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骨肉情

這日早朝羋月根本沒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饒是贏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終於來了,可是聽到消息的這一刻,贏稷再度憤怒地掀翻了案幾。

豎漆慇勤地勸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傷了腳。」

贏稷氣得轉頭踢了豎漆一下,斥道:「連你也要來氣我?」

豎漆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誰敢給大王氣受,小的就算拚死也要為大王出這口氣。」

贏稷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氣得連踢他都嫌浪費力氣,怒道:「你們……你們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們的時候,沒有一個有用的。哼,滿朝文武,袞袞諸公,就這麼屈服了,竟沒有一個敢再去質問的?寡人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豎漆見贏稷咆哮,也是無奈。他何嘗不知道贏稷為什麼發脾氣,想要得到什麼,可如今這宮中朝上,都是太后說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別人的,哪有別人拗了太后的。

他這個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諢、取笑逗樂,當個出氣筒,轉移君王的怒氣罷了,還能有什麼辦法。當下只得努力賠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贏稷抓起几案上的竹筒扔了過去,氣得發抖:「事已至此,什麼事已至此!只要一天還沒有生下來,我就不可能放棄。」

豎漆討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話,奴才萬死不辭。」

「屁,」贏稷罵道,「你除了會說這句廢話,還有什麼用。」

豎漆苦笑:「大王,您說叫奴才做什麼,奴才便做什麼。」

贏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畢竟這個奴才是自己幼時的玩伴,雖然沒用,但終究還是捨不得讓他一條小命就這麼玩完,氣得抓了一把劍,拔出來就要去找義渠王算賬。

豎漆嚇得心驚膽戰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勸。贏稷鬧騰了一頓,自己倒冷靜下來,又將劍放了回去,道:「不,我現在不能跟義渠王翻臉,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亂陣腳。我若是鬧得凶了,母后就會把我當成小孩子,義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入主秦宮了。我是秦王,這裡是我的王宮,我才是這裡的主人,我要像個主人,也要他們打心底承認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豎漆崇拜地看著他,連連點頭道:「大王說得對。」

贏稷大步向外走去。

豎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兒?」

贏稷道:「常寧殿。」

他要去勸諫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兒耍賴那樣趕走黃歇和義渠王,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個成年人一樣,像個秦王,用道理說服母親。

他一路徑直到了常寧殿中。此時義渠王不在,羋月正由太醫令診脈中,見了他的臉色,也知道他為何而來,乾脆揮退太醫,問道:「子稷,你來此何事?」

贏稷直直地跪在羋月面前道:「兒臣請母后收回成命。」

羋月道:「什麼成命?」

贏稷道:「兒臣是一國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羋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說,你既然打聽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話,你也聽到了。」

贏稷道:「兒臣不能接受,請母后治庸芮讒佞之罪。」

羋月道:「子稷,當初母親懷上你的時候,也是受了千辛萬苦,有人不想你生下來,為此用了種種計謀來算計、來逼迫,可我終究把你保了下來。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當日我還身處卑微,尚能夠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誰還能迫使我殺死自己的孩子?」

贏稷急了:「母后,這是不一樣的……」

羋月截斷他的話:「有什麼不一樣?難道你要說,當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順,就可以有將來的榮寵,而這個孩子,不能為我帶來榮寵,只能帶來謗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嗎?子稷,我是一個母親,這個孩子,同你一樣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著那種可笑的顏面,就不能從心底摒棄那些世俗雜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贏櫻怒道:「兒臣是贏氏子孫,兒臣自有兄弟。」

羋月的神情變得冰冷,厲聲道:「是啊,你的贏氏兄弟們,一個個都想要你的性命,差點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你寧可認這樣的兄弟,也不願意留下母親腹中的兄弟?」

贏稷聽著她的呵斥,心中卻是滿滿的不平之意:「母后,難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這個孩子了嗎?您心裡到底還有沒有父王的存在?義渠君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羋月站起來,走到贏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認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亂葬崗上。我要你承認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繞子母親膝下。你選擇認哪一邊的?」

贏稷眼淚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為何要逼我?」

羋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贏稷站了起來,叫道:「母后……」

羋月已經斥道:「若是沒有想好,你就出去。」

贏稷憤然道:「好,兒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麼時候改變主意,兒臣什麼時候起來。」

羋月聽了這話,不禁大怒。她如今懷孕在身,本來脾氣就變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對群臣還能夠冷靜下來,權衡利弊,分別處置,對著自己的兒子,可就既沒這樣的客觀,也沒這樣的理智了,當即變了臉色:「你這是要挾我嗎?」

贏稷道:「不敢。母后曾經罰過兒臣,因為兒臣對母后用了心術。可是今天兒臣用的不是心術,兒臣只憑著做兒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變主意。」

贏稷說完走到常寧殿外面,也不拿錦墊,就這麼衝著硬石路面跪下來。

夏日炎炎,他的臉被曬得通紅,額上的汗一串串流下來,但卻神情堅毅,一動不動。

此時,魏冉與羋戎亦聞訊趕來,欲勸說羋月,不想一進常寧殿,便見贏稷跪在正中。見此景況,兩人倒為難了,不好大刺刺地就這麼當著他的面走進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倆慪氣,他們這些當舅舅的不出面開解,誰來開解?難道還能裝作看不見,坐視他們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當下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叫贏稷看見,便如做賊似的從走廊一邊的側門溜了進去,卻見羋月倚坐在榻上,看著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開口:「阿姊。」

羋月回過神來,見了兩人道:「冉弟、戎弟,你們來了。」

羋戎表情複雜地看了看羋月的肚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竟一下子說不出來,頓了一頓,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開口道:「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看到大王跪在門外……」

他想問原因,卻忽然間說不下去了。

羋月見狀,苦笑一聲,自己先把事情說了出來:「他想讓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來:「他怎麼如此糊塗?」

羋戎卻帶著一絲不贊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緩了聲音,對羋月勸道:「這也難怪大王,他畢竟年少,遇上這種事的確是難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嗎?難道在你心中,義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嗎?」

魏冉怒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阿姊已經懷上了,怎麼可以打掉?婦人墮胎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你怎麼不顧阿姊安危?」

羋戎急了,橫魏冉一眼,忙對羋月道:「阿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又道,「為阿姊考慮,就算要生下這個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誰敢說什麼。只是事情如今宣揚得這麼大,卻叫人不好辦啊,也讓大王顏面無存。」

魏冉也憤憤道:「是啊,本是內宮的消息,是誰把它宣揚出去的?」

羋月冷笑道:「我獨掌朝政這麼多年,不服氣的人自然很多,只是無可奈何,卻不是甘心臣服。宣揚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來脅迫我讓步,還是挑動子稷與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議未嘗不可,但是卻不是在這個時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羋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羋月冷笑道:「言論洶洶,無非是逼我讓步。那些士族們,擁有封地軍隊,敢與國君抗衡,就算當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讓他們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亂,也把秦國的地方勢力鎮壓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剝奪了他們許多舊有權力。他們如今只是暫時示弱,但隨時會抓住各種機會來打壓我的權威。我退一尺,他們就要進一丈。我若墮胎.那接下來我與義渠君之事,亦成了罪過,無論我做什麼事,都會被指責。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撫養安置,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羋戎也是從楚國的勾心鬥角中出來的,聽到這話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慮不周。」

羋月冷笑道:「魑魅魍魎,最喜人過,專喜窺人陰私,殺人於無形。所以遇上這種事,我從不退讓。你要把陰私之事當成把柄,我就乾脆攤開在陽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錯,天底下的事,再多彎彎繞的心思,終不如以力制勝.以強克弱。周室東遷以後列國爭勝.那幾百個滅亡的國家,就是用在彎彎繞上的心思太多,敢於直面強敵的太少。」

羋戎歎道:「阿姊既已決定,不管有什麼事情,我們都會與阿姊同心協力去面對。只是阿姊對大王也不要如此嚴厲。母子之間若是生分,豈不是得不償失?」

羋月輕撫著腹部,心中也不禁軟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贏稷跪在外面,還是不能放心:「我這一生,唯有與你們二人,一母同胞,同氣連枝,這種骨肉親情,是經歷多少分合,隔著千山萬水,都斷不了的。」她頓了頓,看著兩個弟弟,誠摯道:「我想留下這個孩子,卻不是為了顧忌和牽制義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賭一口氣。我只是覺得,子稷太孤單了……」

魏冉已經明白,動容道:「阿姊……」

羋月伸出手來,握住兩個弟弟的手,歎息道:「若非母親留下你們兩個,這些年以來,我當真不知道,有什麼能夠支撐我度過這麼多的苦難。所幸我尚有你們二人,可是子稷,我卻只生了他一個。我只會走在他前頭,異日在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單一人了。他若有個兄弟,也可扶持一二,減輕些孤單。」

羋戎動容:「阿姊既有這樣的話,為何不與大王細說?」

羋月歎氣:「我哪有機會說啊,我跟他才說了兩句,就沒辦法再說下去了。他現在跟我賭氣,自己在外面跪下來逼我讓步,我能怎麼辦?」

羋戎站了起來,道:「我去跟他說吧。」

羋月道:「好,冉弟脾氣急躁,你脾氣和緩,還是由你去說吧。」

羋戎又想了想問:「阿姊,你與子歇……」

羋月歎了一口氣,輕撫著腹部,有些悵然:「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選擇義渠君。」

羋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過捉弄於他。」

羋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羋戎歎道:「他需要的,並不是我啊。」

見羋月神情鬱鬱,羋戎不好再說,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點頭。羋戎走出常寧殿,走到贏稷身邊,也跪下來:「大王。」

贏稷已經曬得滿臉通紅,卻仍然倔強地堅持著:「舅舅。」

羋戎勸道:「大王,這樣頂著也不是辦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從小就知道的,她素來是遇強則強,對她只能以柔克剛,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緩則圓,您跪在這裡,傷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這個情況,脾氣容易暴躁,更難聽得進話去。大王身繫一國,身體要緊,不如聽臣一句話,先回去歇息,讓臣幫您轉圜,如何?」

此時贏稷臉上的汗一滴滴落下,羋戎遞過帕子,贏稷看羋戎一眼,眼中忽現委屈之色,將頭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羋戎無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贏稷頭上的汗水。贏稷本是咬著牙要槓到底的,但聽了羋戎提醒,方悟母親從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自己這樣硬槓,只怕適得其反,但終究心底不甘。被羋戎這一番溫柔對待,心中委屈忽然似決堤之水湧了上來,終於又叫了一聲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說完,眼眶不禁一紅,他一把抓過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羋戎伸手用力去扶贏稷,贏稷撐了一下,欲待不願,終還是放棄了,任由羋戎將他扶起。

羋戎歎道:「你母親若不關心你,怎麼會讓我來勸你?」贏稷聽到這句話,忽然倔強勁上來,又想跪下。羋戎扶住他,低聲道:「大王,各讓一步吧。」

贏稷手一僵,羋戎半扶半攙地將他扶起來,走出常寧殿,便上了輦轎。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內侍扶他下來,方覺得膝蓋抽痛,不禁將臉皺成一團。當時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羋月賭氣,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頭了。

羋戎見狀,忙令人去拿熱水和藥膏。贏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事。」

羋戎卻沉了臉,道:「這須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熱湯,揉開,上藥才行。」

贏稷見他臉色嚴肅,同時也覺得自己膝蓋疼痛.便不言語了。

羋戎扶了贏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擺.兩個已經跪的通紅的膝蓋露出來。羋戎見狀,倒抽一口氣,立刻叫道:「快拿熱水來。」

小內侍迅速頂著銅盆跑進來,呈上熱水。豎漆將葛巾浸入盤中,指尖觸到水溫便覺得燙手,只能以指尖輕輕提起葛巾.拈了一點邊兒.一點點擰著。不想卻有一雙手伸過來,從他手中接過葛巾,捻了捻,將葛巾又浸入熱水中,竟是不畏燙熱,直接擰乾水分,就蓋在贏稷膝上。

贏稷只覺得一股暖流觸到膝頭,本來又麻又痛的雙膝頓時活泛起來,這種既難受又舒服的感覺讓他不禁呻吟一聲.見羋戎不畏熱燙為他敬揉,心中感動,瞪了一眼豎漆斥道:「你怎麼敢讓舅舅動手?」這邊又忙問道:「舅舅可有燙著?」

豎漆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卻不敢說自己皮嬌肉嫩怕燙。事實上他都不明白那麼燙的熱水,似羋戎這樣的貴人如何就能夠毫無感覺地伸下手去。若是說他沒有感覺,卻也不會,他明顯是試了試溫度.才敷到贏稷膝蓋上的。

羋戎卻笑道:「無妨,這孩子的手太嫩,這麼燙的熱水伸不進去的,可只有這麼燙才對你的膝蓋有好處。舅舅手上繭子厚,不礙事的。」

贏稷心頭一跳,拉過羋戎的手來,卻見他手中果然佈滿厚厚的老繭,這應是長期刀劍弓馬所留下的痕跡,心頭一痛,忽然想起羋月昔年說過的話「你兩個舅舅,都曾經吃過許多苦」。此時此刻,握著這樣的手,他才明白這句話中沉甸甸的含義。

他自幼便與魏冉親近,知道這是自己的親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強硬,對一個小男孩來說,絕對就是崇拜的榜樣。可是羋戎這個舅舅,雖然才結識不久,人不如魏冉強勢,脾氣也顯得溫和,但是就這番一勸說一敷藥,頓時讓他們之間的情感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贏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說一聲「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嬌嫩的雙手,想到眼前的這個舅舅,卻是在比自己還小得多的時候,與自己母親,唯一的姊妹無奈分開,一個人在危機四伏的楚國度過這麼多艱難歲月,頓時無法開口了。對比自己方才與母親的一番賭氣,再說這樣的話,豈不是顯得矯情?

贏稷想了又想,見侍從已經呈上了藥膏,終於還是訥訥道:「舅舅,這藥膏髒得很,如何能讓您動手?還是讓豎漆來吧。」

羋戎笑道:「不妨事,我行軍打仗,敷藥是常事,算不得什麼。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麼奇怪的?」

贏稷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羋戎用滾燙的熱水為他敷揉。反覆數次之後,羋戎才將藥膏為他敷上,又用細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擺,笑道:「這幾日都不要正坐了。你這孩子,賭氣也不弄個墊子!」

贏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賭氣,若用了墊子,才叫賭氣呢!」

羋戎不禁笑了。贏稷見羋戎笑了,也不禁臉一紅,還是揮手令諸人退下,咬著下唇問羋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連「真的」好幾次,也沒將他要說的話說出口來,羋戎卻能夠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輕歎一聲道:「我曾經問過你母后,是什麼原因讓她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說,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過孤單,想要給你一個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顧。」

贏稷臉色變得通紅,又褪作蒼白,哼道:「荒唐,荒唐。這樣的話,舅舅你也相信嗎?」

羋戎卻沉聲道:「我信。她若說出其他理由,縱有一百個,我也會為大王駁了她。可是這個理由,我信,我也無言以對。」

贏稷一怔:「為什麼?」

羋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們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多苦多難,從未放棄過我們,一有機會,就要使我們團聚在她身邊。甚至在你出世之前,這世間唯一能夠令她低頭的事,就是跟我們有關的事。」

贏稷歎道:「母后姐弟情深,實是令我感動。」

羋戎卻道:「你自然是知道,我與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她在這些人中間唯一收穫的東西,就是自相殘殺。你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頭,唯一支撐著她走下來的力量,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兩個弟弟,再往後,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說,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無手足相殘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殘。兄弟同胞從母是天性,從父只是因為利益罷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執著地要生—個孩子,就是要給你留一個骨肉至親。不知大王可明白嗎?」

贏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親的心思,我卻能夠明白一些了。」

羋戎道:「大王……」

贏稷擺擺手道:「舅舅不必再說了,我腦子很亂,我要想想……」

羋戎長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強你,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一想我今日與你說的所有話吧。」

見贏稷沉思,他站起來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將贏稷膝蓋養傷一應事務,吩咐了豎漆之後,便出了承明殿。

內侍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要去常寧殿,還是出宮。羋戎抬頭,見日已西斜,本擬出宮,但心中一動,還是道:「去常寧殿見太后吧。」

到了常寧殿中,他便去尋了羋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怔了一怔,看著羋戎反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羋戎點頭,坐到羋月面前,問道:「你知道大王為何反對你生下這個孩子嗎?」

羋月開口想說,是為了顏面為了物議為了君王的尊嚴,可是她看著羋戎的神情,發覺他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不由得問道:「為什麼?」

羋戎長歎一聲:「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對,其實並不一定是為了君王的顏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議。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訴他,他不會失去你,你會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會再堅持了。」

羋月怔了一怔,她當真是沒有想到,嬴稷的心憂,竟會是如此:「你能確定嗎?」

羋戎苦笑一聲,看著羋月搖頭:「阿姊,你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粗心啊。縱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議,可母子之間,哪會當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為感情真的出了問題啊。」

羋月看著羋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時,自己也曾經因為嫉妒莒姬對羋戎更好,而喜歡捉弄這個弟弟,卻原來孩子的心,一直是這樣的啊。如今當年這個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經長大,並且有了自己不曾認識的深度和厚度,羋月不禁感歎一聲:「子戎,你當真是長大了。」

羋戎卻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為人夫、為人父了。」

羋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塗了。你如今都為人夫、為人父了……」

她卻忽然想到一事,撫額道:「小冉在軍中,雖然已經早定親事,如今卻還未曾成親,這男人的確需要成親生子之後,才會懂事長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還是一副孩子的脾氣。」當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來了,咱們也要盡快為小冉和阿起準備娶妻生子之事了。」

當下便要議魏冉和白起的婚事,羋戎無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撫大王呢?」

羋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陽光剛照進承明殿,贏稷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前有異。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卻看到羋月坐在他的榻前。

贏稷一怔,連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麼來了?」又轉頭欲斥內侍如何竟不稟報。

羋月卻擺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親的來看兒子,有什麼關係?是我叫他們不要吵醒你的,讓你好好睡足。」

贏稷怔怔地站在那兒,木偶般被宮女內侍穿上衣服,梳洗完畢,方回過神來,慌亂道:「母親,您,您可用過朝食了,要不要在兒這邊用一些?」

羋月笑道:「我已經備下朝食了,你來看看,這幾樣小菜,是母后親自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歡?」

「親、親手做的?」贏稷嚇了一跳,他這輩子吃羋月親手做的菜,當真是沒有幾次。並非羋月不擅廚藝,事實上羋月做菜的技巧,遠勝過她的女紅。蓋因女紅這種東西,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練習,做菜這種事,卻是天分和聰明更重要。羋月雖然下廚不多,但卻是天生的易牙手,她親自下廚做的幾次,全是教贏稷吃了都不能忘記的。

羋月斜睨他一眼:「過來吧。」

贏稷夢遊般地點點頭,被羋月牽著手走到几案邊坐下來。他怔怔地看著上面的飯菜,主食是黃粱米粥和雞白羹,旁邊是炙肉、魚膾以及幾樣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幾種醬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記去夾菜。

見羋月夾了一箸筍菹過來,贏稷怔怔地接過,忽然問:「母后,為什麼?」

他這一問,問得沒頭沒腦,羋月卻是明白的,見狀放下玉箸,揮退近侍,輕歎一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親眼看著生母死在我面前。從那以後,我決意不讓自己的血親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間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就是為了有一份牽掛,一份骨肉至親的牽掛。這樣人才會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誰,為了什麼而奮鬥。君王之位至高無上,登臨絕頂後回望,看不到一個人,會迷失自己。在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親,你會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就不會丟了自己。」

她說得字字入心,贏稷聽得出她的誠摯來,可是,他這一生,卻真的沒有過這種牽掛之念,他想要附和地點頭,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兒臣仍然不明白。」

羋月看著眼前的兒子,且笑且歎:「子稷,你還小,你不明白才是對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贏稷的衣襟下擺,贏稷臉一紅,欲退縮,終究還是勇敢地硬撐著不動,看著羋月輕輕撫著他膝蓋上的細葛布歎息,他的心頭一顫,也欲落淚。聽得羋月問道:「疼不疼?」贏稷搖頭:「不疼了。」他不願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疼的。

卻聽得羋月歎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別在母親面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好嗎?」

贏稷扭過頭去,咬著下唇,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忽然轉過頭來,抱住了羋月,伏在她的懷中哽咽道:「兒臣就算不明白,但是為了母親,兒臣願意去退讓,去遷就。但是……」他用力地咬著牙關,一字字道,「母親要記得,這是兒臣的退讓和遷就。」

羋月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來,心中又酸又澀,這個孩子長大了,有了君王的心術了,甚至會放到母親身上了。可是,他此刻願意退讓,這說明他心底已經能夠把情感和權術放在一起衡量了,這說明他不再是個孩子,以為自己能用權術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轉圜。

她輕撫著贏稷,緩緩道:「子稷,你是母親最愛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

不管什麼時候,在母親的心中,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們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兒女,母親也有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嗎?」

贏稷抬起頭來,認真看著羋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訴她:「兒臣不明白,但兒臣願意為了母親而遷就退讓。」

羋月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心中湧上一股無力之感。這時候她忽然想,讓唐棣或者羋瑤快快懷上孩子吧,或許這個倔強的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為人父母之後,才能夠理解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