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中,義渠王和秦王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收拾,愈演愈烈。
宣室殿中,數名重臣正為此事商議不決。
樗裡疾先道:「義渠人在咸陽如此胡為,已經觸犯秦法,太后若再念及義渠人的功勞不忍處置,只怕會影響到秦國的將來。」
白起卻道:「臣以為,此事還應該從虎威的下落查起。此番混亂來得突然,若不能追根究底,怕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
庸芮沉吟:「太后,此事看似突然,實則必然。義渠人尾大不掉,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太后,有些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魏冉亦道:「太后,如今列國爭戰,我們應該齊心協力,萬不可內部分裂。」
庸芮聽了此言便冷笑:「只恐有些事情,不是我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魏冉怒視庸芮,問道:「庸大夫,你這是什麼意思?」
庸芮肅然道:「義渠人自一統草原以後,野心漸大,他們已經不滿足於原來跟我們的相處方式。如今,秦國最大的禍患,已經不在列國,而在義渠了。」
羋月見群臣爭執不休,頭痛不已,道:「好了,此事我已經有數。庸芮,我要你去調查虎威之事,等你調查清楚了,我們再來商議如何處置義渠之事。」
庸芮與羋月對視一眼,有些明白,躬身應道:「臣遵旨。」
眾人散去,獨留庸芮,羋月的臉色沉了下去。庸芮見狀,問道:「太后因何事不悅?」
羋月輕歎一聲,道:「蘇秦之死,你可知道?」
庸芮點點頭。蘇秦人齊,表面上是為了齊國的霸業遊說諸侯,行合縱之舉,以齊國為首,聯結諸侯對抗秦國,實際上卻是為了燕國打算,力圖削弱齊國。蘇秦為人誠摯,舉止謙和,一人齊國便得了齊王田地的信任。田地此人一向自負聰明,最恨比他聰明睿智之人,但又瞧不起笨蛋。謀臣們若展現出蓋世才華,必招他之忌,若是裝作愚笨不堪,更令他暴怒。反倒是蘇秦,外表忠厚甚至木訥,語言雖遲緩但言必有中,田地便以為他是一個內懷才智而不自知之人,認定只有在自己這樣雄才大略的君王統御下方能令其一展所長。剛好蘇秦又深諳人性,能夠將田地腦中未成形的思路說出來並加以完善。田地更認定蘇秦是自己的知己,對其寵信異常。
但這樣一來,卻令得田地身邊原來的一些寵臣十分不滿,他們和另一批已經對蘇秦產生懷疑的人聚到一起,向田地進讒,但田地此時只信蘇秦。那些寵臣無奈,竟派刺客暗殺蘇秦。蘇秦自知田地為人猶豫反覆,有自己在,他聽不進其他人的話,但若自己死後,難保自己明輔齊國暗助燕國的行為不被有心人察覺,而令齊王改變主意。於是蘇秦在臨死之前,又施一計,告訴田地若以蘇秦為燕國奸細的罪名,將自己屍身車裂,兇手必會現形。
齊王田地果如其言,以蘇秦為燕國奸細的罪名將其屍身車裂。這時齊國便有人出來邀功,表明自己是因為覺察了蘇秦是燕國奸細,所以派人殺死蘇秦。田地大怒,當即將此人處死。從此以後,便是再有人同他說蘇秦乃燕國奸細,其所作所為乃是害齊助燕,田地都為蘇秦臨死之言所惑而不為所動。蘇秦死後,他的許多行為漸漸掩蓋不住,由此齊人皆知蘇秦為燕人奸細,獨田地一人執迷不悟。
此事諸國皆知,庸芮見羋月問起,不由得又將此事細細思量一回,才道:「太后問臣此事,可是此事另有內情?」
羋月抬眼,文狸便將一直捧著的魚匣打開,內中有尺素。羋月拿起那尺素道:「這是孟贏臨死前給我寫的信。」
庸芮一怔:「燕易後死了?」
羋月點頭:「燕國報喪的文書,當還在路上。這是她讓青青送來的。」
庸芮詫異道:「燕易後為何要給太后寫信?」
羋月冷笑一聲:「你可知,蘇秦之死,與燕王職有關?」
庸芮大驚:「當真?」
數月之前,孟贏因為蘇秦之死大病一場,燕王職在病榻前侍奉,十分盡心,整個人瘦了一圈,差點就病倒。
孟贏身體好轉之後,有些不放心兒子,這日便要青青扶了她去看望燕王職。她原是從後殿進去直入內室,不想卻聽得外頭燕王職正與郭隗說話。
只聽得郭隗道:「蘇子之死,唉,委實太慘。大王,來日我等當為蘇子致哀追封。」
燕王職亦道:「唉,蘇子於我母子有功,如此下場,寡人實在於心有愧!」
孟贏本聽得君臣議事,就要退出,可聽見他們正在說蘇秦,便不捨得離開,就此駐足聆聽。
不想郭隗話鋒一轉,卻道:「唉,大王,我們當真錯了。本以為蘇子功成歸來,又恃易後之寵,必會驕矜傲上,恐成子之第二。所以想讓他功成之日,身死齊國,我等為其追諡紀念,恩蔭親族也就是了。不想蘇子便是臨死,寧可令自己受車裂之刑,也仍在為我燕國打算。思及此,老臣椎心泣血,夜不成寐。與蘇子相比,老臣真成了卑鄙小人。老臣無顏立於朝堂,請大王准老臣辭去相位,終身不仕。」說罷,便脫冠置地,磕頭不已。
燕王職忙下座相扶,泣道:「夫子如此自責,教寡人如何能當?當日之事,乃是寡人授意。夫子今日辭官,那寡人豈不是也要辭去王位了?」
郭隗只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萬事皆是老臣之罪,實不忍見大王再內疚自損。」
兩人正爭議時,忽聞內室」咚」的一聲,似有重物落地,而後便聽得宮女急叫:「易後,易後,您怎麼了……」
燕王職大驚,搶入內室,便見孟贏已經口吐鮮血,昏倒在地上。
自此,孟贏不飲不食,拒與人言,只一心待死。
直至孟贏氣息微弱之時,燕王職伏於她身邊痛哭:「母后,母后,兒臣錯了,您要兒臣做任何事,兒臣都答應。母后若不能原諒兒臣,兒臣願與母后一起,不飲不食,向蘇子以死謝罪。」
盂贏這才睜開眼睛,看了燕王職一眼又閉上,說了她平生最後一番話:「你是我兒,我能對你怎麼樣?我恨我自己軟弱無能,坐視悲劇的發生。你不欠蘇子的,但我欠他……」
燕易後盂贏卒,遺願僅為以蘇秦當年一襲黑貂裘隨其下葬,燕王職默允。
孟贏死後,其侍婢青青帶著她的遺書,悄然回秦。
羋月手撫尺素,心中隱隱作痛。尺素所書,字字血淚:「若吾心愛之人,與吾子無法共處,吾當何往,吾當何存於世間?」
她不會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孟贏,她更不會容得有任何」郭隗」敢在她母子中間挑事。
羋月看著庸芮,冷冷道:「做兒子的長大了,自以為身為人君就能干涉母親的事了,甚至想控制母親,暗中下手除去他想除去的人……庸芮,你是我的心腹之臣,你當知道我為何指定你去查虎威之事?」
庸芮心中一凜,忙俯首道:「臣知道。」
羋月冷冷道:「我不是孟贏,誰也別想把我當成孟贏。」
羋月懷疑此事背後另有黑手,而黃歇亦在懷疑。
這日他約了羋戎出來,走在當日虎威出事的那條市集中,也說起此事來。羋戎歎息道:「如今咸陽的事情一片混亂,那虎威究竟去了何處,竟是無人知曉。」
黃歇道:「依你之見,這件事,會是大王所為嗎?」
羋戎搖頭道:「我倒認為,大王會將虎威斬首以示威,而不是將他藏匿。倒是大王懷疑是義渠君劫走虎威,故意生事。」
黃歇卻搖頭道:「我認為義渠君不是這樣的人。」
羋戎問黃歇:「子歇,你是極聰明的人,那你認為虎威去了何處?」
黃歇卻沉吟道:「難道會有第三方的勢力作祟?」
羋戎思忖:「那會是誰呢?」
黃歇問他:「現在這件事如何處理?」
羋戎道:「阿姊讓庸芮去查虎威的下落,說是查到人再決定如何處置義渠。」
這時候一個侍從自後面追來,向羋戎行了一禮,道:「華陽君,太后有旨,召您入宮。」
羋戎問他:「可有何事?」見那侍從面有難色地看了黃歇一眼,頓時沉下臉來道:「我叫你說,你便只管說。」
那人口吃道:「這……是虎威將軍的遺體被發現了……」
羋戎吃了一驚:「虎威死了?在何處發現的?」
黃歇暗忖,果然不出他所料。當日他聽了經過,便知虎威必死無疑,否則又如何能夠挑起秦王和義渠王之間不死不休的爭鬥呢。想來此時這虎威屍體的出現,必也是在與某個秦國重臣相關的地方吧。
果然那人又道:「是在庸芮大夫舊宅之中。」
羋戎大吃一驚,不及與黃歇再說,匆匆道:「子歇,我先入宮見太后,你自便。」
黃歇微一拱手,看著羋戎匆匆出去,不禁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拉住一人問道:「義渠大營在何處?」
那人指了指西邊,道:「自西門而去,往北而行十餘里,便可見義渠大營。公子,如今那裡甚是混亂,你可要小心啊。」
黃歇謝過,便騎馬一路出了西門,往北而行,直至遙遙看到義渠大營,這才停住。但見秦人的禁衛軍大營亦駐紮在此,與義渠大營形成對峙之態,看來這爭戰之勢,一觸即發。
黃歇看了許久,撥轉馬頭,沿著來路慢慢行走,一路觀察。這咸陽城日漸繁華之後,人群也日益增多,城內住不下,便有許多人住到城外郭內,郭外又有郭,形成了數層城郭。這些城郭越往外圍,便越是貧困下層之人居所,魚龍混雜,即便秦人所推行的戶籍制度,在這種地方也起不到什麼作用。
黃歇走進外郭,自外層開始,慢慢地走著、看著,走到第三層時,忽然停了下來。
便是這等郭外之郭,也是有些酒坊與賭場的,越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越是需要這些場所來麻醉自己,忘卻痛苦。
黃歇停在一間酒坊外,凝視半晌,走了進去。
裡面熙熙攘攘,多是些底層的軍中役從與混跡市井的野漢,也有一些落魄流浪的策士雜坐其間。黃歇這一身貴公子打扮,倒與眾人格格不入。
那跑堂見他氣宇不凡,忙從人群中擠出來先招呼了他,點頭哈腰道:「公子,請上座。」
黃歇跟著他的引導,走到裡間坐下。
便有掌櫃出來問他:「公子要什麼酒?」
黃歇看那掌櫃半晌,從頭看到腳,才點頭道:「要一壺趙酒。」
掌櫃怔了怔,左右一看,壓低了聲音道:「公子如何知道小店有趙酒?」
黃歇卻微笑道:「我還要一份熏魚。我有一位故友,向我推薦過你們這裡有邯鄲東郭外熏魚和燕脂鵝脯。」
掌櫃的臉已經僵住了,只機械道:「是!是!」
黃歇坐在那兒,看著那掌櫃倉皇退下。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布衣文士自內掀簾出來,走到黃歇的席上坐下,他身後的侍從迅速送上黃歇剛才點過的酒餚。
文士端起酒壺,倒了兩杯酒,送到黃歇面前,笑道:「這家的酒不錯,公子也是慕這家的趙酒而來嗎?」
黃歇端起酒杯,輕嘗一口,笑道:「果然還是上次嘗過的味道,看來我並沒有找錯地方。」
文士臉上的肌肉抽搐兩下:「公子如何知道這裡有好酒?」
黃歇搖頭道:「我並不懂酒,只是上次在城內一家酒肆,有位朋友請我嘗過那裡的趙酒,還有熏魚和鵝脯,我覺得很好吃。不過那家店不久之後就關了,沒想到搬到這裡來了。」
文士笑容一僵:「公子又如何知道這店搬來了此處?」
黃歇向內看了一眼,微笑:「我那位朋友走到哪裡都會留下蹤跡,我跟著他的蹤跡過來,就能找到。」
文士連笑也笑不出來了,眼神不由得順著黃歇的眼光看向內室,立刻又轉回來,強笑道:「您那位朋友也是趙人?」
黃歇道:「是啊,他也是趙人,閣下也是嗎?」
文士搖頭道:「不,我不是,我是中山國人,不過我以前也曾在邯鄲住過。」
黃歇道:「哦,這家店你常來嗎?」
文士道:「是啊,所以可以給公子推薦一些他們家的招牌菜。」
黃歇道:「嗯,但不知這裡的羊肉做得怎麼樣,我以前在義渠草原上吃過一味羊骨湯,味道真是不錯呢。」
文士臉色大變,佯笑道:「公子如何會在趙國風味的酒家,點起義渠風味的菜餚來?」
黃歇道:「是嗎?我還以為這裡有呢,看來我得去城外的義渠大營拜訪一下了。」
文士拱手站了起來,失聲道:「公子,您、您……」
黃歇微微一笑,忽然內室簾子掀開,那掌櫃走出來,向著黃歇行了一禮,道:「公子,鄙主人說,他剛要殺一隻好羊,燉一鍋好羊骨湯,欲與公子共嘗。不知公子可有興趣入內,與鄙主人共分一隻羊腿。」
黃歇看著那掌櫃,忽然一動不動,良久才道:「貴主人何以見得,我會願意和他共分一隻羊腿呢?」
那掌櫃的賠笑道:「鄙主人說,公子家前不久也遭了事,公子如今來這裡,不是要和人分羊腿,難不成還幫助他人打劫自家不成?」
黃歇忽然笑了起來:「我不要這隻羊腿,但是,我想跟貴主人說一聲,天底下不止一個聰明人,讓他好自為之吧。」說完,便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那文士也站起來,與那掌櫃面面相覷,眼看著黃歇頭也不回,出了酒肆,騎上馬往北而去。
那文士臉色一變,疾步入內,向主人行禮道:「主父,不好,黃歇此去,會不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趙雍冷笑一聲:「他不會的。」
文士一怔,不解:「何以見得?若是如此,他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趙雍卻皺著眉頭,掐著指尖推算,半日,放下手點了點頭:「好個黃歇,好個黃歇,果然是聰明絕頂之人。這是所謂旁觀者清嗎?他竟是一開始就沒往城裡找,而是因虎威之事,直接從義渠大營推斷出我們所在的方位來。」他瞄了那緊跟著進來的掌櫃一眼,冷笑道:「他懷疑寡人在這裡,所以試探於你。而且提醒我們,他已經懷疑到義渠人的事情與我們有關,那麼別人也一樣會懷疑到。」
文士道:「他對我們是好意還是惡意?」
趙雍冷笑道:「如果那個女人有生命危險,他會去救她。但為了楚國,對秦國的王圖霸業,他是一定會想辦法破壞的。因為如果秦國出事,楚國就可得以喘息。」
黃歇一路疾馳,來到義渠大營之外,卻不入內,只馳馬一圈,又去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坐下來,取出玉簫,緩綴吹奏。
過得不久,義渠大營中一匹馬疾馳而出,直上小丘。義渠王下馬走到黃歇身後,只叉手站著,也不言語。
黃歇亦不理他,一曲吹畢,方站起來向義渠王拱手為揖道:「義渠王,好久不見了。」
義渠王有些敵意地看著黃歇,問:「你來做什麼?」
黃歇道:「秦楚和議,我陪太子人秦為質。」
義渠王哼了一聲:「楚國的人都死光了,非要你來不可?」
黃歇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到我,我也不喜歡看到你。但是,今日我卻是非要見你不可了。」
義渠王道:「你見我何事?」
黃歇道:「你是草原上高飛的鷹,她是咸陽宮中盤踞的鳳凰,你離不開草原,她也離不開咸陽。我曾經以為,你的到來至少能夠讓她不再孤獨,可如今我發現我錯了,你的到來讓她陷入了無奈和痛苦。」
義渠王大怒:「你的意思是,你如今還要與我爭奪她?」
黃歇搖頭:「不,我與她已經不可能了。但是你再留在咸陽,卻只會傷害於她。你的人亂了秦法令她的威望受損;你的驕傲讓她陷於你和她的兒子中間左右為難。你若真的愛她,就當放手成全於她。」
義渠王冷笑道:「別拿你那套狗屁不通的東西來說服我。你是個懦夫,不敢承擔起對她的愛,丟下她一個人逃掉了,讓她傷心孤獨。她是我的女人,我是不會放手的。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有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江山,誰也無法把我們分開!」
黃歇道:「那子稷呢,你就沒有為他想一想嗎?」
義渠王道:「他既然不想與我做一家人,那我就與他分了營帳,也不算虧欠於他。而且他的父親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我不信在她的心中,那個男人的份量會比我們父子三人更重要。」
黃歇看著眼前這個自負的男人,心中無奈歎息。眼看一場悲劇就要發生,可是他卻不能說出來。他此刻到這裡來,也是盡最後的努力去阻止對方。只不過對方明顯沒有打算成全他的努力。
他搖了搖頭,道:「你錯了。」
義渠王冷笑:「我錯了什麼?」
黃歇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走了,還能夠保全你自己和你的部族。」
義渠王哈哈大笑:「胡扯,你以為,她會對我下手?」
黃歇緩緩搖頭:「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她不會在秦王稷和公子芾、公子悝中做選擇,她要的是全部留下。大秦的國土,她更是不容分割。」
義渠王聽到黃歇的話音中竟似有無限悲涼,他欲說什麼,最終還是頓了頓足,叫道:「那我就讓你看看,誰說了算。」說完,他轉身騎上馬,朝著咸陽方向絕塵而去。
黃歇看著義渠王的身影沒入夕陽之中,只覺得這半天晚霞,已經變成血紅之色。
義渠王闖入章台宮的時候,天色已晚,羋月正倚在榻上休息。義渠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問道:「我問你,我、芾和悝加起來,和你那個秦王兒子,你選擇誰?」
羋月驟然驚醒,努力平息怦怦亂跳的心以及被吵醒後自然升騰的怒火,令嚇得跪地的宮女們退下後,才甩脫義渠王的手問他:「你怎麼會忽然問這種話?」
義渠王卻執著地問她:「我只問你,你選擇誰?」
羋月本能地想迴避,然而看到義渠王此時的眼神,她知道已經不能迴避,直視著他,一字字道:「我誰都不選擇。三個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放棄任何一個人。」
義渠王坐在那兒,整個人忽然沉靜下來,那種毛躁的氣質頓時從他的身上消失了。他一動不動地坐了良久,抬起頭,深沉地看著羋月:「你是我的妻子嗎?」
羋月道:「當然。」
義渠王問:「那麼,你願意跟我走嗎?」
羋月道:「不。」
義渠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此時看上去有些駭人,他忽然笑了:「其實,你一直在騙我,對嗎?」
羋月道:「我騙你什麼?」
義渠王道:「秦國從來就沒有屬於過我,對嗎?」
羋月看著義渠王越來越近的臉,直至距離不足一掌之時,終於說了一個字:「是。」
義渠王縱聲大笑:「果然,老巫說的是對的,你這個女人,根本不可信,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我。」
羋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義渠王,臉上平靜無波。
義渠王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來,半晌,才漸漸止了笑,道:「好,你既無心我也不必強求。我與你之間,各歸各路吧。」
羋月問他:「你想怎麼樣?」
義渠王抓起羋月的肩膀,逼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忽然冷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但是,我要毀了這咸陽城,毀了你的江山。」
說罷,他將手一鬆,羋月跌坐在席上,看著義渠王大步走了出去。
天邊的夕陽只餘一縷光線,等到義渠王的身影消失,天色就此黑了下去。
章台宮的消息很快傳入承明殿,贏稷興奮地站起來,在殿內來回走動,叫道:「好,太好了,寡人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唐棣在旁侍候,此時也忙笑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贏稷腳步停住,扭頭看向唐棣,忽然道:「寡人記得,你父親乃是墨家鉅子,墨家子弟擅長機弩之術……」
唐棣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妾身不明白……」
贏稷上前兩步,按住唐棣的肩頭興奮道:「你去告訴你父親,讓他想辦法,若幫寡人除去義渠君,寡人就封你為王后!」
唐棣瞪大了眼睛,眼中有一絲興奮閃過,但隨即又變成驚恐。她退後一步,伏下身子磕頭道:「大王,妾身沒有這樣的野心,妾身之父亦是大王的臣子,大王有事盡可當面吩咐於他。」
贏稷看著她,緩緩收回手,冷冷地問:「這麼說,你不願意?」
唐棣磕頭道:「大王,墨家機弩之術,用於守城,用於護民,不曾用於暗算。妾身做不到,妾身之父亦做不到,求大王明鑒!」
贏稷話語冰冷:「看來,你是不願意為寡人獻上忠誠了。」
唐棣抬頭,已經是淚流滿面:「大王不信妾身,現在就可以讓妾身去死,我父女皆可為大王去死。墨家沒有這樣的能力,妾身更不敢欺君,大王明鑒!」
唐棣不斷磕頭,贏稷看著她的樣子,不知道是失望還是灰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所有的侍從都隨著贏稷離開,一室皆靜。
只剩下唐棣的貼身侍女扶桑扶起唐棣,叫道:「夫人,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棣抬頭,額上已經是一片血痕,她雙目紅腫,癱坐在扶桑懷中,卻微微笑了。
扶桑不解地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大王既然要您效力,還承諾封您為王后,您為何要拒絕此事,還惹得大王動怒?」
唐棣搖搖頭道:「你不明白的。」
扶桑無奈,只得轉身去拿水盆打水,為她淨面重新上妝。
直至室內空無一人,唐棣才忽然低低地笑了。此時,她的自言自語,只有自己聽得到:「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在太后和大王之間,我們唐家只能做純臣。我今日助大王暗殺太后的人,異日大王會就懷疑我們有暗殺他的能力了。這個燙手的后冠,我不能要。」她撫著自己的腹部,這裡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在兩個聰明絕頂的權力巔峰人物面前,她一步也不能妄動。
章台宮,庸芮接詔,匆匆入宮。
羋月問他:「義渠之事,到底怎麼樣了?」此時此刻,她不能不有所行動了,不能再任由贏稷和義渠王之間的矛盾激化,必要的時候,不管傷害了誰,她都要把這件事按下去。
庸芮剛剛從拷問犯人的現場接詔出來,聞言跪下磕頭:「臣有罪。虎威的屍體,是在臣的老宅中發現的。臣那老宅本已多年不曾居住,只留了幾個老僕日常打掃,沒想到滿城搜索虎威不見,卻在那裡發現虎威的屍體。臣已經查到那日虎威出門,到那商販死亡,中間似有人故意做了手腳,那商販之死,也是極有疑問的……」
羋月打斷他,沉聲問:「你查到了什麼?」
庸芮道:「臣以為這次行動很可能與趙國人有關。臣一路追查,發現西郭外有一個趙人經常落腳的酒肆,誰知道等臣率兵過去的時候,那酒肆裡面的人已經逃走了。臣抓獲了外面那些酒客,經過拷打,有人招認說,曾經看到過容貌酷似趙主父的人進出……」
羋月拍案而起,咬牙道:「趙雍,他還敢再來咸陽。立刻派人去給我搜,務必將人拿下!叫人去函谷關外,張貼畫像,凡見趙雍者,皆有賞!」
庸芮伏地不動,不敢說話。趙雍此人膽大妄為,又神出鬼沒,最喜白龍魚服,潛行各處,近距離窺探各國國君行事風範。此人身邊似有精擅喬裝改扮的門客,自己又極有這方面的天分,所以他這些年扮過策士,扮過軍漢,扮過強盜,扮過侍從,扮過商販,亦扮過胡人,卻是扮什麼像什麼。人皆只在他走後,才發現是他。想要捕獲他,卻是難如登天。
羋月想起趙雍數番入秦的險惡用心,以及無禮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齒,強抑怒火問道:「還問出了什麼?」
庸芮微一猶豫,還是立刻回道:「甚至還有人招認說……」
見他頓了一頓,羋月便知有異,追問道:「說什麼?」
庸芮只得坦言:「說在這家酒肆中看到了春申君。」
羋月聽了頓時失態,叫道:「子歇?不,這不可能!」
庸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羋月。
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細忖了忖,還是搖頭道:「不,黃歇不會算計於我。他可能是猜到了什麼,但沒有說出來罷了。」
庸芮問她:「太后就這麼有把握?」
羋月道:「是。」
正在此時,羋戎匆匆而入,叫道:「太后,不好了。」
羋月道:「怎麼?」
羋戎道:「義渠君率兵來到西門外,要大王交出蒙驁與庸芮,為虎威償命。」
羋月道:「大王呢?」
羋戎道:「大王也是剛得到消息,已經帶著兵馬出宮了。」
羋月的心沉了下去。她這一生,從未像此刻這樣絕望,這種分裂之痛,痛徹心扉。她退後一步,搖晃了一下。
羋戎扶住了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她:「太后,你沒事吧?」
羋月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子戎,你去告訴義渠君,三日之後,我會給他最後的答覆。」
羋戎一怔:「是。」
看著羋戎走了出去,羋月怔怔地發呆,半晌,轉頭對繆辛道:「你……明日去請黃歇入宮。」
章台宮,假山下。
黃歇自迴廊繞過來,看到羋月一身白衣,獨立樹下,似要隨風而去。
看到黃歇走來,羋月笑了一笑,道:「子歇,你還記得這裡嗎?」
黃歇抬起頭,看著那一座小小的假山,輕歎:「原來這座假山,這麼小啊!」這一處地方,便是仿他們初見面時的那座假山而造,只是昔年天真無邪的小童,再也找不回來了。
羋月淡淡一笑,兩人沉默著。
半晌,羋月忽然道:「你還記得,當時我們說了什麼話嗎?」
黃歇低聲道:「記得。」每句話、每個字都記得,刻骨銘心。
羋月低聲道:「贈玉之禮,是嗎?」
黃歇低聲道:「是。『小子黃歇,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美玉,問候閣下。』」
羋月淒然一笑,也低聲道:「下臣羋月,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與勇士狹路相逢,有負國君之托,非戰之罪……」她說到這裡,忽然哽咽,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來,道:「受之瓊玖,還以荊玉。」
這塊玉,正是當年黃歇與她做贈玉之禮遊戲的時候送給她的。
黃歇沒有接,他身上,也掛著羋月當年送的那塊玉,可是他沒有拿下來與她交換。他只是輕歎一聲,上前將羋月拿著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低聲道:「你的手好小!」
羋月的一滴眼淚滑下,落入塵埃,她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小什麼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笑中帶淚:「是,現在你已經很厲害了。」
羋月從黃歇的手中,緩緩地抽出手來,她的手仍然握著那塊玉珮,握得極緊,忽然說:「子歇,我想問問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黃歇一怔:「什麼?」
羋月含淚問他:「你是怎麼能夠下了決心,可以斬斷情緣,與我為敵?」
黃歇看著羋月的眼神,忽然無法說話了:「我……」
羋月繼續道:「你盜令符救楚懷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拋下我去楚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成為楚國春申君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寫信給五國讓他們與秦為敵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發現了趙人酒肆,卻決定不告訴我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黃歇聽著她泣淚相問,只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似化作一把刀子,在將他的心一刀刀地凌遲著。他不忍再看她,扭頭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羋月道:「我想知道。」
黃歇道:「可我不想回答。」
羋月道:「因為你的回答對我很重要。」
黃歇長歎一聲道:「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我想從你的身上,得到割斷情絲的力量!」
黃歇慘然一笑:「皎皎,你好狠的心腸。」
羋月道:「因為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男人的心都很狠。不管是你,還是先王,還是義渠王!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為了我而退卻一步!」
黃歇看著羋月,伸手想撫摸她的鬢髮,手到了發邊卻又停下,終於轉身,用力握緊拳頭,硬聲道:「因為如果我們是為感情而退讓的人,你反而未必會把我們放在心上。」
羋月怔住,忽然間笑了起來。
黃歇背對著她,緊握拳頭:「大秦的太后,又何時願意為感情而退讓,而停下你鐵騎鋼刀?」
羋月憤怒地叫著他的名字:「子歇,我們本可以攜手共行,是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可你為什麼寧願選擇做我的敵人,也不願意做我的伴侶!」
黃歇猛地轉回身,直視羋月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因為我可以為你而死,卻不能只為你而活。我是個男人,義渠君也是。」
羋月胸口起伏,怒氣勃發,良久,才緩緩平息下來,忽然道:「你昨天找他,為什麼?說了些什麼?」
黃歇看著羋月,道:「我希望他能夠離開你,回到草原。不要再糾纏於咸陽的事情,否則只會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傷心,也不希望看到你和義渠君之間,最終走到無可收拾的結局。」
羋月苦笑:「他若走了,保全的是我的感情,但對於秦國,將更不可收拾。」
黃歇亦是苦笑:「只可惜,不管我說什麼,他都不會明白,更不會接受。」
他看著羋月,此刻她的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無助,然而,她卻有著比任何男人都要剛硬的心腸。」皎皎,你放手吧,不要把自己逼到絕處。」
羋月兩行眼淚落下,這一次,是她轉過身去:「子歇,你走吧!」
黃歇看著她瘦弱的肩膀,本能地伸出手去,手臂在空中劃了一道,忽然收回,最終還是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羋月獨自走在長長的秦宮廊橋上,看著西邊漸落的太陽。
斜陽餘暉照耀著這一片宮闕,萬般勝景,金碧輝煌。
她站在宮牆上,看著遠方。
贏稷走到她的身後,想要解釋:「母后,兒臣……」
羋月疲憊地擺了擺手:「你什麼都不必說了,這個時候,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羋月走下宮牆,贏稷想要跟隨,羋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讓贏稷站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羋月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宮牆。
樗裡疾遠遠地走來,走到贏稷身後。
贏稷一動不動,樗裡疾亦不動。
半晌,樗裡疾歎道:「大王,你現在什麼也不必做,等太后自己下決斷吧。」
贏稷問:「母后會有決斷嗎?」
樗裡疾道:「會。」
贏稷道:「真的?」
樗裡疾道:「因為義渠君已經變成秦國最大的隱患了,推動著他走到今天的,不僅是大王與他的恩怨,還有義渠人越來越大的野心。他停不下來,也退不回原來的位置,更不可能就這麼回到草原。這一點,太后看得比誰都清楚。」
義渠王站在營帳外,看著黃昏落日,草原秋色。
老巫靜靜地站在一邊:「大王,您明天真的要去甘泉宮嗎?」
義渠王點頭:「是,怎麼了?」
老巫道:「我怕,她會對您不利。」
義渠王哈哈一笑,自信地道:「她?不會!」
老巫道:「人心叵測,我希望您不要去。」
義渠王道:「我終究是要與她坐下來談判的。秦國和義渠之間的恩怨,總是要我與她兩人才能夠解決。」
老巫歎了一口氣:「是啊,終究要坐下來談判的。我們義渠人是長生天的孩子,若不是部族之前一直內鬥,我們早應該建立我們的國了。如今長生天保佑,您一統了草原,就應該擁百座城池,建我們自己永久的國,與大秦分個高下。是您一直心軟,遲疑不決。如今虎威的死,是長生天給您的警示,我們應該下定決心了。」
義渠王道:「好。明日一早,你點齊兵馬做準備,待我與她甘泉宮見面以後,我們就殺回草原,建城立國。」
老巫道:「是。」
夜色降臨,營帳內點起燈光,義渠將領各自清點兵馬,檢查武器。
章台宮側殿中,贏芾和贏悝並排躺著,睡得正香甜。羋月坐在榻邊,看著兄弟二人,輕輕地為他們掖了掖被子。
薜荔低聲道:「太后!」
羋月手指橫在唇上,搖了搖手。
薜荔沒有再說話,她站起來,輕輕吹滅了其他的燈燭,只留下一盞在榻邊。
羋月站了起來,低聲說:「過了明天,他們就將真正成為贏氏子孫,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他們的身世了。」她抓住薜荔的手在抖動,薜荔驚詫地抬頭,看到羋月的臉在陰暗的燭光下變得扭曲。
羋月站起來,整個人向前踉蹌一下,薜荔連忙扶住了她。她輕輕推開薜荔,走到榻邊,伸手撫了一下贏芾和贏悝的小臉龐,依依不捨地親了一口,就毅然走了出去。
羋月走出寢殿,早已候在外面的白起上來行禮:「太后。」
羋月冷冷道:「都準備好了?」
白起道:「是。」
羋月道:「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不准動手。」
白起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還想,再勸一勸他!」
甘泉宮。
這座宮殿,是羋月這些年來與義渠王避暑之所,兩人在此,共度了不知道多少晨昏。
魏冉站在宮外,向率著兵馬到來的義梁王行禮道:「義渠君,裡面只有太后一人。」
義渠王看了看左右,揮手道:「你們就在外面等我吧。」
義渠將領大驚,叫道:「大王!」
義渠王道:「裡面只有她一人,難道我還要帶兵馬入內嗎?」
義渠將領只得應道:「是。」
義渠王問魏冉:「我要解兵器嗎?」
魏冉忙道:「不必。」
義渠王更不客氣,大步入內。
他走過天井,殿門大開,羋月端坐殿中,她前面擺著几案,上面有酒,有肉。
義渠王走進去,坐在羋月對面,解下刀,放在一邊。
羋月倒了兩杯酒,舉杯道:「請。」自己將酒一飲而盡。
義渠王也將酒一飲而盡。
羋月低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義渠王道:「記得,你穿著大紅的衣服,一路自亂軍中殺出,還射了我好幾箭。我當時想,怎麼會有這麼凶悍的女人,連我義渠女人都沒這麼凶悍。」
羋月笑出了聲,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我當時就想著,我活不了,那我也不讓別人好過。可我沒想到,我不但活了下來,還活到了今天。」
義渠王凝視著她:「當時,你說你喜歡黃歇,你不做秦王的妃子,你不嫁給我。」
羋月苦笑道:「是啊,結果我和黃歇有緣無分,做了秦王的妃子,也嫁給了你。」
義渠王長歎:「長生天主宰我們的命運,有時候不由人做主。」
羋月道:「可我想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我想叫時光倒流,我想讓你我之間,仍然像過去一樣。」
義渠王心中百味雜陳:「你的心裡,真的還有你我之間的感情嗎?」
羋月歎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認為我騙了你。阿驪,我沒有騙你,但我的確誤導了你。秦國和義渠的規矩不一樣。草原上以力量為尊,草原部族的首領死了,你娶了他的遺孀,把他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就可以繼承這個部落。可秦國,是以血統為尊,先王去世了,人們只會擁戴他的兒子為王,哪怕他是個孩子,他也是秦王。秦國從來都不屬於你,它屬於子稷。」
義渠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
羋月按住他的手,求道:「你別這樣。阿驪,如果我想留下你,我應該做些什麼?」
義渠王」哈」了一聲,看著羋月,問道:「你說真的?」
羋月道:「是。」
義渠王就問:「你這裡有地圖嗎?」
羋月點點頭,地圖已經擺在案幾上了,她伸手取過展開給義渠王。
義渠王只看了一眼,拔刀將地圖割為兩半,將其中一半扔給羋月道:「咸陽以東,給你兒子,咸陽以西,由我立國。我也不佔你便宜,我佔大散關以西,大散關以東到咸陽給芾和悝,如何?」
羋月接住地圖,苦笑道:「我用了三年,將一個四分五裂的秦國合併在一起,才能夠以此為基礎,這些年裡東迸魏韓,南下楚國,西出巴蜀,將秦國變成諸侯中最強之國,甚至有可能取代周王室一統天下。現在你要將秦國分裂,那麼秦國又將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再無機會一統天下。」
義渠王搖頭:「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凡事憑我的刀和馬,自由自在,對得起他人,對得起自己,更要對得起部族。」
羋月定神看著他,忽然慘然一笑:「好,我們再喝一杯。」
義渠王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羋月也倒了一杯酒,兩人默默對飲。
此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聲音越來越響。
義渠王聽了聽,問道:「什麼聲音?」
羋月平靜地道:「是魏冉在解決你的護衛。」
義渠王按刀躍起,看著羋月驚怒交加:「你、原來你一」
羋月凝視著他,平靜地道:「我對不起你,你若要殺了我,我也無怨言。」
義渠王拔刀出鞘,刀尖直指羋月咽喉。羋月神情平靜,看著他淒然一笑。
羋月的神情沒有變,義渠王的手卻有些顫抖。半晌,他忽然收刀,搖了搖頭道:「我不會傷你的。」說完,便提刀轉身疾走出去。
羋月張嘴,失聲叫道:「阿驪,不要——」
不要出去,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讓悲劇發生。
可是,義渠王不會因為她的呼叫,而停下他的腳步。他是草原上的雄鷹,注定不會為任何人的呼喊而改變方向,停下腳步。
義渠王的手觸到了門環,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外面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忽然停了下來,只餘一片死寂。
義渠王冷笑一聲,用力打開殿門,陽光射入殿中。
無數箭矢亦同時射人,義渠王站在殿門,以刀擋格飛箭,卻擋不住如雨的利箭,身體頓時成了箭靶。
羋月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義渠王身中數箭,渾身鮮血如泉噴出,終於忍不住厲喝道:「住手,住手……」
她衝到門口,看著義渠王中箭倒下,跌在她的懷中。
弩箭的射擊頓時停下,有一兩支收手不及,亦射到羋月身上,卻又跌落在地。
羋月抱住義渠王嘶聲叫道:「阿驪,阿驪——」
義渠王微微一笑:「你果然穿了軟甲。」
羋月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在義渠王的臉上,哽咽道:「你可以回來抓我為人質,你為什麼要硬闖?」
義渠王笑道:「我怎麼會抓女人做人質?更何況,還是我的女人。」
羋月嘶聲道:「為什麼,既然你寧可死都不願意傷我,為什麼不能夠為我退讓?」
義渠王凝視著她:「我可以為你而死,卻不能只為你而活。」
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生命卻已經停止。
羋月崩潰地伏在義渠王的身上痛哭:「阿驪——」
圍在外面的眾武士俱停下了手,低下了頭,不敢再發一言。
白起心中暗歎一聲,悄悄地走了出去,其餘將士也跟著他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魏冉卻站在那裡不動。甘泉官外,咸陽城外,甚至更遠處,激戰未息,此時此刻,只有義渠王的屍體才能夠平息這激戰,死更少的人。
而此時,原來那個應該運籌帷幄、發號施令的人已經崩潰,伏在門內痛哭。
她緊緊抱著義渠王的屍體,誰也不敢上前。
魏冉閉了閉眼,一步步走到羋月面前,跪下輕喚:「太后!」
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魏冉道:「阿姊,大局為重,得罪了!」
魏冉上前,掰開羋月的手,從羋月懷中抱過義渠王的屍身。
羋月表情茫然,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抓到了義渠王腰間玉珮的絲絛,玉珮落地,碎為兩半。
羋月坐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魏冉抱起屍體,走了出去。
整個大殿內,只剩下羋月一個人,坐在血泊之中,手執著半塊玉珮,似已完全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