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西市居

一聲暴喝,劍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隻握劍的手臂帶著血光飛在半空中。

手臂飛起時,那劍也從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惡捂著胳膊,倒在地上,翻滾著慘叫不已。

那人一聲暴喝,亂了冥噁心神,復又手起劍落,砍斷冥惡手臂,左手疾伸,已經將嬴稷拉離冥惡身邊。

羋月驚呼一聲,急忙上前,拉過嬴稷抱在懷中,只覺得心口撲通亂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聽著對方緊張至極的心跳,這一剎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頭來,去尋那救命恩人,卻見一個中年人執劍指住冥惡,喝道:「冥惡,你行為卑污,濫傷婦孺,我樂毅今日斷你手臂,乃是出於義憤,你若不服,只管來找我。」

眾人歡呼起來,爭著叫嚷:「樂大哥說得對。」

「你還不快滾,真丟我們游士的臉面。」

冥惡臉色慘白,暈了過去。

樂毅收劍,向羋月行禮:「夫人、公子,你們沒事吧?」

羋月驚魂甫定,連忙還禮:「多謝樂壯士相救。也多謝各位高鄰仗義執言。」她朝眾人團團一揖,從袖中掏出一把刀幣遞給酒肆老闆:「煩請老爹拿十壇醪糟,去孫屠戶那裡切一刀肉來,我請樂壯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謝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樂毅驚異地看了羋月一眼,沒想到她剛經歷大變,居然就能夠有如此手段,卻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謝夫人與公子。」

正此時,卻聽得嬴稷哭出聲來:「女蘿姑姑……」

羋月一驚,急忙奔過去,卻見嬴稷跪在女蘿身邊,放聲大哭。羋月扶住女蘿,一搭脈息,心中一涼,再看她的眼睛,卻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聲哭叫道:「女蘿,女蘿……」

女蘿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她方才被冥惡一劍刺穿內腑,拼將最後的力氣喚來支援,強撐之下,臟腑之傷迸裂,就此死去,死時猶睜著雙目,望著贏稷的方向。

羋月含淚伸出手來,將女蘿的雙目合上,她抱起女蘿想要站起來,卻腳步一軟,差點跌倒。樂毅走過來,從羋月手中接過女蘿抱起,道:「我送你們回去。」

羋月低聲道:「多謝。」

原本歡呼的眾人也沉默下來,冷向上前一步,朝著女蘿躬身一禮,歎道:「在下昔日亦受過大姑酒食,如今眼睜睜看著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實是慚愧。」

他這一站出來,便有十餘個昔日也受過女蘿酒食的游士站出來行禮,皆是面有愧色。

當下諸人一起護送著羋月母子回了那貞嫂的小院,薜荔、貞嫂見狀,皆是嚇得魂飛魄散。

將女蘿放下之後,眾人皆欲告辭而出,羋月卻是未及更衣,仍著染著女蘿鮮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諸人施禮,並一一相送,到冷向時,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及至諸人散去後,冷向卻去而復返,朝羋月一禮:「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羋月見他已經會意,斂袖行禮:「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歎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內,卻是有事,聞聲而出之時已經太遲,還請夫人原諒。」

羋月想起女蘿,心中黯然,道:「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問:「不知夫人叫我回來,有何事吩咐?」

羋月歎道:「不敢當,先生請坐。」

當下兩人於院中鋪了蓆子對坐,羋月道:「我只是想問問,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輕歎:「正是。」

羋月朝內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愛子,因奪嫡失勢,為質燕國。身無陪臣謀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夠為公子稷之賓客,此時雖不能予先生以榮華富貴,但卻可以許先生一個未來。先生可願意陪我母子,賭將來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著羋月,一動不動,良久,才長長吁了一口氣,搖頭道:「想不到,實是想不到啊!」

羋月問:「先生想不到什麼?」

冷向歎道:「在下想不到,夫人還有此志。實不相瞞,冷向自忖非國士之才,卻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國,謀求一個前程。可是輾轉數年,錢財用盡,身邊儘是如我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經目睹無數前輩,奔走勞碌一生,最終死於荒野溝渠。心中亦知這條道是越來越難,可若要放棄,卻又再無其他謀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說到這裡,朝著羋月長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來,肅然道:「我知道,把將來押在一個質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總好過我如今茫然無緒,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夠許給我一個未來,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說到這裡,慘然一笑,「而我自己卻是連未來何在都不知道。」

羋月端坐,受其三禮,並不謙讓,等冷向說完,方道:「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雖淪落市井,卻從來不敢失了初心,願與君共勉之。」

冷向朝羋月一禮:「記得當日初見,夫人便問我,若有晉重耳、齊小白這樣的主公,我可願追隨,可願傚法狐偃、先軫、趙衰等,想來當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羋月臉色沉重:「這也算得我的一個妄念,明知我母子淪落至此,衣食猶艱,故不敢直言,只待時機。不想今日變故突生,我孤兒寡母,若無倚仗,恐自身難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棄,小婦人在此多謝先生高義!」

說著,朝著冷向深深一禮。

冷向忙避讓還禮,道:「夫人說哪裡話?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為主,何敢當主公之禮。不知夫人還有何吩咐?」

羋月道:「今日所來諸位賢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與今日諸賢結交,還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樂毅等人,心氣甚高,恐不能為公子納入門下。」

羋月點頭:「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為我所用,當拜各位為賓客。若不能為我所用,我亦當助其在燕國早得重用。」

冷向心頭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個不知未來的質子門下,奉婦人孺子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國得勢的門路,他入其門下,反而白白錯過機會,豈不可惜?轉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薦人入燕為官,還要收賢納士,卻是心中有極大的圖謀,那麼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業,未必就沒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經認主,若是言行反覆,豈是君子之道?想到此處,他反而平靜下來,恭敬道:「臣明白,當從夫人之言。」

羋月觀其神情變化,直至平靜,心中也是暗暗點頭。眼前之人雖有名利之心,到底還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攬的第一個手下,終究是沒有看錯,當下點頭道:「有勞先生。」

等到冷向終於離開,羋月這才站起來,只走得兩步,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身子一軟,便倒了下來。站在一邊的薜荔及時扶住,連聲驚呼:「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卻是羋月這一日迭遇驚險,先是自己命懸一線,然後又是嬴稷受人挾持,再加上女蘿之死,整個人既傷且痛,既驚且嚇,精神近乎崩潰,卻在這種危急關頭,腦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圖謀和主意,還要強撐著精神,與冷向、樂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時冷向離開,這提著的一口氣才鬆了下來,整個人頓時就支撐不住了。

她扶著薜荔的身子,只覺得頭如炸開了似的,所有思緒全部潰散,只掙扎著問道:「子稷呢?」

薜荔道:「貞嫂帶著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羋月強撐著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蘿。」說完,便暈了過去。

及至悠悠醒來,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邊,見她醒來,忙跳了起來:「母親,母親,你醒了,你怎麼樣了?」

羋月驚起,問道:「女蘿呢,她在哪兒?」

嬴稷眼睛一紅,哭道:「女蘿姑姑已經……」

羋月扶著頭,只覺得頭嗡嗡作響,腦海中卻慢慢沉澱下來,將所有的前情經過一一回想,方歎了一聲,道:「想不到……我與女蘿從楚國到秦國,從秦國到燕國,這麼多年來相依為命,如今她卻為了救我而死。是我對不住她……」

薜荔正端著水碗走進來,聽聞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這麼想。我們與夫人這麼多年相依為命,如今夫人無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羋月輕撫著薜荔的頭髮,歎道:「我們要好好送了女蘿,帶著她的骨灰,將來一起回去。」

薜荔含淚點頭。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羋月和薜荔為女蘿整理衣服,梳頭,一樣樣地打扮整理了,再將她送到柴堆上,哽咽著祝道:「女蘿,你安息吧。你放心,殺你的人,我一定不會放過的。終有一天,我會給你報仇。我答應你,有朝一日我會圓你的回鄉夢,帶你回楚國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雲夢大澤。」

冷向等昔日受過酒食之人亦來相送,朝著女蘿拱手。這些士人本是不會把一個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則大義之人,卻是人人敬重。女蘿曾經助過他們衣食,又大義救主,他們自也甘願前來送別行禮。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遞給羋月,羋月流著淚,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見火光熊熊,將女蘿身形吞沒。

薜荔失聲痛哭,嬴稷亦大哭起來。

羋月流著淚,卻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哽咽著念《招魂》之詩:「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漸漸止了哭聲,也跟著輕聲念著:「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送了女蘿之後,羋月緊接著在數日內,與樂毅、冷向、起賈、段五等十餘名遊俠策士一一相會,明其才幹,察其志向,心中略確定了幾個分類。一種是如樂毅等本身才幹足,自信亦有,不願意投身婦人孺子門下作將來投資的,羋月便應允有機會當助其在燕國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種如冷向、起賈之類,流離多年,才幹亦有,但自忖不能夠以一言動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願意對嬴稷作未來投資的;再一種,如段五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則是能夠以小恩小惠,留著在此幫助的。

此後,又叫來嬴稷與薜荔,吩咐道:「子稷,這些竹簡是母親這些日子默寫出來的,以後你就要自己好好學了。」

嬴稷不安地問:「母親,你去哪兒?」

羋月沒有說話,又將一個木盒推給薜荔:「這裡是這些日子我抄書換來的錢,你先收著。西市的遊俠兒得了我的酒食,會幫助我們一二的。」

薜荔嚇了一跳,她跟著羋月的時間最長,自然聽得出她話中之意,忙問:「夫人,您要去哪兒?」

羋月道:「去解決問題。」

薜荔不解:「解決問題?」

羋月苦笑道:「本以為,我現在淪落市井,憑自己的雙手掙取衣食,那些人也應該會心中痛快了。沒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惡毒和無聊。前日那個叫冥惡的無賴,就是被人收買,要置我們於死地的,甚至比殺了我們更惡毒……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們未必會有更好的運氣。」

薜荔也不禁拭淚,勸道:「如今您結交這些遊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們不敢再來了吧。」

羋月苦笑搖頭:「你太天真了,若是再來一個冥惡,他們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國權臣與我們為難,他們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為羋月這幾日結交遊士,是為防身,聽了此言更是驚恐,勸道:「要不然,我們逃吧,逃離這燕國。回秦國,甚至是去義渠。」

羋月搖頭:「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子稷是質子,如果沒有燕王的許可,根本過不了關卡,無法離開燕國。便是離開了,也回不了秦國啊。」

薜荔急了:「那怎麼辦?」

羋月站起來:「我只能賭一把,我要去見郭隗,徹底解決羋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問:「他能聽您的嗎?」

羋月看著嬴稷,問:「不,子稷,你還記得母親給你背過的《老子》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

嬴稷點點頭,雖然不解母親的用意,卻仍然接著背下去:「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羋月點頭:「對,子稷,你要記住,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麼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於人,是得不到別人理會的;你對別人有價值,別人才會願意理會你幫助你。」

嬴稷聽得似懂非懂,卻乖乖點頭:「嗯。」

羋月的眼光悠悠越過長空,望向天際:「鯤鵬能夠得到自由,是因為它足夠強大。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如果你放棄了自己,那麼再多自我寬慰也不能解決現實的痛苦,如果不能戰勝這個時代,就只能被時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滌清寰宇,才能夠見到朗朗晴空。」

薜荔聽得似懂非懂,卻能聽得出羋月的信心來,略略放心,但看著手中的東西,卻又懸起了心。

次日,羋月便起身,換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賈照顧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國相府,正式遞了嬴稷的名刺,求見郭隗。

郭隗卻有些詫異。那次與羋月在府中相見之後,他便知此婦心志堅毅。老實說,秦惠後的書信,他是看過的,在此燕國勢弱之時,他也不願意得罪強秦,所以勸說燕易後兩不相助,又怕易後心志不堅,所以出手隔絕羋月與燕王宮的信息。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寵妾居然暗中算計秦質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羋月,而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名聲。所以羋月當著他的面揭露此事,他當真是又驚又怒,一邊親派了心腹送羋月回驛館以示自己的態度,另一邊就質問羋茵。

羋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鬧,話語之間,被郭隗察知她的舊事後,又鬧騰著必要拿羋月出氣,甚至不惜絕食相脅。郭隗從亂軍中納她為妾,後來才知她的身份,又對她迷戀,自覺有些對不住她,素來是諸般遷就的。但軍國大事當前,他畢竟是燕國國相,愛惜羽毛,又豈肯教小妾胡為,壞了自己名聲?當下為防止羋茵生事,將她身邊侍從均換了個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羋月與燕易後會面,教她們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這個惡人。果然,羋月見了燕易後之後,大受打擊,心志潰散,竟遷出驛館,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後,便不再過問,又因終究還是寵愛羋茵,將她放出來之後,將羋月如今情況說了,哄勸幾句,叫羋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羋月落到如此境地,是羋茵所害,但他卻不願意多加過問,漠然置之。似他這等老政客,這等起起落落的事見得多了,貴者為賤者所辱,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何必多管。沒想到今日羋月居然又尋上門來,他便是一驚。他是與羋月交談過的,知她心性,這番上門斷不是為了什麼衣食吃虧的事,應該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嚴重到足以讓她上門來與自己當面質證了。

當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驗羋茵與其侍婢這些日子有什麼異動,這邊便請羋月入府相見。

兩人對坐。

郭隗先開口問道:「不知夫人來此何事?」

羋月道:「五日前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在西市向我行兇,若不是我的婢女捨身護主,我如今已經不能坐在國相面前了,甚至連秦質子都有可能受害。縱容姬妾對他國質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驚長身直立:「竟有這種事?」

羋月端坐不動:「國相若是不信,可去問問茵夫人。」

郭隗臉色一變,又坐了下來,緩緩道:「若當真有此事,老夫必會給夫人一個交代。」

羋月點頭:「多謝。」又轉口道:「國相能夠在亂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種惑於內寵、任由姬妾操縱之人。燕國如今元氣大傷,正應該招攬人心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義的行為一再發生,恐怕會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臉色變了變,卻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說得是。」他已經厭惡再次被羋月質問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來這次要將羋茵身邊所有能夠助她為惡的人都換了,下次這個婦人若再上門來,便叫輿公去接待她吧。無非是又被欺負了,來投訴,無非是賠個禮補償一些金銀罷了。

羋月聽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經問過國相,不怕子之之禍重演嗎?看來國相是一點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郭隗微慍,這種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厭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羋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則上一次她點到即止,看來這號稱重扶燕國的擎天之臣,並沒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麼這一次,希望他能夠有足夠的頭腦去明白,當下從容道:「子之之禍在哪裡?因為燕王的手中沒有權柄,土地人丁和錢財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國朝堂的走向在國相手中。燕王噲無能,想倚仗子之的強勢,把權力收攏,所以才有讓國之舉,卻造成燕國內亂,外敵入侵。今國相無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獨斷專行,卻不能為燕國建功立業,這是連子之當日也不如啊。」

郭隗聽了此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正要說話,羋月卻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如今燕王依舊無權,封臣們依舊各據勢力,而外面還有齊國在虎視眈眈。現在齊國沒有行動,只是和列國沒有劃好勢力範圍。一旦齊國與列國談判好了,聯結其他國家來瓜分燕國,而各地封臣或擁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國,到時候,燕國還能保得住嗎?國相是不是要成為一個比子之更禍國的權臣?」

郭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聲音也變得瘖啞難聽:「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來坐這個位置,難道要讓其他有私心的人來把持這個位置嗎?到時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燕國國勢如此衰敗,我郭隗雖然沒有管仲那樣改天換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東補西,疲於奔命,可我敢對天地宗廟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國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變故,我當擋在前面,為國捐軀!」

羋月輕輕拍掌,頷首:「國相高義,令人敬仰,可是亂世之中,僅憑高義卻是不夠的。老國相,燕國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齊。」

郭隗看著羋月,冷笑:「夫人既這樣說,莫不是有以教我?」

羋月直視郭隗:「燕國缺的,是管仲。老國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為什麼不做推薦管仲的鮑叔牙呢?」

郭隗憤然道:「就算老夫願做鮑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兒呢?」

羋月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只要燕國打開大門,就可見到管仲。」

郭隗雖不將羋月放在心中,只是見她大言不慚,對她的話還抱有一兩分期待,聽她如此回答,不禁頹然:「說了半天,夫人還是空話。就算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可是又有哪個管仲,會到一個明知必敗的燕國來送死呢?他們只會去秦國、齊國、楚國,甚至是魏國、趙國、韓國!」

羋月卻並不退縮,反道:「譬如一個人要找主家,東家肥雞大魚,西家只有青菜蘿蔔,那似乎都要往東家。可若是東家只當他是個奴僕一樣看待,而西家卻將傳家寶給他為聘,他會去哪家呢?」

郭隗眼中光芒一閃,表情卻不變,只問:「若是當真有人才,老夫何惜以位相讓,可老夫如何能知道他勝任此職呢?」

羋月反問:「那麼國相眼中,什麼叫勝任?『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只要燕國有一個姿態,讓天下策士知道來到燕國,不是被人家挑挑揀揀,而是被禮敬得重用,又會有誰不來呢?」

郭隗問:「可老夫如何能夠讓世間策士相信燕國之誠意呢?」

羋月道:「妾身以前聽說過有個君王想得到千里馬,卻終究沒有求到,這個故事我記不起來了,國相還記得嗎?」

郭隗不解其意,卻是記得這個典故的,當下道:「那個國君讓人以千金去買馬,但去買馬的內侍,卻用了五百金買回了死掉的馬骨頭。國君怒而欲治其罪,那內侍卻說,若是天下人知道國君願意以五百金買馬骨,還怕不把千里馬送來嗎?果然不久以後,那國君就得到了千里馬……」他說到這裡忽然明白,抬頭一看,見羋月正微笑目禮。

郭隗頓時有所悟,行禮道:「多謝夫人!」

羋月斂衽為禮:「告辭!」

她不再多說一句,逕直站起來走出去。郭隗看著羋月離開的背影,陷入沉思。

好半日,管事輿公悄然走進來,見郭隗沉思,不敢打擾,忙垂手站到一邊。郭隗從沉思中驚醒,見了輿公,點點頭,扶著輿公的手慢慢站起來。他畢竟年紀大了,跪坐久了,身體不免有些酸痛,一時僵麻。

他扶著輿公的手,緩緩行於廊下,走了好一會兒,才鬆開了手,自己慢慢負手走著。輿公見他去的方向正是羋茵的居所,心中已經有些明白,他方才正是去打聽此事要來匯報,當下忙低聲道:「國相,茵姬她……」

郭隗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已經都知道了。」羋月賣了他一個大人情,他就必須要解決掉這件事。否則的話,他堂堂國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教不了自己的小妾,那麼這個女人下一次出手,就沒這麼簡單了。

羋茵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她無法對羋茵出手,是因為礙於自己這個國相。可是,她卻絕不是一個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女人。她已經讓步兩次,如果羋茵再度出手,只怕會出現教自己都無法收拾的局面。

他走了幾步,緩緩道:「你去送千金與羋夫人,謝她的高義。」

輿公心頭一凜,應了一聲就要轉身而去,郭隗忽然道:「慢著!」

輿公停住,郭隗沉默半晌,又道:「還是罷了。」這件事,就算是千金相償,還是解決不了啊。

他又慢慢地行走,一直走進羋茵的院子。侍女給他脫了鞋子,郭隗進去,輿公留在門外相候。

郭隗進入內室,羋茵正坐在窗前對鏡梳妝,陶瓶中插著幾枝桃花,映著窗外春光。羋茵見他來了,並不起身,只斜看他一眼,嫵媚一笑,又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人比花艷,宜嗔宜喜。見此情景,郭隗在權謀中泡了多年的鐵石心腸也要軟上一軟,本是陰沉著臉來欲行質問的,此時也息了怒氣,坐下來倚著隱囊,看她梳妝。

兩邊侍立的婢女忙上前為他送上蜜水,郭隗接過,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邊。

羋茵在小雀的侍候下慢慢地梳著妝,從銅鏡中察看著郭隗臉色,見他始終沒有更多的表情,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撒嬌地撲進郭隗的懷中叫道:「夫君,你看我今天美嗎?」

郭隗扯了扯嘴角:「甚美。」眼光卻緩緩轉到她身後的小雀身上,小雀在他這樣的眼光下,不禁縮了一縮。

羋茵心中暗叫不妙,還未來得及繼續撒嬌,就聽得郭隗問道:「前幾日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故意在西市之上對秦質子行兇,還殺了人,這件事是不是你們幹的?」

羋茵僵了一僵,扭頭答:「沒有。」

郭隗看向小雀,小雀在郭隗嚴厲的目光之下瑟瑟發抖,終於跪倒在地,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只偷偷斜視羋茵。

郭隗哼了一聲,道:「來人——」

兩名護衛應聲而入:「國相。」

郭隗喝道:「帶下去!」

兩名護衛立刻抓起小雀,小雀求助地看向羋茵,低聲急喚:「夫人,夫人……」

羋茵想說話,看了看郭隗的臉色,又放不下面子,扭過頭去。

郭隗微閉了閉眼:「杖斃。」

小雀絕望地大叫:「夫人,夫人……」

羋茵尖叫一聲,撲到小雀面前:「不許帶走!」

護衛看向郭隗,郭隗表情不動。羋茵頓了頓足,撲到郭隗身上撒潑叫著:「是,是我幹的,那又怎麼樣?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管她的事,我看,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郭隗按住自己的頭,有些頭疼道:「唉,你啊,你啊!」

見他如此,兩名護衛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小雀也悄然退下,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羋茵一把揪住了郭隗鬧騰道:「若不是看上了她,你就別管我的事。這是我們女人之間的事,我不許你袒護她。」

郭隗搖頭歎道:「我何嘗是袒護她,我是袒護你啊。這個女人有眼光有手段還有膽量,你以為就憑你,能夠鬥得過她嗎?」

羋茵眼睛一亮,撲到郭隗的懷中撒著嬌:「是啊是啊,憑我是鬥不過她。可我有你啊,我的好夫君,你一定能幫我的,是不是?」

郭隗沉著臉推開羋茵,道:「不,她現在很有用。她為我獻上一策,若是獻給大王,可保我大燕霸業重興。」

羋茵看著郭隗的臉色,心中一沉,慢慢地從他身上退開,頓足嚶嚶而哭:「所以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所以你要為那個賤人撐腰了?」

郭隗穩坐不動:「國事為重啊!」

羋茵歇斯底里地叫道:「國事為重,那我呢,那我算什麼?你若是讓羋月得以翻身,我寧可去死!」她說著就要去抽取郭隗身上的劍,做出要自盡的樣子來。

郭隗按住羋茵,頭疼地道:「好了好了,別鬧了。」

羋茵越發得意起來:「你叫我不鬧,行啊。可是,秦國的惠文後,你打算怎麼交代?燕國不想要秦國的支持了嗎?沒有秦國壓著,齊國馬上就會發兵來攻打,我看你這個國相之位能坐多久!」

郭隗聞言臉色變了變:「老夫當日迫於秦國的壓力,在易王后面前封死了她的路,就已經對秦國有所交代了。難道還要為你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種有失道義的事嗎?」

羋茵笑得瘋狂:「婦人的意氣之爭?我的夫君,你可不要低估了我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我敢保證,你若是讓那羋八子出了頭,我那八妹妹,秦國的惠文後,絕對會比我更瘋狂。」

郭隗哼了一聲:「那又如何?國家大事,不是你們這等婦人能夠胡鬧的。」

羋茵看他臉色已經緩和,撒嬌著:「反正你已經做過一回惡人了,再對她好,恐怕她也未必會領你的情。」

郭隗閉了閉眼:「老夫何嘗不明白,這也只是權宜之計。」

羋茵眼睛一亮,忙道:「權宜之計,好夫君,這麼說,你是不會庇護她到底了?」

郭隗哼了一聲,道:「老夫要上書大王,修高台,招賢士,這段時間,燕國聲譽不可敗壞。」

羋茵笑得甜甜的:「那過了這段時間呢?」

郭隗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茵跌坐在地,卻也不惱,只得意地笑了起來。

郭隗走出羋茵的院落,輿公忙迎了上去。郭隗沒有說話,只慢慢走著,輿公仍是一聲不吭地跟著。

走了一段路程,郭隗方道:「你送千金給羋夫人,說老夫多謝了。」

輿公應了一聲。

郭隗又道:「再送一塊入宮的令符。」

輿公眼中有一絲驚異,卻沒有發問,只忙應了,又道:「那麼原來宮中禁衛之事……」

郭隗搖了搖頭:「都不必了,易後要找她,她要找易後,都由著她們自己罷了。易後是個聰明人,知道分寸。羋夫人是個有手段的人,她若想達到目的,誰也阻不住她。老夫以前錯了,以為自己是為著國家大局出發,所以許多事擅作主張。如今想來,呵呵,為了幾個婦人的意氣,老夫倒做了不識趣的惡人,這又何必?」

輿公一驚,又向後面院落看了看,低聲問:「那茵姬這邊……」

郭隗道:「那個侍女,打二十杖。」又淡淡加了一句:「打斷她的一條腿,教她這幾個月不能再亂跑亂動。」輿公一凜,忙應下了,卻有些欲言又止。以羋茵的性子,她的心腹婢女被打斷腿,她是無論如何都要不依不饒的。

郭隗亦知其意,捶了捶胳膊,歎道:「老夫老了,經不起她鬧騰啊。」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卻道:「前日趙國不是送了一些美女來嗎?你去挑幾個送進府裡來吧。」輿公心念電轉,已經會意,忙又應聲。

以郭隗的身份,不管國內權貴還是國外使者,要送禮物和美姬,他自然是頭一位。只是郭隗也許是年紀大了,又或許是獨寵羋茵,這兩三年都不太收美姬了。如今這輕描淡寫的一筆,又豈是好色?不過是擋不住羋茵鬧事,故而找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罷了。

次日,郭隗上書燕王職,招天下士子。列國才子,紛至沓來。鄒衍自齊國來,劇辛自趙國來,蘇秦自東周來……

群賢畢至,薊城一時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