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後殿庭院中,四個身著楚服的女巫站在四個不同的方位,吟唱著《招魂》之辭,行著招魂之祭。
一女巫站於東方祭日:「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一女巫站於南方祭日:「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一女巫站於西方祭日:「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蒙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一女巫站於北方祭日:「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四人祝罷,齊叫喚曰:「魂兮歸來!」
羋戎自廊下走過,看到這一場景,不由得輕歎一聲,卻腳下不停,一路直至羋月寢宮前。
侍女雲容打起簾子,羋戎還未走進,便覺一股藥氣撲面而來,抬頭,正見羋月倚在榻上,面有病容,旁邊的几案上擺著一卷竹簡。
當日羋戎帶回了屈原投江的消息,帶來了屈原的這篇名為《哀郢》的絕命之辭,羋月便口吐鮮血,大病一場。可便是在病中,她依舊緊握這卷《哀郢》之辭,手不釋卷。
此刻羋戎見到這一情形,不禁皺了皺眉頭,走到羋月榻邊勸道:「阿姊,你病了這麼久,應該多多歇息安神,何必一直看這篇辭賦?」
此時氈簾放下,將外頭的女巫作法之聲隔絕了大半,只有隱約聲響傳人。
羋月搖搖頭:「若不看它,我更不能安神。」
羋戎小心翼翼地將新得到的消息稟告羋月:「阿姊,據楚國傳來的消息,楚王橫追諡楚王槐為懷王,拜黃歇為令尹,賜淮北地十二縣,封為春申君。」
羋月沒有說話,卻拿起了竹簡。
羋戎不安道:「阿姊——」
羋月輕聲吟著:「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她緩緩落淚,」屈子寫的這篇賦,我這樣的鐵石心腸,也看一次就傷心一次。所以他交代黃歇的,一定是更加讓他無法拒絕的。我與子歇,這一生,緣盡於此了。」
羋戎勸道:「阿姊,楚國之滅乃是注定,阿姊不必為此事掛心。」
羋月看了他一眼,問道:「白起入楚,沒有逞暴吧?」
羋戎道:「阿姊預先吩咐過,他不敢的。」
羋月放下竹簡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與魏國、韓國交戰,坑殺士卒。」
羋戎賠笑道:「為這件事,阿姊打也打過,罰也罰過了,只是此事須不能全怪他。三晉與秦有仇,當年秦人東進,在崤山受了晉人暗算,白骨如山,這是秦人百年之戰,所以與三晉交戰,雙方都是不曾容情……此番征楚,有阿姊事先囑咐,而且我和舅父事先與一些楚國封臣有了聯絡,他們紛紛投效,戰事進行得很順利,自然也就不會有太大傷亡和怨氣。」
羋月道:「魏冉與白起在軍中日久,素有軍功,部屬甚多。你來秦國資歷尚淺,手底下沒有足夠的部屬,這批楚國降將降卒,就交給你與舅舅。」
羋戎道:「是。」
羋月道:「魏冉到秦國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對楚國沒有太多感情。我把這些楚國舊部交給你,我知道你能夠妥善安置他們的。」
羋戎道:「是。」
羋月便道:「你去吧。」
羋戎走了,文狸進來,悄聲道:「大王來了。」
羋月一怔:「哦,他來何事?」
秦王贏稷卻是為了羋瑤所生的嬰兒而來。
他本擬令唐八子照顧這個嬰兒,不料唐棣卻推辭了,反要他另擇一妥善之人照顧小公子。他不解,唐棣並不是嫉妒之人,他也不相信她會不善待這個孩子。
可是,唐棣卻拒絕了,她說大王親許王后,此子將來為太子,且大王又已經令她主持後宮。後宮和嫡子都在她的手中,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贏稷知道唐棣經常會令他刮目相看,可是此刻,他還是震驚了,甚至為她的心胸和氣量而自愧不如。在準備將這個孩子交給唐八子的時候,他是有過猶豫,有過猜忌的。畢竟,在先王的後宮,他見識過太多醜陋和爭奪。
然而,這個聰明的女子,在幾乎權傾後宮,乃至離後位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抵住了誘惑,選擇退後一步,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空間和位置。
他佩服她,更敬重她。但如此一來,他便只能求助於母親了。
贏稷走進章台官廊下,兩邊宮女紛紛行禮。
這時候,廊下煎藥的宮女正熬好了藥,文狸迎出來,端了藥站起來屈一下膝道:「大王。」
贏稷擺手道:「免禮,母后怎麼樣了?」
文狸道:「太后這些日子已經好多了。」
贏稷接過藥碗,嘗了一下,放下,接過托盤道:「寡人給母后送進去吧。」
雲容打起簾子,贏稷走進去,為羋月奉上藥:「母后,請用湯藥。」
羋月嫌惡地往後退了一下,擺了擺手拒絕道:「罷了,這些苦水,我都喝到不想喝了。」
贏稷勸道:「良藥苦口,母后罷朝已經好幾個月了,若能早日病好,朝上才有主心骨。」
羋月拍了拍贏稷的手,安慰道:「其實我並不是病了,只是想放縱一下自己的心境,放縱一下自己的脆弱罷了。」
贏稷不解:「兒臣不懂,如今大爭之世,列國環伺,如行於虎狼群中,我們難道不應該隱藏自己的脆弱嗎?」
羋月輕吁一聲,淡淡道:「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人又不是鐵打的,怎麼可能一直強撐著?只不過,母后有足夠自信,可以放縱自己的脆弱罷了。國之大事,在祀與征,這兩件事,我心裡有數,其餘的內政,交樗裡子盡可。有些事情不必死死地攥在手裡,放一放,才是長久之道。」
贏稷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母后執政,已入化境,兒臣……只怕還做不到。」
羋月不在意地勸道:「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學習和進步。」
贏稷想了想,道:「兒臣聽說,母后要調白起回三晉的戰場。」
羋月道:「是啊。」
贏稷斟酌一下字句道:「有人說,白起與三晉作戰,有些過頭,容易結下死仇……」
羋月道:「秦與三晉,有崤山之仇,本來就有百年之恨。」
贏稷道:「若是不用白起,是否會更好些?」
羋月卻搖頭道:「稷兒,天地生萬物,都有其作用。身為君王,要懂得包容萬物,駕馭萬物。我秦國自立國以來,每當國勢擴張時,所用者都非尋常之才。如百里奚之老邁、商鞅之酷烈、張儀之放蕩、白起之殘忍……為君之道,豈可只求良馬馴駑?你更要懂得駕馭包括像白起這樣的孤狼、張儀這樣的狡狐、商鞅這樣的鷹鷲,甚至像夜梟、長蛇、螻蟻之類的惡獸,他們的才能亦不是不能為君王所用……」
贏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應該禮賢下士,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的眼中,臣子們不但可以是良馬馴駑,或者是烈馬慢駑,原來竟然可以是狡狐鷹鷲、孤狼夜梟,想到這裡,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兒臣慚愧!」
羋月道:「慢慢學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的。」
贏稷緩緩點頭,回味著羋月說的話。
他做了這些年的國君,亦不是沒有帝王心術,可是每每站在母親面前,卻總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來。他跟著太傅學習,樗裡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導於他。但是很多時候,他摸不清母親的思路,那樣隨心所欲卻又深通人性之隱秘所在,他想,或許是因為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導,由各自的君父指點,但她的思考方式卻是天生的。所以,這些年來,她能夠看透列國君王的心思,而他們卻往往敗在她的手中。
一時室內俱靜。
半晌,羋月忽然問:「孩子怎麼樣了?」
贏稷一怔,好一會兒方省悟過來,忙道:「我暫時讓唐八子照應,只是她卻對我說……」
羋月問:「說什麼?」
贏稷搖頭,有些沮喪:「唐八子卻向我請辭,說她已經代為主持宮務,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羋月聽得微微點頭:「唐八子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說得對。我讓薜荔去照顧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無恙。對了,孩子叫什麼名字?」
贏稷道:「叫棟,棟樑的棟。」
羋月也不禁有些唏噓:「那孩子,也可憐。好生準備她的後事,以國母儀,令朝野服喪。」
贏稷知道她說的是王后羋瑤,斟酌一下,才道:「母后,卑不動尊,您還病著,兒臣原怕衝撞了您……」
羋月擺擺手道:「我豈是她能夠衝撞得了的,她年紀輕輕地去了,你更要厚待她才是。」
贏稷忽然道:「母后,您相信有命運嗎?」
羋月微微坐起:「怎麼?」
贏稷看著羋月,只執著地問:「母后信嗎?」
羋月看著贏稷,半晌,搖了搖頭,緩緩道:「我不信。」
贏稷苦笑:「您不信嗎?兒臣還以為……」
他還以為,她是信的。他不敢說,關於她的讖言,他也曾經隱隱聽到過。他以為她應該是信了這個,才會屢次在危境中重生,在逆境中崛起。這樣的性情、這樣的才智,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有的,若非天命,又是什麼?
而羋瑤,就是那種命中注定的可憐之人吧。
或許只有這麼想,他才會覺得心安些。
羋月看著贏稷,肅然道:「我告訴你所謂的讖言天命,只不過是心虛者的理由、失敗者的借口、失勢者的安慰罷了……」她忽然笑了,笑容中有看穿一切的意味,」想來,你曾經聽說過,我上承天命的預言?」
贏稷瞼一紅,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能低下頭去。
羋月輕歎:「我這一生,只有在燕國最落魄最艱難的時候,才會拿這句話來給自己打氣。因為我為這句讖言,受了太多不應該受的苦,當時與其說是倚仗著天命在身的信念支撐自己活下來,倒不如說我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淪,不甘心讓仇人歡笑,不甘心屈膝服輸!可一旦我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以後,我就根本不會再去想這樣的事。人不能倚仗縹緲無根的命運而活,更應該去征服命運,超越命運。」
贏稷震驚地抬頭,看著羋月,久久不語。
而此時,唐八子宮中,唐棣與父親唐姑梁並坐。
從人皆在外服侍,唐棣只能自己動手,倒了一杯酒,呈給唐姑梁:「父親。」
唐姑梁飲了一口酒,點頭道:「老臣聽說夫人這次的事了。夫人做得很好,太后、大王一定會滿意夫人識大體、知進退的品行。」
唐棣苦笑一聲:「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我拒絕。這是個好機會,我若再進一步,就能夠成為王后了,甚至將來還可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她畢竟年輕,面臨如此大的誘惑,還是會猶豫,會動搖。既然父親將她送進宮來,是為了影響秦國將來數十年的國政,那麼讓她更早攀到這個位置,難道不是更好嗎?
唐姑梁卻搖頭道:「夫人,在太后、大王這兩位英明神武的人下面,做一個有名有實的王后,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唐棣一震,頓時清醒過來,恭敬行禮道:「請父親教我。」
唐姑梁道:「你知道我們墨家經義的核心是什麼?」
唐棣不假思索:「是『兼愛』和『非攻』,可是,這與我如今有干係嗎?」
唐姑梁撫鬚微笑:「世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同樣,好的理論可以用於一切事物。」
唐棣不解:「後宮之中,也有『兼愛』和『非攻』嗎?」
唐姑梁笑了笑:「雖然於先師的理論來說,有些曲解,但你也可以用這四個字去對照自己的行為。所謂『非攻』就是你從此以後,只准防守,不可進攻,可以自衛,不能反擊。」
唐棣詫異地問:「大爭之世,若是只守不攻,豈不是自斷手足,坐以待斃?」
唐姑梁冷笑:「有太后、大王在,你要攻誰,都是挑戰權威;同時,誰又能夠在這樣的天威下攻擊你?輕舉妄動,才是自尋死路。」
唐棣語塞,想了想,終究是不甘心:「可我就這麼一直待在八子這個位分上嗎?從來日不恆升,花無常艷,父親應該明白男人的好色,我焉敢以為大王會一生一世,就只喜歡我一人。如若是尋常人家,我倒也不懼,只是大王乃是君王,我何以制約於他……」既是面對父親,她自然直言不諱,甚至隱隱有些挑釁。
唐姑梁微微一笑:「你不要把後宮只當成後宮,世間每一處地方,都是人間。你能兼愛世人,也當兼愛你在這四方天裡見到的人,而不是把她們當成情敵。所謂的『兼愛』,就是要以你的仁心善心,對待後宮每一個人。只要你廣施恩惠,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人幫你,助你,為你說話……為父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理,沒有一個男人想對自己的床頭人下手,除非他有了更喜歡的女人。可是你只要守得住底線,不犯錯不出圈,善解人意,就會招人疼愛。讓人離不開你,哪怕大王再有新歡,只要你不犯錯,就只會是別人犯錯……」
唐姑梁微一停頓,唐棣已經明白其意,忽然就笑了,笑得甚為苦澀:「父親,我明白了。你、你當真只是個男子啊!」
唐姑梁微閉一下眼睛,忽略唐棣話語中的苦澀,轉了話題:「墨子先師遊說楚王救下宋國,歸宋時遇雨,求在閭中避雨,卻被人拒之門外。墨子並沒有告訴閽人,他是救宋之人,而是默默在門外淋了一夜的雨。」
唐棣一怔,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是?」
唐姑梁道:「為善不為人知,方是為善。為善若為人知,那便是偽,便是為了求名,是最令人討厭的。夫人廣施恩惠,要出自內心,不能是為了揚名。」
唐棣有些不解,唐姑梁也不理她,只自己拿起酒壺來,緩緩傾出,眼見酒盞已滿,他卻仍未停下,繼續倒著。唐棣不禁叫道:「滿了。」
唐姑梁一笑,放下酒壺。
唐棣卻知道他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怔怔地看著食案上的酒漬,忽道:「滿則溢,所以,不管名聲還是善行,都不可過滿。為善若是為了揚名,人助你揚名,便是報了你的善心。名滿則溢,你若以名挾人,反會招致怨恨。為善若不為揚名,受惠之人無以為報,才會記掛於心,危難時才會有人助你。」
唐姑梁微笑點頭。
唐棣想了想,又道:「父親的意思是,太后、大王在上,我在他們眼皮底下,只可心地無私,善解人意,不可妄圖攬權求名。」
唐姑梁點頭。
唐棣沒有再說話,好一會兒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父親說的是至理,只是,兒等年輕氣盛之人,終究意難平……」
唐姑梁撫鬚微笑:「難道你認為自己比太后、大王更聰明更強勢嗎?」
唐棣搖頭道:「不能。」
唐姑梁道:「所以,你就只能等,不能爭。」
唐棣終於平心靜氣地朝唐姑梁行了一禮:「謝父親教我。」
唐姑梁亦恭敬還禮道:「夫人任重道遠,老臣謹致祝福。」
唐棣道:「父親,朝上最近有什麼事情嗎?」
唐姑梁道:「聽說,周天子將要派人來咸陽。」
唐棣詫異:「周天子?他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秦人忽然扣留楚王,又借此叩開關卡,攻入楚國。此舉重擊了楚國,也令得其他五國頓時有了兔死狐悲之心。
此時周天子的使臣入秦,實質上卻是受了其他五國的支持,以殘存的天下共主之名義,對秦國進行打壓和道義上的討伐。
雖然這些使臣俱是號稱奉周天子之命,只可惜,此時政出兩門,東周公和西周公都愛藉著周天子的命令撈好處。
此番便是西周公所派使者。據衛良人對羋月分析,西周公素來不安分,仗著周天子在他城中住,一心要與行使權令的東周公爭個高下,他又愛爭名聲出風頭,常給三國當槍使。這回來,必也是韓趙魏這三晉在背後支使。
西周使臣趙累入咸陽,昂然走上正殿。
羋戎在殿外擋住了他,喝道:「使臣登殿,不卸劍履,實為無禮!」
趙累高傲道:「我乃天子使臣,代表天子而來。秦君難道不是天子之臣嗎,豈可卸我劍履?」
羋戎冷笑道:「縱然你是天子使臣,要見諸侯,豈可無禮?卸了劍履。」
趙累針鋒相對:「若卸劍履,有失天子威儀,將軍不如先殺了趙某再說。」
羋戎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眼見兩人僵持,便聽得殿內傳話,太后吩咐:「容他上殿。」
羋戎冷哼一聲退後,趙累哼了一聲,昂然直入。
登殿這一番較量,實是趙累有意為之,卻見羋月渾不在意,自己先有些心虛,壯著膽子昂首走到階前,並不行禮,只是微一拱手,高聲道:「周天子遣下臣趙累來問秦君:『自武王分封,諸侯皆各自有疆域,大勿侵小。而今秦君將楚王掠至咸陽私下囚禁,又入侵楚國,改郢都為南郡,可曾請得周天子的許可?如今秦君私下興兵併吞諸侯,破壞武王的分封之策,是要與天下諸侯為敵嗎?請秦君退出楚國,送還楚王,並向周天子請罪。否則天下諸侯將共討之!」
朝堂兩邊圍坐的眾臣嗡嗡聲起,看著趙累的眼光充滿了輕蔑之意。趙累昂然不懼,他此番來已經得了列國好處,只消將周天子之詔宣佈,再激怒秦人,便可以讓諸侯聯手,以」周天子之令」討伐秦國。
不料羋月卻不惱怒,笑道:「使臣既來,請前坐,與朕說話。」
趙累一怔,心中卻是不懼,當下便走上前來,坐在羋月下首特設的席位。
羋月微笑問道:「聽說周天子寄居西周公城中,不問外事,趙子前來,想是奉了西周公之命吧!」
趙累一驚,小心地繞過了這個話題的陷阱,道:「臣奉的是周天子旨意,詔書上蓋的是周天子之璽。」
羋月」哦」了一聲,道:「怎麼我聽說,西周公雖然奉養周天子,可與諸侯往來,應該是東周公的事才是。可真不巧,我這裡倒有東周公送來的賀表,上面也蓋著周天子的玉璽。不知道使臣手中的詔書,是經過東周公府頒發的正式詔書,還是西周公弄出來的私詔?」
趙累臉色頓時變了:「東周西周,皆為侍奉天子的卿士,天子之旨,不管出自東周還是西周,都是周天子的旨意。聽說楚王死於咸陽,秦君擅殺諸侯,難道不應該給天下一個交代嗎?」
羋月笑了笑,卻道:「楚王做客咸陽,偶染小疾,以至天不假年,怎麼能說秦國擅殺諸侯呢,這是誰放出來的謠言?」
趙累見羋月顧左右而言他,怒道:「秦君是當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嗎?」
羋月卻笑了,看著趙累道:「楚懷王年老體弱,病死客途,難道不是很正常嗎?說起這件事,我秦國倒有一件事想問問西周公。先武王蕩,年富力強,出於對周天子的崇敬,不遠千里去洛邑向天子問安,為什麼忽然就被害身亡了呢?這件事,倒請西周公給我秦國解釋解釋!」
趙累聽到此言,心中一驚,知道不妙,勉強回答道:「秦君蕩妄圖舉起九鼎,卻不知九鼎乃我大周國器,天命所歸,是他自不量力,被鼎砸傷,與我周人何干?」
羋月指著趙累,笑得停不下來:「西周公是當天下人都是傻子瞎子嗎?我秦國有數十萬甲士,一聲號令之下,千軍聽命,何必自己效匹夫之行,親去舉鼎?你啊,連說謊都說不像。」
趙累怒道:「此事乃千萬周人與秦軍親眼所見,秦君親去舉鼎而被鼎砸傷,不治身亡。」
羋月微笑道:「人死無憑,隨你們怎麼說罷了。可是我們武王的確是因你們周人而死。為臣子的,自然不敢問周天子的過錯,可是除周天子之外,其他人的責任,你們不給我們一個交代,那是說不過去的。」
趙累大怒,長身而起:「你這是無中生有,蓄意挑事。」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們不挑事,可也不怕來挑事的人。」
趙累面對這樣信口雌黃的回答實在忍無可忍,怒道:「周天子雖然失勢,可他的身後,卻是天下諸侯。你們秦人不要太過分了。」
羋月詫異:「趙子此言何意,我們安敢對周天子不敬?天下皆知,我泰國世代對周天子之忠誠於諸侯之中也無人能比。當年西京為戎狄所據,我秦國先祖仲公,為保護天子西遷,為西戎所殺。我秦國列祖列宗,奉周天子之令,為奪回西京,竟有七世先君死於戎狄之手。若論為周天子犧牲的先君之多,何人敢與我秦國相比?使臣信口雌黃,質疑我秦國對周天子的忠誠,實是辱我秦國列祖列宗,秦人凡有三寸氣在,必殺你闔族老幼,以雪此仇!」
羋月越說聲音越高,這厲聲斥責令得趙累也不禁退後兩步。
趙累暗悔失言,只得伏地請罪:「臣絕無此言,秦國歷代先君對周天子的忠心,天下皆知,臣絕無辱及之意,還望太后不要誤會。」
羋月假意以帕掩面,泣道:「嗚呼,先王啊,我泰國歷代先君在天之靈,看到如今群小挾制天子,詆毀我大秦世代忠良,於靈寢中也會不安的……」
趙累低頭暗翻白眼,抬頭卻一臉誠摯想再做努力:「太后,今日臣奉周天子之令,議的乃是秦國無端侵佔……」
羋月立刻截斷了趙累的話:「秦人愛戴天子,至忠至誠。誰承想天地間竟有不忠之臣,輕慢天子。我聽說西周公偽稱侍奉周天子,卻只是為了貪圖諸侯獻與天子的財物,對周天子卻輕慢不恭。聽說周天子衣食不周,不得不向人借債來維持生活,以至於如今負債纍纍,甚至還有無禮的債主登門索討,令得周天子不得不築高台以躲債。堂堂天子,淪落至此,實是令人驚駭不已。所以…」
趙累大驚起身:「太后意欲何為?」
羋月笑吟吟道:「我秦國願接周天子到咸陽來,築以瑤宮,奉以旨酒,飾以錦繡,侍以美姬,實不忍周天子在西周公手中,受此虐待。」
趙累本以為秦太后不過一介婦人,自己一張利嘴,說遍諸侯,此番入秦,自然是片言可折。不想對方巧舌如簧,指白說黑,翻雲覆雨,說哭就哭說笑就笑說翻臉就翻臉,竟是逼得他一身本事,無從發揮。眼見自己步步敗退,不禁惱道:「此誣蔑之詞也,我要抗議,我要抗議!」
羋月笑吟吟看著這個原本一臉自負的辯士一敗塗地的樣子,擺擺手道:「使臣還是先回去與西周公商議我秦國接周天子到咸陽的事情吧。至於其他的,我想你們此刻,也顧不了的。」
趙累無奈,狼狽地—拱手:「臣告辭!」便倉皇而出,兩邊的秦臣們發出哄笑之聲。
趙累走後,羋月立刻召集重臣商議,樗裡疾歎道:「看樣子,戰爭又將開始了。」
羋月道:「三晉和燕齊從來都不是一條心的,現在又少了周天子這面旗幟,就算是再度聯手,想要在他們中間離間也是容易的事。」
樗裡疾道:「太后看似胸有成竹。」
羋月道:「齊王貪婪,燕國與齊國有仇,這兩個國家都不足為慮。」
樗裡疾道:「那楚國呢?」
羋月並不想回答:「楚國之事,我自有主張。」
樗裡疾道:「太后不認為,如今的情景,有楚國在背後搞鬼嗎?」
羋月凌厲地看向樗裡疾:「國相此言何意?」
樗裡疾呈上一份竹簡道:「這是楚國令尹黃歇寫給太后的信。」
羋月接過來,打開竹簡,黃歇的字跡躍然簡上,日:「太后若欲學伍子胥滅楚,臣唯學申包胥救楚。若秦國不肯收手,楚國將戰死至最後一人……」
羋月重重地擲下竹簡,怒道:「難道就憑這一封書簡,便要朕收手不成?」向壽上前一步,跪下稟道:「臣請太后審時度勢,不如就此撤軍為上。」
羋月一怔,凝視著向壽,緩緩地問:「舅父何以也言撤兵之事?莫不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向壽聽了這話,知道羋月疑他為屈原、黃歇起了退意,當下忙解釋道:「太后若真要拿下楚國,臣等也會誓死相拼。只是如今楚人的反抗變得激烈,滅楚之戰久攻不下,戰爭再拖延下去,讓大量軍士滯留楚國,軍費開銷龐大而戰場收穫卻甚少,得不償失。戰線拉得太長,還容易令楚人有反撲的機會。太后,我們已經失去快速滅楚的機會,而三晉虎視眈眈,倒不如暫時緩一緩,先得楚國十五城池站穩腳跟,再逐步蠶食。我大秦的兵力可以轉向三晉的戰場,先拿下其他國家,再圖謀楚國。臣以為,楚國已經是砧板上的肉,什麼時候吃都可以,若是太過心急,燙著自己的嘴,反而不好。」
庸芮亦贊同道:「臣認為向壽將軍此言有理。臣聞蘇秦遊說五國,聯合攻秦,不可不防。」
羋月聽著眾人之言,神情慢慢地平靜下來:「那諸卿以為,我們下一步,是要對付哪個國家呢?」
群臣對視一眼,庸芮道:「太后,臣以為,齊國勢大,又與楚相交,我們若繼續攻楚,不可不防他們突然背後襲擊,到時候怕我們首尾不能相顧。為今之計,不如利用燕國人對齊國的仇恨之意,聯燕滅齊!」
羋月輕敲几案,沉吟:「如今蘇秦遊說齊國……」
樗裡疾道:「正是,蘇秦已經遊說得列國擁齊,除秦國外,蘇秦已經得到六國相位。若這六國聯手對付我們秦國,不可不防,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羋月點頭:「所以,必要先除去齊國,對嗎?那朕就來助蘇秦一臂之力吧。」
群臣一怔,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蘇秦與燕易後的情事,自然也不知道,蘇秦入齊,為的並不是令齊國強大,而是使其消亡。
羋月站起身,點頭道:「好吧,叫他們撤軍。」
群臣亦站起,一齊道:「太后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