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夫與子

秦人征楚,得十五城,大捷而歸,諸侯俯首。

羋月下旨,大封親族,軍功最高的弟弟魏冉為穰侯,另一個弟弟羋戎為華陽君,將公子芾封為涇陽君、公子悝封為高陵君。同時,封白起為武安君,向壽、公子奐、公子池等亦得封賞。

因為太子贏棟降生,也因為義渠王一統草原後歸來,羋月決定遷宮於剛落成的新宮殿章台宮,並舉行家宴。

但這個消息,卻令得贏稷大為憤怒:「家宴,什麼家宴?寡人豈能與戎狄野人為一家?」

贏稷一怒之下,掀翻了豎漆手中的托盤,冠服滾落一地,他怒氣不息,順手拔劍將几案砍為兩半,几案上的竹簡散落一地。

豎漆嚇得不停磕頭,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贏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國之主,威震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於寡人。可寡人、寡人雖然站在這高台之上,受萬人朝賀,實際上呢,實際上呢……」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自他繼位以來,雖然大事由母后執掌,但羋月亦一直在注意培養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務,也是由他去辦。再加上一群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萬人俯首,他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狄戎野人在他的宮中大搖大擺地出入,旁若無人。他越不想面對這種難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贏稷舉目看去,此時宮中只有幾個心腹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頓生淒涼之感。他一腳踢飛了半張几案,頹然坐下:「可寡人發個脾氣,也只能對著你們幾個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謁者王稽膝行上前勸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滿,只是,公子芾與公子悝畢竟也是太后親生的兒子啊!」

贏稷臉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們是誰家的公子?他們不過是義渠的野種罷了……」

王稽的臉都嚇白了:「大王,噤聲!」

他不勸還好,越勸贏稷就越加惱怒,叫道:「寡人為何要噤聲,寡人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寡人為王這麼多年,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教群臣與諸侯恥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卻是毫無顧忌啊,公然就把他們二人分封為君。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與戰功赫赫的白起並稱為君,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勸道:「大王當知道,穰侯與華陽君雖然也是因戰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太后的至親,是因親而封,因親而貴。俗云『親親』、『尊尊』,自周以來便有『分封親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親,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涇陽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為……義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義渠君了,所以轉封二位公子,也是為二位公子亮於人前,證明身份。」

贏稷冷笑:「證明什麼身份?證明我的父王在死後英靈不散,又為我生了兩個贏姓的弟弟嗎?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真當天下人不知道嗎?而今還要寡人與那野人、與那野種共享『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豈不傷了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贏稷冷哼一聲。

王稽道:「大王,來日方長啊!」

贏稷怒斥:「滾!」

正在贏稷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這是怎麼了?可是我來得不巧了?」

王稽抬起頭來,見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禮,不敢抬頭。

唐棣笑吟吟地邁過門檻,走進殿中,卻一腳踩到滾落地上的玉帶。她俯身拾起冕服,遞給後面的侍女,道:「豎漆,你真不會辦事,這套冠服大王不喜歡,還不快快換套新的來?」

見唐棣使個眼色,眾人忙退了出去。贏稷沒好氣地坐下道:「你也想來勸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嗎?」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贏稷身邊,笑著勸道:「大王,太后常言,鯤鵬想要高飛於九天、遨遊於四海,就要讓自己的雙翼有足夠的力量。太后對義渠君格外看重,為的也是義渠君擁有一支無敵的騎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裡最看重的人,難道不是大王嗎?大王如此猜忌,豈不會讓太后傷心?」

贏稷神情漸漸緩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義渠君,只不過是義渠君有可用之處?」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義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贏稷看著唐棣的神情,陰晴不定,半晌,終於站起來道:「好,寡人去。」

此時章台宮裡,歌舞酒宴,說不盡的華麗。

廊下樂工奏樂,殿中歌姬獻舞。羋月坐在上首,她的左邊空著一個几案,右邊下方擺著三個几案。

贏稷邁步向前,走到羋月身邊的几案,習慣性地正待坐下,不想還沒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贏稷怔住了,他抬起頭來,見不讓他坐下的人,正是義渠王。

他臉色漲得通紅,不能置信地看著義渠王,這個野人好生大膽,他以為自己是誰,竟然在他面前如此無禮!

義渠王卻沒有他想的那麼複雜,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親身邊,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們坐那邊吧!」說著,一指羋月右邊的那三個几案。

贏稷又驚又怒,看向羋月,叫道:「母后!」

羋月看了一眼,義渠王滿不在乎的表情下,儘是強勢的佔有慾,而贏稷的表情更是驚怒交加中帶著一點求助。可是此時此刻,她當真不能讓這渾人鬧騰起來,只能讓子稷稍作退讓吧。他是國君,這點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須比這渾人知道進退。

羋月只得輕描淡寫地對贏稷笑道:「這是家宴,不必拘禮。我與義渠王好久不見了,有些話要同他說。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敘敘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縱些,多喝些酒。」

贏稷想要說些什麼,羋月卻已經逃避似的轉頭,令道:「奏樂,獻舞!」

頓時樂聲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場上的熱鬧掩蓋了上首的暗爭。

義渠王直接坐進位子,舉杯向羋月笑道:「太后,我們共飲此杯。」

贏稷臉色極壞,卻克制住了憤怒,沒有發作,他冷著臉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贏芾見狀,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時贏芾已經九歲,贏悝八歲,多少有些懂事了,這些年來也出落得乖巧可愛。贏稷雖然極為排斥義渠王,但因為經常去羋月宮中,也算得親眼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對這兩人還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雖然背地裡惱怒痛罵義渠王的時候,也會對這兩人口不擇言,但於內心,多少還是把這兩個年紀接近於他兒子的弟弟半視為弟,半視為子的。

贏稷握緊拳頭,又鬆開,緩緩地接過酒來,勉強道:「芾弟,你還小,少喝些酒。」

羋月一直暗中觀察著贏稷,見到贏芾出來打圓場,贏稷終於平靜下來,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長子也歷練成熟,便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義渠王見羋月一直看著贏稷,心中微有些彆扭,忙用銀刀割下一塊肉,遞到羋月面前道:「皎皎,你嘗嘗這塊炙鹿肉。」

羋月橫了他一眼,這人某次聽到黃歇喚她」皎皎」,便厚起臉皮,也要如此稱呼於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總是不理會。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心中雖暗惱他順桿爬的臉皮越來越厚,可當著三個孩子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過銀刀上的肉:「好,我嘗嘗。」

贏稷沉著臉,看兩人眉來眼去的,忽然站了起來,舉杯叫道:「義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義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來道:「好。」一飲而盡,轉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兩人舉杯飲酒。

贏稷舉袖掩盞的同時,也遮住了眼中的殺機。

兩人居然就此你來我往,灌起酒了。

羋月這下可當真惱了,知道贏稷是又犯了倔強,要與義渠王鬥酒。可義渠王的酒量,又怎是贏稷能比的?這麼大的人了,沒個正經,居然也與孩子鬥氣。見贏稷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義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樣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盞,惱道:「你帶兩個孩子先進去,一股子酒氣,待會兒當心他們不與你一起耍。」

義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揪著贏芾、贏悝甩上肩頭,大叫一聲:「跑啊!」

羋月嚇了一跳,剛想罵他沒輕沒重,那兩個孩子被他揪到肩頭,卻不但不怕,反而興奮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腦袋亂叫:「跑啊,騎大馬啊!」

一串銀鈴般的孩子笑聲隨著義渠王的腳步遠去了。羋月看著這父子三人,無奈地歎了口氣,親自接了侍女遞上來的熱巾帕,遞與贏稷。

贏稷其實一喝起來,便知不對了,自己喝得越來越暈,這義渠王喝起酒來,卻如飲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虧。然而見羋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著說不出的彆扭。當下接過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借口要到花園中走走,散散酒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羋月見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園中,便見贏稷在花徑中慢慢踱步。園中原是養了錦雞孔雀,並不避人,只是此時不知是他身上酒氣重還是殺氣重,連這些鳥雀都遠遠避開了。

羋月走到他的身後,叫了一聲:「子稷。」

贏稷似怔了一怔,回頭勉強一笑:「母后——」

羋月笑道:「你剛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贏稷陰沉著臉:「兒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羋月輕歎一聲,走上前拍拍贏稷的手,勸道:「義渠君不太講究禮數,你不必放在心上。」

贏稷冷笑一聲:「他不識禮數?當年他也曾人過咸陽,難道在先王時,他也敢這樣對待秦王?」

羋月嗔怪道:「子稷一」

贏稷反問:「我大秦今日,還有什麼原因要一個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臉色?是虧欠了恩義,還是遜色了武力?」

羋月沒有說話。

贏稷卻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虧欠了恩義,這些年給義渠人的優容,甚至是大量的軍械、財物、糧食已經足以補償。若是不夠,寡人還能夠再給他們幾個城池。若是遜色了武力,那我們也不必再去伐楚、征東,先把這臥榻之邊的猛虎給解決了才是。」

羋月聽他言來殺氣騰騰,不由得震驚:「子稷,義渠君雖然禮儀有失,但對我大秦不但在過去、現在、甚至在將來,都有極大的幫助,你怎麼可以為了一時之氣,有這種自毀長城的想法?」

贏稷卻道:「如果長城礙著我們的腳了,那就是築錯了地方,讓我們畫地自囚了。」

羋月已經不想聽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鎮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獨。等你冷靜了,以一個君王的思維想清楚了一切,再來同我說話。不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顧前不顧後。」說完,便拂袖而去。

贏稷恨恨地一跺腳,也轉身離去,可內心的殺機,卻是怎麼也無法按下去了。

羋月離了贏稷,走進章台宮後殿內,看到屏風後的身影和傳來的水聲,想是義渠王正在沐浴。他剛才喝多了酒,渾身酒氣,知道羋月必是不喜,故而與孩子們玩耍一陣之後,便去洗漱了。

羋月看看站在屏風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連忙屈了下膝解釋:「是義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羋月揮手令侍女們退下,自己走進屏風後,見義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愜意放鬆。

羋月走到他身後,拉好繫帶挽起袖子,拿起浴巾為他擦背。

義渠王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他也猜到了是誰,不禁笑了。他頭也不回,從背後握住了羋月的手道:「哎,幫我擦擦這邊,有點癢。」

羋月看到他的背後,輕歎:「怎麼又多了幾道傷口?這傷口還沒完全好呢,自然還有些癢,不許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義渠王由她擦著背,十分舒服,不由得發出一聲愜意的歎息:「唉,還是你這裡舒服,讓人住下來就不想走了。」

羋月道:「不想走就別走了,每次回來就多幾道傷痕,你就這麼喜歡馬背,捨不得離開?」

義渠王卻笑著擺手道:「哎,你屬於宮廷,我屬於草原。我沒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別勉強我一定要住到這四方天裡頭來。」

羋月一邊幫他擦背一邊勸道:「難道這裡不好嗎?離開我這麼久,你就算不想我,難道也不想想兩個兒子?你年紀也不輕了,何必還要自己上戰場,讓白起、魏冉幫你的忙不好嗎?」

義渠王自負地笑了笑:「義渠人的兵馬,只能義渠人統率。」

羋月不語,義渠王見她不語不動,只得自己從水裡站起來,歎息道:「你啊,當久了太后,什麼都要自己說了算,如今竟是越來越難說話了。罷罷罷,我答應你,這次出征之後,回來就不走了。」

羋月轉嗔為喜:「真的?說話算數。」

見義渠王從水中站起,羋月轉頭去拿起衣服給他穿上,為他擦乾濕漉漉的頭髮。

義渠王倚在羋月膝上,讓她為自己擦著頭髮。他不但不喜歡閹奴服侍,便是連官女服侍,也不甚喜,寧可自己動手。羋月無奈,有時候也屏退宮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兒。義渠王卻說,這樣才是一家子的感覺。

此時他聽了羋月的話,笑道:「這次我再出去,就帶著芾和悝,讓他們跟我一起上草原。他們也不小了,也是時候教會他們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來我就不走了,讓兩個兒子代我去打仗。」

羋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邊,不悅道:「芾和悝還小呢。再說,他們是秦國公子,我已經給他們封了城池,他們麾下自有百戰之將,何必他們親自去草原打仗!」

義渠王見羋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頭髮,歎道:「慈母多敗兒,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給你養成屋簷下的小家雀了。我義渠的兒郎,哪有不騎馬、不打仗的?」

羋月壓下不悅,勸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沒想勸你,沒想能夠說服你。可是義渠人要學中原人傳千秋萬代,就得學會定居一方,學會遵守規則。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馬刀和弓箭去解決,兒郎們不必從生到死都在馬背上……」

義渠王聽得不順耳,便諷刺道:「就跟你兒子似的,看我的眼睛裡都能飛出刀子來,卻什麼也不敢表示。這要是我們義渠兒郎,早八百年就已經拔刀決鬥了!」

羋月惱了:「什麼我兒子你兒子,子稷又有什麼不好?他懂事知禮,倒是你身為長輩,故意惹他生氣,有點長輩的樣子嗎?」

義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當成兒子一樣,就算撩撥他、惹惹他,也不過是當個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沒有半點善意。你自己說說,他有把我當成父親嗎?」

羋月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他父親長到他十多歲的時候才走的,他心裡記他生父,不容易轉彎。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計較什麼?」

義渠王搖搖頭:「他若是個小孩子,我自然不計較。可一個已經生了兒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會仍然當他是個孩子。」

羋月生氣了,一拍義渠王,惱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嗎?」

義渠王放下粗巾,坐到羋月的身後摟住她,笑道:「哎,別以為我多事。我這雙眼睛看過勝利者也看過戰敗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氣。你這兒子,心思多,不馴服,遲早會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裡會飛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沒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帶走。」

羋月不悅道:「你別胡說,子稷的性子是獨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怎麼會沒有兄弟之情?」

義渠王坦率地說:「我不想讓你為難。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隻老狼王,也不容許小狼在他面前挑釁的。」

羋月無奈,只得轉頭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會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放心。」

義渠王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他從身後親了親她的頰邊,笑道,」想不想我?」

羋月輕笑一聲,轉臉反親過去:「你說呢?」

風吹帷幔,旖旎無限。

表面上看來,義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羋月的努力下,已經暫時被壓下,呈現出和樂融融來。可是只有兩個當事人才明白,義渠王一統草原氣焰日益張狂,秦王稷年紀增長帝王心思滋長,兩人已經無法共存了。

樗裡疾府書房裡,贏稷陰沉著臉,焦躁地來回走著。

樗裡疾並沒有問他,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

贏稷忽然止步,問道:「王叔就不問問,寡人為何而來?」

樗裡疾道:「大王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跟老臣說。」

贏稷道:「如今能夠讓寡人來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幾件?」

樗裡疾道:「大王指的是……」

贏稷已經焦躁地自己說了出來:「義渠君!」

樗裡疾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動手?」

贏稷道:「是。」

樗裡疾道:「大王是秦國之主,只要大王一聲旨意,老臣願意為大王撲殺此獠。」

贏稷卻沮喪地坐下,搖頭道:「寡人不能。」

樗裡疾輕歎一聲,勸說道:「大王,您才是一國之君。」

兩人目光對視,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贏稷卻搖搖頭道:「不,寡人不能——」

樗裡疾仍然想努力一把:「大王——」

贏稷忽然暴躁起來:「寡人知道王叔是什麼意思。義渠君甚至高陵君和涇陽君的存在,都是我大秦王室血統的恥辱。我身為先王的兒子,您身為先王的弟弟,都不能容忍這種恥辱的存在。」

樗裡疾道:「大王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執政了。列國都沒有成年的君王依然還讓母后繼續攝政的先例。」

贏稷頹然道:「是,王叔是旁觀者尚覺得不服,難道寡人就不想親掌權柄,號令天下?這樣的想法,在寡人心中,過了百遍千遍萬遍,可……寡人不能!」

樗裡疾道:「大王是怕傷及母子之情?」

贏稷卻反問:「王叔不是我,不怕傷及與母親的感情。可王叔為何不質問母后,為何不用宗室扼制母后?」

樗裡疾默然。

贏稷冷笑道:「因為我們都目睹了那一場季君之亂帶來的災難,有生之年絕對不想讓大秦再遭受那樣的災難。列國爭雄,虎狼環伺,如若再內部分裂,那才是親痛仇快。與江山社稷比起來,義渠君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樗裡疾沉默良久.才苦澀道:「不錯,與江山社稷比起來,這些都是小事一樁。可這江山.終究是大王的,太后她,她也只能是因為大王當初年幼,代為攝政而已。」

贏稷也苦澀地道:「是啊,寡人年幼,母后代為攝政而已。可這世間的權力,一旦掌握在手,就不會這麼輕易易手。寡人沒有足夠的實力,又如何能夠從母后手中接過這江山來?寡人還掌控不了魏冉、白起這樣的驕兵悍將,還不能與趙主父雍那樣翻雲覆雨的老手對弈天下。寡人還需要母后,秦國還需要母后!秦國赫赫威名,秦王於諸侯之中的地位,看似是寡人的,其實都是母后的。」

樗裡疾亦是無奈歎息:「是啊,有時候細想想,太后若是沒有這麼驕狂恣意的性情,如何有對決天下的強悍和手段。所以我們想要秦國強大,就不得不承受統御之人的專橫和氣焰。只是,老臣是不得不退讓,但是大王卻不一啊!」

贏稷反問:「如何不一樣?」

樗裡疾目光炯炯,充滿了煽動之力:「臣等能退讓,大王卻未必要退讓。人壽有定,大秦的江山終究要屬於大王。大王越早能夠承擔事情,就越早能夠得到掌控的權力。有些事情,臣做了,就是僭越,就要引起太后的鎮壓。大王做了,卻是一種成長和嘗試,太后是會寬容大王的。」

贏稷看向樗裡疾,心頭狂跳:「你的意思是……」

樗裡疾道:「大王或許暫時無法接過全部的權力,但卻可以嘗試著踏出一步兩步來。只要大王做得夠好,就能夠得到更多擁戴、更多機會。」

贏稷沉吟著,來回徘徊。

樗裡疾惴惴不安地叫道:「大王!」

贏稷忽然停住,問道:「寡人當如何著手?」

樗裡疾心中一喜,道:「從義渠人手,便是天時地利人和之局。」

贏稷問:「何謂天時?何謂地利?何謂人和?』』

樗裡疾道:「當日季君之亂,若是太后不安撫住義渠君,西北發生變亂,五國圍城,大秦將不堪設想,所以必須要對義渠諸般退讓。然此時大秦如日中天,已經沒有必要再對義渠退讓了,此天時也。本來義渠君若是久在草原,我們亦拿他無可奈何,但他如今看樣子似要在咸陽久留,一隻老虎離了巢穴,入了我們的地盤,此便為地利也。太后執政以來,推行商君之法,而義渠君這一路東行人成陽,義渠人時有犯法之舉,此時我們制服義渠人,既合太后推行的商君之法,又能夠讓各郡縣借此整肅風氣,取得地方上的擁戴,此人和也。」

贏稷緩緩點頭:「如此,我們就要找一個機會,除掉義渠君。」

樗裡疾拱手道:「大王英明。」

「要製造一個除掉義渠君的機會——秦王若沒有,我們就要幫助他一下。」咸陽城郭,一個戴著斗笠的大漢負手立於小土坡上,悠然地說。

在他的身後,數名隨從低頭應道:「是。」

那大漢微微一笑,摘下斗笠,扇了扇風,拿著斗笠遙指前方道:「那個方向,便是義渠大營吧。聽說秦太后令義渠人不得出營,一應用度,皆由太后之人運至營中。這些義渠勇士,刀裡來劍裡去的,受此拘束,豈不苦悶?」

隨從中卻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輕笑一聲,道:「主父既然來了,又何必說這樣的廢話呢?」

那大漢哈哈一笑,道:「此事,卻須借助鹿女公主了。」

此人自然便是之前在秦趙邊境挾持羋月未遂的趙主父雍了,他身後的女子,卻是東胡公主鹿女。

她當年與義渠王成親,為的乃是部族利益,後來義渠王為了羋月而遣散所有妻妾,她便要求義渠兵馬相助,回到東胡,奪了她異母兄長的王位,另挑了個年幼的弟弟為東胡王,自己便成了東胡真正的統治者。胡人率性,她族中自有情投意合的男子,與義渠王便也好聚好散。

趙雍既然心懷大志,早看出將來的戰爭決定因素必在騎兵,趁著季君之亂時,搶佔了秦國的榆林之地,收林胡、東胡等族,訓練趙人進行騎戰。

他既有這等心思,又豈能容得秦人收納義渠部落,大肆訓練騎兵?他所收諸胡人之部落雖然不少,但終究不如義渠已經立國,且如今差不多已經蕩平了秦國西北部的草原部落,兵馬之盛,無與倫比。

此番他再入咸陽,便是圖謀義渠而來。他手底下既有東胡部落,又有曾經與義渠關係頗深的鹿女,如此好棋,豈能不用?於是便將鹿女一起帶了出來,讓她成為自己與義渠部落的橋樑,以便溝通。

但他亦知在秦趙邊境試圖劫走羋月的行為,已經激起她的怒火,秦人暗衛亦不是吃素的,何況他此來主要目的就是針對咸陽城外的義渠人,故而在城郭坐鎮指揮,便是有事,也可以迅速脫身。

他這邊一一分派,鹿女與其他趙國暗衛便分頭行事。

過了數日,咸陽市集來了一行義渠兵,大搖大擺地逛著看著。

市集商販初時與義渠人有過爭執,但後來太后把義渠人全部約束在義渠大營,只叫這些商販送貨過去,時間久了熟悉了,他們也知道這些胡人雖不懂禮數不識規矩,卻並非完全蠻不講理。商人重利,既然這些人做買賣倒還爽氣,便去了排斥之心。偶有爭執,拉去義渠軍營外秦人專設的管理小吏處說個明白便是。

義渠人生性豪放,教他們當真在大營只進不出,豈不拘束?有些中上層的將領,便私下三三兩兩地出來逛咸陽城,只要不出事兒,上頭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日虎威受與義渠人有貨物來往的嚮導煽動,說今日乃是十五會市,十分熱鬧,便起了好奇之心,前來觀看。果然這一日市集十分熱鬧,人頭攢動,貨物也比平時多了許多。

見虎威興致勃勃,買了許多東西,還要去酒肆痛飲,他身邊的副將忙低聲勸道:「虎威將軍,大王吩咐過,讓我們待在大營中,不要隨便出去,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吩咐他們送到大營裡。我們現在私自出來已經是違令了,還是早出早回的好。將軍若是要喝酒,不妨買了我們回營再喝!」

虎威惱道:一怕什麼?我們義渠的勇士,以刀馬說話,何必要遵守那個女人的規矩?大王是被她迷惑了,什麼都聽她的,可是這繁華的咸陽城近在眼前,憑什麼不讓我們進來?我們不少吃的也不少穿的,就是少了這份爽快勁!」

那煽動虎威出來的嚮導忙賠笑道:「虎威將軍說得是啊,咱們是草原上高飛的鷹,不是關在籠中的小雀。我們用刀馬追逐獵物,砍下敵人的頭顱,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與女人盡歡,又怎麼能與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裡刨食的秦人相比?」他與義渠人混得好,便是說話時也常常將自己站在義渠人一邊,教人聽得十分順耳。

虎威大喝一聲:「說得正是。」便要去飲酒,無奈副將苦勸,又抬了義渠王出來,虎威只得忍耐下性子,叫人在酒肆買了酒,又由那人引著,在市集中取樂。

不覺來到一家店舖中,那家賣的是齊紈,染作繽紛五色,其中素白色更是潔白如雪,撫之光滑柔順。虎威頓時來了興致,他與鹿女手下一名侍女原就交好,這幾日重續舊歡,便要買下這些齊紈送與那心上人。

不想那嚮導一摸口袋,卻叫道:「將軍,不好,這市集上有盜賊,將我的錢袋都摸了去。」

義渠人素來習慣以物易物,待羋月約束他們以後,又賜下大批金帛。似虎威這等高級將領出來逛街,自有知機的手下幫著準備錢袋。虎威嫌麻煩,一路行來,便扔給那嚮導,不料卻在集市中遺失。

虎威大為掃興,踹了他一腳罵道:「你是死人嗎?」

那嚮導見他發怒,忙上趕著討好贖罪,又勸虎威將帶來的五張狼皮與那店主交易。誰知那店主卻不願意,說只肯收銅錢,不要臭烘烘的狼皮。兩人便爭執起來。

鬧得凶了,便見看管市集的秦軍校尉緩緩過來,副將急得額頭冒汗,勸虎威道:「將軍,休要生事,回去再說,再叫人拿銅錢來罷了!」

虎威哼了一聲,將錦緞扔回給那店主道:「還給你。」

那店主卻是個細緻人,接過錦緞細看,發現上面已經出現道道劃痕,一匹素紈上還沾染了幾個黑乎乎的手印,十分顯眼,頓時拉住虎威道:「你把我這錦緞劃壞了,你們賠我,你們賠我!」

不問可知,那嚮導乃是趙人所派暗衛,早就暗做手腳,當下假意勸道:「分明是你這奸商故意損壞錦緞,想訛詐我們。不要以為將軍為人實誠,就可以任由你們訛詐!」

眾人正在糾纏間,忽然從遠處隱隱傳來鼓聲,副將叫道:「糟了,閉門鼓開始了,我們得在關城門前出城回大營去。」

虎威急著要走,見那商販還拉著他,一揮拳道:「滾開!」那嚮導也跟著推了一把,叫道:「滾。」

那店主被打得飛起,跌落在貨攤上,一動不動。

忽然間人群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叫喊:「殺人啦,殺人啦,義渠人殺人啦——」頓時整個街市的人四散逃開,那嚮導亦裝作膽小,混入人群逃開。

街市上只剩下虎威幾個義渠兵將孤零零站著。那看管市集的秦軍校尉不妙,忙敲起鑼來,召得巡邏的秦兵四面包抄,與虎威交起手來。

虎威辯解無效,只得與秦人交手。他雖然勇猛無比,但終究寡不敵眾,被押走關入了廷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