了。

只見一個破舊院落,黃昏夕陽斜照,地面上血流一地。院中有一人橫躺於地,心口一個血洞正在流血,已經一命嗚呼。此人面容兇惡,左手殘缺,正是曾經在市集上殺了羋月侍女女蘿、又被樂毅一劍斷了手臂的混混冥惡。

而另一邊,一個男童正縮在角落中嚇得直哭,手中卻握著一把短劍,短劍不往顫抖,劍上猶在滴血。羋月見了那男童,尖叫一聲:「子稷——」便撲了過去。

嬴稷正嚇得魂飛魄散,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呼喚,淚眼矇矓間見是母親來了,忙丟了短劍,撲到羋月懷中大哭:「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