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人獨行

庸芮正與義渠兵激鬥,見魏冉率人舉著義渠王的屍體出來,令義渠頓時潰不成軍。庸芮心頭一跳,立刻提劍轉身向甘泉殿跑去。

他跑過前殿,便見薜荔等人守在後殿儀門外,滿臉惶恐,卻是一動不動。

庸芮一驚,問道:「太后呢?」

薜荔一臉憂色,朝他擺擺手,低聲道:「方纔義渠君死了,太后她、她的樣子十分不好,奴婢等不敢進去打擾她。庸大夫,您看怎麼辦?」

庸芮急道:「我進去看看!」

薜荔大驚:「庸大夫,不可……」

庸芮將手中劍交與薜荔,道:「太后要怪罪,就怪罪於我吧!」

他推開薜荔的手,走了進去。

庸芮走過天井,推開半掩著的後殿門,見羋月仍坐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她似乎沒有聽到推門的聲音,也沒感覺到室內多了一人。

庸芮疾步上前,扶起羋月,輕聲喚道:「太后,太后——」

羋月卻似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她坐在地上,已經很久,寒意浸透了她的身子,她依舊毫無察覺。只有當她的身子偎依到一個溫暖的懷抱時,才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神情卻猶自游離,似已魂不附體,只喃喃道:「好冷——」

庸芮一怔,脫下了外袍,披在羋月的身上,緊緊抱住了她,只覺得懷中的人脆弱得如同一片葉子,毫無溫度。

羋月在他的懷中輕顫著,仍喃喃道:「好冷,這裡很冷——」

庸芮心頭一痛,剎那間,積壓了多年的情感,卻似洪水決堤,再也無法抑制。這一刻,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太后,不再是君主,不再是那個叱吒天下的女人。

她是他遠遠凝望、默默疼惜、心痛心牽的女人。

他一把抱起羋月,抱著她輕輕地走過那寬闊而冰冷的殿堂,走入了儘是軟羅綺錦的內室,讓她躺到錦褥上,取了一床被子將她裹起來,點燃了銅爐中的火炭,重新回到席上,低聲問:「你現在還冷不冷?」

羋月雙目仍然毫無焦點,不知看著何處,只喃喃道:「冷,很冷……」

庸芮看著羋月,長歎一聲,將羋月整個人抱入懷中,低聲道:「別怕,有我在,不會冷的……」

夕陽斜照,羋月靜靜地伏在庸芮的懷中,錦被蓋在她的身上。內室不大,幾處銅爐生火,一會兒便暖了起來。

庸芮緊緊地抱著羋月,他的後背已經冒汗,她的身子仍然是這麼冰冷,他在努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冰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現她的眼睛已經閉上,呼吸也變得平緩起來。

羋月睡著了。

庸芮仍然攬她於懷,一動不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整座甘泉宮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響動,沒有人敢在此刻發出一點聲音。

一夜過去。

天亮之前,庸芮悄悄起身,走出了甘泉宮內室。

贏稷坐在外殿,他已經等了一夜了。

庸芮見到贏稷,沉默著上前行禮。

贏稷並不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遙遠的前方,只輕輕問:「母后怎麼樣了?」

庸芮拱手恭敬道:「太后已經安歇了,還請大王派宮人人內服侍,大約早晨還得請太醫前來診治。」

贏稷緩緩地轉過視線,看著庸芮。他剛剛起來,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頭髮也是凌亂的,看得出來,他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著。

然而他的眼神、他身上的氣息,卻是純粹而毫無雜質的。

贏稷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緩緩點頭:「有勞庸大夫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白起和魏冉已經控制了義渠大營。

這些年來,秦人與義渠人一起作戰,一起生活,早已經完成了對義渠人的滲透與收買。義渠人亦是人,誰都想過上好日子,誰能夠給他們好日子,他們就會向誰效忠。義渠王雖然南征北戰,平定了草原,可是草原各部族能夠這麼快向義渠臣服,並不只是畏於刀和馬,更是向著給他們提供糧草和牛羊絲帛的大秦臣服。甚至連義渠內部的將領也是如此。

在混戰中,鹿女率一部分義渠兵護著趙雍突圍,同時將這一部分人馬併吞。而老巫亦帶著部分兵馬逃走,找到草原深處某部中昔年義渠王與其他妻妾所生的一個兒子,擁他為主,在草原上與秦人展開周旋。然而義渠大勢已去,秦昭襄王三十七年,這一部分殘餘人馬,亦被白起所平定。至此,義渠完滅。

事實上,在義渠王死後,大秦就已經基本完成了對義渠的併吞,不但得到了無盡良馬騎兵,而且從此東進再無後顧之憂。

秋風起,秋葉落,滿地黃葉堆積。

羋戎陪著黃歇走進甘泉宮,沿著廊簷緩緩而行。

廊下,有小宮女熬藥,藥氣瀰漫在整個宮中。

黃歇低聲問:「她怎麼樣?」

羋戎歎道:「阿姊病了,這次病得很重。」

黃歇問:「太醫怎麼說?」

羋戎道:「鬱結於心。唉,她不能學普通婦人那樣痛哭長號,就只能折磨自己了。」

侍女石蘭打起簾子,但見羋月昏昏沉沉地躺著,贏稷坐在一邊,侍奉著湯藥。

看到黃歇進來,贏稷放下藥碗,站起一揖,神情沉重:「母后病得很重,寡人束手無策,不得已請先生來,多有打擾。」

黃歇道:「大王言重,外臣不敢當。」

贏稷看了黃歇一眼,咬了咬牙,就帶著羋戎走了出去。

黃歇坐到榻邊,輕喚道:「皎皎,皎皎——」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了黃歇,她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子歇,是你啊……」她的聲音素來是清朗、果斷的,可是此刻去顯得暗啞蒼老。

黃歇驚愕地發現,她的鬢邊竟然有了幾縷明顯的白髮。

黃歇心頭一痛,強抑傷感,點頭道:「是我。」

羋月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夢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來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黃歇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著:「是,我來了,我不離開你。」

羋月微微一笑,終於睡了過去。

贏稷隔著甘泉宮內殿窗子,看著室內的情景。

但見羋月沉沉睡去,黃歇伏在羋月的榻邊,溫柔地看著她。

夕陽的餘暉落在贏稷的臉上,將他的臉映照得陰晴不定。

黃歇在甘泉官,一直住了三個月。

而羋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復。終於,她搬回了章台宮,開始上朝議政了。

而贏稷的耐心,也到了盡頭。

這一日,黃歇被請到承明殿,他溫文鎮定地上前見禮:「參見大王。」

贏稷滿臉堆歡,親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國來信,說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護送太子完歸國探望。雖然太子完乃是質子,不得擅自離開,但寡人體諒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們歸楚。」

黃歇道:「多謝大王。」

贏稷看著黃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問問,楚君病勢如何嗎?」

黃歇道:「大王要臣來,臣便來。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贏稷知道黃歇已經看穿自己的心思,臉色又青又紅,變幻不定。不過,他畢竟身為君王,心一橫,索性不再矯飾,反而平靜下來:「寡人這麼做,也是為了春申君著想。春申君與寡人有舊年情誼,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願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閡。」

黃歇沒有說話,良久,才長歎一聲:「請容臣與太后辭行。」

贏稷臉色微變,沉聲道:「想來春申君應該知道,當如何說話。」

黃歇道:「盡如大王所願,一切不是,都在黃歇身上。」

贏稷看著黃歇,忽然覺得羞愧,他知道這個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排斥義渠王,面對黃歇,卻有些心虛:「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說到這裡,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種兩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黃歇輕歎一聲:「臣可以走,只是大王當知道,您不能終此一生,在這件事上與太后作對。大王與太后母子至親,應該深知太后的脾氣。望大王好自為之,不要傷了母子之情才好。」

贏稷臉一紅,歎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黃歇長揖一禮,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過頭之事,只怕傷的是您母親的心啊!人心不可傷,傷了,就悔之晚矣!」

贏稷看著黃歇,鄭重還禮,眼看著黃歇還禮退出,心中隱隱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黃歇回到章台宮,羋月見他回來,便問:「子稷找你何事?」

黃歇沉默良久,緩緩道:「楚王病重,想見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羋月一怔,眉頭挑起:「楚王年富力強,怎麼會忽然病重了?」

以她精於權謀的頭腦,自然一下子就能夠想到原委,可是她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面對。所以,她看著黃歇,希望黃歇能夠給她一個安心的回答。

黃歇面對她探詢的眼神,平靜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羋月聽出了他語中之意,忽然心底莫名一陣惶恐,她抓緊了黃歇的手,凝視黃歇:「我可以讓太子完回去,可是,子歇,你答應過不會再離開我的。」

黃歇歎息一聲,看著羋月輕輕搖頭:「皎皎,不要任性,到這個時候,我留下又有什麼意趣呢!」

羋月固執道:「我不管。如今我既擁有這山河乾坤,難道還不能得個遂心如意嗎?有沒有意趣,是我的事。」她抱住黃歇,將頭輕輕埋入他的懷中,」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心安了。」

黃歇伸出手去,欲去輕撫她的背部,但手還是在觸到她衣服之前,停了下來。他長歎一聲,輕輕地扶起羋月,兩人面對面坐著,這才道:「可我不願意,楚國才是我的歸處。」

羋月臉色十分難看,道:「你是黃國後裔,楚國與你何干?」

黃歇道:「人的歸處不在他出生於何處,而在於這個地方是否有他的志向所繫,有他的至愛親朋所在。就如太后也並非秦國人,卻最終為了秦國揮戈向楚一樣。」

羋月看著黃歇,有些惱怒:「我若執意要留你呢?」自生病以後,黃歇搬來甘泉宮照顧她,她的脾氣就開始變得有些任性和喜怒無常,似乎前半生的壓抑統統要在這時候爆發似的。

黃歇知她的情緒為何變化,知道她心傷義渠王之死,而將情緒移於此刻在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所以一直盡量憐惜與包容她。

只是此刻,他卻不得不傷害於她,這個錯,只能他來扛。她恨他,好過她和贏稷再面臨分歧和矛盾。所有的錯,讓他來扛吧。

黃歇看著羋月,緩緩道:「既如此,那就請太后殺了我吧。」

羋月終於忍不住,拔劍指向黃歇,喝道:「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咬了咬牙,忽然道:「你可以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

羋月手一顫:「你說什麼?」

黃歇道:「挑撥義渠君與大秦不和,雖然起於趙主父,但我知情不報,甚至還推上了一把,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義渠君。你若要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我無怨無悔!」

羋月怒極,揚手一劍向黃歇揮去,黃歇面對劍鋒,站立不動。

羋月的劍一斜,砍去了黃歇頭上的高冠。

羋月擲劍於地,扭頭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黃歇看著羋月,那一刻劍光揮處,他的嘴角甚至有一絲不自覺的微笑。困於這種選擇之中,一次又一次犧牲忍讓,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可是他背負著家國責任,背負著承諾,無法自己解脫。那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吧,就這樣死在她的手中,也未嘗不是一種快樂。

然而,世間事又豈能盡如人意?這人生最痛苦最艱巨的責任,終究還得由他來繼續背著。

他看著羋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長揖到底,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羋月看著黃歇的背影,渾身顫抖,一腳踢飛了几案。

文狸聞聲進來,卻見羋月正瞪著她,嚇得連忙跪下:「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喃喃地說:「有何吩咐?有何吩咐?」

文狸自然是看到黃歇出去,忙問道:「要不要奴婢去追回春申君?」

羋月憤然道:「不必了一」

文狸猶豫一下,心中已經後悔自己剛才進來.只得又問道:「那,太后要宣何人?」

羋月渾身顫抖,此時此刻,所有的人一一離她遠去,她迫切需要抓住一個人,她的手不能空空如也,她坐在席上喃喃自語:「宣何人?宣何人?」忽然想起那寒冷徹骨的一夜,那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溫文隱忍的男子,她顫聲道:「宣——宣庸芮!」

庸芮接詔,匆匆地跟隨內侍走過章台宮曲折的迴廊,走進寢殿的時候,大部分的燈已經熄了,只剩下幾枝擺在榻前。

羋月只著一身白衣,坐在席上,自酌自飲。

燈光搖曳,人影朦朧,令庸芮有片刻的失神。

羋月自燈影中轉過身來,衝著他笑道:「庸芮,過來。」

庸芮從來不曾見過羋月這樣的笑容,這笑容神秘而充滿了吸引力,他竟是不能自控,走到羋月身邊,還未行禮,已經被羋月拉住。

庸芮顫聲道:「太后——」

羋月卻用手指虛按住他的唇,道:「噓,別叫我太后,叫我的名字——我記得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你以前叫過我的名字的!」

庸芮顫聲,叫出來的,竟是在夢裡叫了干百回的初見面時的稱呼:「季羋——」

羋月歪了歪頭:「好久沒聽人這麼叫我了。好,這麼叫也好,聽著親切。」

她舉了舉杯,笑道:「來,我們喝酒——」

庸芮喃喃道:「好,我們喝酒——」

羋月又倒了一杯酒,遞給庸芮道:「來,你喝——」

兩人沉默地喝著酒,倒了一杯又一杯。

羋月又倒了一杯酒的時候,手一抖,大半的酒倒在酒爵外。

庸芮見狀,心頭一顫,忙按住她道:「你別再喝了。」

羋月抬起醉眼看著他:「你要阻擋我嗎?」

庸芮僵了一下,緩緩放開手。

羋月呵呵笑著,斜看著他,神情有些嬌嗔又有些自得:「我就知道,你是不會違拗我的。」她舉杯將酒倒入口中,卻大半流下,沿著頸項流入領口。庸芮拿起絹帕,為羋月拭著唇邊頸中的酒漬。

羋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目光炯炯,問他道:「庸芮,你喜歡我嗎?」

看著羋月的目光,庸芮無法抵禦地點點頭,顫聲道:「喜歡,我喜歡你已經很久了!」

羋月咯咯地笑著,此刻她似乎已經醉意上頭,有些無法控制了,又問道:「你會離開我嗎?」

庸芮凝視著她,緩緩搖頭:「不,我會一直守候著你,就算死也不會離開你。」

羋月的神情有些游移,又問:「你會違拗我嗎?」

庸芮肅然道:「庸芮此生,只會忠誠於你一人。」

羋月輕笑:「忠誠於我一人?我、我是誰呢?」

庸芮凝視著羋月,鄭重地,如托付一生般真誠地說:「你是季羋,你是皎皎,你是月公主,你是羋八子,你是太后,你是我這一生唯一喜歡過的女人。」

羋月眼裡有淚光閃動,她緩緩地貼近庸芮,輕輕地吻上他的唇。

庸芮的表情有些掙扎,但最終還是抱住了羋月,深吻上去。

燭影搖動,過了一會兒,滅了。

春宵苦短,一縷陽光照入宮闕,映人庸芮的眼中,他忽然醒了:庸芮睜開眼睛,看著殿中的一切,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昨夜之事,是夢是真。他彷彿跋涉了很遠很遠,以為在走一條永遠不會到達的路,忽然間發現所站之處就是目的地,反而惶惑了,恐懼了,只覺得眼前所見皆海市蜃樓,轉瞬即逝。

他似乎做了很久很久的夢,雖然明明知道是夢,卻不願意醒來。他從來就不夠勇敢,承受不起大喜之後的崩塌和痛苦。

此時,羋月仍然在沉睡中。

庸芮看著羋月,他已經決定遠離,卻又似被她的睡顏催眠,禁不住俯下身子,在她的鬢邊輕輕一吻。

羋月微微一動,庸芮一驚。

然而,羋月仍然繼續睡著。

庸芮伸手想為羋月蓋上被子,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掙扎萬分。

最終,他還是收回了手,悄悄起身,為自己穿上衣服。

羋月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已經衣冠整齊的庸芮,她笑了一下:「你起來了。」

庸芮卻沉默地跪下,叩首:「臣冒犯太后,還請賜罪。」

羋月猛地坐起,聲音頓時變得冰冷:「庸芮,你這是什麼話?是我召你進宮的,你如今卻要請罪,當我是什麼人了?」

庸芮咬了咬牙,再一拱手:「就算是太后召臣,臣也應該謹守臣節才是。」

羋月的聲音更加冰冷,甚至帶著隱隱怒氣:「庸芮,你什麼意思!就算你不願意,也犯不著如此無禮。」

庸芮抬頭看著羋月,淒然一笑:「如果臣說,昨夜是臣一生美夢所繫,太后可信?」

羋月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庸芮。

庸芮苦笑一聲,繼續道:「在上庸城第一次見到太后,臣就已經動心了。因為阿姊的遭遇,庸家本來不願意涉入咸陽的爭鬥,只守在邊城。可是臣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最終還是回到了咸陽,就是希望可以在近處看到太后,能夠有機會幫到太后……」

羋月聽著庸芮的訴說,從不能置信到漸漸感動:「庸芮,你……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在這麼早的時候就已經……」她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問他,」可你為什麼還……」為什麼還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又將自己推開?

庸芮看著羋月,少年時的美夢如真似幻,可如今他已經人到中年了,他賭不起。他坦承:「我承認,我有私心,想更接近太后。在甘泉宮,在昨夜,我明知道這一步步走下來,就是沉淪,就是放縱,可總是覺得,這還是一個安全的距離,還沒有越線。直到昨夜,直到昨夜,月色太好,美酒太過醉人,心底的慾望再無法控制,我,我……」

羋月握住庸芮的手,柔聲道:「就算越過這條線,又怎樣?你我之間這麼多年來一起走過,將來仍然可以攜手並行。」

庸芮的手猛地一顫,立刻縮回了來,搖頭:「不,不——我不敢,我害怕!」

羋月道:「為什麼?」

庸芮緩緩道:「成為你的男寵,我不甘;成為你的男人,則無法與你共存。」

羋月驚怒莫名:「你這是什麼話?」

庸芮歎道:「你是一個太過強勢的女人,如果僅僅作為男人和你在一起,身為男人的尊嚴和男女的情愛終究不能共存。過於強勢的男人會與你兩敗懼傷,過於軟弱的男人,會教你看不起。這些年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看過義渠王,亦看過春申君與你之間的感情糾纏,感同身受,同喜同悲。如果得到過你又失去,甚至讓你痛苦傷心,我寧可就這樣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羋月看著庸芮,冷笑一聲:「什麼叫安全的距離?」

庸芮的聲音痛苦而掙扎,如沉迷美夢不願醒來,卻又不得不清醒面對:「昨夜之美,如同一場夢幻,就當成是我保留在心底永遠的美夢吧。我願與你永遠君臣相對,以臣子之身,離你三步,就這麼保持距離地仰望你,傾慕你,忠誠於你,為你分憂解勞,奔走效力。這樣的話,我才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你的身邊。我們之間的君臣身份,才是最安全的距離。」

羋月怒極,仰天而笑:「哈哈哈,你想得好,想得太好,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想好了,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我願意與否?」

庸芮跪伏下去:「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臣靜候太后吩咐,只要您說,臣一定照辦。」

羋月冷笑:「你既然自稱臣了,我還能說什麼,還能夠期望什麼?」

庸芮抬頭,看著羋月,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還是緩緩磕了三個頭。

羋月道:「庸芮,你出去吧。」

庸芮緩緩退出了殿中。

羋月看著庸芮退出,忽然覺得一陣涼意,她站起來吩咐:「與我更衣。」

侍女們為羋月穿上外衣,一層層華服披就,羋月對鏡,看到的是一個威儀而自信的君王。

羋月走出宮殿,步下台階。

此時,秋色正濃,花園中紅葉繁盛,金菊滿園,桂香浮動。

金秋季節,不如春日百花齊放般嬌艷奪目,卻更有一種豐盈而充足的燦爛。

花謝花開,皆是過客,永恆的,唯有手中握著的果實。

人生,亦是如此。

長長的走廊,羋月獨自走著。

宮娥站在兩邊侍立,羋月走過的時候,她們一一跪下行禮。

羋月上了步輦,慢慢地行到後山,下了輦,擺手阻止侍從跟隨,獨自一人沿著後山小徑慢慢地往上走。

羋月走到山頂,看著整座成陽城沐浴在陽光之下。

獨立最高處,卻是最孤獨。

怪不得歷代的君王,都只能稱孤道寡,原來權力的最高處,只有自己一個人,俯視眾生。

可是,縱只有一人,她還是寧願孤獨地站在這最高處。

夜深了,羋月經過長長的走廊,提燈的宮娥們一一跪迎。

走廊的盡頭,有十餘名美少年分兩排跪迎。

走到最後,羋月忽然轉頭,抬起一名美少年的下頦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美少年燦爛一笑:「臣名叫魏丑夫。」

羋月詫異:「丑夫?長得這麼俊俏,怎麼會叫丑夫呢?」

魏丑夫道:「臣是醜年生人,故名丑夫。」

羋月放下手道:「原來如此。」

羋月邁步進門,魏丑夫跟了進去。

大門緩緩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