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定季君之亂,羋月頒下了一系列的法令,整頓內政外交:
「重修商君之法,凡違法者皆依律處置。由樗裡疾主持清理井田,開阡陌封疆:由魏冉主持清查兵籍,確認軍功勳位;由庸芮主持清查戶籍,編訂戶口,重定賦稅;由唐姑梁主持頒布標準衡器,統一度量衡;由司馬錯主持蜀中事務;由白起主持練兵與戎狄等族易俗等事;羋戎、向壽主持與楚國黃棘會盟之事。」
黃棘,秦楚會盟台。
羋月站在高台上,看著下面的軍隊。
魏冉和羋戎率領秦軍站在會盟台下,甲冑如同黑色的海浪。
遠處緩緩而來的楚國軍隊是一片紅色海浪,但見黃歇和楚太子橫騎馬走在前頭,楚王槐由兵馬護衛,坐在廣車之中。
黃歇抬頭,看到羋月獨立高台,兩人四目相交,不由得微微走神。
太子橫本與他並轡而行,見他落後,不禁勒馬問道:「子歇,怎麼了?」
黃歇斂住心神,道:「沒什麼。」
棘門到了,黃歇與太子橫下馬,楚軍兩邊分開,楚王槐走下馬車,邁向高台。
此時秦王贏稷從左邊登台,楚王槐則從右邊登台。兩國國君相互行禮,交換玉圭、國書。
鼓樂大作。兩國國君高舉酒爵,祭拜天地。
禮成之後,兩國國君於黃棘行宮飲宴,同時舉行秦楚之間的聯姻。
楚王槐與羋月高坐上首,秦楚之臣坐於兩邊。鼓樂聲起,眾宮女擁稷和楚公主瑤身穿禮服上來,舉行婚禮。一切器具行止,皆如周禮。
羋瑤手執羽扇,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怯生生的眼睛,在祝人唱辭聲中,贏稷與羋瑤行禮如儀。
然後是新人先向楚王槐行禮,此時楚王槐已經喝得有些醉意,高興地站起來祝吉道:「好好好,願你們夫妻和睦,秦楚兩國,永為姻親。」
贏稷和羋瑤站起,又走到羋月面前行禮,羋月亦點頭讚道:「往迎爾相,承我宗事。佳兒佳婦,繁我子孫。」
羋瑤臉一紅,低聲道:「諾。」
行禮畢,贏稷和羋瑤被擁下去,於後殿入帳。
前殿卻是依舊行宴,羋月舉杯向著楚王槐道:「這杯酒,我敬王兄,將麼好的女兒,許我兒為婦。」
楚王槐道:「我也要謝謝王妹,將大秦公主許我兒為婦,秦楚親上加親。」
說著一擊掌,一群楚國舞姬上來揮著長袖跳起楚舞,奏的亦是一曲少司命之樂。
羋月感慨道:「楚音楚樂,我久已不聞矣,此時再聞鄉音,當真令人愴然涕下。」
楚王槐道:「王妹不必傷感,這群樂姬,當隨公主的嫁妝一起入秦,陪嫁的還有膳夫庖人。王妹以後若是想到故鄉,儘管欣賞鄉音,重溫舊味。」
羋月道:「王兄想得當真周到。」
黃歇沉默地看著這王族兄妹之間的親近之態,卻深深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此時贏稷與羋瑤已被送人洞房,就在楚樂聲中,羋瑤手中的羽扇一寸寸地拉下,含羞帶怯地看了贏稷一眼,又迅速轉開,臉卻羞紅了。
贏稷坐在羋瑤對面,看著她,表情複雜。
女御與媵女們鋪好枕席,皆施禮退下,眾媵女依例在板壁之外靜侯召喚。
兩支燈樹映得室內如同白晝,贏稷坐在羋瑤對面,卻是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外面的樂聲漸漸變得細弱,羋瑤獨坐了半晌,只覺得身子都要僵了,忍不住想開口,聲音卻細若蚊蚋:「大王……」
贏稷猛地回頭,看著羋瑤,他的表情很奇怪,羋瑤被嚇住了,不敢再開口。
贏稷回過神來,看到了羋瑤的眼神,似有所悟,當下扯了扯嘴角,努力展現出笑意來,站起來走了兩步,坐到羋瑤身邊,握住了羋瑤的手,道:「王后。」
羋瑤漲紅了臉,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說了兩個字就害羞了:「大王!」
贏稷知道她在害怕,輕聲道:「你別害怕。」
羋瑤低聲:「原來,原來有些害怕的,不過看到您以後,就不怕了。」
贏稷只覺得詞窮,搜索枯腸努力找話:「你父王……喜歡你嗎?」
羋瑤不由得搖搖頭,回過神來又連忙點點頭。
贏稷又問:「嫁這麼遠,會不會想家?」
羋瑤道:「想是想的,可是,從前姑母們也嫁過來了,想想也就不怕了。」
贏稷聽她提到「姑母們」,臉色微變了一變問:「你,可聽說過惠文後…」他說到一半忽然住嘴,歎道,「算了,你還是不必聽了。」
羋瑤卻遲疑地問道:「太后她……和氣嗎?」
贏稷一怔:「我母后嗎?」見羋瑤點點頭,期望地看著他,他苦笑一聲,「放心,母后不會為難你的。」
羋瑤低聲問:「你平時喜歡做什麼事,愛吃什麼東西?」
贏稷詫異:「怎麼問起這個來?」
羋瑤臉更紅了:「如果你愛吃什麼,我給你做。」
贏稷一怔,反問:「你會自己做菜?」
羋瑤點頭,低聲道:「以前我母親病著的時候,想吃家鄉的菜,可膳房又叫不動,我就自己跟傅姆學著做……」
贏稷怔了一下,問道:「你不是鄭袖所出?你生母不得寵?」
羋瑤點點頭,有些難堪地說:「鄭袖夫人不喜歡我母親……」
贏稷有些動容,這場婚姻原非他所願,只是一場政治交易,但他畢竟還年輕,這畢竟是他的嫡妻,沒有男人不對此鄭重以待的。他也曾經充滿憧憬,到如今變成完全的政治安排,一開始不免也有些牴觸。及至入了洞房,見羋瑤單純眉毛,不由得略動了憐惜之心,聽她說到往事,更覺同病相憐:「原來,你也吃過這樣的苦啊……」
羋瑤羞澀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夠讓我母親過上好日子……」
贏稷歎道:「是啊,你也是為了母親……」他握著她的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翻過來攤開她的手掌,卻見掌心有一道極深的傷口,詫異地問:「這是怎麼傷的?」
羋瑤已是羞得想縮回手去,自慚形穢地低下頭,含淚道:「是不小心被木刺扎中,不敢叫太醫,後來就……」她怯生生地抬頭,「大王,您不要看了,很醜的!」
贏稷將羋瑤擁入懷中,心中只覺得抽痛,歎道:「不醜,不醜,寡人十分憐惜,阿瑤,你也是個可憐的人啊……」
羋瑤被他擁入懷中,只覺得心跳得都要掙脫出胸瞪了。她微哽咽,道:「阿瑤不可憐,阿瑤能夠遇上大王,便不可憐了……」
燈影搖動,兩顆少年男女的心,初初接近。
此時的宴殿裡,楚樂變得纏綿婉轉。
羋月和其他臣子都已經離開了,宴殿裡只有樗裡疾陪著楚王槐觀賞歌舞。
楚王槐觀賞著歌舞,縱聲大笑,他的笑聲透過夜空,傳到走廊。
魏冉面含殺機,手按劍柄,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黃歇這時候已經從宴殷出來,其他人皆已休息去了,他卻只覺得心頭不安,在廊下慢慢踱步,看到拐角處魏冉轉來,正要上前打招呼,又見繆辛匆匆而來,他腳步一停,退在陰影裡。
魏冉疾走兩步,繆辛卻忽然擋在了他的面前,道:「魏將軍,太后有請。」
魏冉哼了一聲,沒有動。
繆辛再催道:「魏將軍。」
魏冉有些猶豫,頓了頓足,道:「你回稟太后,就說我有要事要辦。」
繆辛不動,道:「太后已經知道魏將軍要做什麼,所以特地來叫奴才請魏將軍回去。有什麼事,太后會當面跟您講清楚。」
魏冉不甘心地向牆內看了一眼,終於還是跟著繆辛一起離開了。
黃歇緩緩走出,看著魏冉的背影,再聽到隔牆傳來的絲竹之聲和楚王槐的笑聲,陷入了思索。
魏冉隨著繆辛進入羋月所居之處,在外便已經聽得秦箏之聲,入內一看,正見羋月坐在席上,手中撫著一具秦箏,箏聲高亢而滿蘊殺機。
看到魏冉進來,羋月停下秦箏的彈奏,沉聲問:「你想幹什麼?」
魏冉氣惱地坐下:「你說我想幹什麼?」
羋月冷笑:「我說你想幹糊塗事,幸而我叫繆辛關注你,免得你真的衝動起來……」
魏冉截斷了羋月的話:「他就在這裡,就只一牆之隔,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只要殺了他,只要殺了……」
羋月道:「你若殺了他,我們就會跟他一起完蛋。」
魏冉怒道:「我不怕!」
羋月冷冷道:「你不怕我怕!」
魏冉大怒,質問她:「難道你真的忘記殺母之仇了嗎?」
羋月冷肅地道:「我沒忘,到死都不會忘。所以你更要記住,殺死母親的,不止他,還有他的母親。你放心,他們一個都跑不掉,總有一天,我會讓每一個仇人都無法逃脫。可現在不行,我們歷經了這麼多波折,才能夠一家重逢,我們要報仇,更要活得好好地以後再報仇,這才能讓母親含笑九泉。」
魏冉聽著她的話,慢慢地坐下,問:「那要到什麼時候?」
羋月道:「三年,再給我三年的時候,等我把所有的內憂外患都解決了,我們的兵馬實力足夠強盛的時候,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償了夙願。」
魏冉跪在羋月面前,哽咽道;「阿姊,我真是忍不下啊,仇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殺了他,我實在是……」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頭,歎道:「忍字心頭一把刀。要想比別人強,要想別人不對你殘忍,你就要先對自己殘忍。忍人所不能忍,成就別人所不能成就的功業,到那時候,你想怎麼快意恩仇都成。」
魏冉深吸一口氣,忽然站起來拔劍道,「阿姊,你為我彈奏一曲吧。」
羋月再度彈起秦箏,魏冉隨著殺氣騰騰的樂聲作劍舞,將一腔殺氣、一腔怒火,盡數洩於其中。
行宮走廊上,外面的楚樂已經停止,夜深人散,黃歇遙遙聽著秦箏錚然之聲,只覺得心驚膽寒,便循聲往前走去。不料在半道上,卻遇上了楚太子橫。
「子歇。」太子橫見了他,倒是一怔。
黃歇也是一怔:「太子,您還沒有休息?」
太子橫點頭:「我睡不著。子歇,我聽到秦箏之聲,這麼晚了,是誰在彈奏?」
黃歇道:「好像是秦人那邊,不知道是誰在彈奏。」
太子橫駐足歎道:「這秦箏殺氣甚重啊!子歇,這次黃棘會盟以後,我就要正式入秦國為質了……我,很是憂慮。」
黃歇勸慰道:「太子放心,我會陪太子一起去的。」
太子橫臉色鬱鬱:「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簡直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前往秦國。接下來,就是子蘭要娶秦國的公主了吧。」
黃歇知道他的憂慮,勸道:「太子,王位不是靠鬼鼓伎倆能夠得到的,沒有實力掌握這一切的人,縱然得到,也會失去。就像……秦國的王位之爭一樣。」
太子橫道:「我不知道這位秦國太后,在我和子蘭之間,會選擇支持誰?與子蘭相比,我能夠倚仗的,只有你,子歇。」
黃歇搖頭道:「不,你唯一倚仗的應該是你自己,因為你是楚國的太子。而我……」他看著遠方,「我只希望這次去咸陽,能夠完成畢生所願。」
一夜歌舞,所有的人都在沉醉中,皆未起身。
天濛濛亮的時候,草上的露珠泛著激光,羋月獨自走在後院,踩著晨露,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轉回頭繼續走。黃歇從另一頭走出來,看到了羋月。羋月似乎也有感應,轉頭,看到了黃歇。
羋月道:「子歇——」
黃歇脫口道:「皎皎——」旋即苦笑一聲,「我現在該稱你為太后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你在我面前,任何時候,都可以稱我為皎皎。」
兩人沉默片刻,羋月又道:「聽說,你這次會和太子橫一起入秦,對嗎?」
黃歇道:「是。」
天色漸亮,遠處的喧鬧聲漸漸傳來。
羋月看著黃歇道:」好,我在咸陽等你,」
黃棘會盟已畢,楚國人馬歸國,泰國人馬也向咸陽迸發。
唯有楚國公主羋瑤.沒有隨著楚人回去,如今她已經是秦王后,要隨著秦人回或陽。她坐在馬車上,走過山山水水,終於進入咸陽城。
下了馬車,看著巍峨的秦宮,羋瑤忍不住頓住腳步,不敢邁出。
贏稷走過來,伸出手道:「走吧。」
羋瑤慌亂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
贏稷拉著羋瑤,走進重重秦宮,一直走到為新婚所備的清涼殿,便見一個少婦打扮的十幾歲女子率一群宮女迎上來·笑道:「妾身參見大王,參見王后。」
羋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贏稷,贏稷介紹道:「這是唐八子。」
羋瑤一怔,勉強露出微笑:「唐妹妹好,快請起。」
唐八子,即唐姑粱之女唐棣,已經在數月前進宮,被封為八子,這些日子在秦宮早已經執掌宮中事務,於行事上十分幹練。
與羋瑤的羞怯相比,她顯得格外幹練爽利,甚至在羋瑤的眼中,有一些幹練過頭,讓她感到有些壓力。但見唐棣站起來笑道:「天氣快熱起來了,這清涼殿就是先王娶楚國王后的地方。妾身聽說王后要來,早兩個月就開始收拾,王后看著哪裡還有什麼缺失,只管跟我說。」
羋瑤蒼白著臉,不知所措,但聽得贏稷用一種十分熟悉和親呢的口氣對唐棣道:「知道你能幹,王后這裡就交給你了。母后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唐棣笑道:「母后那裡哪敢疏失呢,大王儘管放心好了。」
看著唐棣和贏稷相處的默契和熟稔,羋瑤只覺得心裡更加慌亂無措了。但見唐棣極為幹練地佈置了清涼殿中的一切,對著嬴稷微微一笑道:「大王與王后新婚燕爾,妾身就不打擾了,就此告退。」
贏稷看著唐棣的背影,悵然若失。
他很小的時候,便已經認識唐棣,甚至在周圍人半開玩笑的話語中,聽說過唐棣將來是要嫁給他的。只是後來他為質燕國,自然不再想起此事。
後來他自燕國回秦,爭奪王位,危機四伏時,躲在唐棣家中,是唐棣的父親唐姑梁一力相助,他才躲過暗殺,躲過追捕,直至登上大位。
他自出生以來,便與母親形影不離,只有那段時間,是母親要引開那些追殺之人,不得已與他分手,那時候他心中充滿了淒惶和害怕,如果沒有唐棣在他身邊相伴,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那些驚濤駭浪的日日月月。
他只道自己登基之後,便可與唐棣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他是秦王,婚姻之事不能自主。為了退五國之兵,母親安排他迎娶楚國公主,而唐棣,只能是他後宮的一名妃子。唐棣依舊如過去那樣,無怨無悔,依舊那樣熱情地笑著,她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甚至擔心他為難,不肯接受高位分的夫人之位,而寧願屈居八子之階。甚至在他迎娶楚國公主的婚禮上,唐棣依舊操辦著宮中事務,一點一滴用心做到盡善盡美,要讓新王后無半分不適。
唐棣退出,他的視線緊跟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來。
羋瑤看著他的眼神,心碎神失,卻只能依舊笑意盈盈。在楚宮的日子,讓她懂得了,如果你想讓別人喜歡你,就一定要一直保持著快樂和感恩。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滿腹怨氣、委委屈屈的人。
唐棣走出清涼殿,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傅姆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心疼,為她抱不平道:「夫人,這王后來了,怕是以後又不得安寧了。唉,您和大王青梅竹馬,現在忽然插進這麼一個人來壓到您頭上,真是!夫人也太過謙讓,以鉅子的功勞,您完全可以有更高的位分,您自己為什麼挑中這麼—個低階的八子?」
唐棣冷哼一聲道:「閉嘴。」
傅姆嚇了一跳,忙俯首道:「奴婢該死。」
唐棣冷冷一笑:「鴻鵠之志,燕雀安知?」言罷,拂袖往前,見侍女們都要跟上,制止道:「罷了,我一個人走走,你們不必跟從。」
傅姆有些不安,唐橡冷笑:「便當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憑你們,也護不住我。」
傅姆知她性子,訥訥不敢言,只得率人退下。
唐棣獨自一人在曲廊上走著,看向天邊飛雲、浩然長空,心潮起伏。
她本是墨家之女,自記事起,父親便是鉅子了。她從小如墨家所有的弟子一樣,受墨家學術之教,習文才武藝,受嚴苛的訓練,她懂得搏擊、暗器、機關、制檄等事,甚至是諸般潛伏暗殺、藏影匿形之術。自十三歲起,她便束髮與同門行走列國,鋤強扶弱。墨家本就崇尚簡樸,胼手胝足不以為苦,她自幼著粗衣,吃栗食,每天堅持六個時辰以上的訓練。她一直以為,自己和墨家的其他弟子沒有什麼不同,或許不能像她的父親一樣成為鉅子,可她自信能夠成為墨家重要長老。在遇到贏稷之前,她從來未曾想過,她的生命可能會有另一個轉折。
第一次見到贏稷的時候,她很好奇。她的生命裡從來沒見過如此白白嫩嫩、柔軟富貴的小孩子,他像她吃過的最香甜最柔軟的糕點,讓人見了就不禁感覺軟軟的、甜甜的。父親讓她來陪他,讓她換上女孩子的衣服,可她的衣服還是不及他的那樣柔軟絲滑,她的手掌遠不如他的那樣柔嫩光滑。她喜歡和他玩,因為只有和他玩的時候,她才會如進甜糕堆中一樣,儘是柔軟和香甜的感覺。
然後她進宮了,見到了她的姑母唐夫人,見到了大王,見到了羋八子。這種如同放假般悠閒的時光過了一段以後,她又出了宮,回復到墨家弟子往常的艱苦訓練之中。
她在艱苦的訓練之餘,會想到他;在奔走列國執行任務的時候,會想到他。聽說他在大王去世之後,被送到燕國為人質,她心裡是惋惜不平的,他那樣白嫩柔軟的孩子,本來就應該是一生被洪在錦繡堆中的,竟淪落到去吃這樣的苦頭。只可惜,她沒有辦法去燕國救他.去幫他,就算能離開咸陽,也是率著墨家弟子去執行任務,來去匆匆。墨家弟子以身許義是最忌以私害公的,如果她敢私自去燕國,那麼她就不配做墨家弟子了,所以這樣的念頭,只在她腦海中偶爾閃過,畢竟,她對他的感情還遠不及她對墨家的。
後來,他回來了,父親讓她跟著他,貼身保護他。她與他同行同宿,同飲同食,幾番在危難中,以身相護。她曾經為他受傷,看到他照撫著她的傷口淚水漣漣,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傷痛有什麼了不起,倒是覺得他依舊如往日一樣,還是她的柔軟甜糕。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她只當作是生命中撿來的放鬆和快樂。
可是有一天,父親嚴肅地告訴她,她要成為嬴稷的妃子,從此以後,這一生一世,都只能做一件事,就是陪伴著他。她如五雷轟頂,一時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和反應。
她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會讓她的生命和其他的同門有所不同,可是這一天,天地完全傾覆了。她是悲憤的,既然注定她不能飛翔,為什麼要讓她從小到大,以為自己能夠飛翔?她已經養成了鷹的心性,如何能夠讓她折翼歸於雀巢?
可是父親從來不曾將她看成一個女兒,甚至如今也不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她對談。他說,此刻的他,是以鉅子的身份,與墨家最出色的,甚至是最能夠改變墨家命運的弟子對談。
從出生時,神靈選擇她是一個女人,在她成長的歲月裡,命運選擇墨家與秦王結盟,而她成為這個結盟最有力的支柱,或許也是命運的決定。
墨家承墨子先師之訓,多年來奔走列國,求解眾生之苦,但爭戰卻越來越頻繁。一時的相助,未必能夠讓眾生解脫,區區墨家弟子的努力,改變不了天下大勢。大國併吞小國,大國互相攻伐,眾人皆苦。唐姑梁一直努力想引導秦惠文王奉墨家之學,並不惜傾力相助。秦惠文王死後,武王繼位,墨家不能與之相和。及至羋月回秦,與唐姑梁一番長談,讓唐姑梁堅信,羋月是能夠繼承秦惠文王遺志之人。
可是新一任的國君呢,他會不會完成墨家輔助王者、一統天下、解民倒懸的心願?羋月已經付出了誠意,除了一個政治交換的王后之位已經許楚國之外,新王的後宮,便交與墨家。
所以,墨家的弟子,必須入宮,成為新王的妃子,成為影響下一任、甚是下下任君王的人。
從折翼之痛,到浴火重生,唐棣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後,她成了嬴稷的妃子。
她身邊的傅姆,是唐姑粱特地找來的人,深通宮廷禮儀和事務,她以前雖然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終究只是為著執行任務臨時隱藏身份不出錯所用,粗粗應付尚能不出錯,可真正到了宮廷之內,還是要倚重那個傅姆的。
而這個傅姆,本擬一腔雄心壯志,想要調教出一個後宮的決勝者,等到了唐棣身邊,方才明白,任何人都影響不了她。
唐棣抬頭望著天空,遠處有鳥兒劃過的軌跡,對於心靈飛翔過的人,四方天地,是永遠關不住的。
常寧殿廊下,羋月穿著薄紗常服,搖著扇子慢慢踱步,衛良人跟在她的身後溫聲稟報著宮中事務。
羋月緩緩道:「王后住進了清涼殷?」
衛良人道:「是。」
羋月笑了,看向衛良人道:「還記得我們在椒房殿初見的情形嗎?」
衛良人會意:「如今,又是新的后妃相見,時間過得真快啊.」
羋月輕歎:「是啊,我們都老了。如今是她們爭風鬥艷的時代了。」
衛良人道:「太后正當盛年,她們站在太后跟前,還差得太遠暱。」
羋月微微一笑,薜荔從廊下另一頭拐進來,行禮道:「太后,義渠君來了。」
衛良人微微一笑,知機退開道:「太后,妾身先告退了。」
羋月沒有說話,轉身走回屋子。過得不久,便見義渠王全身披掛大步走進內室,道:「我要走了。」
羋月見他滿頭是汗,叫來侍從為他解甲,正舉手為他拭汗,聞聽此言詫異道:「走?去哪兒?你不是在城外軍營中練兵嗎?」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傳訊,獫狁部落偷襲我的城池,這一次我非要把他們剷除乾淨不可。」
羋月停住了手,問道:「你要去多久?」
義渠王道:「不知道,打完仗我就回來。」
羋月輕歎道:「你是天生不能離開戰場的人啊!」
義渠王道:「如果你捨不得,跟我一起走好了。」
羋月道:「你明明知道,秦國離不得我。」
義渠王沉默了一下:「我總覺得,你的心,沒有在我身上。」
羋月道:「別說傻話了,我們畢竟不是十來歲的孩子,還天天在一起情情愛愛的嗎?」
義渠王忽然摸了一下羋月的肚子,羋月嗔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遺憾道:「真可惜,這次你還沒懷上。」
羋月啼笑皆非:「你說什麼啊!」
義渠王道:「老人們都說,女人只有懷上娃娃,心才會被真正拴住。」
羋月歎氣,揮手趕他:「走吧走吧。」
義渠王道:「你如果生一個兒子,這孩子有你的聰明和我的勇力,一定會天下無敵的。」
羋月無奈地笑了:「這種事,怎麼能由著人想要就要呢,這是少司命的安排啊。」
義渠王哈哈一笑,忽然抱起羋月道:「那麼,我們就多努力幾次,讓少司命看到我們的努力,也多賜我們一些機會吧。」
羋月驚呼一聲,捶著他罵道:「你放我下來;你這一身臭汗的……阿驪,你這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