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楚國群龍無首之際,羋月任白起為左庶長,與司馬錯、魏冉等迅速發動對楚國的攻擊,猝不及防的楚國一敗塗地。白起斬首五萬,取十五城,楚國政局面臨崩塌。
楚國大殿,朝臣亂成一團。
鄭袖帶著公子蘭坐在上首泣道:「大王被秦人扣押,如今國家危亡,怎麼辦啊?」
群臣面面相覷,剛剛被令尹昭陽自流放地召回的三閭大夫屈原上前一步,昂然道:「秦國背信棄義,扣押大王,偷襲奪關,我們必須立刻整頓兵馬,迎戰秦人。」
靳尚見屈原上來,暗道不妙,壯著膽子上前道:「三閭大夫,如今大王尚在秦人手中,誰來號令三軍?」
屈原目光如劍,盯著靳尚道:「那以靳大夫之見呢?」
靳尚搓手笑道:「上策自然應該是先迎回大王。所以,為了保障大王的安全,我們不可以做出觸怒秦人的事情來。」
屈原凜然道:「就是因為你說的不可觸怒秦人,以至於我們三關洞開,秦人長驅直入。是不是要等秦兵到了郢都城下,我們還是抱著不可得罪秦人的想法,把都城宗廟也獻給秦人?」
靳尚既尷尬又惱怒,冷哼一聲道:「那依屈大夫之見呢?」
屈原道:「秦人扣押大王不放,為的就是挾持大王以勒索我楚國。我們對秦國退讓越多,秦人越不會放了大王。唯今之計,只有另立新君,讓秦人知道就算是挾持了大王也無濟於事,那時候我們再與秦人談條件,才能夠迎回王。」
靳尚立刻道:「若立新君,則當立公子蘭才是。」
屈原道:「太子明明已立,何以提公子蘭?」
鄭袖一聽大怒,尖叫道:「若不是太子在秦國為質殺人潛逃,又如何會惹怒秦人,扣押大王?似這等不忠不孝不義之輩,如何能夠再為儲君?大王入秦之前已經對我說過,要廢太子,另立子蘭為儲。」
屈原立刻質問鄭袖道:「口說無憑,大王可有詔書留下?」
鄭袖頓時語塞:「這……」
靳尚見狀不妙,忙道:「太子尚在齊國為質,如今秦人攻城,火燒眉毛,遠水不能解近渴啊。」
屈原道:「誰說太子尚在齊國?」
屈原話音剛落,便見黃歇陪伴著太子橫從殿外走進來。
靳尚驚呆了,看著太子橫,又看看黃歇,口吃了:「你、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鄭袖已經回過神來,尖叫道:「太子在秦為質,私逃回國,招來滔天大禍。如今太子在齊為質,又私逃回國,難道還要為我楚國再招來大禍嗎?來人,快來人,將這逆子拿下!」
靳尚也立刻跳了起來,叫道:「夫人有旨,將逆臣拿下。」
卻聽得一個聲音斷喝道:「誰敢動手!」所有的人都聽出這個聲音是誰,頓時怔在當場。
便聽得殿外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叟由兩個老僕扶著搖搖擺擺地進來,沉聲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向齊國遞交國書,請太子回國的。」
此人正是數月前氣得病倒的老令尹昭陽,誰也想不到,在這關鍵時刻,他又強撐病體上朝來了。
鄭袖跳了起來,叫道:「老令尹,你這是什麼意思?」
昭陽顫巍巍地由兩個老僕扶著走進殿來,便有昭雎等數名昭氏子侄搶上前來,扶著他一路走到王座邊坐下,奉方早機靈地捧了坐席來候著。
昭陽坐下,想要張口,喉嚨裡卻是咕嚕嚕響了幾聲,有機靈的內侍早奉上了漱盂來。昭陽喉頭咕嚕半天,終於費勁地吐了一口濃痰,這才吃力地一字字道:「大王蒙難,兵臨城下,楚國危亡之際,當令太予繼位,主持國政。」
鄭袖早在他吐痰的時候就已經嫌惡地掩袖避到一邊,此時聽他說出這話,跳了起來道:「老令尹,你、你難道無視大王的旨意嗎?」
昭陽眼一瞪,喝道:「大王的旨意何在?」
他積威數十年,這一喝之下,鄭袖也不禁倒退三步,一時語塞,終究還是頓了頓足叫道:「這、這是大王口諭……大王去秦國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太子失德當廢,要立子蘭為太子。」
昭陽斥道:「這是朝堂,豈容婦人指手畫腳!咄,你以為秦國出了個奪嫡的攝政太后,就想在楚國也效仿嗎?來人,請鄭袖夫人出宮!」
鄭袖被兩個內侍上前一挾,就直接向後殿拖去,掙扎不脫,急得大叫起來:「你敢!靳尚,靳尚,你是死人嗎?」
靳尚壯著膽子上前,賠笑道:「老令尹,夫人畢竟是夫人,您這般無禮——」
昭陽輕蔑地看了看靳尚,斥道:「住口,我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兒,若不滾開,老夫就將你當殿擊殺!」
靳尚嚇了一跳,他可知道這老東西如今已經活得毫無顧忌,他一條寶貴性命,可不能就白白浪費在這兒,聽得此言,頓時顧不得鄭袖呼叫,連忙把自己縮到一邊去了。
黃歇抓住太子橫的手,用力一推,叫道:「太子,快上去。」
太子橫蒼白著臉,一步步走上正中高位。
公子蘭上前一步想說什麼,卻被黃歇一把拉下台階。
昭陽顫顫巍巍地扶著昭雎的手,欲站起來行禮,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努力,只將自己鳩杖放倒,雙手扶地率先行禮道:「臣等參見大王!」
黃歇將公子蘭用力拉倒按住,與其餘群臣一起跪倒山呼:「臣等參見大王。」
太子橫暗中攥緊了拳頭,戰戰兢兢地壯著膽子道:「眾卿平身。」
眾人皆站了起來,昭陽卻沒有動。
黃歇與屈原交換了一個眼神,立刻搶上前去,與昭雎各扶住昭陽一邊,將他扶起。
昭陽倚在昭雎懷中,睜眼看到屈原,似精神一振,嘴角抽動了一下表示笑意,吃力說道:「是我私心太重,貪戀權勢,所以聽任靳尚坐大,鄭袖胡為,排擠屈子。卻沒有想到,如今竟然是養虎為患,造成今日楚國莫大的禍端啊!屈子.我如今讓子歇請你回來,當面對你說一聲對不住……」
屈原不禁哽咽:「老令尹,我從沒怪過您,是我脾氣不好,不曾與您好好溝通。您一定要撐住啊,如今楚國需要您,大王需要您,太子需要您……」
昭陽勉強抬起眼,握著屈原的手用力按了一按,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無力說出話來。
眾人靜等著昭陽說話,卻半晌沒有聲響。
黃歇一探昭陽的鼻息,跪倒驚乎:「老令尹——」
眾人也跪倒悲呼道:「老令尹——」
黃歇伏地,聽著兩邊的痛哭聲,心緒複雜。楚王陷秦,昭陽身死,這風雨飄搖的楚國,將比以往更加危險。
因楚王槐人秦被扣押,太子橫在令尹昭陽的支持下登基為王。屈原主政,下令陳兵邊境,又交聯列國,欲合力逼秦國交出楚王。秦人攻楚之勢,一時受挫。
看著前線傳回的奏報,羋月召群臣商議道:「你們有何良策?」
庸芮毫不猶豫道:「依臣看來,若要伐楚,必須先除去屈原。」
大夫寒泉子聽他這一說,嚇了一跳,忙咳嗽一聲,示意庸芮去看羋月的臉色。
羋月沒有表情,只是看著竹簡。
庸芮若無其事地轉了一個彎,又道:「然而,屈子乃世間大才,若是能夠為我秦國所用就更好了。依臣之見,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入楚,離間楚國君臣,讓屈子對楚國離心離德,到時候我們再曉之以利,動之以情,請屈子入秦。太后以為如何?」
羋月搖了搖頭道:「他是不會離楚入秦的,他對楚國一向忠心耿耿……」
庸芮道:「試試又有何妨?」
羋月輕歎一聲道:「你說得對,試試又何妨呢?」她苦笑,「雖然我明知道,這是緣木求魚啊……」
楚國,屈原府。
屈原身著戎裝,看著手中的寶劍,神情複雜:「這把劍還是老令尹當年留下的……」
黃歇也有些唏噓:「老令尹這一生,雖然剛愎自用,但在關鍵時刻,也虧了他力挽狂瀾啊……」
屈原卻道:「我現在要趕赴邊關,但還有一件比親上戰場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來辦。」
黃歇躬身道:「夫子但請吩咐。」
屈原道:「我要你作為楚國使臣入秦。」
黃歇道:「夫子的意思是……」
屈原道:「如今秦軍突然襲擊,連下十五城,雖然我們暫時抵擋住了他們的攻擊,但是目前楚國人心渙散——當然,太子繼位能夠暫時聚攏人心,使秦國挾大王以為人質的企圖落空,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但若真要與秦人相比,楚國兵力相差懸殊——若是陷於苦戰,人心將不可收拾。」
黃歇道:「所以我們是借此勝戰,以戰促和。」
屈原道:「對,只有在軍事上狠命打擊秦人,讓秦人知道攻楚付出的代價太大,才會坐下來商議和談。」
黃歇道:「夫子讓弟子入秦,是為了和談?」
屈原搖頭道:「雖然是和談,但秦人一貫恃強凌弱,若是我們步步退讓,不但得不到好的結果,甚至還會得不償失。你入秦國,一來是想辦法贖大王回國.二來是設法讓秦人退兵,三來……」他輕歎一聲,眼中精光畢現,「若有機會,可不擇手段,製造秦人的內亂,讓他們顧此失彼,不得不撤兵出楚。」
黃歇心頭一震,他想不到一向以君子之道教誨於他的夫子,居然對他說出「不擇手段」四字,不由驚呼出聲:「夫子……」
屈原長歎一聲,雙手用力按在黃歇的肩頭,這股力量,他希望能夠真正傳到黃歇的心底:「子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當此楚國危難之際,我希望你能夠成功達成使命。」
黃歇輕歎一聲:「夫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今日的秦國太后,已經不是昔日的師妹了!」
屈原肅然道:「我知道。不過我也不認為她的想法做法,能夠令秦國君臣都一致贊同。若是秦國上下不和,那便是我們的機會了。」
黃歇不能置信地抬頭道:「夫子,你的意思是……」
屈原點頭道:「不錯,若能夠分化秦王母子,離間君臣,讓秦國內部有所分歧,我們楚國才有一線生機啊!」
黃歇痛苦道:「可那是皎皎啊!」
屈原歎息道:「是啊,為師何嘗不歎息呢。這些日子以來,我時時想起唐昧當初的預言,當日先王何等期盼、何等鍾愛這個女兒,甚至為了她要求我收她為弟子。可是沒有想到,楚之霸星,卻成了秦之霸星。我很後悔,若是當日將她留在楚國,就不會有今日楚國之難了。」
黃歇長歎道:「若是留在楚國,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屈原詫異地問道:「何出此言?」
黃歇神情悲憤:「這次使秦歸來,我才聽到一件秘聞……夫子,當年向媵人之死,你還記得嗎?」
屈原一怔,問道:「向媵人,是誰?」
黃歇此番歸來,不但向南後的舊宮人打聽過消息,甚至還找到了莒姬的舊宮人和莒弓,終於在楚王槐去了秦國之後,弄清了所有的隱情。他聽得驚心動魄,忽然想起羋月那時候小小年紀,便已經目睹所有的一切,細思起來,不禁肝腸寸斷。他知道得越多,心裡越冷,越是知道他們之間無可挽回。
此時當著屈原的面,終於長歎一聲,道:「向媵人是……是大王荒淫,使得……」他實在難以出口,但卻不能不說,當下斷斷續續說了很久,才將他所知道的情況,一一告訴了屈原。
屈原跌坐在地,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黃歇歎道:「她在楚宮的時候,威後已經在她每日的膳食裡下毒,她若不速速逃離楚國,只怕會死於非命。當時她本準備與我遠走天涯,沒想到為了八公主的事,我們遇上了義渠王的伏擊。她以為我死了,才不得不入了秦宮,做了秦王之妾……」
屈原按住頭,痛苦道:「我原以為她的怨氣不過是因先王早亡失恃受了委屈,又與八公主作嫡庶之爭而已,誰知道是這般的陰差陽錯。唉,如此深仇大恨,怪不得她會如此,怪不得她會如此……天哪,難道真是天要滅楚不成?」
黃歇見狀大驚,忙上前扶住喚道;「夫子,你沒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道:「我沒事。唉,往事已矣,來者可追。我們不能改變過去,唯有努力於將來。子歇,我知道你與皎皎總角之交,情深義重,亦知道她與大王不共戴天!可是大義當前,我們只能放下私情。」
黃歇跪倒在地,忍著痛苦道:「夫子,弟子知道。」
夜深了,黃歇推窗,看著窗前種的梅樹,如今梅子已經落盡,只餘空枝,追思無限。
「僄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心上的姑娘,曾經在梅子初青的時候,叫他抓緊機會,不要誤了梅子成熟的季節。可歎他一誤再誤,到如今梅熟子落,一切都來不及了……
月光下,玉簫響起,曲聲中有無限纏綿、無限悔恨。
宣室殿內,羋月埋頭在竹簡堆中批閱,繆辛急人,回稟道:「太后,楚國派來使臣黃歇,談和議之事。」
羋月抬頭,有片刻失神。
雜亂喧鬧的宣室殿,忽然靜止停頓下來。
羋月站起來,一個踉蹌。繆辛連忙扶住,羋月推開他,向外走去。她腳步飄然地慢慢走到台階前,但見黃歇手捧竹簡,站在台階下,抬頭看著巍峨的秦宮。
羋月一步步走下台階。
黃歇一步步走上台階。
兩人終於在台階中央相遇。
羋月凝視黃歇,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得一句:「子歇,你來了。」
黃歇點頭道:「是,我來了。」
羋月看著他手中的竹筒:「你捧的是什麼?」
黃歇將手中的竹簡遞給羋月:「這是夫子給你的信。」
羋月詫異:「夫子的信?」
黃歇沒有說話。
羋月拿著竹簡,回到殿中,拆開竹簡上的編繩,展開竹簡看著,那熟悉的字,似要躍然而出:「我荊楚八百年山河壯麗,豈不惜哉。念歷代先王之威名赫赫,子孫血胤當共維之……」
她怔怔地拿著,沒有繼續翻閱下去,只停在了那兒,一動不動。
良久,羋月慢慢放下竹簡。
黃歇心一沉:「你沒有看完。」
羋月搖頭:「不必看了,我能夠明白屈子要說什麼。」
黃歇袖中拳頭握緊,問她:「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屈子帶我們去放鷹台看前朝遺址嗎?」
羋月點頭:「記得。」
黃歇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那時候,我們曾經談論起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你……真的要做伍子胥嗎?」
羋月看向他:「那麼你會做申包胥嗎?」
黃歇迴避了羋月的眼光:「我、我不知道。」
羋月道:「子歇,你來是為了什麼?」
黃歇將手中另一個竹簡交給羋月,肅然拱手:「為了遞交國書。」
羋月沒有看,放到一邊。
黃歇道:「你為什麼不看?」
羋月道:「我知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
黃歇道:「可你不看看,楚國願意付出什麼嗎?」
羋月微微一笑:「這裡面能給我的,不及我從戰場上得到的多。」
黃歇心頭絞痛,他知道羋月的心情,可他又不能不做最後的努力:「皎皎,你也是楚國人,難道心裡真的沒有故國嗎?‥
羋月呵呵一笑:「就像屈子的信裡說的那樣,我身為楚女,若用秦軍鐵蹄踏碎楚國,如何對得起我的血統和歷代先王?呵呵,對不起歷代先王的,是楚王槐母子,不是我。若父王於地下有涎,他會懲罰誰?天地若有靈,為惡當受報應。若天地不報,那就讓我代天地行報應。」
黃歇急道:「可受苦的是楚國百姓,破碎的是八百年楚國五千里山河。」
羋月冷笑:「那八百年前的楚國,又在何方?周天子佔有天下,分封楚立國於丹陽,乃是子爵之位,地不過五十里。而今,楚國開疆五千里,而周天子之地,卻連五十里都不到了!子歇.從前你是黃國人,我母親是向國人,最後都變成楚人。韓、趙、魏三國,當初都是晉人。可如今晉國安在?魯國安在?今天你是楚人,我是秦人,但最終,天下歸一,再也沒有秦國,也沒有楚國——」
黃歇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天下歸一?皎皎,你以為你是周天子嗎?」
羋月自負道:「我不是周天子,但我或者我的兒孫,必將取代周天子,成為天下主!」
黃歇震驚地看著羋月,那一刻他被震懾住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讓他久久不能說話。
忽然間黃歇笑了起來,他試圖用狂笑衝破那種恐懼:「哈,哈,哈哈,皎皎,你在開玩笑?天下歸一?幾百年來,多少英雄豪傑、明君聖主,終其一生的追求,也不過是稱霸而已。天下歸一,取代周室?最瘋狂的人,都不敢有這樣的妄想。」
羋月靜靜地看著黃歇,等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平息,才慢慢地說:「他們不敢想,所以天下幾百年未曾歸一。我會先征服疆域最廣大的楚國,然後打敗武力最強盛的趙國,再併吞勢力最弱的韓國,然後是魏,再是齊國,最後是燕國。只要有這樣的目標,朝這個目標前行,終我一世不能,我的兒子能,我的孫子能……我現在,就在走第一步。」
黃歇搖頭:「我不信。」
羋月走到几案前,打開一個精美的匣子,裡面是一個絹包,她把絹包打開,裡面是一拯黃土。
黃歇看著這拯黃土,問道:「這是……」
羋月道:「這是我當年離開楚國的時候,取的一坯楚國之土。女葵跟我說,若離了故土,去了異鄉,水土不服,就取一拯故鄉之土,每日取少許混在水裡飲下,就能夠解思鄉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許,度過了剛開始最難熬的一段時光,這些土就留了下來,一直放在這裡。這次我回到宮中,發現它們居然還在。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黃歇不由道:「我也是。當日初次離開楚國四處遊歷,也是帶著這樣一包故土,可是後來……卻不知道遺失到何處了。」
羋月語聲緩慢,似在述說著很久遠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時候,楚國威揚天下,國人精神振奮。可我離楚的時候,看到襄城滿目瘡痍,百姓苦於戰爭,田園荒蕪。後來我到了秦國,秦國在先王治下,國勢日盛。但我從燕因初回函谷關,看到的卻是內亂頻生,長街橫屍……」她在房間中緩步走動著:「子歇,你記得貞嫂嗎?」
黃歇點頭:「記得。」
羋月道:「她是燕國人,她家原是一個大院子,每個房間裡都住著人,可到頭來,那個大院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如同行屍走肉,等死而已……」
黃歇知道她說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戰亂……」
羋月驟然回頭,看著黃歇,一字字道:「戰亂不是我掀起的,列國的戰亂,已經持續了幾百年。今日你強勢了,就去攻打別人,他日別人強勢了,就來攻打你……原來在長江以南,楚國舊地,有數百個國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後來漸漸都被我們楚國併吞了,合一了,於是戰爭就不再發生了。若是秦楚合併,那麼秦楚之間,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幾百年的安定了。」
黃歇道:「這是你的狂想,而最終,付出的代價將是秦楚之間永無休止的戰爭,這些你想過嗎?」
羋月搖頭歎息:「子歇,上古的賢君明主,誰能高過黃帝?可是黃帝為什麼要與炎帝交戰,為什麼要打蚩尤?在黃帝之前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這樣混戰,而黃帝之後,戰爭停息了。」
黃歇想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嘶啞,他退後一步,只覺得莫名的恐懼:「你以為你是黃帝?」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從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讓。你不應該讓『不可能』三個字橫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於人為,任何事皆可以去設想。」
黃歇道:「天地間有大道,行之有道,綱常不亂。若是人人都肆無忌佯,那天下就會大亂。」
羋月搖頭歎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亂了。子歇,我曾經去過招賢館,聽諸子百家論盡天下,儒家說克己復禮,道家說小國寡民,法家說嚴刑竣法,墨家說兼愛非攻……對亂世人人都有想法,卻人人都沒辦法。子歇.我曾疑慮過,我們的路應該怎麼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麼走,只想著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發伐商紂,天下歸心,止戈為武,他的征伐結束了戰爭,被謚為武王。然後才有周禮,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學說爭獻於諸侯之門,而周天子之後,就只有周禮才是正道。」
黃歇額頭的汗珠隱現:「看來我無法說服你了。」
羋月看著黃歇微笑:「看來我也無法說服你了。」
黃歇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皎皎,你不像過去的你了。甚至……」
羋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個女人了,是嗎?子歇,人首先要為一個人,然後才能夠為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為一個獨立的我,然後,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親,秦國的太后……」
黃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宮巷,落日餘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
他越走越快,走到後來甚至是近乎在跑,當他跑進驛館院子,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來,扶住黃歇,驚詫道:「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著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經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經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猶在爭權奪利,醉生夢死。
章華台上,靳尚等人圍著楚王橫一齊勸道:「大王,秦國有意和談,這是難得的機會,不可不答應。」
黃歇不在,屈原只能獨戰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計,秦國素無信義,如今和談,須防有詐。」
靳尚奸笑一聲:「屈大夫,你有意製造秦楚兩國的敵意,挾敵恐嚇大王,難道不是為了想當令尹,以擁威權嗎?」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這奸賊!當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還敢再立於朝堂,為秦國當說客,當內奸不成?」
公子蘭卻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執己見,如今卻是對楚國最大的妨礙。王兄,秦國勢大,若是我們再堅持下去,惹怒秦國,局勢將不可收拾啊,難道就不怕秦國先拿父王洩憤嗎?」
楚王橫不禁猶豫:「這……」
忽然聽得一個蒼老而專橫的聲音怒斥:「誰敢阻攔我兒回來……」
眾人怔住了。
楚王橫轉過頭去,但見已經老邁不堪的楚威後在鄭袖和女嵐的攙扶下,拄著鳩杖從後殿走出來。
楚王橫連忙站起來相迎:「威後您如何來了,有何事叫孫兒過去說話便是。」
楚威後冷笑一聲,道:「誰教我養不得好兒子,教我這把年紀,還要為了他而擔驚受怕,看人臉色。」
楚王橫不敢言聲,欲去扶楚威後,鄭袖卻趾高氣揚地擋在他面前,慇勤地扶著楚威後在上首坐下。
楚威後坐定,劈頭就問楚王橫:「子橫,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國?」
楚王橫又急又惶恐,含淚伏地道:「孫兒不敢。祖母,孫兒比誰都盼著父王回來。」
楚威後一頓鳩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與秦國議和,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橫只得磕頭道:「是,孫兒遵祖母旨意。」
楚威後又問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讓何人為令尹?」
太子橫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猶豫道:「這……」
楚威後陰森森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看這楚國上下,也只有我這個孤老婆子,是真正盼著你父王回來的人。」
公子蘭上前兩步跪倒,討好賣乖地哽咽道:「祖母,孫兒願意為了接回父王,親去秦國,哪怕那兒是虎穴龍潭,也在所不辭。」
鄭袖不防兒子竟如此說話,不由得失聲道:「子蘭——」話到嘴邊,卻看到靳尚丟來的眼色,頓時把後半截嚥下去了。
楚威後雖然老眼昏花,已經看不到這些人的神色,但她終究是人老成精,況且她不在乎也懶得理會這些人的各懷心思,對她來說,最重要的,自然莫過於她恃以橫行半生的兒子能安全回來,至於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後當下也不理會鄭袖失聲尖叫,只冷笑一聲,伸出手指指公子蘭,又指指楚王橫道:「你們心裡有什麼樣的算計,我這雙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給我討好賣乖,你們兩個用行動給我看,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子橫,你還是大王,子蘭,你做令尹,你們兄弟同心,把你們父王給接回來!」
太子橫與公子蘭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
楚威後看向屈原,老眼中透著深深的憎恨,若不是這個人庇護羋月教導羋月,她早就將羋月殺死了,何至於有今日之禍。她越想越恨.揚起鳩杖指著屈原怒罵道:「屈子,是你護出了一頭豺狼,害了我的王兒。你給我滾,老婦永遠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邊所有的人頓時都閃開了,只留下他一個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憤地獨立。
屈原強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後,國難之際,您切不可意氣用事,害了楚國,害了大王!」
楚威後卻不理他,轉向楚王橫厲聲呵斥道:「子橫一一」
太子橫左右為難,然而,從小到大懾於楚威後之威,迫於鄭袖的壓力,讓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來支持屈原。他雖然明面上已經是大王了,可是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這上面兩層的長輩悍婦,拿禮法都能壓死他。
他終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國,並無傳位詔書,是昭陽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陽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後雖然年邁老朽,蠻不講理,但以祖母之尊,積威多年。如果他敢違她之意,他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讓子蘭成為新王。
他沒有同他們對抗的實力。
猶豫再三,楚王橫只得艱難下令:「將屈原逐出朝堂,終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憤地向天而號:「威王啊,您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看啊,這楚國,要亡在他們手中了!」
鄭袖尖厲的聲音在殿中迴響:「將屈原逐出去一」
淚羅江邊,屈原一身凌亂,孤獨而愴然地走著,口中低聲念著《涉江》詩篇:「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一騎飛馳而至,向壽跳下馬來,走到屈原身邊。
向壽道:「屈子一」
屈原卻視若不見,茫然向前走著:「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向壽道:「屈子,您為楚國立下如此大功,卻遭楚王這般對待,實是叫天下人為之悲憤灑淚。」
屈原沒有理他,蹣跚前行:「接輿髡首兮,桑扈贏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壽上前兩步,擋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國太后之命而來,請屈子前往咸陽,秦國相位虛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覺被擋住了路,不耐煩地抬手揮開向壽,繼續向前:「亂日: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佗傺,忽乎吾將行兮!」
向壽看著屈原越行越遠,站在當地,沮喪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