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蟬唱。
向壽帶著兩瓶酒,走入楚國使臣所在的驛館,便聽到了一陣琴聲。
這琴聲他很熟悉,是楚樂,是《少司命》。
君子奏樂,理當哀而不傷,可是此時琴聲中透出的傷感,卻是教鐵石人也要心痛。
向壽跟著琴音心中默和:「人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駕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兩句時,卻是無法繼續,只是反覆循環,至於無限。
向壽走進院內,輕歎:「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別離』,人家卻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啊……現在你徒自悲傷,又有何用?」
黃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優柔寡斷,不能痛下決心,斷不得,連不得,心中牽掛太多……」
向壽默然,走到黃歇身邊坐下,將手中的陶瓶遞了一個給黃歇,打開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歎道:「唉,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不管是在燕國,還是在秦國,甚至是在楚國,你都有大把機會,為什麼如此優柔寡斷,把機會錯過?」
黃歇也打開瓶子,大口飲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幾下,黯然道:「總之,是我的錯。」
向壽反問:「為什麼?」
黃歇苦澀地搖頭:「你就別問了。」
向壽瞪著他:「不,我今天還非要問出個為什麼來。否則的話,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難道你就甘心嗎?」對於向壽來說,與那個素不相識的狄戎之族義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寧可選擇這個與羋月自幼一起長大、溫文如玉的黃歇。
黃歇長歎一聲,對著月色,緩緩地道:「我與皎皎青梅竹馬,卻鬼使神差,人生關頭總是陰差陽錯。在燕國的時候,我以為一切的折磨都將結束,誰知道秦國的內亂來了。」
向壽一拍膝蓋,叫道:「我正是要說,那時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時機,你怎麼那麼傻,為什麼要在那時候離開?」
黃歇沉默良久,這件事,卻也是他心頭的痛。在那一刻,他猶豫了、逃避了,於他來說,便成了永遠的錯過。當他後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他黯然一歎:「舅父,你當知道,不管秦國還是趙國甚至燕國,他們希望的是擁著秦王的遺妾遺子回咸陽爭位,並且名正言順,沒有任何被人詬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選擇了回秦,就不能變成她的阻礙。回楚國救夫子,只不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個理由罷了。」
向壽叫道:「可這次你來到咸陽,再沒有什麼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與你再續前緣的,可你又為什麼猶豫反覆?唉,你若是早早踏出這一步來,哪怕她懷了義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會視若己出的。」
黃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壽急了:「你別這般死氣活樣的啊,我這時候來找你,難道就只為了跟你喝酒嗎?你這時候若不下決心,等那孩子生出來後,這義渠君就趕不走了。」
黃歇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們是不是在準備伐楚?」
向壽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黃歇見狀,淒然一笑:「果然如此。你們,唉,這也怪不得你們。」
向壽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黃歇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歎道:「雖然是宮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後當年執掌宮中,許多隱私,別人未必知道,卻瞞不過她的眼睛。」
向壽目光閃爍,看著黃歇,試探道:「這麼說,太子也知道了?」
黃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來探過我的口風。」
向壽看著黃歇:「你、你終究是選擇何處?」
黃歇搖了搖頭,艱難地道:「我,不知該從何選擇……」他站起來,拿起酒又喝了好幾口,才艱難地開口:「我來秦國,本來就是想輔佐於她,甚至連策論都備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說客一樣,從招賢館開始也行,只要能夠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邊。可是,走近她的身邊,我卻知道了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選擇啊!」
向壽也站起來,按住黃歇勸道:「你若是顧慮黃氏家族,我可以保證不會傷害他們……」
黃歇忽然大笑起來,推開向壽,搖頭道:「舅父,你今天來,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壽愕然。
黃歇搖頭:「她若是知道,不會讓你這樣說的。若只是為了黃氏家族,我便勸他們潛形匿影,搬來秦國,又有何難處?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於宮廷,離於宮廷,楚宮留給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離開楚國的時候,難道你和子戎就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向壽看著黃歇,心中漸漸明白:「你是說……你是為了楚國……」
黃歇苦笑:「呵呵,我是個楚人啊!生於茲長於茲,家族繁衍,親朋故舊,那塊土地上有我太多割捨不下的感情。雖然我知道,那塊土地給皎皎的多半是傷痛和仇恨。但是,我與她固然可以同歡欣、共傷痛,卻沒有辦法與她同仇同恨,我沒有辦法和你們一樣,成為楚王的敵人。屈子是我的恩師,太子橫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與我自幼一起讀書、遊歷……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經於我有賞識之恩。這山山水水,我走過的每一條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這一步,我邁不出去,邁不出去啊!」為此,他反反覆覆、猶猶豫豫,直到最終再次失去了她。
向壽長歎一聲道:「唉!我能夠明白,你不是我們,若是換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別的選擇。」
黃歇拎著酒瓶,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向壽連忙扶住他:「小心。」
黃歇此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壽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嗎,你能明白嗎?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為皎皎而死,我這一生,都可以交給皎皎,可我卻不能為了皎皎,而抹殺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你明白嗎?」他大聲問著,問的又豈是向壽,他問的是所有的人,問的是蒼天鬼神,問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壽老淚縱橫,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對你當真何其殘酷啊!
羋月與黃歇對坐。
羋月問:「你真的要走?」
黃歇沉默。
羋月苦笑一聲:「你真的不願意留在秦國嗎?」
黃歇輕歎一聲:「我曾經想過,但是現在,卻不能了。」
羋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傷了你的心。」
黃歇搖頭:「不,是我沒有及時在你的身邊,是我錯過……」他停住,不欲再說,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們只能面對現實,不能再回頭了。」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傷痛:「子歇,我縱然得到世間的一切,可終究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黃歇沒有說話。
羋月試著再努力勸說:「子歇,難道我們不能成為夫妻,就連這樣在近處看著,也不行嗎?」
黃歇搖頭:「可這對我來說,太過殘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寧可在天涯遠遠地想著你,念著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邊,看著你和別人在一起,更不想影響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經選擇了義渠君,就不要再讓自己左右為難。」
他抬起羋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轉身離去。
羋月目送黃歇離去,兩行清淚流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義渠王走進來,見室內只有羋月一人,微怔:「咦,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羋月沒心情理會他。義渠王問了一聲,見羋月不理,也有些訕訕地,不過他素來臉皮厚,坐到羋月身邊,又自說自話起來:「嗯,那個,黃歇走了?」
羋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義渠王有些不安地問:「他、他沒說什麼?」
羋月沒好氣地道:「你希望他說什麼?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國去了。」
義渠王一下子跳了起來:「真的?太好了!」見羋月蹬他,這才又訕訕地坐下:「嗯,我是覺得……我們應該送送他的,他畢竟也是舊友,我上次那樣,有些失禮,嘿嘿……」
羋月本來因著黃歇離開,內心積鬱,是準備拿他當出氣筒的,見他如此,心裡的氣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橫了他一眼,道:「難為你如今也曉得什麼叫『失禮』了。」
義渠王如今正是滿心歡喜,莫說這小小譏諷,便是羋月當真劈頭罵他一頓,也是毫不在意,當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後這孩子便由你來教,免得像我一樣成了野人。」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來教,你半個人都長在馬身上,還有空教孩子嗎?」
兩人拌了一會兒嘴,就歇息去了。
義渠王便待在宮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著羋月到臨盆之時。
六個月後,羋月在義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醫無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取名為芾。
羋月抱著嬰兒,義渠王坐在她身後,攬著她和孩子。這孩子長得甚好,看上去比贏稷初出生時更加肥壯。
兩人逗弄著嬰兒,笑成一團。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
羋月問他:「你怎麼了?」
義渠王卻認真地問她:「你高興嗎?」
羋月看著義渠王,點頭:「高興。」
義渠王問:「因為孩子?還是……有多少是因為我?」
羋月沉吟片刻,緩緩地道:「因為我能夠擁有幸福,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獲得幸福。」
義渠王會心一笑,道:「不錯,只要擁有足夠的力量,就能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羋月微笑點頭。此時薜荔來報,唐八子求見,羋月點頭,義渠王只得避去內室。
但見唐棣走進來,捧著一些嬰兒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賀喜母后。」
羋月知唐棣一向聰明伶俐,也喜她識得進退,善能在她與贏稷母子之間轉圜,見了她來,也笑著點頭:「我兒,難為你想得周全。」太后這一聲「我兒」,卻是從來不曾給過王后羋瑤的。
唐棣獻了禮物,上前看著嬰兒,滿口誇獎:「這就是王弟,長得真可愛。仔細看看,與大王小時候,還有幾分像呢。」
羋月見她語氣真誠,也微笑,只是沒有說話。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輕笑道:「大王也為母后高興,只是他不好意思來,所以妾身其實是代大王來的……」
她甚是聰明,知道贏稷不來,怎麼恭敬解釋,只怕羋月心中都是不悅的,如今這一掩嘴輕笑,倒把事情弄得輕鬆了。羋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實母子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聲:「去將新制的玉席拿來。」又對唐棣解釋道:「今年天氣暑熱,我知道子稷畏熱,你捎過去給他,讓他晚上睡這個。」
唐棣忙笑而謝之:「妾身代大王謝過母后。」
唐棣又說了一會兒親熱的話,羋月亦將產孕之事悄悄同她說了,催問她幾時有孕,唐棣羞紅了臉。羋月又將一名得用的太醫撥給了唐棣,叫他為唐棣調理。
過了好一會兒,唐棣圓滿地完成了母子之間彌補促和的任務,這才退下。
義渠王見她走了,這才過來,不悅道:「真是。有事沒事總見她跑過來礙事,如今總算走了。來,我來抱抱我的兒子。嗯,乖兒子,一看就知道我們是親父子,哪兒都像。」
羋月含笑倚著憑幾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誰說的?這孩子的額頭長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義渠王抱著兒子摟住羋月,賠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親,豈有不像你的?」他樂呵呵地將孩子舉到高空,搖了搖,昕孩子咯咯發笑,才道:「兒子,兒子,父王帶你回義渠,我們騎馬,牧羊,遊獵,打仗,我們義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羋月詫異,頓時坐起來問:「你要帶他回草原?」
義渠王毫不在意地道:「當然。我們義渠的小勇士,當然要回到屬於他的草原去。」
羋月不悅道:「孩子還這麼小,當然要留在母親身邊。」
義渠王扭頭看她,詫異道:「那是自然,本來我們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羋月怔住了:「我們一起去草原,那秦國怎麼辦?」
義渠王道:「你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已經成婚了,可以自己統治這一片土地了,我們也可以一家團聚了。」他越說越是理直氣壯,當日與羋月成親,羋月要留在咸陽輔佐兒子,他沒話可說,總不能讓母親離開未成年的兒子。可如今贏稷已經娶妻,此後還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這一片國土了,而且羋月如今也生了兒子,他自覺有了底氣,便想要帶著羋月回草原去。又道:「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許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沒有人是我的敵手了,你喜歡去哪裡便去哪裡,我給你築一座城。」
羋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義渠王,當真不知如何對他解釋才好,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只搖了搖頭道:「不,他還不行。」
義渠王卻不悅道:「可我不願意住在這兒。」
羋月詫異道:「你不喜歡這兒嗎?」
義渠王「嘿」了一聲,道:「若不是為了你,誰喜歡住在這兒,受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闊,八荒六合,邁開步子哪兒都可去得,不管怎麼走都行。可這兒,圍牆連著圍牆,一重重的門,一重重的規矩,還有那些……」他嫌惡地皺眉,「被閹割掉的奴僕們。這個地方,感覺一進來就像要一輩子都圈在這個籠子裡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歡這兒。」
羋月心頭震動,想到自己當日進宮的時候,何嘗不是這種感覺。這宮裡,她已經住慣了,可是義渠王這樣的男人,卻當真是一輩子都不會喜歡的。想到他初次住進來的時候,就對用「閹割掉的驢子」來服侍之事大為光火,便要召素日親近的侍從進宮,但樗裡疾如何能讓一堆「義渠野人」進來「穢亂宮闈」,當下只得折中,羋月宮中統統用了宮女,只餘繆辛等幾個管事的內侍。
如今聽他再提此事,羋月也是無奈:「是啊,天上的雄鷹喜歡的是自由翱翔,咸陽宮的確不是適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離開草原一樣,我也不適合留在草原,我長在這裡,去了草原,我也同樣會不適應。」
義渠王「哼」一聲,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看在這個孩子的分上,我昨天可能就會殺人了。」
羋月詫異:「怎麼了?」
義渠王坐下來,把孩子交到羋月手中,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道:「我知道,每一片被征服的土地背後都要有一批原來的權貴死去,強者立下新的規則。可是,你這兒,還做不到啊。」
羋月內心隱隱覺得不太好,急問:「怎麼回事?」
義渠王卻不說,只站起來往外走去,走到門邊才說了一句:「你剛生了孩子,如果你不能解決這件事,我可以幫你解決。」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羋月豎起了眉頭,把孩子交給乳母,叫道:「來人,宣繆辛。」
繆辛已知情況,急忙趕到,問:「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沉聲問:「最近義渠人是不是與我們發生過衝突?」見繆辛似在猶豫,當下沉聲喝道:「你連我也敢瞞著嗎?」
繆辛一驚,忙道:「回太后,近幾個月來,咸陽城中發生過多起義渠王的人馬在集市上買東西不給錢還打傷商販的事,還有街市醉酒、蓄意傷人等事,屢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經派廷尉圍捕,卻被義渠王支使人打傷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軍與義渠人也發生過多起衝突,甚至如今義渠人一走進咸陽城中就人人喊打……」
羋月問道:「近幾個月?多起?為何無人告訴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過處理公文,可卻為何沒見過這類公文?
繆辛苦笑:「那時候,太后正是臨盆之時,樗裡子和大王怕您操心會動了胎氣,所以把與義渠人有關的公文都扣了下來……」
羋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裡疾到宣室殿中。」
繆辛見狀嚇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體還不能出門……」
羋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寧殿。」見繆辛還要再勸,她豎起柳眉斥道:「我不過懷個孩子,便成了聾子瞎子,你們想瞞我什麼便瞞我什麼,真當我是死人了嗎?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瞞著我!你自去領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說罷,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見樗裡疾到來,羋月質問他:「為何發生這種事情你還不告訴我,若是當真演變成激烈的衝突,豈不是不可收拾?」
樗裡疾亦是臉色憤然道:「太后今日不問,臣也是要說了。太后縱容義渠君,還要到何時啊?若是說當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當年禁軍中魚龍混雜之時護衛有勞,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賞之也就夠了。若太后與義渠君有情,單留義渠君於宮禁,縱有風議,也是小節。可如今義渠人在咸陽屢犯商君之法,雖然臣曾經答應過太后輔佐內政,但太后若再這樣縱容下去,臣恐怕就無法再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羋月心中暗歎一聲,果然這些男人自以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誤到如此嚴重才肯說出來。
她倒也奇怪,這兩撥人彼此看對方這般不順眼,卻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過懷了孕就當她是個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為了她忍受了很久。
見樗裡疾氣鼓鼓的,羋月都不忍說這是他們雙方隱瞞導致的後果,只得歎道:「義渠人生長在草原上,放馬牧羊,行獵征伐,全沒有市集交易的概念。
他們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內,大家的東西都是共享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陽拿東西是要給錢的。他們習慣了大塊吃肉,大口飲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舊時風氣。若在草原之上,是習俗,可是到了咸陽,才是犯禁,是違法。」
樗裡疾昂然道:「可如今這裡是咸陽,不是義渠。我記得太后曾經說過,秦國推行商君之法,無論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須遵守,違法必究。若是義渠人成了法外之臣,這大秦的法度,恐怕會成為一紙空文。」
羋月擺擺手:「我會勸義渠君在咸陽城外設一軍營。義渠人不得擅出軍營,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可以開列單子,由我的內庫出錢購買送到軍營中去。他們自己軍營裡頭,行他們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鬥毆,也由他們。我說過,商君之法必須執行,任何人都不可以違背。之前若有違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於他們,所以就由我出錢,以錢代罰如何?」
樗裡疾卻不滿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違,為何違法之人,還能夠逍遙法外?」
羋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為?」
樗裡疾道:「將犯法的義渠人一一依法處理,而不是這般輕描淡寫地揭過。」
羋月搖頭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裡疾吹鬍子瞪眼道:「這須不是一二樁小事,而是多起惡性事件,太后要庇護義渠人,不怕亂了秦法嗎?」
羋月盯著樗裡疾:「義渠人進咸陽,是我同意的,但義渠人在咸陽鬧事,你卻不應該隱瞞於我,以致我不能及時處置。到如今事情越鬧越大,你才告訴我。這是我之過,還是丞相之過?」
樗裡疾臉微一紅,他與贏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羋月孕中受驚的好意,卻也有等事態惡化了趁機收拾義渠人的打算,如今被羋月揭破,反而鎮定下來,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當站在我大秦的立場。義渠人不能成為法外之民,太后的內庫拿來為義渠人償付,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義了。臣請太后明鑒。」
羋月盯著樗裡疾,直到對方不得不低下頭來,才道:「我自然還是秦國太后……繆辛,把上次那個竹簡給他。」
繆辛忙去取來竹簡,遞給樗裡疾。樗裡疾低頭慢慢地看著竹簡上的內容,臉色越來越是嚴峻,他合上竹簡道:「老臣愚鈍,太后之意是……」
羋月冷笑一聲:「樗裡子,我說過,國政交給你,征伐交給我。可你的眼睛,卻不能只盯著國政。我們的鄰居可是一點也沒有鬆懈啊。你看看趙侯雍的舉動吧——三年前,趙國與燕國聯兵擁我人秦,成為這六國中的大贏家。可他們回師途中,又聯手滅掉了中山國。趙國擴張至此,仍不罷休,趙侯雍在國內強勢推行胡服騎射,此後數次戰爭,趙國均未有敗績。為了得到更多的良馬,他收服了林胡和樓煩兩支胡族,並趁我們對付季君之亂無暇分神之際,入侵我秦國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場和良馬,他意圖何在,你當看得清楚?」
樗裡疾不由得點頭:「車戰亡,騎戰興。趙國如今推行的胡服騎射,對國勢的影響,不下於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羋月點頭道:「三年來我們困於季君之亂,讓趙國佔了騎戰的先機啊。如今我們已經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義渠。樗裡子,過去打仗以兵車為主,有千乘之國才能稱為大國。可是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接下來的戰爭,有多少騎兵才是關鍵。」
樗裡疾肅然:「太后的意思是,要與趙國在騎兵之戰上爭個高下,就必須要有義渠之騎兵?」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我要訓練的是我們秦國的軍隊。從今天起,秦軍要與義渠軍隊一起作戰,學會騎兵之術的運用。義渠人是長在馬背上的民族,但他們雖然是草原的霸主,卻不會利用工具。」
樗裡疾道:「工具?」
羋月道:「不錯,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冑,與義渠的騎兵結合,必將所向無敵。」
樗裡疾看著羋月良久。他看錯了,眼前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剛生下孩子的婦人,也不是一個為情所惑的婦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設想都錯了,他之前的擔心也是多餘的了。
此刻,他終於伏地臣服:「臣明白了。」
當晚,義渠王亦知道了羋月的處置,有些釋然,又有些不甘地問她:「這件事就這麼解決了?」
羋月點頭:「是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義渠王悻悻道:「我的兒郎們是自在慣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陽,現在讓他們全部住到城外……」他的聲音,卻在羋月的微笑中,越說越低了下來。
羋月勸道:「阿驪,秦國和義渠不一樣。我說過,得到秦國,你就有了永久的糧倉,不怕子民們會在冬天的時候餓死,不怕一場戰爭的失利就會讓一個部族十年二十年無法恢復。但是,這個永久的糧倉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它和義渠是不一樣的。你不能把秦國也當成義渠的草場,這樣的話,你就會失去這個永久的糧倉啊!」
義渠王終究還是被她說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戰,女人管理後方。既
然秦國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讓我的勇士們受委屈,不讓他們前方流血以後到了後方還要流血,我會遷就你的意思。」
羋月微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義渠王有些興味索然:「你既然已經控制住了咸陽城,那我的兵馬其實也無謂留在咸陽。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掃蕩乾淨,我也要帶他們出征了。」
羋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陽一待數月,也是超過他的忍耐極限了。對義渠王來說,他們這些諸侯國的繁華、文明、智慧和綺麗固然是讓人一見之下,心醉神馳,但他最喜歡也最習慣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維,依舊是草原上的思維。
人不能離開他的根,義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歡他肆無忌憚的野氣,也喜歡他直爽質樸的心性,他身上的好與壞,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愛。
她凝視著義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滅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讓魏冉和白起帶著我的兵馬,和你們一起去蕩平草原,如何?」
義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歎道:「現在我相信,你的心裡是真的有我的。」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低聲道:「阿驪,早去早回。」
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三年裡,義渠王來來去去,羋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個兒子,取名為悝。
這三年裡,義渠王和魏冉、白起等帶著軍隊,在草原上與其他部族的人廝殺,漸漸統一了草原。
這三年裡,秦人學會了騎兵之術,再加上原有的兵甲之利,自此縱橫天下。
這三年裡,秦國攻取魏國蒲阪、晉陽、封陵,韓國武遂、穰城等城池。羋月昔年為釋國之兵而許出去的所有城池不但完全收回,而且秦國的疆域在此基礎上又擴張了不少。
而這三年裡,趙人推行胡服騎射,奪林胡等地,亦已經訓練成了鐵騎。
諸侯觀望,這下一次爭霸,將會是秦趙兩國之間的騎兵之戰了。
趙侯雍為了親自訓練騎兵,讓位於太子何,時人稱其為趙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