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故人意

且不提這一邊兩人如何努力,那一邊,卻是故人重來。

黃棘會盟之後,拖延了三年的太子為質之事,終於成為定局。

楚太子橫和黃歇千里迢迢,進入咸陽。

太子橫看著車水馬龍的咸陽大街,不禁感歎:「真是沒想到,咸陽這麼快就恢復了繁華。」

黃歇輕歎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不以時存,不以人廢。」

一位路人走過,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們現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幾位秦國的公子就在這兒被砍了頭。砍完不到三天,這裡的集市就擺開了。」

太子橫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十幾位公子在這裡,被砍了頭?」

路人點頭:「是啊。」

太子橫道:「是秦國的太后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橫的臉色變得煞白,緊緊握住了黃歇的手。

黃歇見狀,忙安慰他:「太子不必驚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

當下兩人投了驛館,向宮中呈了文書,過了幾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隨從入宮相見。

黃歇和太子橫在繆辛的引導下,走在長長的官巷中,太子橫有些迷惘地看著長長的宮巷:「這就是秦國的王宮?」

黃歇見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宮中不可分神。」

太子橫回過神來,汗顏一笑道:「沒什麼,子歇,孤只是想到當初……」當初,楚宮之中,黃歇曾為了娶羋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當初一個孤弱無依的女子已經成為大秦太后,而自己呢,十幾年前已經是太子了,現如今依舊還是太子,十餘年來陷入困局,竟無一點變化。與之相比,實在汗顏。

黃歇知道他的心事,勸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國經歷這樣的大變,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遲,如晉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橫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說得是,是孤偏執了。」他面向遠處歎道:

「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與你共勉吧。」

黃歇聽得出太子橫的意思,卻搖頭道;「臣這一生,只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橫道:「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在宮人引導下,走過一個又一個甬道,兩人進了一聞宮殿。黃歇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黃葉飄落,忽然翹起在燕國山中時,羋月說過;「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銀杏樹,秋天到的時候,黃葉飄落……」心中一動,想到,莫非此處不是接見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兩人候在門外,聽見侍女稟道:「太后,楚國太子到了。」

便聽得裡面有個女聲,想是女御發話,道:「請進。」

兩人便依宮人所引,邁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她朝上行了禮,又聽得上面一個女聲道:「太子不必多札。請坐。」兩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橫居上,黃歇在他下首。

此時黃歇方能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秦國太后。

但見羋月端坐正中,嚴正大妝,表情嚴肅,兩邊侍從林立,威儀無比。他其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

卻不知羋月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對著妝台看了無數次自己的妝容,更了無數套衣服,換了無數套首飾。顏色淡的怕顯得寡淡,顏色艷的又怕顯得太過蓄意,顏色淺的怕顯得輕浮,顏色重的又怕顯得人老相。

直到黃歇進來的前一刻,她還在對鏡相照,甚至在聽到侍女傳喚的時候,心中都有些緊張,不敢開口傳召,及至見黃歇進來,看見黃歇恭敬行禮,心中極是想撲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禮。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才如坐針氈地看著太子橫與黃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亂,臉上卻越是嚴肅,雙目灼灼,只看得太子橫低下頭去,心亂如麻,努力想化解這可怕的氣氛,乾巴巴地笑了一聲道:「姑母——」

羋月這時候方察覺到房內居然還有一個礙事之人,當下沉了臉,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國為質,你我雖有親誼,也只能先敘國事。望你在秦國安分度日,不要出什麼差錯,免得壞了兩國情誼。」

太子橫有些僵住了,他沒有想到羋月的態度竟然會是如此生硬,終於強自鎮定下來道:「多謝太后提點,橫當恭謹自處,安分守已。」

羋月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

太子橫動了動嘴,卻不敢說什麼,下意識地地想打開這個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黃歇。

羋月想說什麼,看了太子橫一眼,又忍住了,轉頭吩咐道:「繆辛。」

繆辛連忙應聲:「奴才在。」

羋月道:「帶楚太子去見大王吧。」

繆辛應了一聲「是」,太子橫見狀站起來賠笑道:「如此,橫告辭了。」待要舉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黃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只道黃歇必會與自己同行。

黃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羋月已經開口道:「子歇留下,我還有一些關於夫子的事,要問子歇。」

太子橫恍悟,只差沒有給自己一耳光,慌忙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見太子橫慌忙出去,薜荔一個眼神,帶著眾侍女悄然退出,殿中只剩下羋月和黃歇兩人。

兩人四目相交,羋月看著黃歇的目光充滿貪婪和愛戀。

黃歇低聲喚道:「皎皎。」

羋月想笑,卻忽然落下淚來。黃歇這才發覺,此處顯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與自己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但都平鋪著茵席,並無高低之分。

此時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黃歇橫了橫心,站起來邁步走到羋月身邊,遞上手帕,輕聲道:「皎皎,別哭!」

羋月接過手帕蒙在臉上,甕聲甕氣道:「我沒哭,我只是喜極而泣。」她將帕子一摔,抱住黃歇的腰,哽咽道:「我終於盼到你來了。」

黃歇輕歎一聲,掙開羋月的雙手,坐了下來,將羋月抱入懷中,輕輕撫慰。

他只覺得胸口一片溫熱,似是她的淚水滲入了他的衣服,滲入了他的肌膚,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們正少年。

過了許久,羋月輕輕地說:「你不走了,對嗎?」

黃歇沉默片刻,看著羋月充滿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只是「嗯」了一聲。

房間內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良久,羋月咳嗽一聲,道:「這個院落,我住了十餘年,你要不要四處看看?」

黃歇點頭:「好。」

兩人攜手,出了房間,在廊下慢慢走著。黃歇仔細看去,方知自己剛才入的乃是西側之殿。

黃歇拉著羋月的手慢慢走到樹下,此時樹下已經設了茵席並案幾器皿飲食。黃歇拉著羋月一起坐下,抬頭看去,這一株銀杏樹幾乎籠罩了整個院子,不禁歎道:「這銀杏樹長得真好。」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嗯」了一聲。

黃歇道:「還記得屈子家裡有一棵橘樹,那時候,你我就這麼坐在樹下,你就喜歡纏著要我吹洞簫給你聽。」

羋月一聲輕笑:「我也想到過去了。子歇,你給我再吹一曲吧?」

黃歇問:「你要聽什麼?」

羋月低聲道:「《僄有梅》。」

黃歇心中一痛,這一曲《僄有梅》,似乎代表著他的愛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卻又轉眼逝去。這一次,他能夠再抓住他的愛情嗎?

他沒有再說話,只取下掛在腰間的玉簫,低聲吹起。

春風拂過樹梢,天地聞充滿了溫柔的旋律。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聽著聽著,競不知不覺睡著了。

簫聲仍然在繼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身上還蓋了被子,她腦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著前的事,慌亂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黃歇坐在一邊,這才鬆了一口氣。

黃歇柔聲道:「你醒了?」

羋月問他:「我睡著了?」

黃歇道:「嗯,睡得很香。」

羋月低頭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黃歇看了看銅壺道:「嗯,兩個多時辰了。」他入宮的時候,是剛剛隅中,如今卻是快接近晡時了。他甚至在看著羋月睡覺的時候,還由薜荔服侍著用了一頓點心。

羋月一怔:「這麼久。」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競有些腹中飢餓,她看著黃歇,怔怔出神。

黃歇見狀,不解地問:「怎麼了?」

羋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從回秦國開始,每次都睡不足一個時辰。」每天都這樣,睡到半夜,就會醒過來,然後睜著眼睛,無眠到天亮,吃多少藥,用多少安息香,都無濟於事。

黃歇手持玉簫,臉上有心疼和憐惜,他伸出手,緊緊抱住了羋月,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得門外文狸的聲音叫道:「大王!!」

羋月一怔,又聽得薜荔高聲叫道:「大王駕到!」

黃歇不由得鬆開手去,後退兩步,便見贏稷闖了進來,叫道:「母后!」

羋月臉一沉,喝道:「子稷,來此何事?」

贏稷看到羋月躺在榻上,臉色一沉,立刻警惕地看向黃歇,發現黃歇只是衣冠整齊地坐在旁邊,臉上的表情才輕鬆幾分。

羋月也看到了贏稷的表情,眉頭一皺。

贏稷瞧見母親神情,連忙賠笑道:「母后,楚太子已經在宮門外等了多時,詢問黃子何時能夠出宮,所以寡人過來替他看看。」

羋月知道他這話不盡不實,一個楚質子還能夠支使得動堂堂秦王親自為他跑腿不成?當下眉頭一皺,就要說話。

黃歇卻按了一下羋月的手,他看了贏稷一眼,知道他為何會此時來到,卻寬容地站起來向贏稷行了一禮:「既如此,臣也該告退。」

贏稷一直看著黃歇走出門去,臉上不禁露出勝利的微笑。

羋月喝道:「子稷!」

贏稷轉向羋月,咧嘴一笑,一臉無辜的模樣:「母后。」

羋月沉下臉來,問道:「你滿意了?」

贏稷連忙裝出一副天真撒嬌的樣子,賠笑道:「兒臣不明白母親在說什麼。」

羋月指了指外面:「不明白,就出去跪著。跪到你明白了再起來。」

贏稷耍賴道:「母親。」

羋月沉著臉道:「別讓我說第二回。」

贏稷氣哼哼地一跺腳:「跪就跪。」他站起來,鼓著氣拖了一隻錦墊出來,扔到常寧殿外的石路正中,自己跪了下去,卻還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此時已近黃昏,但見夕陽西下,天色迅速暗了下去。

薜荔服侍著羋月吃夕食,卻一直不安地看著外面。

羋月道:「你在看什麼?」

薜荔道:「太后,大王他還小……」

羋月道:「他不小了。」

薜荔不敢再說,羋月放下筷子,歎道:「如果還在燕國,他這樣撒嬌耍賴我會心疼他,遷就他。可他現在是秦王了,周圍虎狼環伺,他不能再指望會有人還繼續心疼他,遷就他。」

薜荔勸道:「可太后永遠都會是他的母親。」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戴上這頂王冠,就會擁有一顆帝王的心,然後無限膨脹,無人能夠限制。孩子只想以示弱留住母親,可帝王會想著唯我獨尊,他不僅會示弱,還會用心術去掌控別人,用暴力去碾殺別人。薜荔,曾經我輸了一切,而孟羋擁有一切,可她為什麼最後輸得這麼慘?就因為她失去了為母的本分,沒有用籠頭勒住王位上的野馬,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也差點葬送了秦國。我不能讓子稷的心也跟著膨脹,最終變成另一個武王蕩。」

薜荔心頭一驚,忙俯首道:「是奴婢淺薄了,太后說得是。」

贏稷自然知道,自己這般闖入母親的寢官,實是觸了她的逆鱗,他本以為跪一下做做樣子便罷,誰知道等到夜幕降臨,夕食上來,母親居然還沒有叫他起來。

月亮升上來的時候,贏稷已經跪得垂頭喪氣,他摸摸肚子,又挪挪膝蓋。

卻看到月色下,一雙銀緞鞋履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抬頭,看到母親站在他的面前。

羋月的臉色看不出喜怒來:「知道錯了嗎?」

贏稷委屈地扁扁嘴:「母親……」

羋月站住不動。

贏稷連忙點頭:「母親……我錯了。」

羋月蹲下身子,看著贏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術和手段,別用在母親身上。」

贏稷連連點頭。

羋月又道:「更別用在比你聰明的人身上。」

贏稷頓時變成了苦瓜臉:「是。兒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此時,黃歇已經出宮,回到驛館。

但見太子橫像驚弓之鳥,惶恐不安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停地念叨著:「子歇怎麼還沒有回來?怎麼還沒回來?」黃歇走進來時,他一下就跳了起來,抓住了黃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來了。」

黃歇見狀也甚是驚異:「太子,你怎麼了?」

太子橫神情驚恐地看了看他身後,語無倫次地說:「哦,子歇,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黃歇一怔,上前問:「太子,出了什麼事,你今天遇上什麼了?」

太子橫欲言又止:「我、我….」

黃歇見狀,忙問:「可是秦王對你無禮?」

太子橫連忙搖頭。

黃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麼事?」

太子橫—把抓住黃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

黃歇越發疑惑起來,追問:「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

太子橫的臉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問你,你可知道秦國太后,她的生

母姓什麼?」

黃歇不解,但還是實話實說了:「姓向。」

太子橫跌坐下來道:「果然是姓向。」

黃歇不解,問道:「怎麼了?」

太子橫忽然抓住黃歇的手,驚慌道:「你說,我會死在秦國嗎?」

黃歇詫異:「太子為什麼這麼說?」

太子橫欲言又止:「沒什麼。」他忽然放開黃歇的手,有些慌亂地說:「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說著就向左邊的套間走去。

黃歇叫住了太子橫:「太子——」

太子橫卻沒有停步,反而快走幾步,推開門。黃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門上,肅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

太子橫本能地說:「不,我不知道。」

黃歇嚴肅地說:「太子在楚國已經是危機四伏,若是在秦國會有什麼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說出來,我如何能夠幫助太子?」

太子橫退後幾步,搖頭:「不,我不能說。」

黃歇起了疑心,詐他一句道:「難道向氏夫人的死,與南後有關?」

太子橫馬上回答道:「與我母后無關。」

黃歇道:「那是與大王有關?」

太子橫驚恐地看著黃歇。黃歇本是詐他,一時競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當真……與大王有關?」

太子橫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黃歇坐在他的對面,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勵道:「太子知道什麼?」

太子橫有些語無倫次:「我原也沒想到,今日出宮的時候,在宮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說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對我如此冷酷,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卻原來他今天出宮之時,在宮巷中遇上兩人。他人秦為質,本就是持著多結善緣以得保全的心態,見兩人氣派華貴眾人奉承,但話語中卻帶著楚音,便有心結交,忙問身邊的宮人:「這兩位貴人是誰?」

那官人詫異地看看他,道:「這位便是太后的弟弟公子戎,應該是太子您的叔父吧!」

太子橫汗顏,他在宮中,除卻每年廟祭大典之時,確實不曾與這些名義上的叔父見面,而那些時候也通常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過了,飲宴時又不在一處,自然也是不太認識。

當下也只得厚了臉皮上前請安。羋戎倒還認得他,表情卻是極為古怪,只淡淡地與他敘過禮以後,又介紹了自己身邊的人,說:「這是我舅父向子,諱壽。」

太子橫也只得見過禮,亦覺得向壽與羋戍一樣,神情有些不對,當下只是詫異,回到驛館,便叫來了心腹之人,打聽羋戎等人的事,以便將來更好地與這兩人結交。不想這心腹卻是南後當年留下的寺人,知曉一些宮廷秘聞。

卻原來當年楚威王駕崩之後,向氏忽然被逐出宮去,便是因為楚王槐調戲向氏,楚威後震怒,將向氏嫁與賤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後豈有不知之理?打聽此事的,便是這個寺人。

後來太子槐又為黃歇向羋月求親之事,請南後相助。南後甚是心細,既然準備將黃歇收為太子之用,自然要將羋月身世調查清楚,當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淪落市井,已經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為楚王槐凋戲所致,去調查此事的,還是這個寺人。這名寺人見太子橫追問,自然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他。

黃歇一怔,想了想還是安慰道:「如今楚國爭儲甚烈,而鄭袖夫人在秦楚聯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蘭還將要娶秦國公主。她是一國之主,自然要以國事為先,不好對太子過於親近。」

太子橫道:「當真不是因為她怨恨父王嗎?」

黃歇一怔,回想起黃棘會盟,他在行宮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長劍,滿臉殺氣。魏冉被繆辛勸走之後,他又聽到充滿殺氣的秦箏之聲…

黃歇心中一凜,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太子橫搖了搖頭道:「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卻不欲將那寺人所說之事說出,只託言道:「只是聽我母后當年無意中說起過,她說先王當年有個寵妃姓向,被威後扔到宮外配了人,後來淪落市井,便窮死了。」

黃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羋月後來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養了魏冉,如此說來,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只是楚王槐與楚威後作惡,若是羋月遷怒到太子橫身上,卻也未必,他當下安慰道:「想來她身為一國之主,不至於為了此事遷怒於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箏之聲,心中仍然隱隱不安,暗忖羋月雖然不會遷怒於太子橫,但對寸楚王槐卻未必不存殺心。

太子橫不安道:「子歇,你說她知道嗎?」

黃歇喃哺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

太子橫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只怕我沒有辦法活著離開秦國。」他看向黃歇道:「子歇,此事我只告訴你一人,你千萬不可告訴她。」

黃歇沒有說話。

太子橫急了,拉住黃歇道:「你若是告訴了她,只怕秦楚之間就要刀兵相見了……」

黃歇握緊了雙拳,可是此事,他又怎麼能夠瞞著她呢?

卻聽太子橫急道:「子歇,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我們楚國。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們楚國的命運,都在你的手中了。」見黃歇猶豫不決,心中矛盾,頓時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

黃歇大驚,拉起太子橫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

太子橫急道:「子歇,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應該想辦法盡快離開才是。」

黃歇面現猶豫。

太子橫道:「子歇,我知道你對她有情,捨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國太后,已經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來,世人會怎麼看你?你本是國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個國家,都可以大展拳腳,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萬世留名。」

黃歇歎道:「黃歇至今一無所成,何談笑傲王侯?」

太子橫道:「因為你太重情,所以才會為情所縛。為了她你遠走天涯,為了屈子,為了我,你又困守楚國。可是子歇,離我們指點江山的日子不會太遠了,父王年事已高……」

黃歇聽他說到這裡,忙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太子,噤聲!」

太子橫殷切地看著黃歇:「子歇一」

黃歇痛苦地扭過頭去。

一支箭飛去,正射中靶心,緊接著,一支,又一支。

十支箭,八支中靶,內侍豎漆已經把手掌都拍紅了:「大王,中了,又中了!」

如今秦王贏稷每日除學習政務以外,也會抽出時間來學習武藝,這日他便在練武場中練習射箭。聽著豎漆的奉承,贏稷卻忽然把弓箭往下—擲,煩躁道:「區區兩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麼樣?真正到了戰場,連個人都射不死,只夠撓癢癢的。若論武力,我非但不能與武王蕩相比,比那個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

豎漆知道他說的是義渠王,這種事他可不敢摻和進來,只奉承道:「他就算再強,也只有大王傷他的份兒,他可傷不到大王。」

贏稷「哼」了一聲。上次他傷了義渠王,反而讓母后每天都繞著義渠王呵護備至,他這虧吃得才叫大呢。豎漆見他不悅,嚇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為他拭汗擦手。

贏稷忽然問:「你說,母后是喜歡黃歇多一些,還是喜歡那個野人多一些?」

豎漆的臉色都變了:「大王,噤聲。」

贏稷哼了一聲,道:「怕什麼,難道我不說,這件事就可以當它不存在嗎?哼,不管是誰,都休想從我手中搶走母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齒,臉上是說不出的陰鬱之色。

贏稷自然不知道,他還要面對比他母后喜歡上一個男人更大的麻煩。

而羋月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怔住了,只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太醫令,半晌說不出話來。

太醫令見狀,早已嚇得雙股戰戰,卻強作鎮定,硬著頭皮道:「太后身體強健,臣給太后開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只要好好休息,日常飲食上注意一二便是。」

薜荔見羋月已經失神,當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個眼色,文狸會意,便出去與那太醫令囑咐幾句,不讓他洩露消息。

此時羋月宮中侍女,依舊取名為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以薛荔、文狸為首。侍女石蘭捧了書簡進來,呈上道:「太后,公子歇的信。」

薜荔接過,拆開,再呈給羋月,羋月就著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

「子歇要見我?」

薜荔一驚:「現在?」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現在又怎麼了?」

薜荔嚇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現在……」

羋月想起方才太醫之言,不禁歎息道:「可是,子歇他……」

薜荔也不禁輕歎:「您跟公子本來就應該是一對……」

羋月悵然:「是啊,我與他,一直都是這麼陰差陽錯。本以為這次重逢可以……」

薜荔道:「可沒想到又出了這件事——」

羋月將書簡—拍道:「多嘴。」

薜荔連忙跪下請罪:「奴婢該死。」

羋月長歎一聲:「起來吧,給我梳妝。」

薜荔連忙歡喜地站起來:「太后要梳什麼妝?奴婢給您梳一個最漂亮的髮髻。」

羋月沉默片刻方道:「給我梳一個以前在楚國的時候,我常打扮的髮式吧。」

薜荔服侍著羋月更衣,一如昔日羋月在楚宮之時的模樣。

打扮完畢,羋月站在鏡子前,競有一絲的恍惚,朦朧間,似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和黃歇攜手而立。羋月定睛看去,發現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確,她如今的裝扮,一如當初在楚宮,還是那樣的頭髮、那樣的衣服,可是在鏡子中照過來,卻有一種違和的感覺,歷盡滄桑以後,過去的青蔥歲月,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羋月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於說了聲:「更衣吧。」過去只能留在過去了,楚國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她終於還是換了一個素日常服的妝容。如今的她,越來越像一個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適合。

黃歇入宮,一直被引到了秦宮後山下,但見羋月一身素衣,已經等在那兒了。

羋月手一伸,道:「子歇,可願與我一起爬山?」

黃歇點頭。兩人沿山道走著,落葉翩然而下,灑落一身。

今日來見羋月,終究還是為著心頭之事,走了一段路,黃歇便假作無意地問道:「我才到咸陽,聽說太子昨日見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們可還好?若有空,我也想見見他們。」

羋月笑道:「很好,聽說是你把他們找回來的,子歇,我謝謝你,讓我一家得以團聚。」說著,她站住,鄭重地向黃歇行了一禮。

黃歇忙扶住羋月,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羋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間,本不必客氣的。」

黃歇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轉過頭去:「你們親人十幾年不見,如今見面,一定會有許多話要說吧!」

羋月握著黃歇的手:「子歇,其實,在我們的眼中,你也是我們的親人。」

黃歇沉默片劾,試探地問:「你昨日對太子橫太過冷淡,他回去之後惶惶不安。皎皎,他,也應該算你的親人吧。」

羋月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黃歇心一沉,問:「皎皎,在你眼中,不視他為親人嗎?」

羋月輕笑,漫不在意道:「若這樣也算的話,那我的親人未免太多了,連那威後和姝、茵都算我的親人了。」她反問黃歇:「可她們能算嗎?」

黃歇沒有回應,卻試探地問了一聲:「那大王呢?」

羋月忽然沉默了。黃歇能夠感覺到,週遭的空氣一下子都變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他能夠感覺到羋月整個人在聽到楚王槐的名字時,態度比說到楚威後和羋妹、羋茵都還要惡劣得多。說到這三人的時候,她還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在聽到楚王槐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無溫度。

黃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對羋月的評價,真是恨不得把這蠢貨的眼珠子都挖出來。這個蠢貨居然會相信羋月把楚國當成倚仗,甚至讓楚王槐和他周圍的人都相信了這一點。

沉默良久,他問道:「看來,靳尚看錯你了,你從來不曾把楚國視為倚仗吧?」

羋月輕笑一聲:「難道你也相信那個蠢貨?」不待黃歇回答,她自己先說了,「沒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願意張開羽翼,去庇護我願意庇護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

黃歇道:「不包括太子橫?」

羋月道:「是。」

黃歇道:「你對楚國呢?」

羋月道:「我們是利益交換,秦楚為聯盟和聯姻的關係,在目前的這個階段,我們共同對抗韓趙魏齊四國。」

黃歇道:「你會遵守盟約嗎?」

羋月忽然抬頭看著黃歇,問:「你今天為什麼這麼奇怪?只有一夜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態度如此大變?」

黃歇一驚,掩飾道:「沒什麼。」

羋月問:「子歇,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黃歇猶豫片刻,忽然反問:「那麼,你有嗎?」

羋月沉默了,半晌道:「有。」

黃歇欲伸手去撫她的肩頭,不知為何,空氣中有一種讓他不安的氣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羋月看著黃歇,輕歎道:「子歇,有些事,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總有一天,我會全部告訴你的。」

黃歇問:「要多久?」

羋月道:「不會太久了。」

羋月忽然拉住了黃歇的手,這時候他們已經攀到山頂了。

羋月指著前面道:「你來看。」此時他們站在後山頂上,迎風而立,秦宮和整個咸陽城一覽無餘。羋月看著黃歇,柔聲道:「子歇,你看這江山,多美。你若願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這朝夕,共看這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