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霸業興

時間如同飛輪轉過,秦國平定義渠之後不久,趙國亦迎來動盪。

趙主父忽然宣佈,欲將趙國一分為二,將劃出來的一半定為代國,賜予長子趙章,封為代君。

消息一出,列國皆驚。

羋月在章台官苑,與庸芮對弈。

羋月問:「趙主父之意,你可明白?」

庸芮道:「列國皆言,趙主父因早年寵愛韓王后,封其子章為太子。後來又寵愛吳娃,不惜提早傳位於吳娃之子何。如今韓王后、吳娃俱死,臣聽說趙主父雖然已經傳位趙王何,但又對公子章起了憐愛之心,不忍其身為兄長,要終身向弟弟屈膝,於是才要將趙國分為兩半,分一半給公子章,封為代君。臣以為,此事絕非這麼簡單。」

羋月緩緩點頭,道:「正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趙雍此人心懷大志,又豈是個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之人。」

庸芮拱手,問道:「太后可知他的目的何在呢?」

羋月道:「列國都知道變法的好處,卻都扛不住變法的代價。趙雍早有心變法,只是趙國上承晉制,古老頑固。趙國想要改革,比我們秦國更困難百倍。他費盡心機,讓位於次子趙何,全力投入兵制改革,才弄出個胡服騎射,雖然與列國相比,優勝不少,可是與我們秦國全面變法相比,卻只是隔靴搔癢,擊不中要害。所以他想要二次變法,利用扶植趙章之際,劃出趙國一半土地,進行全面革新。」

庸芮一驚:「他若成功,那於我秦國才是真正的威脅。」

羋月冷冷道:「那就讓他這個計劃胎死腹中。」

庸芮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冷笑:「趙雍未免想得太美。哼哼,他兩入咸陽,興風作浪,若是讓他就這麼得意,豈不讓趙人笑話我們秦國無人?來而不往非禮也,庸芮,這件事交給你去辦。」

庸芮肅然拱手:「是。」

羋月的聲音冰冷,似從齒縫中透出:「要讓那趙章以為趙雍支掙去爭整個趙國,讓那趙何害怕會失去王位;更要讓趙國的卿大夫們知道如果趙雍繼續變法,他們將會失去什麼……」

看著庸芮領命而去的背影,羋月冷冷道:「趙雍,我等著你的死期。」

或許,趙雍是個太過聰明也太過自負的君王,這樣的人在列國馳騁自如,自然認為在自己君權之下,兒子和臣子更是他指間掌控之物。他卻不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最輕視的地方,反而是最容易失控的。

趙王何可不管他父親趙雍的宏圖大志,對他來說,本來已經是一國之君了,卻硬生生要被奪走一半,贈給曾經跪伏在自己腳下的敗將,他實在是萬般不甘。

一時之間,趙王何拉攏宰相肥義、王叔公子成、大將李兌,公子章收羅重臣田不禮,趙國上下,劍拔弩張。

趙雍眼看著」棋子」要掙脫自己的手掌,一怒之下,決定採取行動。他以在沙丘選看墓地為名,下旨讓公子章與趙王何隨行。趙王何無奈,只得在重臣肥義和信期的陪同下隨行。到沙丘後,趙王何居一宮,趙雍與公子章另居一宮。

而此時,秦人細作通過對田不禮施加影響,煽動他向公子章進言,借用趙雍令符請趙王何到主父官議事,一舉拿下趙何,奪取政權。

趙王何早有準備,豈肯自投羅網,便由宰相肥義代他前去。肥義進了沙丘官,即被田不禮下令殺死。趙王何又驚又怒,以王令指揮軍隊圍剿公子章,公子章無奈,逃入趙雍宮中。

趙王何知道自己與公子章已經不死不休,但公子章逃入沙丘宮,必受趙雍庇護,而自己擅動兵馬,亦不敢去見趙雍。索性聽了公子成的話,將沙丘宮全部封死,令兵馬團團圍住,只圍不戰,斷水斷糧;自己卻遠遠躲開,不敢走近。公子成本就因為胡服騎射之事,與趙雍早成政敵,他對趙雍知之甚深,防之極嚴。

可歎趙雍英雄一世,卻被圍在這沙丘宮中,米糧斷絕,縱有像世之才,無所施展,只能活活餓死。

及至三個月之後,公子成料定趙雍必死,這才打開被封死的沙丘宮;此時宮中諸人,皆成白骨。只能夠從屍骨身上的衣飾中,辨認出趙雍之屍來。

趙王何自始至終,不敢進來,只遙遙對著沙丘官三拜,才下令厚葬趙雍,追思其平生功業,謚其為」武靈」二字。謚法曰:「克定禍亂日武,死而志成曰靈。」

後世即稱趙雍為趙武靈王。

消息傳到成陽,羋月素服,來到麗山腳下義渠王陵墓前為他祭奠。

她站在墓前,默默道:「阿驪,今天是你的祭日,我來看你了。害你的人,我已經讓他付出代價了。我把你葬在麗山腳下,如今這座山,會改名叫驪山,我想你會知道我的意思。我開始在山腳下興修陵寢,從我開始,秦國的歷代君王,都將葬在這驪山之下。百年之後,我跟你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趙武靈王死後,趙國政壇震盪,自趙武靈王而起的擴張之勢,一時停歇。

次年,魏韓兩國畏秦國勢大,聯兵伐秦。羋月起用白起為帥,在伊闕之地,大敗兩國聯兵,擄聯軍統帥公孫喜,占垣城、新城等五座城池,斬首二十四萬人,舉世震驚。

這一戰之下,韓魏遭受重創,白起繼續進攻,又佔宛城、鄧城。韓魏兩國被迫求和,魏割河東四百里地,韓割武遂兩百里地與秦國。

然而秦人並未因此停下進軍的腳步,白起與司馬錯等繼續率軍攻魏,攻陷魏國大小六十一座城邑。三年後,魏國再割舊都安邑求和。秦軍入城,驅盡魏人,只佔城池。

次年,蒙驁之子蒙武率兵,攻陷齊國九城,以報當年齊國毀諾之仇。

卻說那年秦國攻楚之時,本是楚人煽動五國攻秦,以解楚人之圍,不料關鍵時候,羋月派人遊說齊國拋開五國,與秦國一起稱帝,又有蘇秦慫恿,齊王地貪圖秦國之利,竟中途撤軍,自己回國去了。此等背盟的行為,卻是大大得罪了諸侯。

此後,秦國與齊國一齊稱帝,秦稱西帝,齊稱東帝。

這是繼五國相王之後,諸侯進一步給自己提高規格,讓周天子蒙受屈辱,周天子身份再一次被踩低。

但齊國很快發現自己上了秦國的當,秦國伐楚本已處於諸侯的集體輿論攻擊之中,這次與秦國一齊稱帝,竟是把自己也變成了諸侯輿論靶心。齊王地醒悟過來,急切之下又接受了策士的勸說,忽然宣佈去帝號,又率先跳出來指責秦國不應該稱帝。

他卻不知,這種自以為是首鼠兩端的行為,教他失盡了人心。起先接受合縱之議,與諸侯攻打秦國,就已失了一部分連橫派臣子的心;及至到了函谷關前,又毀約先行撤退,再失合縱派與諸侯之心;且勞師遠征耗費巨大,匆忙後退,軍功上未見獲利,國內已經有了怨聲;後與秦國一齊稱帝,秦國的利益未到,他自己先變卦撤了稱帝之議,令得國中僅剩的擁護他的爭霸派也對他充滿怨言。

他這主張變來變去,實是為君大忌。因眾臣每一派政策都會有其謀劃甚深的策士安排計劃,都有忠貞不貳的臣子相輔推行。他每變動一次,就丟掉一批謀士和忠臣,而他又永遠認為自己最聰明,所做的決定正確無誤,不聽勸諫。到了最後,除了一批阿諛奉承的馬屁精外,誰也不願意再對他這樣的人推心置腹了。

蒙武攻齊,只是秦國出擊的第一步。

次年,燕國上將樂毅集秦、趙、韓、魏五國聯兵.大舉攻齊,陷齊國七十餘城,將齊國打得險些全境覆滅,只餘即墨、莒兩個城池。

若說三晉之國,此時正被秦國打得落花流水,何以又願意與秦聯兵攻齊?一則是畏秦人之強橫;二則也是因為自己城池失得太多,於是想趁火打劫,藉著秦燕兩國之勢,從齊國撈些城池來填補虧損;三剛齊王田地與他們合縱之時,多次見利毀約,早讓諸國記恨在心。

齊王田地倉皇逃奔衛國,衛君避捨稱臣,但田地死性不改,仍然驕狂無禮,結果遭衛國人的驅逐。後又前往鄒、魯等地,鄒人和魯人也拒絕接納。最後只好投奔至莒地,正遇上楚王橫派來救齊的大將淖齒,本以為可以獲救,不想田地出言不遜,又激怒淖齒,被淖齒下令挑斷腳筋,亂箭射死。一代暴君,死得淒慘,死後亦被迫了一個惡謚日」愍」。謚法日:「禍亂方作日愍。」言其為政無方,致令國亂。此即後世所稱的齊愍王。

當此之時,列國再不能與秦國抗衡。於是,秦人終於再度攻楚,此一番揮兵直下,勢如破竹,楚國三分之二的國土,就此落於秦人之手。同年,齊將田單破燕救齊,齊國再度復起,但國力已衰,不復有爭霸之能。

時光荏苒,歲月疾馳,不覺秦王贏稷在位已是四十年了。這四十年間,雖然依舊還是母后攝政,然而秦人收復巴蜀,併吞義渠,取楚國都城郢都為南郡,取楚地三分之二國土;斬殺韓趙魏諸國兵員數十萬,取百餘城池。至秦昭襄王四十年,戰國局勢已經從七國爭雄,轉入秦國獨霸的局面。

此刻,已經五十多歲的贏稷扶著七十多歲的羋月緩緩走過章台宮走廊,看著園中景色。

人人皆以為,這位令得六國俯首的秦國君王,當志得意滿。然則,他心中卻是有苦自知。

他在位已經四十年,諸事由母后做主不說,甚至連親生的兒子也保不住。此前,他剛剛得到消息,他與王后羋瑤所生的嫡長子贏棟,因被羋月派往魏國為質,長年憂病交加,死於魏國。

而當他向羋月提出,立他與唐八子所生的次子安國君贏柱為太子時,卻被羋月拒絕。

此時,當他扶著母后遊園的時候,他的腳步是沉重的。他的父親惠文王活了四十多歲,他的祖父孝公亦只活了四十多歲,便是宗族中壽數較長的樗裡疾,亦只活了五十多歲,而他近年來,也深覺身體不適,極恐自己的壽數將至。

而他的母后,此刻卻依舊健步如飛,精神矍鑠,健康狀況遠勝他這個兒子。

不知道為什麼,母后非但不喜歡他的長子贏棟,甚至也不喜歡他的次子贏柱,然而,他的兩個異母弟弟涇陽君贏芾和高陵君贏悝卻深得他母后的喜歡,簡直是寵愛非常。

近年來,宮中亦有流言,說太后出質太子,不喜安國君,乃是有意立涇陽君為儲。

這是贏稷斷然不能容忍的事。在義渠王死後,他可以埋下舊怨,視贏芾和贏悝如親弟,但這大秦江山是他贏家天下,他是萬萬不能讓義渠血統來玷辱的。

所以,為了能夠讓贏柱成為太子,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這日他特地陪著母后遊園盡孝,亦是為此。

「母后,子柱已經長大成人,兒臣也已經年邁,群臣紛紛上奏,叫兒臣早立太子。兒臣以為,可立子柱為太子。」贏姬道。

羋月卻呵呵笑道:「這事兒不急,咱們再看看啊。」

贏稷臉色變了變道:「母后,國無儲君,只怕人心不穩。」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有什麼人心不穩的?就算天下不穩,我們這秦國,還是穩穩的。」

贏稷沒有再說話。

卻在此時,聽得一聲清脆的歡呼:「姑祖母——」

隨著這一聲歡快的呼叫,華陽君羋戎的孫女羋葉飛奔過來,扶住羋月的另一邊胳膊,撒嬌道:「姑祖母出來,怎麼也不同我說一聲,好讓我來服侍您啊。」

羋月看著這個天真活潑的少女,眼中充滿了對所有孫輩均未曾有過的慈愛,笑呵呵地摸了一把她的脖子,嗔道:「你這孩子,可是又去跑馬了?」

羋葉笑道:「是啊,姑祖母,新到的義渠馬好極了,我喜歡那匹四蹄蓋雪,還有那匹赤兔……」

羋月見她說個沒完,揮揮手道:「你喜歡,都給你了。」轉頭對贏稷,」大王有事,盡可去忙,有這丫頭陪我就行。」

贏稷只得應了一聲:「是。」默默退後,看著羋葉圍著羋月嘰嘰喳喳地邊說邊走遠了。

夜晚,贏稷倚在榻上,唐棣為他捶著腿。贏稷長歎一聲道:「寡人老了。」

唐棣吃驚地看著他,叫道:「大王何出此言!」

贏稷道:「可母后的精神還很足,她如今一頓還能夠吃得下三碗飯,健步如飛。寡人真擔心,有朝一日,自己會走在母后前面。到時候母后若立芾弟為儲君,又有誰能夠阻止?」

唐棣臉色都變了:「大王多慮了,大王還年富力強呢,如何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贏稷道:「若有這一天的話,寡人就是大秦的不肖子孫,到了地下也難見列祖列宗。」

唐棣道:「不會的,母后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妾身失言,妾身有罪!」

贏稷搖頭道:「你說的是實話,何罪之有?哼,若母后沒有這樣的心思,為什麼寡人當年立棟兒為太子,她不久就將棟兒派到魏國為人質。這些年來棟兒輾轉列國,母后卻始終不讓他回來,直到他死在魏國……」說到這裡,他不禁老淚縱橫。

唐棣撲在贏稷的膝上,嚶嚶而哭:「大王,都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曾經向母后請求讓子柱代兄出質,可母后不允。妾身應該多求求母后,而不是被拒以後,就不敢再言語了!」

贏稷歎道:「唉,你多慮了。母后的心性剛硬,她決定的事,又豈是你去求一求就能夠改變的?寡人原以為,母親因為棟兒外祖父的緣故,不願意讓他繼位為君,寡人擅作主張,違她之意,所以才讓她一直針對棟兒。可棟兒死了,寡人欲立子柱為太子,她仍然不允,才不得不讓寡人起了疑心。這些年以來,她始終對芾弟寵愛有加,她、她畢竟七十多歲了,我怕她當真是老糊塗了,只記得芾弟是她的兒子,卻忘記了他終究不是我贏家子孫!」

唐棣抬頭,溫婉地勸說道:「大王,凡事以孝道為先,母后執政這麼多年,我們不可以跟她硬拗。子柱畢竟是孫輩,不常與母后親近,因此不得母后喜歡。咱們要想辦法讓子柱多討母后喜歡,如果母后喜歡子柱,就不會忍心再委屈了子柱的。」

贏稷長歎一聲道:「棣兒,你說得對。這些年以來,你一直如此賢惠溫婉,寡人每每疲累的時候,到你身邊就覺得舒心不少。」

唐棣勉強笑道:「大王過獎了。」

這一夜,唐棣輾轉難眠,次日便叫來安國君贏柱,卻不說什麼,只叫他陪著自己逛逛花園。

贏柱心知其意,陪著她走了一會兒,見侍從們都知機遠遠落後,忙問道:「母親,父王同太后商議的結果如何?」

唐棣歎息一聲道:「太后還是沒有同意。」

贏柱惱道:「難道太后真的有意立涇陽君為儲君?」

唐棣嚇了一跳,斥道:「住口!這種話,是你能說的嗎?」

贏柱一臉的不服氣:「何止是兒臣,這些年來,大哥身為太子卻常作人質,等大哥不在了,太后又遲遲不肯立我為太子。她心裡是怎麼想的,群臣難道不明白嗎?早就有人議論紛紛了!」

唐棣道:「你是太后的孫子,當以孝道為先。別人怎麼說,是別人的事,你不可心懷怨念,要記得『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想要言行上不行差踏錯,你心裡就更應該不怨不惘。」

贏柱洩氣道:「兒臣有負母親教導了。」

唐棣道:「你待人以誠,自己做足十分,哪怕你不爭,別人也會幫你爭;別人不幫你爭,天也會幫你爭。」

贏柱道:「兒臣、兒臣還要怎麼做啊?兒臣做得再好,太后眼裡也沒有兒臣啊!」

唐棣道:「我問你,太后最倚重的人是誰?最信任的人是誰?最寵愛的人是誰?誰最能討太后喜歡?誰最能討好太后?太后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太后最想要的東西又是什麼?」

贏柱道:「太后最倚重的是穰侯和華陽君,太后最信任的是上大夫庸芮,太后最寵愛的是涇陽君與高陵君,最能討太后喜歡的是華陽君的孫女羋葉,最能討好太后的是男寵魏丑夫。太后最喜歡的是那支玉簫,太后最想要的是和氏璧。」

唐棣微笑。

贏柱眼睛一亮道:「兒臣明白了。」

唐棣道:「明白什麼?」

贏柱道:「兒臣針對這七件事下手。」

唐棣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你可以努力,有些人,你對他們再努力也是無用。穰侯魏冉和華陽君羋戎,這兩人雖然都是你父王的舅舅,但兩人的偏好不同。穰侯喜歡涇陽君和高陵君,所以你討好他是沒用的。你要討好華陽君,不僅要討好他,更要討好他的孫女葉兒。」

贏柱一怔:「葉兒?」

唐棣道:「不錯,太后族中孫侄雖多,可她卻獨獨喜歡葉兒。子柱,你可知你的原配死了好幾年,為何我至今未替你再聘下正妻嗎?」

贏柱興奮道:「母親的意思是……」

唐棣伸手接下一片紅葉把玩著,沉聲道:「我想華陽君若知道自己的孫女將來會成為秦國王后,他一定會站到你這邊的。」

贏柱頓時明白:「兒臣知道了!」

唐棣道:「此外,魏丑夫此人,雖然只是個男寵,你也要好生籠絡。還有,我聽說和氏璧似乎落在趙國,你派人去好好打探。你若能夠在這三件事上,得到太后的歡心,那麼離太子之位,會更近一步。」

贏柱一揖到底:「多謝母親。」

唐棣道:「謝我有什麼用,真正能夠為你做主的,是你的父王!」

贏柱道:「母后的意思是,兒臣將這三件事,稟告父王,得到父王的支持?」

唐棣道:「記住,對這件事,我一無所知。」

贏柱敬佩道:「是,母親。」

此時,章台宮後院銀杏樹下,也在進行著一場對話。

羋月召來庸芮對坐,一邊弈六博棋,一邊問他:「庸芮啊,這國相之位,你真的不接?」

庸芮道:「臣說過,臣與太后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彼此安全。這國相之位,離太后太近,權勢太大,這就不安全了。臣這一輩子,做到這個上大夫足夠了。」

羋月呵呵一笑,指指他,卻也無奈:「你啊,你啊!」

庸芮道:「太后,最近有沒有人在太后耳邊議立太子之事啊?」

羋月道:「有啊,不少人呢,今天連大王都親自來遊說了。」

庸芮道:「那太后為何不肯答應呢?」

羋月道:「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是『理所應當』要落到誰頭上的。大秦走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哪有幾個人的王位,是『理所應當』落在頭上的?凡是這樣的君王,不是庸君,就是禍害!」

庸芮道:「有人說,太后不願意立公子柱為太子,是有心扶立涇陽君?」

羋月詫異道:「芾?呵呵呵,有才之人,豈是要人扶立的?要人扶立的,國家交到他的手裡,也堪憂啊!」

庸芮見她說話,忽然道:「呵呵,太后,臣要牽你的魚了!」

羋月大驚:「哎,我看看……庸芮啊你真狡猾,居然引我分神,偷我的棋子!」

庸芮道:「呵呵,這年頭還有什麼事能夠讓太后分神,那不是笑話嘛!老臣不信。」

羋月哼了一聲:「你啊,你這張嘴,善能巧辯,從來不管左右,那道理全是你的。」

三個月後,羋月看著眼前的羋葉,吃驚地問:「你說,你喜歡子柱?」

羋葉扭捏道:「姑祖母——」

羋月目光銳利地看著羋葉:「你想嫁給他?」

羋葉雖然害羞低頭,但還是勇敢地點了點頭。

羋月道:「你嫁給他,是不是以為他將來會做秦王,你就可以成為王后?」

羋葉吃驚地抬頭道:「姑祖母,您怎麼會這麼想呢?我是真的喜歡他啊!」

羋月道:「你就沒有考慮過,若是他將來做不成國君呢?」

羋葉低著頭,輕輕地說:「就算他不做國君,他也是安國君,我與他一生富貴無憂。」

羋月道:「葉兒,你抬頭看著我。你如果想當王后,姑祖母可以成全你,但並不一定要嫁給子柱。」

羋葉急了:「姑祖母,我只想嫁給他,我才不管他將來如何呢!」

羋月看著羋葉清澈的眼睛,笑了起來:「你沒這麼想,可有人這麼想。」

羋葉倔強地說:「我不管誰怎麼想,我只想嫁給我喜歡的男人,這又有什麼錯?」

羋月看著羋葉天真的面龐,她和她的弟弟所生的所有子輩、孫輩中,只有這個侄孫女的面容,酷似她的生母向氏。也因此她對羋葉格外寵愛,千依百順。

她只願她這輩子,只在這張臉上看到笑容,看到幸福,看到歡樂,她不願意這張臉上再有憂愁,有痛苦,甚至是淚水。

這樣的一張臉,已經讓她寵了這麼多年,如今,更讓她不忍心拒絕她提出的任何事。罷罷罷,不管那個人有什麼圖謀,有自己在,他只能對她好。

看著羋葉的臉,羋月心中酸楚,口中卻緩緩地說:「好,葉兒,姑祖母答應過你,要讓你一生歡喜無憂。你記住自己說的話,你只想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你求的不是王后之位,權勢風光。那麼,我就成全於你,但是從今開始,你也休想到我面前,開口為子柱謀求權力。你可能做到?」

羋葉想了想,還是點點頭道:「姑祖母,我答應您,我說到做到。」

羋月慈祥地笑了笑道:「傻孩子,還叫我姑祖母嗎?」

羋葉羞紅了臉,撲到羋月的懷中羞澀地叫道:「祖母——」

太后下旨,賜華陽君孫女羋葉為安國君夫人。旨意一下,朝中頓時有了許多異動。

魏冉聞聽此事,匆匆來見:「阿姊。」

羋月道:「冉弟來了,坐吧。」

魏冉道:「我聽說阿姊想把葉兒許配給安國君。」

羋月道:「是啊,你以為如何?」

魏冉坐下道:「阿姊是想立安國君為太子嗎?」

羋月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魏冉道:「阿姊這麼做,不是很明顯嗎?」

羋月道:「有什麼明顯的?我只是成全一對小兒女的婚事,與儲位何干?你們想多了。」

魏冉道:「阿姊對葉兒的寵愛,人所共知。安國君娶了葉兒,等於得到了華陽君為援助,那麼阿姊原來的考慮豈不是……」

羋月道:「我原來的考慮,也不是完全把安國君排除在外,他畢竟是子稷的親生兒子。但大位不是理所應當就要落在什麼人的頭上,我只是想看看,誰更適合坐這個位子。」

魏冉道:「但上位者的一個舉動往往給臣子們以暗示,會讓他們在私底下進行更多的選擇。如果坐到某一邊的臣子們太多了,他們就會左右君王的選擇。」

羋月沒有跟他爭辯,轉了話題道:「你還記不記得母親的樣子?」

魏冉猝不及防,一時沒回過神:「母親?你怎麼會忽然想到她?」

羋月道:「你還記得嗎?」

魏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記得了,我當時太小。」

羋月輕歎道:「是啊,你當時還太小,戎弟也太小,你們都不記得了……」

魏冉道:「阿姊是想起母親了嗎?」

羋月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格外寵愛時兒嗎?葉兒長得很像她……」

魏冉」啊」了一聲:「我倒沒有注意,回頭再仔細看看她的樣子……」

羋月道:「葉兒來求我,說她想嫁給子柱。我不想在這一張臉上再看到傷心,再看到淚水,那一刻我沒能夠堅持住,答應了她。可這並不代表什麼。葉兒很懂事,她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更有決斷,我很欣慰。就算這一個舉動給了某些人某些暗示,或者影響到了什麼,這點些微的代價,我也不在乎。」

魏冉沉默了。

羋月道:「你去吧。葉兒的婚禮,你這個叔祖,要好好地為她祝福。」

魏冉道:「是。」

鼓樂聲中,酒宴正酣,羋戎樂呵呵地一個個席位敬酒,群臣皆是滿臉堆歡,向他道喜。

羋戎敬完酒,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他的席位與魏冉的正挨著,卻見魏冉正在大口灌酒。

羋戎道:「冉弟,猛酒傷身,慢些喝,我們都上了年紀了,不要太逞強。」

魏冉微微冷笑道:「兄長這一路敬下來,喝的酒也不少啊,豈不更傷身?」

羋戎一怔道:「喂,你怎麼了?」

魏冉道:「我是為您高興啊,您如今成為安國君的岳祖父,與大王親上加親,豈不是可喜可賀啊!」

羋戎不悅,左右看了看,見眾人都在酣飲中,於是壓低了聲音道:「冉弟,我作為兄長,不知道今天說句話,你還能不能聽得進去?」

魏冉道:「還請兄長指教。」

羋戎欲言又止,放下酒爵長歎道:「雖然我功勞不及你,地位也不及你,這些年來,大秦只見你站在朝堂,指手畫腳,可謂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我有一句話還是想勸勸你……」

魏冉道:「勸我什麼?」

羋戎道:「大秦畢竟是贏氏天下,我們畢竟是贏家臣子,就算是大王的舅父,在大王面前也要恭敬三分,不要一味剛愎自用,狂妄自大。」

魏冉斜眼看著羋戎,冷笑道:「你只記得你是臣子,卻忘記你自己到底應該是誰的臣子。你我一身富貴權勢,到底是從誰的身上來?量小眼淺,捨本逐末,這才是為什麼你身為兄長,地位權勢卻不及我的緣故。」

羋戎大怒道:「哼,忠言逆耳,不知進退。」

魏冉也站起來道:「哼,首鼠兩端,不知所謂。」

庸芮見兄弟倆似有不和,連忙端著杯子過來打圓場道:「穰侯、華陽君,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您兄弟二位可不要為灌酒逞量,慪氣著惱,不然那可就是笑話了,呵呵,呵呵……」

魏冉放下酒爵,冷笑一聲道:「這裡氣息太濁,我出去透透氣。」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看著羋戎,故作失言狀:「這——呵呵,想是我說錯話了,穰侯惱了我,華陽君,抱款,抱歉。」

羋戎勉強笑了笑道:「庸大夫,與你無關,我這個弟弟向來氣性大。來來來,我們再喝一杯。」

庸芮道:「好好好,請請請!」

一場歡宴重又開始,那些隱藏於潛流之下的鋒芒,似乎都被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