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趙主父

三年後,咸陽城的街市上,熱鬧非凡,熙熙攘攘。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走進這熱鬧的街市中,用鷹鷲捕食一樣的眼睛,觀察著這一切。這個人正是剛剛讓位的前任趙侯趙雍,如今的趙主父。

趙人館舍,平原君趙勝恭敬地迎了父親進來:「君父這一路行來,看到了什麼?」

趙雍歎息:「這個女人,不簡單哪。」

趙勝賠笑道:「她縱然厲害,焉能與君父相比?」

趙雍搖頭:「若是讓她再這樣發展下去,只怕將來必成趙國大患。」

趙勝一怔:「君父想除去她?」

趙雍點點頭,坐下,飲了一杯酒,歎道:「當日我認為秦國不宜滅亡,否則齊國就會獨大,趙國就沒有足夠的發展時間。如今看來,趙國有了足夠的發展時間,但秦國也有了發展的時間,而且已經發展到超過我願意看到的情況了。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劍指何處呢?」

趙勝搖頭,苦笑:「兒臣想不出來。」

趙雍道:「是楚國、魏國,還是韓國?」

趙勝道:「韓國嘛……」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趙雍問:「你在笑什麼?」

趙勝道:「楚國倚仗著與秦國結盟,也在跟著征伐諸國,之前在齊國吃了虧,最近想從韓國找補回來。如今楚軍日夜攻打韓國,韓國危在旦夕,這段時間往咸陽派了無數使臣,都無功而回。這次韓王倉真急了眼,父王可知他派了誰來?」

趙雍問:「誰?」

趙勝道:「韓國這次派來的使臣,乃是尚靳。」

趙雍神情變得古怪:「韓國第一美男?」

趙勝道:「正是。」

趙雍縱聲大笑道:「韓王倉真是……越來越下作了。」

趙勝笑道:「非也,美色乃人之所好也。以美男子為外交,或許可以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呢。楚國圍困韓國雍氏之地已經五個月了。韓王倉令使者數番求救於秦,往來的使臣都冠蓋相望了,可是秦國還是不肯出兵,韓國這也是…沒有辦法了。」

趙雍點頭:「韓王這麼做,想來是聽說了秦國太后甚為好色的傳言。據說秦國太后既與義渠王有私,又與楚國質子身邊的黃歇有暖昧,甚至有人說她與朝中重臣也是……」父子兩人不由得交換了一個只有男人才會懂的暖昧眼神,笑了。

趙勝又道:「秦太后如今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人說皆是與義渠王所生,卻都假托秦人之嗣,都姓贏。」

趙雍哈哈一笑:「哦,看來,這個太后果然甚是風流啊。當年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趙勝見他如此,知道他是想起了當年親率人馬,千里護送羋月母子回咸陽之事。當時只覺得這女子心性堅韌,眼光手段大勝同儕,但如今秦國的發展,卻是遠遠超出了他們當初的預料,甚至讓趙雍隱隱有些後悔,當年的決策,是不是錯了。若不是擁贏稷母子回咸陽,而是任由秦國季君之亂繼續,是不是對趙國更有好處呢?

此時的羋月,自然不知道趙國人已經在暗中後悔對她的謀算失誤,令她頭大的,卻是眼前的這兩個小魔星。

常寧殿笑聲陣陣,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幄帳內影影綽綽,便見兩個孩子跑來跑去,一群宮女跟在後面跑著。

羋月坐在几案後,帶著溫柔的微笑,看著宮女們端著木碗,跟在三歲的贏芾和兩歲的贏悝後頭跑著餵飯。

贏芾跑累了,一頭撲進羋月的懷中,一迭聲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後……」贏悝也不甘落後地撲到羋月的另一邊同樣一迭聲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

羋月被這小魔星雙重奏叫得頭都炸了,一左一右摟住他們,被兩人各在兩頰上親了一下,也顧不得這兩人的油嘴親得她一臉污漬,笑道:「又怎麼了?」

兩個孩子在她身上一滾,又將她身上滾得一團褶皺、油跡斑斑,幸而她素日與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從不穿有金線或者絲綢的衣服,俱著柔軟的細葛衣,可即便如此也得一天數次地重換。

見兩個孩子撒嬌,她心裡有數,招手令薜荔將飯碗呈上,果見兩隻紅漆小碗中的雕胡飯都還剩了一半,便叫薜荔:「拿來給我。」

兩個孩子睜著黑亮亮的眼睛,賣乖地朝薜荔眨眼。薜荔心中一軟,笑道:「飯都冷了,讓奴婢再去拿熱的來。」轉身重新打了兩個小半碗來,特意給這倆孩子看了看,碗裡的飯確比剛才略少一些。

羋月會意,故意道:「我看看,怎麼好像少了一些啊!」

薜荔對兩個孩子眨眨眼,道:「沒有少,沒有少,是不是,小公子?」

兩個孩子頓時也叫了起來:「沒有少,沒有少。」

羋月便接過碗,拿起湯勺,左一勺右一勺餵給贏芾和贏悝。

兩個孩子有些心虛,互相看了一眼,乖乖地張開嘴迅速地吃了起來,唯恐母親察覺飯真的少了。

羋月忍著笑,餵著兩個孩子,此刻她不像朝堂上那個殺伐決斷的太后,而更像個溺愛孩子的母親。

這兩個孩子自出生以來,便鬧勁十足,尤其在贏悝出生以後,兩個孩子加起來,便是加倍地鬧騰,簡直能把常寧殿鬧翻天去。她對著兩個孩子使出的威脅利誘恐嚇哄勸功夫,簡直比她對著列國諸侯還要多出十倍來。

可是她很開心,她幾乎是溺愛著這兩個孩子。

她在贏稷身上,並沒有這種溺愛,因為那時候她自己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步步艱難。她克制著自己,也壓制著贏稷,贏稷幾乎沒有特別暢快的童年——或許只有在燕國,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候,不用面對宮廷的爾虞我詐,贏稷才有過一段特別孩子氣的時間。

有時候她覺得,她和子稷更像是父子,而不是母子。她對子稷有更多的要求、更多的期望。他們不可以任性,只有不斷地努力,不斷地警惕,不斷地面對敵人。

直到如今,她才可以任性地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樣寵愛著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才可以享受像普通孩童那樣自由自在甚至是蠻不講理的生活。

自然,她是不會像羋妹那樣,把孩子寵得連邊界都沒有,以至於自毀身亡的。她的孩子,可以自由可以快樂,卻不可以真正地任性。

她微笑著,用平生最大的耐心哄著這兩個淘氣的孩子吃飯。繆辛走進來見此情形,便一言不發,站在一邊相候。

羋月恍若未見,直到將兩個孩子碗中的雕胡飯都喂完了,接過文狸遞來的巾子給他們擦過了臉,薜荔再為他們的臉敷了防裂的脂膏,才向繆辛點了點頭。

繆辛此時方敢回道:「太后,韓國使臣已經來了。」

於是兩個本來在亂跑亂叫的孩子也站住了,他們知道,母親這一天可以陪著他們任性玩耍的時間結束了。兩個人都上前來,抱住羋月的腿,挨挨蹭蹭的。

羋月笑著俯下身去,親了兩個孩子的臉頰,站起來道:「更衣,去宣室殿。」她這一身儘是孩子們的飯粒乳香,自然是要更衣的。

「這韓國使臣,長什麼樣?」一路上,宮女們都在竊竊私語著,打聽著。

「不識子都之貌者,乃無目也。」這是孟子對當年晉國美男子公孫子都的讚美,而如今列國間公認的能與昔年子都比美者,當數韓國大夫尚靳。

此時,楚國圍困韓國雍氏已經五個月了。

韓國使臣尚靳走進秦宮迴廊的時候,風度翩翩,令得走廊上的宮女都悄悄側目,有一個宮女看得忘形,競撞上了柱子。

尚靳聞聲看去,溫和地一笑,那宮女捂著臉飛奔而去。

尚靳又是一笑,走過迴廊,競令得宮中人人都駐足注目,行者忘行,捧者忘物。

當尚靳進入宣室殿時,連羋月也不禁讚了一聲:「尚子一入殿,便連這宣室殿也亮了幾分。」

尚靳似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讚美,只是溫文爾雅地一笑,道:「宣室殿之光明,當是從太后而發。便是天下的光明,也當仰仗太后。」

別人若說了這樣的話,便顯得有意奉承,但尚靳說出這樣的話來,卻是十分自然,如同說天上的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一樣自然。

沒有人不愛美少年的讚美,羋月也粲然一笑,道:「與尚子見,當於花間,於林間;於殿堂見,卻是辜負了尚子風流。」當下一伸手,「尚子請。」

尚靳一笑,便隨羋月出了宣室殿。兩人在侍從簇擁下,一路穿廊過軒,一直走到後山中,但見黃花遍地,夾道紅葉飄落。

尚靳看著景色讚歎道:「臣一向以為秦國西風凜冽,沒想到秋景如此華美。」

羋月道:「能得尚子讚美,這景色也增了榮光。」

尚靳輕歎一聲:「其實,新鄭的景色也很美,臣很想請太后春天的時候到我新鄭賞花,就是不知道那時候新鄭還在不在……」

羋月輕描淡寫地道:「我以為尚子不是俗物,故不敢於殿堂相見,而陪著尚子漫步花間林蔭。不想尚子面對美景,何以說出這樣煞風景的話呢?」

尚靳勉強一笑:「韓國弱小,夾於列強之間,勉強喘息……」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笑指前面道:「尚子,你來看。」

尚靳走到羋月所站之地,剛好是一處平台,站在那兒看下去,咸陽一覽無餘。

羋月道:「江山如畫,尚子,面對美景,何以掃興?」

尚靳欲說什麼,但羋月始終就美景、詩篇侃侃而談,他竟全無可以插入政局話頭的機會。

到了晚間,尚靳無奈告辭而去。

羋月回轉宣室殿,卻見庸芮已經久候,見了羋月便問:「太后今日與尚子游,可賞心悅目否?」

羋月哈哈一笑,道:「韓王太小視我,他以為我是個正當盛年的寡婦,就可以用美人計來打動我。」

庸芮也笑了:「不付出點實際代價,就想不勞而獲。國與國之間,用這樣的心思,未免太過天真。」

羋月問:「近來咸陽還有其他的異動嗎?」

庸芮道:「昨日趙國使臣到了咸陽。」

羋月道:「哦,是什麼人?」

庸芮道:「是平原君勝。趙王雍自去年讓位給太子何以後,自稱為主父,將國事都交與趙王何,自己親人軍中,操練兵馬,看來是劍指天下啊。」

羋月輕歎道:「當今之世,韓國庸弱,魏國勢衰,齊王驕橫不足為懼,燕國頂多也只能向齊國報個仇,楚國更是……哼,難道這大爭之世,真正能夠與我以天下為棋盤的對弈者,只有趙主父雍嗎?」

庸芮道:「太后可要見一見趙國使者?」

羋月擺手笑道:「不急。列國相爭,我們正好籌謀。」

一連數日,尚靳日日進宮,羋月卻只與他談風論月,不及其他。

這日尚靳進來時,便被引到常寧殿中,羋月不待他說話,便約了他在銀杏樹下與她共弈六博之棋。

一連三局下來,尚靳勉盡全力,卻只得一贏。

羋月下了最後一子,笑道:「尚子,你又輸了。」

尚靳面帶憂色,卻勉強一笑道:「是啊,太后棋藝高超,臣所不及。」

羋月道:「天色已暗,尚子不如與我一起用膳。」

尚靳內心叫苦。他本就是韓國權貴,只因相貌俊美,不得已被韓王派了這樣的任務出來,內心其實頗為不願。他在國內招蜂引蝶,玩風弄月,那是雅致逸興,可是當真去用這樣的手段迎合別人,又大傷他的驕傲和尊嚴,無奈國勢危急,只得勉強而來。

韓國危在旦夕,他連著數日進宮為的就是求援,不想這秦國太后,似乎當真把他當成風月弄臣了,一到他說正事,便將話題引開,只說些風花雪月。可待他悄悄施展手段的時候,對方又是滑不留手,半點縫隙也沒有,弄得他苦惱無比,又不敢發作。見羋月相邀,只得忍氣道:「臣求之不得。」

恰在此時繆辛走進來呈上書簡,尚靳悄悄鬆了口氣,暗喜他岔開話題。

羋月卻沒有接,只問:「是什麼?」

繆辛道:「趙國使臣求見。」

羋月轉向尚靳笑道:「趙國使臣求見,尚子說,我什麼時候見他們為好?」

尚靳賠笑:「太后之事,臣何敢干預。」

羋月似含情脈脈地看著尚靳:「我的時間由尚子定,尚子什麼時候無暇陪我,我就什麼時候去見他們。」

尚靳暗捏一把冷汗,笑道:「趙國使臣來,想必有事,如此,臣先告退。」

羋月笑道:「那好,我就聽尚子的。」

尚靳暗鬆了口氣,便由繆辛引著出去,這邊南箕亦引著趙勝和趙雍走入,雙方在復廊上遙遙相對,只互相打量一眼,沒有說話,把所有的疑問和算計都藏在了心裡。

趙勝在南箕的引領之下走進來,趙雍裝成他的隨從,走在後面,卻左右環顧,睥睨四方。

羋月仍然坐在常寧殿庭院的銀杏樹下,手執棋子思索,銀杏葉片片落下。

趙勝走到羋月面前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擲下棋子,笑著抬手讓座:「平原君本是故人,何必如此客氣。」

趙勝入座,趙雍卻站立一邊。

羋月轉頭看到了趙雍,眼睛一亮:「公叔維好久不見了。」

趙雍抱拳道:「沒想到太后還認得外臣。」

羋月道:「公叔維這樣的英雄人物,讓人一見難忘啊。請一起入座吧。」

趙雍道:「多謝。」

三人面對而坐。羋月道:「可手談一局否?」

趙勝看了看趙雍,趙雍大方道:「不知道太后可否賞臣這個榮耀?」

羋月哈哈一笑,揚手示意。

趙雍與趙勝交換了位置,與羋月下起棋來。

羋月一邊與趙雍下棋,一邊與兩人談話道:「平原君出來的時候,好像貴國剛舉行了傳位大典吧。」

趙勝道:「是啊,父王讓位給我王兄了。」

羋月道:「我們聽了都很詫異,趙主父年富力強,何以忽然讓位於太子,莫不是有什麼隱衷?」

趙雍忽然饒有興趣地插話說:「那大家有沒有猜是什麼原因啊?」

羋月歪頭猜道:「莫不是……大權旁落?」

趙雍聽了,不禁哈哈一笑。

若不是自己的父親在旁,趙勝還不會如此尷尬,此時只恨不得這個話題立刻結束,臉一紅叫道:「太后……」又看了趙雍一眼道,「我們說點別的吧。」

羋月看向趙雍,卻見對方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不禁問道:「公叔的意思呢?」

趙雍反而戲謔地說:「這話題人人感興趣,就算我們避也避不開啊。」

羋月會意一笑:「說得是,你們從趙國來,想必人人向你們打聽了。」

趙雍笑道:「其實,我們更好奇大家怎麼說。」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說法?」

趙雍笑道:「我才不信大家都猜得如此……斯文客氣。」

羋月大笑擊案:「公叔維想聽什麼不那麼……斯文客氣的?」

趙雍哈哈一笑:「我知道一定是有的。比如說,趙主父色迷心竅,廢長立幼之類的……」

趙勝的臉色都變了,看看羋月又看看趙雍,用力咳嗽道:「咳咳……」

趙雍看他一眼道:「平原君嗓子不舒服?」

趙勝立刻道:「沒有。」

羋月笑看趙雍:「公叔打聽這些,難道不怕惹怒貴國主父?」

趙雍道:「臣打聽這個,正是為了傳給主父聽個笑。」

羋月讚道:「趙主父好氣量。」

趙雍坦然受之:「這也是該有的。」

趙勝見兩人越談話題越不對,坐在這兩個肆無忌憚的人面前,尤其還在人家大談他父親的隱私時,他這個小輩實是坐如針氈。何況其中一人還是自己的父親!他面紅耳赤,只覺得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來道:「太后,臣身體忽然不適,容臣告退。」

羋月明白他的惶恐,趙勝的態度倒是正常的,只是這「趙維」的態度才有些不正常,想到這裡心中一動,暗忖,莫不是此人與趙主父有些不和?若是如此,倒是可乘之機。她本欲與此人深談,見趙勝自己求去,自然是正中下懷,忙笑道:「哦,那當真是遺憾之事,平原君身體不適,就先回去歇息著吧。」

又轉問趙雍:「不知公叔是否再留一會兒?」

趙雍道:「但聽太后吩咐。」

羋月道:「不如請移步雲台,一同飲宴如何?」

趙雍道:「恭敬不如從命。」

趙勝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攜手並肩而去,把他扔在空落落的院子裡,一片黃葉飄下,落在他的頭頂,忽然覺得一股莫名冷風吹來,吹得他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趙勝見南箕含笑侍立一邊,正準備引他出去,只好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出了秦宮。

此時羋月與趙雍兩人已經移步雲台,天色漸暗,侍人們在四周點上卮燈,四下如繁星一片,在月光下更如坐雲端,倍添情趣。

羋月向趙雍舉杯道:「來,我敬公叔一杯。」

趙雍道:「不敢。臣敬太后一杯。」

羋月道:「公叔此番入秦,可是為了榆林之地的爭端?」

趙雍道:「大好時節,何必說這些政務,這些待明日平原君與樗裡子說就好。如此美景,應該只談風月才是。」

羋月聽了一怔,這話好生耳熟,卻不正是這幾日自己與那韓國使臣尚靳常說的話嘛。當下便凝神多看了趙雍兩眼,暗忖此人心術,卻是強過尚靳百倍,頓時有棋逢對手之感,哈哈一笑道:「說得是,那我們就談風月。」而後頓了一頓,故意問他:「公叔在趙國,見過吳娃嗎?」

吳娃者,乃昔日趙雍之寵妃,當今新任趙王何之生母,據說美若天仙,令趙雍神魂顛倒,競為了她而拒列國聯姻,將其扶為正室,甚至為她廢長立幼,置原來的長子太子章於不顧,反而立了她的兒子公子何為新君。

要說天下的女子,尤其自負美貌者,若是聽了另一個美女的傳說,那一定是非常有好奇心的。只可惜看趙勝的樣子,必定不敢講。而羋月此問,不僅僅出於好奇,她更想從中看出這個「公叔維」的態度來。

趙雍手中的杯子停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點頭笑道:「吳娃是主父的王后,當今的母后,臣身為宗室,自然是見過的。」

羋月道:「我聽說吳娃美若天仙,可有此事?」

趙雍俊目在羋月身上一轉,談笑風生:「以臣看,太后不也是美若天仙嗎?」

羋月笑說:「聽說趙主父傳位趙王何,是因為他迷戀趙王何的母親吳娃,擔心長子章勢力太大,恐自己死後兩人爭位,為確保吳娃之子能夠順利登基,竟至提前讓位。吳娃有此本事,必是人間絕色。」

趙雍聽到此,亦不禁有些尷尬,當下咳嗽兩聲轉了話頭:「臣聽外面傳言,也說是秦國先王迷戀太后,獨獨為太后留下遺囑以助秦王今日登位。甚至有傳言說,若非當年秦惠王突發急症,只怕在位的時候就已經廢嫡立庶了。臣原來也只當是流言,直至親眼見到太后,才覺得傳言不虛。太后亦是傾城佳人,何必再問別人。」

羋月見他反將一軍,不禁失笑:「多謝公叔盛讚。我有一事,想請教公叔。」

趙雍拱手道:「請太后明示。」

羋月凝神看著趙雍,緩緩道:「敢問公叔,我與吳娃孰美?」

趙雍怔住了,他飛快地看了羋月一眼,見這一張正是人生最成熟華貴時的美艷面容,心頭忽然一蕩,臉也不禁紅了一紅。他努力攝定心神,想了想,才笑著回答:「人皆以近者為美。趙人當以吳娃為美,秦人自以太后為美。」

羋月見他似有一刻失神,轉眼又若無其事,不禁也佩服起他的定力來,心中卻更有些不服氣,笑吟吟地再逼問一句:「人皆以近者為美,當是不曾見過遠者,無法比較。公叔既見吳娃,又見過我,何不能辨個高下?」

趙雍卻不敢再看她,只垂首看著自己手中的酒爵,好一會兒,才抬頭笑道:「人皆以近者為美,乃是人有私心,心有遠近。故而太后問臣何者為美,以臣的立場,只能說一句,臣便是觀盡天下之美人,還是認為臣之山妻才是最美的。」

羋月問:「是何道理?」

趙雍笑道:「其他人再美,又與我何干。」

羋月笑噴,擊案叫絕:「有理,有理。南箕——」

一邊侍立的南箕恭敬地道:「奴才在。」

羋月道:「取錦緞十匹,贈予公叔的『山妻』。」

趙雍倒了一杯酒奉上,微笑道:「如此小臣代山妻多謝太后了。」

當下兩人又再飲宴,直至深夜,均是酒酣耳熱之際,趙雍方由內侍扶著離開。

秦太后與趙國副使相談甚歡,甚至深夜還一起飲宴宮中,這個消息,令剛剛出宮回到驛館的韓國使臣尚靳心中,實在是五味雜陳。

副使勸他道:「大夫,若是秦太后答應了趙人或者楚人的要求,實於我韓國不利。」

尚靳歎了口氣,疲憊道:「國內的情況如何了?」

副使道:「節節失利,再沒有援兵只怕就要兵臨都城了。」

尚靳捂臉長歎:「我每次一提到此事,她就把話繞過去,我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真想回去啊,哪怕在沙場拚殺也好過厚著臉皮耗在這兒——」

副使急道:「當初五國兵困秦國,卻人心不齊,被秦國各個擊破。而今各國相互攻伐,只得來向秦國示好結盟。尚子,楚國的副使、趙國的副使都被太后在宮中留宴甚至是留宿,咱們不能……」

尚靳暴躁地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說了——」

副使道:「尚子,國事為重啊。」

尚靳看著副使,憤然而無奈道:「好,我明日再進宮去。」

次日,尚靳進宮,卻被告知,今日太后無暇,因為太后與趙國副使打獵去了。

秦國獵場,一隻鹿在奮力飛馳。

兩支羽箭幾乎同時射中了鹿,一箭中首,一箭中尾,那鹿長嘶一聲,不甘地倒地。

羋月和趙雍同時馳馬而至,手中都拿著弓箭。內侍忙將那鹿奉到兩人眼前。

羋月道:「一箭中首,公叔維好箭法。」

趙雍道:「太后亦是好箭法,一箭中尾。這鹿皮可以完整地剝下來,不留痕跡了。」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慢慢馳行。

羋月笑道:「公叔的騎射真不錯,想必是常跟著趙主父練兵吧。」

趙雍微笑:「太后是怎麼看出來的?」

羋月忽然道:「趙主父讓位,是為了去訓練騎兵吧!」

趙雍僵了一下,又恢復了微笑道:「太后能看出來,那是因為太后也在義渠訓練騎兵吧。」

兩人又相視一笑,彼此均有些心驚。

羋月笑了:「看來英雄所見略同啊。」

趙雍歎息:「各國的戰爭將會越來越激烈,過去的戰爭是征服之戰,現在的戰爭是存亡之戰。過去有一千乘戰車就算是難得的大國了,可如今戰車的功能越來越弱。誰先控制更多的騎兵,將來的戰爭誰就有更大的勝算。」

羋月點頭:「所以我真心佩服趙主父,能夠有此決斷。讓位太子,擺脫煩瑣的朝政,專注軍事的提高。如今列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下一場戰爭中如何取勝,與這件事比起來,其他的都是小事了。只不過人人眷戀權位,又對自己的掌控力沒有信心。越是大智慧者,越不容易放下權勢。趙王能夠有這樣的心胸,棄王位而親去練兵,實為當世英雄。」

趙雍亦道:「太后能夠捨成見,力推商君之法,統一度量衡,又與義渠合作練兵,恐怕將來能與我王爭勝者,只有太后了。」

羋月道:「趙王當年先扶燕王繼位,後助我兒歸國,從燕國回兵又滅中山,如今收林胡等族,推胡服騎射,種種所為,佈局於十餘年前。我今方執秦政不過數載,與趙王相比,恐怕未有能及……」

兩人各懷機鋒,拿著朝政諸事,種種探聽、威懾、敲打,卻發現與對方正是棋逢對手,便更加提高了警惕。

但看在外人的眼中,卻是兩人越說越熱烈,越說越投契,甚至到了旁若無人的境地。

獵場遠處小土坡上,贏稷遠遠地看著羋月和趙雍,臉色陰晴不定,終於,憤而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次日一早,贏稷便去了常寧殿尋羋月,此時羋月正由薜荔服侍換了一件大紅色的曲裾,對鏡自照,左顧右盼。

贏稷見狀不禁沉下了臉:「母后打扮得如此華麗,可是又要與誰相會嗎?」

羋月見他如此表情,不禁失笑:「子稷,你這樣子,倒像是一個吃醋的丈夫,哈哈哈。」

贏稷問他:「母后,你喜歡哪一個,是韓國尚靳,還是趙國趙維?」

羋月卻笑吟吟地反問:「子稷喜歡哪個?」

贏稷悻悻道:「兒臣寧可母后當年選了那黃歇,也好過今日流言紛紛。」

羋月問:「什麼流言?」

贏稷道:「說如今各國派到秦國的使臣,都挑的是美男子,縱然正使不是,副使也要挑選容貌好的。」見羋月聽了不但不惱,反而開心地大笑起來,贏稷頓足叫道:「母后,難道您不惱這些流言嗎?」

羋月笑道:「我為什麼要惱?這是對我的恭維啊。」

贏稷臉色有些不好看了:「母后,您是想與那趙國副使或韓國使臣也再生一個孩子嗎?」

羋月掩口而笑:「你說呢?」

贏稷道:「那母后為何近來與那趙維朝來觀花,暮來飲宴,日來共獵,夜來……」他忽然頓住,差點就把宮中的流言全部脫口而出了。

羋月笑了:「就差夜來共枕了,是不是?」見贏稷臉紅了,她才收了笑,道:「我與趙維這幾日相處的時間是多了一些,因為這是個人才,我想把他留在秦國。」

贏稷道:「母后就算要把他留在秦國,也不必,也不必……」他說到這裡,卻說不下去了。

羋月接口道:「也不必如此熱絡是不是?」

贏稷只得點頭:「是。」

羋月卻搖了搖頭:「可我有些懷疑。」

贏稷詫異:「母后在懷疑什麼?」

羋月坐下,緩緩地道:「趙國有這樣的人才,絕不在他們的國相公子成之下,當初大可以一爭王位;縱爭不成王位,做個國相或者大將軍也綽綽有餘。可在列國之間,此人的名氣怎麼就不大呢?除非是……」

贏稷問:「除非是什麼?」

羋月搖頭思忖:「除非是此人有更大的秘密。」

贏稷詫異道:「莫非母后與此人糾纏,是為了探聽他身上的秘密?」

羋月笑得神秘:「這也算其中原因之一吧。」

因秦太后頻頻召見韓國、趙國使臣,令得楚國質子太子橫十分不安,便與黃歇商議道:「子歇能去宮裡打探一下消息嗎?」

黃歇此時已經做了回楚國的打算,無奈公文往來,卻需時日,好不容易收到了批文,正是準備回去的時候。但他這些日子以來冷眼看著,秦國的確是在做戰爭的準備,他欲歸難歸,心中也是無奈。

這些日子以來關於羋月的流言他也聽到了,此時心中正紛紜複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道:「太子想打聽什麼?」

太子橫憂心忡忡:「楚國與韓國正在交戰,若是秦國接受韓國的求援,必將撕毀與楚國的聯盟,那麼我們作為楚國的人質,就會有危險了。鄭袖母子一定會借此機會,利用秦人對我們下手。」

黃歇搖頭:「太子,臣倒不擔心鄭袖母子,只擔心您如今這樣的心態,更容易中別人的陷阱。」

太子橫一怔:「是。」他有些慚愧,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說:「若是子歇能夠打聽到確信,我也好放心一二。」

黃歇歎息道:「好吧,我明日會去宮中打探,也好叫你安心。」他已經收到回楚的公文,也正需要進宮與羋月辭行,當下便定於次日進宮呈文。

次日,他正在宮外相候,卻見一隊人馬過來,停在宮門。一人正好下馬,見了黃歇,主動走到他面前來,衝著他一笑道:「原來是黃子。」

黃歇一怔,兩人卻是見過面的,於是忙拱手道:「公叔維。」

趙雍舉手示意道:「在下久聞楚國黃子之名,不知可否有幸,請黃子一起飲酒?」

黃歇猶豫片刻,答應下來,道:「好。」他曾經見過韓國使臣尚靳,美則美矣,卻可以一眼見底,所以,他對這個深不可測的趙國副使有更多的好奇。看到他的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羋月為何頻頻邀此人進宮,這個人身上有太多吸引力。

當下黃歇便隨著趙雍去了一家趙人酒肆,兩人人座,相互致敬。

三巡酒罷,趙雍直截了當道:「黃子之名,我早有耳聞,做楚國質子的隨從,實在太過委屈了。我王有意招攬天下賢才,欲求黃子人趙,當拜為上卿。」

黃歇聽他之言,霍然而驚,這番言論,讓他忽然想到了與秦王駟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下凜然道:「公叔龍行虎步,必非常人,而公叔之名,臣卻不曾聽聞。莫不是白龍魚服,令世人不知其真形嗎?」

趙雍哈哈大笑,此時他已經不欲再隱瞞,直白道:「黃子不愧其名。實不相瞞,吾乃趙王之父。」

黃歇一怔,起而下拜道:「外臣參見趙主父。」

趙雍道:「黃子請起。」

黃歇道:「不知主父潛入咸陽,所為何事。」

趙雍道:「秦太后上月秘密巡視邊城,實為閱兵。秦國已經練成鐵騎三千,我猜她下一步就是要與韓國聯手,揮兵楚國。」

黃歇謹慎道:「韓國使臣尚靳在秦已經數日,卻遲遲得不到秦國的許諾。依主父之言,難道秦韓就要簽訂盟約了嗎?」

趙雍搖頭道:「不是與尚靳,而是與下一個使臣。」

黃歇道:「主父為何要告訴外臣這些事,難道不怕外臣告訴秦太后?」

趙雍指一下他,搖了搖手指,充滿自信地說:「你不會。」他看著黃歇,說了六個字:「因為,你是楚人。」

黃歇苦笑。

趙雍已經站了起來:「你不會留在秦國,必會回到楚國。我相信,將來趙楚之間,甚至你我之間,還會有更多的合作。你不必送了,如若有事,我自會派人找你。」他龍行虎步,疾行如風,轉眼便已經離去。

黃歇看著他的背影,驚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