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黃歇在宮外被趙國副使趙維約走的消息也很快傳進了宣室殿。羋月微一沉吟,許久以來的疑惑忽然變得清晰了,當下便道:「來人,去趙人館舍,有請公叔維入宮。」
繆辛問道:「太后意欲如何?」
羋月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你們聽我號令,若我擊案,便要將他擒下!」
繆辛一驚:「太后猜他是……」
羋月長歎:「但願他就是我猜的那個人,若能夠生擒了他,秦趙格局,當可一變……」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驚,下令道:「你速派人去城門處,關上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城。」
繆辛領命匆匆而去,旋即蒙驁便率人去了趙人館舍,聲稱太后有旨,請公叔維入宮飲宴。
果然此人已經不在,平原君趙勝推說趙國剛剛來信,令趙維回去了。
蒙驁心知不對,當下便追去了城門,卻得知在城門關閉前,便已經有一隊趙人剛剛出城。他拿了手令,開城去追,已經無法追上了,無奈之下,只得回報羋月。
羋月得報,冷笑道:「果然跑了。」
庸芮正好被羋月召來,見狀歎道:「這樣看來,他果然可疑。」他看向羋月問道:「太后以為此人到底是誰?」
羋月後悔道:「我懷疑他就是趙主父。」她想起那一晚和對方在雲台之上對飲,說起吳娃之事,自己曾試探著問他「吾與吳娃孰美」,他沒有正面回答,卻只說「山妻最美」,那時候自己就應該懷疑了。想到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耍這種小花槍,氣得擊案怒罵:「豎子敢爾!」
庸芮一驚,也叫道:「當真是趙主父?可惜,可惜沒能將他留下,反而讓他在咸陽城中逍遙一回。就怕他回去以後,會對伐楚之事有所影響。」
羋月道:「事不宜遲,叫蒙驁這邊派兵搜查,另一邊,就動手。」
庸芮道:「是,臣這就去。」
羋月見庸芮遠去,怒氣不息,一捶几案叫道:「拿地圖來。」看來,對趙國的攻擊,也是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韓國使臣尚靳聽說趙人出事,嚇得連忙入宮求見。
南箕引著尚靳走在宮巷中,尚靳問道:「聽說趙國使館出事了,不知公公可知道原因嗎?」
南箕呵呵笑道:「奴才不知。」
尚靳又道:「我倒是聽到一些風聲,聽說那個趙國副使,乃是趙主父白龍魚服喬裝改扮。」
南箕道:「多謝尚子告訴奴才,怪不得太后她……」
尚靳道:「太后怎麼樣了?」
南箕道:「尚子猜猜看?」
尚靳道:「太后想是十分震怒了?」
南箕只笑而不語。
侍女引著尚靳走上宣室殿台階,坐在羋月的對面。
此時黃歇已去,羋月正自沉吟,尚靳看羋月的臉色不太好,溫柔相勸:「太后的臉色不太好。」
羋月道:「你看出來了?」
尚靳道:「臣願為太后分憂。」
羋月道:「你怎麼為我分憂?」
尚靳道:「太后但有所命,臣無不遵從。」
羋月道:「還是尚子深得我心。若是我想讓尚子從此留在我的身邊,不要離開,尚子能答應嗎?」
尚靳道:「臣不勝欣喜。只是……」
羋月道:「只是什麼?」
尚靳道:「只是臣出行之日,韓王再三托臣轉達他對秦國的期盼之情,如今楚國困我雍氏之地已經五個月了,不知道家中老小可安。臣有心服侍太后,若能夠後顧無憂,豈有貳心?」
羋月輕笑道:「我對尚子求的是私情,尚子要我回報的卻是一國之兵啊。這真不公平,難道尚子就不能單就你我之情,給我作一個回答嗎,非要挾著其他的條件不成?」
尚靳道:「臣一心只為了太后著想,太后反不領情嗎?秦國出兵,非是救韓國,乃是自救啊!」
羋月道:「何出此言?」
尚靳道:「韓之於秦也,居為隱蔽,出為雁行。臣聽說,當年晉侯假道於虞,以伐虢國,宮之奇曾言『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韓秦之間,也正如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前車之鑒啊。」
尚靳本就長得唇紅齒白,他說到「唇亡齒寒」四字時,眉梢眼角,唇齒之間,彷彿透著無限暖昧。
羋月緩緩站起,走到尚靳面前坐下,輕聲呢喃道:「唇齒相依嗎?尚子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比喻呢。那我也給尚子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尚靳道:「臣萬分期待。」
羋月附在尚靳的耳邊輕輕說道:「我當年侍奉先王的時候,先王把他的大腿,壓到我的身上……」
尚靳的身體微微顫抖,耳朵也燒紅起來,臉色更是白裡透紅,顫聲道:「後來呢……」
羋月道:「我覺得,他真重啊。可後來,他把整個人都壓到我的身上來的時候,我卻不覺得重了。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尚靳的臉更紅了,連脖子都開始發紅,顫聲道:「因為,因為……」
羋月道:「因為那個姿勢,對我有好處啊,讓我覺得開心啊!尚子,你以為呢?」
尚靳的呼吸開始沉重,整個人也癱坐到席上,他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口乾舌燥,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想要緩解一下。他聽得出羋月的意思來,可是,他到底是要答應,還是不答應,是等羋月說出來,還是自己主動邀請呢?
他正在天人交戰之際,羋月忽然笑了,尚靳一凜,猛地抬頭,忽然靈感湧現,入秦以來他與羋月所有的交談往來一一湧上心頭。
也就是這麼電光石火一剎那,尚靳明白了一切,亂跳的心平靜了下來,苦笑道:「太后莫不是在耍弄為臣?」
羋月輕歎一聲:「尚子是個君子,韓王不應該派你來。」
尚靳咬了咬唇,不服道:「為何不該?」
羋月輕歎道:「你說,我若出兵韓國,兵不眾,糧不多,不足以救韓。若想救韓之危,就要有足夠的兵馬糧草。這日費千金,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可言呢?韓國能夠交出什麼,有什麼能讓我開心的呢?」
尚靳心上重擊,額頭的汗終於滴了下來,失聲道:「太后是想要……」
羋月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尚靳,忽然笑道:「我想要……韓國真正的誠意。」
尚靳閉了閉目,又睜開,他已經冷靜下來:「太后要的是城池,還是玉帛財物?
羋月嫣然一笑,托起尚靳的下頦道:「國與國之間,想要得到好處,就得付出利益。可是人與人之間,還是講情誼的。我很喜歡你,只不過不願意你以韓國使臣的身份來見我。你若想離開韓國,可以投我秦國,我必委你以重任。」
尚靳羞憤交加,站起來向羋月一拱手道:「多謝太后教訓,臣——告辭了。」
羋月懶洋洋道:「你要回韓國去嗎?」
尚靳已經轉身往前走,聽到這一句也不回頭,背對著羋月道:「是,臣要回韓國去,去雍城,去作戰。臣在咸陽,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日。」
羋月道:「當真不考慮我的建議?」
尚靳苦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臣感謝太后不嫌臣愚鈍,還肯花費時間逗臣玩。在太后身邊學到的,臣會銘記終身的。」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從後面轉出來,輕歎道:「我這會兒倒有些欣賞他了。」
羋月道:「好了,你也應該去做你要做的事了。」
庸芮會意,一揖而出,便去了楚質子所居館舍。
此時太子橫尚在為當前事態的變化而高興,正問:「子歇何在?」
隨從回報道:「太子,太后請黃子入宮飲宴。」
太子橫會意地道:「哦,她又請他入宮了……」兩人相視一笑,笑容意味深長。趙國使臣走了,韓國使臣也走了,秦太后此時請黃歇入宮,是為了何事,實是令人遐想無限。
正在此時,一隨從進來回報:「太子,庸芮大夫來了。」
太子橫知道庸芮是羋月心腹之臣,收過自己的禮,亦幫過自己的忙,忙道:「快請。」
卻見庸芮走進來,笑道:「恭喜太子。」
太予橫一喜:「何事之喜?」
庸芮神秘笑道:「太后對太子,十分看重。」他雖然口中說著稀鬆平常的話,但神情間的含義,卻遠非如此。
太子橫細瞧他神情,心中一動:「莫不是太后答應……」雖然秦楚聯姻,楚公主已經嫁為秦王后,但秦國這邊卻一直托詞說公主太過年幼,拖延至今仍未出嫁。
卻說太子橫之婦剛好於半年前病逝,太子橫便有心鑽營,欲娶秦公主為妻,以斷了鄭袖和公子蘭母子奪嫡之念,此時見庸芮神情,這件事似有了好的方向,當下心中一喜,低聲問道:「當真?」
庸芮左右一看,道:「此處不便,不如我們到外面飲酒如何?」
太子橫亦知自己身邊未必沒有鄭袖細作,忙答應了一聲,只帶了四個心腹,便與庸芮走了出去。他身為質子,秦國自然是負有保他性命的責任,且庸芮亦帶著侍衛,自忖咸陽之內,應該無礙。
兩人去了館舍對面一家昔日去過的酒肆,對坐而飲。
太子橫敬酒道:「庸大夫,在咸陽這些日子,一直多虧庸大夫照顧,橫當敬庸大夫一杯。」
庸芮道:「太子客氣了。庸芮只是喜歡交朋友而已,太子龍行虎步,乃是帝王之相,此時雖然困於一處,將來必會成就一番事業。」
太子橫笑道:「哈哈哈,庸大夫過獎了。」
庸芮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道:「太子,驛館人多嘴雜,不便說話。所以約太子到酒肆,避開閒人,實是有一則要緊事要告訴太子。」
太子橫道:「什麼事?」
庸芮湊近太子橫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鄭袖夫人派人秘密潛入咸陽,想要製造事端……」他正說到此,忽然,一把短刀從他們耳邊飛過。
庸芮驚得站起,就見一群軍官,手中提著酒瓶子,喝得醉醺醺地撞進來,叫道:「掌櫃,打酒,打酒。」
庸芮大怒道:「放肆,這把刀是誰的?」
一個軍官醉醺醺地叫道:「是你爺爺的,又怎麼樣?不服,來比畫比畫!」
說著,就抽出刀來衝著庸芮砍過去。
庸芮見是個渾人,只得閃身避過,一邊對太子橫道:「太子,我們走吧。」
太子橫連連點頭。不料那軍官本就喝高了,見庸芮閃避,一轉頭刀子又衝著太子橫砍過去。太子橫舉起案幾一擋,那軍官退後兩步,庸芮在他背後踢了一腳,他的頭撞在柱子上,暈了過去。
眾軍官立刻沸騰了,這批人顯見是下級軍官,皆是粗魯無禮的模樣,應是吃多了酒。想是不知什麼從酒宴歸來,猶嫌不夠,一齊擁人酒肆來添酒。此時見同袍暈了過去,便喝道:「好傢伙,敢對咱們動手,弟兄們,上!」
這些渾人都是說不清道理的,庸芮與太子橫無奈,只得拔劍與他們相鬥,兩人侍從也加入,頓時變成一場混戰。
混亂之中,忽然有人驚叫道:「殺人了,殺人了,武大夫被人殺了……」
人群散開,就見太子橫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手中的劍血淋淋的,一個軍官倒在了他的劍下。
眾軍官見狀,都慌了起來,立時作鳥獸散。
太子橫慌了,忙扔下劍,求救般地拉住庸芮:「庸大夫——我、我真沒殺人啊,此人不知道怎麼就忽然撞到我劍上來了……」
庸芮左右一看,忙一拉太子橫道:「快走。」
太子橫身不由己地被庸芮拉著向外走,一邊還分辯道:「我、我是不是要等廷尉來分辯一二?我這一走就更說不清了。」
庸芮頓足道:「你傻啊,這群人分明是衝著你來的。」
太子橫一怔,問道:「你說什麼?」
庸芮道:「今日這些渾人來得稀奇,而且擺明了是衝著我們來的。我猜這必是鄭袖的陰謀,見你我出門,就讓人通知他們來此。借此製造混亂,再陷害你在咸陽殺人,將你害死在秦國。」
太子橫頓時醒悟,越想越是這麼回事,立刻慌了手腳,叫道:「那、那我該怎麼辦?」
庸芮道:「唯今之汁,只打速速離開成陽,潛逃回楚,再作打算。」
太子橫大驚:「離開咸陽,潛逃回楚?」他被這一句話打擊得整個人都蒙了,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庸芮道:「正是。否則的話,你留在此地,若叫廷尉抓住,混亂之中將你害死,豈非有冤無處訴?太子,速速回楚,到時候才是真正的安全。」
太子橫悚然而驚,拱手道:「多謝庸大夫救命之恩。」當下匆匆別過庸芮,轉回館舍便要收拾東西,輕車簡從,迅速離開成陽。
他的隨從不安,問道:「太子,要不要等公子歇回來再行商議?」
太子橫頓足道:「來不及了。我先走,你留下,跟子歇說明情況,叫他隨後追上。」
見太子橫的馬車出了咸陽城,庸芮靜靜地目送他遠去,意味深長地笑了。
黃歇自得知趙雍之事,心中不安,卻又被趙雍拿話逼住,不便直接告訴羋月,正躊躇之時,卻遇到羋月派人請他人宮。他一路走來,已經於走廊上看到羋月調兵遣將之舉,進了殿內,兩人相見,黃歇便問:「你知道了?」
羋月一怔:「子歇,你也知道了?」
黃歇道:「我看到你派蒙驁找趙維,想來你已經懷疑到他了?」
羋月道:「我猜……他乃是趙主父雍,是也不是?」
黃歇輕吁了口氣,點點頭。
羋月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黃歇道:「今日。」
羋月道:「你今日進宮前被趙雍截走,就是因為這件事?」
黃歇苦笑道:「是。我本是有些懷疑,沒想到他卻自己找上我,還一口說破自己的身份,倒逼得我不得不為他保守秘密。直到回館舍之後,我聽到蒙驁在搜趙人館舍,才猜到你可能已經懷疑,特來證實。」
羋月苦笑道:「你啊!」
黃歇道:「你怪我不曾及時告訴你嗎?」
羋月搖頭道:「不,若沒有你懷疑到他,他也不會這麼快就離開。說起來,你實是幫助了我。」
黃歇道:「他說,秦韓要簽訂盟約,但不是和尚子,而是和韓國下一個使臣。」
羋月歎息道;「看天下諸侯,能與我為敵手者,唯趙主父也。」
黃歇道:「你,要自己多加小心。」
羋月道;「我明白。」
一時之間,兩人竟是無語。
羋月咳一聲,岔開話頭,又說了一些閒話,便令侍女開了宴席,一直飲宴到月上中天。
黃歇一曲玉緒吹奏完畢,望了望天:「天色不早了,我也應該走了。」
羋月看著黃歇,有千言萬語不能言講;她知道他這一去,也許是永遠不會再見了,依依不捨道:「子歇,你再留一會兒吧。」
黃歇一怔,道:「我明日還能再進宮,今日已晚,我也該走了。」此情既然無法再續,何必徒添暖昧?羋月已經是大秦太后,她要如何做,他管不了,但他至少還能夠管得住自己。
羋月看著黃歌,不勝唏噓:「子歇,上天真是不公平,你我之間,永遠摻雜著太多太多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黃歇歎道:「人生在世,就是這麼無可奈何。」
羋月語帶雙關,道:「我希望你能夠體諒我的無可奈何。」
黃歇並不明白,亦歎道:「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羋月不語,好一會兒才道:「不知道夫子怎麼樣了,你下次見了他,就說請他原諒我這個弟子吧。」
黃歇已經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詫異道:「怎麼?」
羋月歎道:「不過他就算不原諒.我也無可奈何。該做的事,我還是得做。」
黃歇陡然站起來:「你做了什麼?」
羋月也站起來,卻只是轉頭走入殿內:「天色不早了,子歇,你也早些回去吧。」
黃歇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握緊手中的玉簫,不顧宮人引道,自己徑直跑了出去。他出宮上車,一路急急回到館舍,卻發現太子橫及其心腹隨從已經不見,詫異問道:「怎麼回事,太子呢?」
便有留下的隨從答道:「太子已經走了。」
黃歇道:「太子走了,去哪兒了?」
隨從道:「太子在酒肆與人發生爭執,失手誤殺了一名秦國大夫,他恐這是鄭袖夫人的陰謀,要陷他於秦獄……」
黃歇已經明白:「所以他跑了?」
隨從戰戰兢兢道:「是。」
黃歇憤怒地捶向板壁,道:「他這一走,才是真正中了別人的陰謀!」
隨從聽了他這話,也慌了神,問道:「子歇,那怎麼辦?」
黃歇一頓足,道:「我去追他。」
說著就要轉身出門,那隨從忙叫道:「子歇,天色已晚,如今只怕城門已關。」
黃歇一怔,這才恍悟為什麼羋月要留他到月上中天之時才放他離開。然則已經來不及了,她既是存心將自己誘入宮中,再將太子橫逼走,只怕自己此時想要出城,也是不可能了。
他猶不死心,還是走了出去。果然,他往羋戎、向壽、魏冉、庸芮等人府上,欲求出城令符,這幾個素日與他交好的秦臣,俱都表示不在府中。
他再去秦宮,官門已閉,守衛更是以沒有旨令不敢驚動為名,拒絕傳報。
他只得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門一開,便趕了出去。如此一路策馬疾馳,奔波數日,一直趕到江邊。兩人當日下船的碼頭所備歸楚之用的樓船俱已不見,只剩下幾隻小舟。
留下的一名護衛見了黃歇忙行禮道:「黃子。」
黃歇急問:「太子的樓船呢?」
護衛道:「太子已經坐樓船離開了。」
黃歇心一沉,一路急趕,還是遲了一步。
那護衛道:「太子留下小人,便是等黃子一起回楚國。」
黃歇不禁回頭,遙望秦關道,路途迢迢,遠至天邊。他知道,秦楚的和平期已經結束了,當下歎息一聲,上了小舟,往南而去。
公元前301年,秦國以楚太予私逃為名,撕毀秦楚盟約,聯合齊、韓、魏三國,共同攻打楚國,攻下楚國重丘。次年華陽君羋戎率軍再攻楚,陷襄城,殺大楚將景缺,斬首二萬,及後,又攻下楚國八個城池。
楚國瀕臨全面危機。
章華台中,一片驚惶。
鄭袖不住悲號:「大王,大王,您還要庇護太子到何時啊?如今四國聯兵我們再不想想辦法,就不得了啦!」
楚王槐臉色發白,坐在那兒,不停喃喃罵道:「逆子,逆子!」
靳尚滿頭大汗地進來,叫道:「大王,大王,若再不採取行動,秦人就要兵臨城下了。」
楚王槐長歎一聲:「此事也許尚有可挽回的餘地。靳尚,你去秦國,跟秦人解釋一下。秦楚素來交好,太子之事,實是事出意外,若能夠轉圜,寡人不惜代價。」
鄭袖一甩袖子,哭道:「還解釋什麼?分明是太子闖的禍。太子身為質子私逃回國,這才導致彌天大禍,如今只要把太子送回去就行了。」
靳尚得了秦人私下的信息,心中計較已定,只是這場戲卻要做得十足,才能如願,當下只抹了把汗,道:「夫人,秦國既然宣戰,這事情就已經鬧大了,光是把太子獻出去是解決不了的。」
鄭袖頓足道:「那他們還要什麼?哎呀,可憐我子蘭婚事在即,卻遇上這種事兒,這教他怎麼辦,怎麼辦啊?他怎麼會攤上如此無良無能的兄長?細想—想,真是叫人肝腸寸斷啊。」
楚王槐只得安慰她道:「好了好了,寡人必不會讓你吃虧。」轉問:「靳大夫,秦人是什麼意思?」
靳尚賠笑道:「秦國使臣說,太后一直從中斡旋,想保住秦楚聯盟。可是秦國朝臣不太相信楚國的誠意,而且太子自到咸陽,一直不肯表現出與秦國的友善來,所以秦國君臣對秦楚聯盟有些猜忌。太后也已經盡力了,無奈此事還得我們楚國的配合。太后的意思,最好能夠讓兩國國君再行會盟一次,解釋清楚誤會,也省得被人從中做手腳。」
楚王槐一怔,頓時沉吟。
鄭袖拉著楚王槐撒嬌道:「大王,大王,怎麼辦啊……」
楚王槐長歎一聲道:「這個逆子雖然諸事不成,但終究是寡人的兒子,說不得,寡人也只有為他收拾殘局了。」
鄭袖大急:「那就這樣放過太子?」
靳尚眼見鄭袖要壞事,連忙給鄭袖使眼色。鄭袖見狀一怔,便沒有繼續撒嬌,只不動聲色,哄住了楚王槐,便出門徑直去了偏殿。
果然她一坐下,靳尚便匆匆追上來解釋了:「夫人,臣有事要回稟夫人。」
鄭袖看了看.揮手令宮女們退下,斥道:「我說你今天怎麼專與我唱反調,到時是何原因,你須說個清楚!」
靳尚道:「夫人,這件事沒那麼簡單,秦國如今內部亂成一團,太后急需大王前去會盟,證明秦楚聯盟的穩固。所以,大王這一趟,可是必要去的。」
鄭袖不悅:「哼,太予闖下的禍,憑什麼讓大王出面,便宜了太子?」
靳尚道:「夫人,當前必要先解決與秦國的爭端,否則,公子蘭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誤了。」
鄭袖一驚,有些醒悟,但終究還是不甘心:「那太子呢,就這麼放過他?就憑這件事,也應該廢了他。可恨大王對這樣的逆子還是慈父心腸,縱罵了他一百回,到臨下手時,每每不肯,真是恨煞人也。」
靳尚賠笑道:「夫人,臣倒有個主意。」
鄭袖問:「什麼主意?」
靳尚道:「老令尹他……」
鄭袖一聽「老令尹」三字便鬱悶,擺手:「休要再提,這個老厭物,一直護著太子,害我多少次功敗垂成。」
靳尚賠笑道:「臣是想,老令尹是反對我們和秦國聯盟的,這些日子一直提議與齊國結盟,瓦解秦人與其他三國的聯盟。不如夫人就建議大王,讓太子再去齊國為質。」
鄭袖白他一眼:「這算什麼主意?」
靳尚奸笑道:「若是太子在齊國再出點事兒……」
鄭袖興奮地擊掌:「大善!」
靳尚眨眨眼:「就算他命大能夠再逃回來,但一個太子為質兩次,惹翻兩個國家的話……」
鄭袖得意地笑道:「那他也沒有臉再繼續做這個太子了!」
兩人計較已定,便哄勸楚王槐令太子出齊國為質,並同意與秦人會盟,以退為進。楚王槐聽得一不用繼續交戰,二不用殺太子廢太子乃至將太子交與秦人賠罪,頓覺得這主意甚好,皆都允下。
次日旨意一發,群臣皆驚。
黃歇自回來之後,便要將事情稟告楚王槐,無奈楚王槐已受鄭袖之惑,只說黃歇為了維護太子橫而編造理由,反將太子橫軟禁,又令黃歇戰場立功折罪。
黃歇無奈,又去求見昭陽,將秦人陰謀說明:昭陽這時侯倒聽進幾句他的話,一邊頂住了朝上廢太子的洶洶之議,一邊堅持不肯與秦人妥協,不料面對戰場上接二連三的敗績,楚王槐終究還是頂不住壓力,直接宣佈要入秦和談。
黃歇此時正在前線作戰,聞訊匆匆回郢都,求見楚王槐。
內侍報進章華台,未到楚王槐耳邊,先報與鄭袖知曉。鄭袖冷笑道:「此必為太子求情。傳下去,以後黃歇若要求見,都說大王沒空。」
一連數次,黃歇求見楚王,均不得入見,直至有內侍善意地提醒:「黃子,您就別等了,您無非是為了太子求情,這事兒,是不會有人給您通報到大王身邊的。」
黃歇頓足道:「我非是為了給太子求情,乃是為了秦國的事……」他說到這裡猛然醒悟,頓了頓足,轉身急忙而去。
他這一去,便直闖入昭陽府。
昭陽身著便服,正在廊下看書,見黃歇闖入,不悅地放下竹簡斥道:「子歇,你太無禮了,當我這令尹府是什麼地方?」
黃歇跪下賠禮道:「是黃歇魯莽,只是事關楚國安危,大王安危,當此之際,唯有老令尹才能夠力挽狂瀾啊!」
昭陽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黃歇直截了當地說:「大王敢入秦,是以為秦太后心繫我楚國,所以有恃無恐。可是依臣看來,未必如此。太子殺死秦國大夫,是秦人陰謀,如今秦王送來書信,邀大王前去會盟,必會對大王不利。靳尚受了秦人的賄賂,鄭袖夫人為了公子蘭與秦國聯姻,都會想盡辦法讓大王赴集會盟。臣只怕,大王會有危險。」
昭陽就要站起,黃歇連忙扶著他,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似乎想到了什麼,扭過頭問贊歇道:「秦國的太后,不是我們楚國的公主嗎,為什麼你會懷疑秦人的誠意?」
黃歇想著向氏之事,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嚥了下去,只沉默片刻,才說道:「在下以為,一個人坐到高位上以後,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就只能從她的利害出發,跟她的血統無關,也跟她的感情無關了!」
昭陽默默點頭,低聲道:「是啊,是這個道理啊!」
黃歇道:「令尹!」
昭陽忽然提高了聲音:「來人,備我的冠服,我要進宮見大王。」
黃歇深施一禮:「令尹高義,黃歇佩服。」
昭陽咳嗽了兩聲,忽然道:「唉,也許我當日贊同靳尚放逐屈子,是個錯誤。」
黃歇驚喜道:「令尹的意思是……」
昭陽拍了拍黃歇的手,歎道:「唉,我老了,朝中不能只有靳尚這樣的人。我會盡量說服大王,讓屈子盡早回朝。」
黃歇長揖到底,知道這個老人雖然曾經貪勢弄權、剛愎自用過,但卻不是靳尚之流,一旦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機,便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當下百感交集,最終只說得一句:「多謝令尹。」
昭陽走進章華台時,楚王槐正展開了秦人遞交的國書審看,見昭陽到來,忙讓人扶他坐下,問道:「令尹,您看此事如何決斷?」
昭陽顫巍巍地說:「大王,但不知這國書寫的是什麼?」
楚王槐道:「秦王的信上說,秦楚本為兄弟之邦,黃棘會盟出自誠意。但太子殺死秦國重臣而潛逃,伐楚只為朝臣憤怒難平。如今他已經勸服朝臣,欲與寡人在武關會盟,再訂盟約。」
昭陽大驚:「大王,萬萬不可!秦人狡詐,黃棘會盟,在秦楚中界之地,當日秦國元氣未復,大王擁兵往返,自無危險。如今武關已入秦境,且秦國今日已經恢復元氣,若是大王入了泰國,只怕將有不測!」
靳尚卻在一邊勸道:「這次本來就是我們楚國理虧在先,幸而秦王母子一力周旋,這才能夠重訂盟約。如果大王不去,豈不是說我們楚人心虛?那時候和秦國的關係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昭陽驚詫地看著靳尚,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敢反駁他,一時大怒,舉起手中的鳩杖打向靳尚:「住口!我看你是收了秦人的賄賂,才不把大王的安危放在心上!秦人向來無信,大王,可還記得當年張儀三番五次來騙我楚國,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素有吞併諸侯的野心。他們反覆無常,絕無誠信可言。臣以為,大王不可去秦國!」
靳尚不敢與昭陽頂撞,只敢躲避著他的鳩杖,求饒道:「老令尹,您息怒,您息怒。」
他雖然在昭陽面前不敢硬來,卻暗中給公子蘭使了個眼色。於是公子蘭上前,態度輕佻道:「令尹此言差矣,張儀那樣的反覆小人,這世間能有幾個?而且當初張儀之所以刻意陷害我們楚國,難道不是因為和令尹結下的舊怨嗎?」
昭陽這一生驕橫,連楚王槐也要讓他三分,哪裡受得了一個小輩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還敢揭他的瘡疤,不禁大怒,轉臉斥道:「黃口小兒,也敢妄談國事!」
公子蘭頓時一臉委屈地看著楚王槐,撒嬌道:「父王——」
不想楚王槐雖然也呵斥公子蘭:「子蘭,你少說一句。」但轉頭卻對昭陽笑道,「令尹,你何必跟個孩子計較。」
昭陽氣得渾身亂顫,大喝一聲:「大王——」
豈料公子蘭見有人撐腰,更加賣乖弄巧,搶著昭陽的話頭叫道:「父王,張儀時我們與秦國雖為姻親,但秦惠文王強勢,王后也是使不上力。今時不同往日,像張儀那樣的小人已經被逐出秦國。而今秦國執政的乃是我楚國的公主,秦王又是我楚人所生,而且秦王后還是我們的妹妹,這次來的使臣,又是叔父子戎,所以秦人對我們必是十分友好。如果我們不去,豈不是傷了友邦之心?也許更會令得秦國的反楚力量佔了上風呢。」
楚王槐不禁點頭道:「子蘭說得有理。」
昭陽拄著鳩杖在地上用力一頓,厲聲道:「大王,不可去秦國,不可……」
不想他畢竟年紀大了,今天又被氣到,這一時氣血不繼,說到一半,已經喘不過氣來,手撫胸口緩緩坐地,神情痛苦。
楚王槐見狀大驚,自己先跳了起來去扶住昭陽,叫道:「老令尹、老令尹,來人,快傳太醫……」
昭陽這一昏厥過去,便數日不醒,幸得太醫盡力施救,數日之後才稍有好轉。黃歇心中著急,卻知道如今能夠挽救楚國國運者,唯有這個老人了。當下只盡力在昭陽面前侍奉,以求能夠在他好轉之時,得他下令,召回屈原,解決危機。
不料這一日黃昏之時,忽然隱隱一陣鼓樂之聲傳來。
黃歇抬頭,詫異地問道:「什麼聲音?」
老僕搖頭道:「不知道。」
黃歇細細辨聽,大驚失色;「不好,是《王夏》之曲,乃君王出入所奏。」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大王出京了,這是去——去秦國!」
他正欲放下藥碗出門,昭陽也被這鼓樂之聲吵得從昏迷中睜開眼睛,遲鈍地問:「這是什麼聲音?」
黃歇撲到昭陽榻前,叫道:「這是《王夏》之曲,大王出京了,他這是一意孤行要去秦國了。」
昭陽一驚欲坐起,卻體力不支再度倒下,狂咳道:「來、來人,取我符節。」
老僕連忙取來銅製符節,昭陽顫抖著把符節遞給黃歇:「快、快追上大王,萬不可令大王入秦。」
黃歇接過符節,狂奔而去。
昭陽向後一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騎馬趕到江邊時,巨大的樓船已經緩緩起錨,楚王槐一行已經登舟,正準備起航而去。
黃歇欲闖進去,卻被外面一重重的兵甲包圍。黃歇舉著符節喝道:「我奉令尹之命,求見大王,請立刻通報。」
一個軍官看過黃歇的符節,一驚,連忙向內擠過重重兵甲,走到站在江邊送行的大夫靳尚身邊,低聲稟報。靳尚眉頭一皺,低聲道:「速速將他拿下,不可讓他見到大王。」
黃歇萬想不到,自己盡力阻止楚王槐赴秦,竟會遇到這樣的阻攔。他心中憤慨靳尚、鄭袖這等奸佞的無恥行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樓船緩緩開走。
眾兵將已得了吩咐,見樓船遠去,頓時撒了手。
黃歇跪在江邊,悲呼道:「大王——」他知道這一去,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