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抉擇難

黃歇看著羋月,欲言又止,羋月已經察覺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問:「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忽然有些想退縮,說:「沒什麼。」

羋月卻感覺到了:「不對。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猶豫遲疑過。你,不願意留下來嗎?」

黃歇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國的太后,我與你之間……」

羋月專橫地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天底下還有誰能夠再阻擋我們在一起嗎?」

黃歇看著羋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羋月道:「知道什麼?」

黃歇輕歎一聲,試探著說:「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著楚國質子來的。」

羋月不屑道:「楚國還能給你什麼?楚國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陽專橫昏聵,鄭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橫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國也不能有所作為。不如留下來吧。甘茂已經罷相,我讓你做右相如何?」

黃歇問:「那太子橫呢,你打算如何處置?」

羋月漫不經心地說:「那就連太子橫也一起留下,他現在就算回到楚國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為楚王……」

黃歇猛地抬頭.他從羋月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了什麼:「這麼說,你要謀楚王之位?」

羋月表情一僵,一陣沉默之後,忽然哈哈一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諸侯謀他國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遠的說,秦穆公曾助晉文公登基;就近的說,趙王雍助燕王職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樁好買賣。」

黃歇看著羋月,長歎一聲:「但願你心中念著的,真的只是一樁買賣!」

羋月笑問:「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看著羋月,似乎要看進她心底去:「皎皎,你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事,現在不能告訴我?」

羋月看向黃歇:「那麼,你不能告訴我的,會是同一件事嗎?」

黃歇沒有說話,忽然緊緊抱住羋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羋月伏在黃歇的懷中,輕聲問:「子歇,你知道了什麼,你知道什麼?」

黃歇忽然放開羋月,轉頭道:「不,我不知道。」

羋月看著黃歇:「你是真不知道嗎?」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兩人立於山巔,良久不再言語。

羋月看著黃歇.他的容顏在這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她問:「子歇,你憔悴了,為什麼?」

黃歇輕歎:「相見不能相近,是一種煎熬。」

羋月道:「既然相見,為何不能相近,為何徒自煎熬?」

黃歇長歎一聲:「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是隔了太多的障礙。」

羋月道:「不過是一道門而已,你推開就可以進來。」

黃歇道:「心中的門,推不開。」

羋月道:「是你不願意推開吧。」

黃歇道:「是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事情。」

羋月道:「是你的心中擱著太多不必要、與你無關的事。把這些放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

黃歇道:「怎麼會無關呢?我的根在楚國,若是拔了我的根,種到別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頌》裡說的一樣,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會變了味道。」

羋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況於人。」

黃歇道:「你變了嗎?」

羋月道:「我,我自然是變了。」

黃歇道:「變得多疑,變得不能信任別人了,對嗎?」

羋月忽然惱了,轉身欲走,黃歇連忙拉住她:「你別生氣。」

羋月看著黃歇:「你這算什麼,你指責我多疑,指責我不信任你嗎?那我問你,你向我隱瞞了什麼?」

黃歇一怔,苦笑:「你看出來了。」

羋月道:「你若不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猜到我的心事。」

兩人又沉默了。

山間遠遠地傳來兩聲杜鵑鳥的嗚叫。

羋月打破沉默:「子歇,這是什麼鳥在叫?」

黃歇道:「我當日經由巴蜀,也聽到這種鳥的叫聲,不過那是春天的時候。蜀人說,這是他們蜀國很久以前的一個王,叫杜宇。他死後就化為這種鳥,每年春天到處可以聽到他的叫聲,意思是:「不歸。不歸。」

羋月問:「不歸?這是什麼意恩?」

黃歇道:「人說杜宇外出不歸而亡,所以死後一直在問:『不歸?不歸?』他為何不歸,是真不歸,還是假不歸,是歸不得,還是有怨不想歸?」

羋月聽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開口:「我也一直在想念著楚國的山山水水,想著我們楚國為什麼每次的強盛都不能持久,為什麼雖然統治了這麼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著只要楚國多打幾次勝仗就有權臣作亂,想著楚國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為什麼百姓仍然困苦,為什麼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國家攻打,只能被動防衛……」

黃歇怔怔地看著羋月,他沒有想到,她竟是想過這些的,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變了。」

羋月道:「變得怎麼樣了?」

黃歇道:「你變得讓我陌生,讓我害怕。」

羋月—攤手,無奈道:「那我能怎麼辦呢,難道我能變回來嗎?」

黃歇輕歎:「是,變不回來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羋月道:「我曾經深恨在楚宮的那段日子,只覺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離。可如今回想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日子,也是在那兒度過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那段時光裡……」

黃歇感慨萬分:「是啊,如果能夠回去多好。」

羋月道:「不歸?不歸否?不如歸去?不能歸去?這鳥叫了幾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淒婉,他也是一個失敗的君王。我寧願一個人立在這山巔,也不會變成一隻無枝可棲的笨鳥。」

黃歇看著羋月,一時竟無言以對。

許久,天色漸暗,兩人在這山巔站了許久,說了許多的話,可是兩顆本來已經漸近的心,卻又不知不覺地遠了。

黃歇回到驛館,滿心悵惘。

秋夜的庭院,草叢中有蟲嗚之聲。黃歇所住的居間,燭光自紗窗透出。

黃歇撫琴的身影投在紗窗上,激昂的琴聲迴響在庭院中。

太子橫推窗,望著黃歇的身影,聽著那琴聲,竟是不敢出門,只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來,竟是已經太陽高昇了。

侍從匆忙跑進來,報道:「太子,不好了,義、義渠君來了!」

太子橫怔了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問道:「義渠君,什麼義渠君?」

那侍從急了,在他耳邊低聲將義渠王與秦太后的關係說了,又道:「那戎狄蠻夷之人,不識禮數.他必是聽說了公子歇與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門來了。」

太子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當真豈有此理,當真是蠻夷之人,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

那侍從催道:「太子,速作決斷,那蠻夷之人不講理,此事還須太子出面去擋他—擋,否則的話,豈不教公子歇跟著他一起丟臉?況且他手下眾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魚之殃。」

太子橫急出一頭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卻已經遲了。

卻是義渠王在與獫狁征戰的時候,聽說黃歇到了咸陽,與太后要重敘舊情之事,當下丟下戰場給虎威,自己率著一隊親兵疾馳回了咸陽,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時間便直奔黃歇所住的驛館,揪住驛丞便問:「黃歇在哪兒?」

驛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後院,義渠王當即走到後院去,卻見院中無人,房間又都閉著,不曉得哪間才是黃歇的,當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聲道:

「黃歇,你給我出來!」

卻聽得一聲歎息,但見黃歌一身白衣,手執玉簫.撇開簾子走出來,慢慢步下台階,微一拱手道:「義渠君。」

庭院的紅葉飛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顯得他恍如玉樹臨風。

義渠王看著黃歇.更覺得妒意中饒,喝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滾回你的楚國去,這裡不需要你。」

黃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國質子的隨從,奉王命入秦,保護質子。」

義渠王指著他,喝道:「那就讓楚王換一個隨從,你離開秦國。」

黃歇眉頭一挑:「為什麼?」

義渠王道:「我不喜歡你。」

黃歇道:「秦楚交質,與義渠何干?」

義渠王一時語塞:「你——」他自知說不出理由來,索性拔刀指著黃歇,「上次在武關外與你交過手,可惜沒打個痛快,今日我們索性再來比一場。

你若贏了,我便離開咸陽,我若贏了,你便離開咸陽,如何?」

黃歇搖頭:「我不比。」

義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嗎?」

黃歇道:「這裡是咸陽,誰走誰留,不是我們說了算。」

義渠王道:「那誰說了算?」

卻聽得一個聲音道:「我說了算。」

義渠王回頭,見羋月帶著隨從,已經走了進來。

義渠王怔住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羋月反問:「你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義渠王尷尬地咳嗽一聲:「我,我只是來看看故人。」

羋月見他如此,輕歎一聲,道:「我還有些事要與你商議。走吧。」她說完,轉身向外行去。

義渠王連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門邊,還勝利地向黃歇飛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黃歇撫著玉簫,苦笑站立。眼見著羋月與義渠王雙雙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羨慕義渠王,可以這樣公然地將自己的愛與恨說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護衛,去搶奪。

羋月也不理義渠王,逕直上了馬車,回到宮中,義渠王便也忙跟著她回了常寧殿,卻見羋月一言不發,回到殿後,便坐在素日處理公文的地方,專心地看起竹簡來。

義渠王在她的身旁繞來繞去,一臉猶豫想找話題的樣子。

羋月放下竹簡,歎息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義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羋月道:「沒有。」

義渠王頓時有了底氣,提高了聲音:「可我生氣了。」

羋月道:「你生什麼氣?」

義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著几案,用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她:「你到底喜歡我,還是喜歡他?」

羋月笑了笑:「你說呢?」

義渠王卻是越說越生氣:「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陽,你為他精心打扮,你陪著他遊湖遊山,甚至就在這樹下,你還和他,你還和他……」

羋月道:「我還在他的懷中睡著了,是吧。」

義渠王一怒砸在几案上:「我要與他決鬥!」

羋月眉毛—挑:「哦,你還要決鬥?」

義渠王道:「不錯,我們男人的戰爭,你是阻擋不了的。」

羋月放下竹筒,歎氣道:「我不想阻擋你,我懷孕了,想清靜些,你別在我面前講打打殺殺的事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你懷孕了又怎麼樣……」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轉過身來,看著羋月,「你,你說什麼?你懷、懷孕了一」

羋月輕撫著小腹,點點頭。

義渠王驚喜交加,衝到羋月身邊,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羋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還有誰?」

義渠王忽然將羋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躍道:「哈哈哈,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羋月氣得捶他的胸口:「你這渾蛋,把我放下來,我都被你轉暈了!」

薜荔、文狸等也嚇得忙搶上來道:「義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醫說過,太后要靜養。」

義渠王嘿嘿笑著,把羋月輕輕放下,伏在她的身邊,一會兒去摸她的肚子,一會兒傻笑連連,滿天酸風醋雨,頓時消於無形。

羋月懷孕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驛館,黃歇聽到消息,怔在當場:「她懷孕了?」

消息是羋戎帶來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黃歇,歎道:「唉,你說,這是怎麼說的呢!這孩子真不應該來。」

黃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噴出,羋戎大驚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一一」

黃歇搖搖手,苦笑道:「我沒事。」

羋戎頓時後悔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應該告訴你——」

黃歇搖頭道:「不,是我無能。比起義渠王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確已經不適合在她身邊了。」

羋戎道:「你怎麼這麼說呢,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對我阿姊的好。」

黃歇道:「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夠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羋戎走後,黃歇看著窗外,捂著心口,只能苦笑。

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剽有梅,頃筐暨之!求我庶士,迫其謂之!

其實七分時,他錯過了;三分時,他也錯過了;頃筐壁之時,他又沒有抓到機會。人生際遇至此,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羋月懷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訴贏稷的,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這件事。

贏稷頓時跳了起來,膝蓋頂上書案,書案傾斜,上面的竹簡嘩啦啦地倒下來,他也顧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問道:「你說什麼?懷孕?」

唐棣嚇得摀住贏稷的嘴:「大王,輕聲,此事可不能張揚。」

贏稷已經跳了起來,四處去尋劍:「是那義渠野人的,還是那個黃歇的?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們……」

唐棣見贏稷牙咬得咯咯作響,嚇得連忙按住他,撫著他的胸口讓他平心靜氣,勸道:「大王,休要動怒,冷靜,冷靜。太后都已經懷上了,您這時候便是殺了他們,又有何用啊。」

贏稷一把甩開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連忙拉住贏稷:「您別去,上次就為黃歇的事,母后還罰過您,您千萬別去。」

贏稷怒吼:「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母后她、她為別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勸道:「這事兒,您不能是第一個去的。母后畢竟是母后,還是得、還是得讓別人去。」

贏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麼可以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不行,絕對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讓母后聽您的嗎?」

贏稷被她這一句說中,狂怒的情緒平靜下來,轉頭問她道:「那你說,寡人應該怎麼辦?」

唐棣輕聲勸道:「大王,您是秦國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為您分憂啊?您可千萬別自己衝動,傷了您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贏稷坐下,終於緩緩點頭:「不錯,你說得對。」又轉頭問唐棣,「依你說,要當如何?」

唐棣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一番話,贏稷握住了唐棣的手,歎道:「關鍵時候,還是愛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臉一紅:「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讓大王避免與太后失和。」

最終,還是由唐棣將這個消息帶給了唐姑梁。如今能夠勸阻羋月的,便只有樗裡疾這位宗室王叔了。

樗裡疾聞訊大驚:「她當真懷孕了?」

唐姑梁歎氣:「千真萬確,昨日剛由太醫令診斷出來。」

樗裡疾頓足:「這、這到底是哪個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別管是哪個的了,難道你還打算讓她生下來嗎?」

樗裡疾也醒悟了,道:「豈有此理!絕不可以。」

唐姑梁低聲道:「大王年紀尚小,說的話太后聽不進去,只怕還得您出面啊!」

樗裡疾便叫道:「來人,備輦,我要進宮。」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傳與太后時,聽說庸芮大夫已經早他一步來了。

卻是庸芮也聞此訊息,卻不知是從何得知,忙來問羋月。

羋月看著庸芮:「這麼說,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滿朝文武都知道了。」

羋月道:「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庸芮道:「臣不知道。」

羋月道:「你認為我應該把孩子生下來嗎?」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親,您要保這個孩子,誰也擋不住您啊。」

羋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這個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羋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幫我……」

正說著,南箕匆匆進來稟報:「太后,樗裡子求見。」

羋月揮了揮手:「你告訴樗裡子,三日後早朝再見。」

南箕一怔,又不敢違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請樗裡子一起相商?」

羋月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以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說著對庸芮悄悄說了一番話,庸芮的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已經不能言語了。

羋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應一聲啊!此事,你能不能辦到?」

庸芮接著頭,萬分頭痛地應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書。」

羋月道:「都拜託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來有沒有能說得通的例子。」

羋月道:「我就知道,滿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第一個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寧可太后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想到臣。」

羋月臉一紅,啐道:「這種事情,同你有什麼相干?」

庸芮發現口誤,臉也紅了,長揖道:「臣一時錯亂,請太后恕罪。」

羋月道:「若用到你時,你可別再給我錯亂了。」

庸芮道:「是。」

當下庸芮匆匆而去,樗裡疾聽了南箕回報,急得跺腳道:「三日後早朝就來不及了,如今已經是滿城風雨了。若不處理好,只怕到時群臣能把咸陽殿給掀翻了。」

羋月聽了南箕回報,卻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訴他,咸陽殿,翻不了!」

樗裡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飛報到了贏稷耳中。

大朝會前一夜,夜已深了,贏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來走去,豎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來問……」

贏稷暴躁道:「叫她滾。」

豎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溫言勸道:「大王,母后既這麼說,必是有了應對之策,大王不必著急。」

贏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會,若是群臣鬧騰起來怎麼辦?怎麼辦?到時候母后如何下台,寡人如何下台?」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對樗裡子說這樣的話,那必然是沒有關係的。」

贏稷道:「寡人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這麼快知道消息。是誰把消息走漏了?是誰?是誰?」

不管贏稷願不願意,大朝會仍然如期召開了。

清晨,咸陽殿外,文武大臣已經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得起勁。

寒泉子暖昧地對樂池道:「樂大夫,那件事,你聽說了沒有?」

大夫樂池低咳兩聲道:「輕聲,輕聲。」

大夫冷向不屑道:「輕什麼聲啊,這事兒還有誰不知道。」

大夫管淺也不悅道:「唉,這種事,真說不出口啊。」

庸芮帶著微笑,和每個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態輕鬆,與眾人的劍拔弩張之勢大不一樣。

到殿上鐘磬之聲響起時,大臣們頓時嚴肅起來,整冠理帶,捧著朝笏按照順序魚貫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兩列,彼此交換眼神,堅定信心,一個個昂首挺胸,等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便聽繆辛報道:「太后駕到。」

整個大殿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羋月走到殿中,掃視了周圍一圈,她的目光到處,如風行草僵,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

羋月拂袖,優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參見太后。」

羋月道:「罷了。」

群臣起身,頭不敢抬。

羋月道:「聽說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熱鬧,諸位卿大夫都在議論紛紛,不知道可否告訴朕,你們在議論什麼?」

群臣唯唯。原來在殿前人人都說得極是起勁,似是羋月一上朝,眾人便都要群起相勸,務必要讓她打消原意,維護大秦王室的體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眾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別人先站出來開口,自己好跟進,竟是誰也不肯做這個出頭鳥。

樗裡疾沉著臉,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個大夫開口,形成眾臣紛議的局面以後,他才好一言定鼎,總不好他自己先站出來進言。可是眼看眾人都是巴望別人出頭,推諉異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壓軸,此時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張口欲言。

卻聽羋月先開口道:「哦,你們沒有事可以告訴朕嗎?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訴諸位卿大夫。」

群臣抬頭,詫異地看著羋月。

樗裡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羋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臉上充滿了為人母的快樂安詳和心滿意足:「朕有一件喜訊要告訴諸卿,朕有喜了。」

群臣嘩然,誰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當看所有人的面,宣佈自己懷孕的消息。

樗裡疾臉色漲得通紅,上前一步大聲道:「敢問太后,喜從何來?」

羋月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樗裡疾,彷彿他說了傻話:「朕是大秦太后,懷了贏氏之後,不是大喜嗎?」

樗裡疾想不到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氣結。

唐姑梁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問道:「太后此育,實在是,實在是……難道先王還能……」

羋月坦然點頭道:「唐卿真是聰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夢見先王,先王傷贏氏人丁單薄,大王孤單缺少臂膀,故與朕入夢,孕育子嗣。諸卿,不為先王賀,為朕賀嗎?」見群臣面面相覷,一時競無言以對,她微笑著站起來,道:「看來各位竟是高興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見羋月站起來,逕直轉身向後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應過來,蜂擁上前試圖阻擋:「太后,太后請留步!」

庸芮卻上前一步,擋住群臣道:「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請聽我一言,聽我一言。」

群臣眼睜睜地看著羋月遠去,將一腔怒火都發到庸芮身上。

樗裡疾怒道:「哼,庸芮,你擋著我們意欲何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麼?」

樗裡疾道:「你說呢?」

庸芮一攤手:「各位爭執了半天,無非就是想要太后給一個交代,如今太后已經給了交代,各位還想要問什麼?」

樗裡疾氣得整個人都抖了,怒道:「哼,這算是交代嗎?先王托夢,太后有娠,直是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兒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麼樣的交代?」

樗裡疾道:「大秦贏氏王家血脈,豈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麼做?是要逼著一個母親殺死自己的孩子嗎?」

群臣語塞,眼神中表露他們的確有這樣的渴望,但卻是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庸芮進逼一步道:「誰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裡疾站住不動外,群臣都膽怯地退了一步,管淺低聲嘟噥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贏氏血脈啊。」

庸芮道:「既然誰也沒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這孩子生下以後應該姓什麼?姓義渠王的姓嗎?他成年以後,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這封地歸誰,歸義渠?」

管淺連忙搖頭:「不行,大秦將士辛苦得來的疆土,豈能屬於義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贏了。」

管淺氣道:「這,斷斷不可。我等身為大秦之臣,若是坐視王家血統淆亂,何以對先王,何以對列國,何以對後人?」

庸芮道:「列國,列國難道就沒有先例嗎?」

管淺道:「胡說,哪來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風上的圖騰,問道:「各位,這是什麼?」

這圖騰眾人自然都識得,這是大秦的圖騰玄鳥。

唐姑粱哼了一聲:「這是玄鳥。」

庸芮笑問:「為何要畫玄鳥?」

唐姑梁忽然意識到一事,當即不言,卻有人還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鳥、降而生商』,祖妣女因玄鳥感孕我大秦先祖大業,這還不懂嗎?」

唐姑粱恨不得將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視了一圈卻未發現此人是誰,已經心知不妙,果然聽得庸芮拊掌笑道:「這樣啊,『天生玄鳥,降而生商』,昔年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段商之始祖契,敢問,父在哪裡?祖妣女惰亦是因玄鳥感孕秦人先祖大業,敢問大業之父又是誰?姜螈踩巨人足跡而生周人始祖棄,則棄之父又是誰?」

樗裡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遠古傳說,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輕鬆地道:「好,始祖們太遠,那就說說今人。當今列國,最強者七國,七國之中,國家能與我秦國相當的,還有齊國,對否?」

樗裡疾已經有些暈了,下意識地點頭。

管淺已經明白。扭頭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裡疾忽然明白過來,渾身-顫,目光銳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說了。」

庸芮衝著樗裡疾苦笑一聲:「樗裡子,今天必須把話說開了啊。」

樗裡疾長歎一聲,拂袖而去。

眾人看看樗裡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著站在那兒的庸芮,一時競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卻多了一句嘴問道:「齊國又如何?」

庸芮道:「齊國原是姜子牙的封地,齊國國君原是代代姓姜,但如今卻為田氏所代,為何?田氏原為齊國之臣,雖然謀得權力,無奈族中人丁單薄,空有野心沒有親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個辦法,他廣納美姬,大招賓客,令賓客舍人出入後官而不禁,幾年之間,就生了七十多個兒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興,至田襄子時,取代姜氏而為齊國之王。此為榮焉?恥焉?」

群臣此時已經無言以對了,卻聽得庸芮道:「諸位,太后生子,當為贏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艱難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請吧。」

群臣垂頭喪氣,竟是不能再發一言,頓時潰散,三三兩兩轉身出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