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內殿,羋月躺在毛毯上,蓋著錦被,微閉著眼睛。
羋葉坐在她的腳邊,輕念著竹簡:「臣以為,閼與之戰,乃胡陽輕敵之故也。趙奢屯兵二十八日,以痺秦軍。胡陽乃認為閼與可輕取,不加防備……」
贏稷走進來,聽到了羋葉的朗讀之聲,不由得僵了一僵,表情尷尬。
羋葉連忙停下,站起來行了一禮:「大王!」
贏稷道:「免禮。」
羋月睜開眼睛,道:「子稷,坐下吧!」
她揮了揮手,羋葉退出。
贏稷坐到羋月身邊,關切地問道:「母后昨日幾時安歇,今日幾時起身,膳食進得如何?」
羋月坐起道:「我歇得好,進得好。你放心,還是跟以前一樣。」
贏稷扶著羋月坐起,道:「如此兒臣就放心了。對了,唐八子前日訓了一班舞樂伎,母后可還喜歡?」
羋月道:「知道你們孝順,這班舞樂挺好的,我還學了她們幾個動作呢。」
贏稷笑了:「甚好,等到中秋宴時,兒臣與母后一起歌之舞之!」
羋月哈哈一笑:「好好好,歌之舞之!」
贏稷道:「母后,閼與之戰,實是兒臣之誤,特向母后請罪!」
羋月拍拍贏稷的手:「誰還能百戰百勝不成?用錯一個胡陽罷了,下次換個人用便是。」
贏稷道:「論及用人,兒臣還是不及母后。母后用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與六國征戰,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便是上溯數百年,也沒有這樣的戰功。」
羋月道:「穰侯老了,脾氣也不好,也就我手裡頭用用罷了。倒是白起,還能夠再立大功,我還能留給你繼續用。」
贏稷道:「嗯,兒臣聽說白起近年來頻頻向趙國派出細作,想是為伐趙做準備了。」
羋月道:「趙國,是六國剩下的最後一塊硬骨頭了!不過,也就這麼幾年的事了。平定趙國以後,一統天下,就只是日程上的事了。不過我怕我是看不到了……」
贏稷苦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母后把列國的硬骨頭全啃光了,當真要收拾起來,只怕也要二三十年的工夫。恐怕兒臣也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羋月道:「是啊,還得一切都順順當當才是。所以,秦國將來的君王,身負大任,要慎之又慎。你看這數百年間,前世的君王開創霸業,因為子孫不肖、一著不慎就全盤皆輸的例子,也不鮮見啊!」
贏稷試探著問:「母后……不看好子柱?」
羋月微笑而不答。
贏稷試探道:「芾弟倒是很能幹……」
羋月打斷了他的試探:「你還有什麼事嗎?」
贏稷滯了一下,才繼續道:「母后,可還記得和氏璧嗎?」
羋月臉色一變:「和氏璧?你怎麼會提起這個?」
贏稷道:「子柱聽人說,趙國的宦者令繆賢,以五百金購得一塊玉璧,據說就是傳說中的和氏璧。寡人想發兵趙國,奪回和氏璧以博母后一笑。」
羋月道:「你覺得這會是真的嗎?」
贏稷道:「真假並不重要,而是這正好是我們伐趙的理由,此乃一舉兩得也。」
羋月搖了搖頭道:「趙國的力量,不可低估.你忘記這次閼與之敗了?趙國過去有廉頗,如今又有了個趙奢,不易取啊!」
贏稷道:「以母后之意?」
羋月伸過手去,撥弄著銅製蓮台,機括收縮,藏在花心中的隨侯珠緩緩升上。
羋月道:「當年楚國為了得到這靈蛇珠,滅了隨國。你去跟趙國說,我要這和氏璧,叫他把玉璧送到咸陽來,秦國願以十五城交換。」
贏稷吃了一驚道:「十五城?」
羋月看著贏稷,微笑不語。
贏稷醒悟道:「兒臣明白了,關鍵不在於這十五城,而在於他們交不交這和氏璧。若是交了,便是自洩了底牌,那就是他們沒有和我們交戰的底氣。」
羋月微笑。
秦人欲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趙人不敢違命,只得命藺相如送璧入秦。藺相如手捧玉匣,肅然走進章台宮,向秦王呈上玉璧。旋即,這一方玉璧,便被送入了後官,送到了羋月面前。
章台官內殿,玉匣打開,寶光瑩瑩。
唐棣接過玉匣,仔細檢查以後,拿出和氏璧,又反覆檢查,再放到錦墊之上,雙手呈給羋月。漆黑的錦墊映著白玉璧,更是顯得瑩白剔透。羋月拿起和氏璧,仔細看著,神情無限感慨。
唐棣道:「母后,這是真的嗎?」
羋月點頭道:「是真的。」一時間,過去種種,閃回眼前。
羋葉好奇地伸過頭來:「真的嗎,我可以看看嗎?」
羋月看著眼前的臉龐,一時竟有些恍惚。
唐棣嚇了一跳:「葉兒,不要魯莽。」
羋月回過神來,道:「沒事,你看看。說什麼價值連城的國寶,其實本質上,也不過是塊玉璧而已。』』
羋葉笑得燦爛:「多謝祖母。」
唐棣道:「小心些,別摔了。」
羋月有些疲倦,揮手道:「好吧,你們玩賞著,我想休息一下。」
唐棣扶著羋月躺下,才轉身與羋葉一起把玩。忽然聽到腳步聲響,贏稷身邊的近侍豎漆匆匆進來,行禮道:「奴才參見太后,見過唐八子、華陽夫人。」
唐棣」噓」了聲:「輕些,太后剛歇下。」
豎漆看了看閉目養神的羋月,表情猶豫。
唐棣低聲問:「怎麼了?」
豎漆也壓低了聲音:「前頭趙國使臣說,那玉璧上有瑕疵。」
唐棣失聲:「怎麼會?」
羋月已經睜開了眼睛,問:「出什麼事了?」
唐棣連忙恭敬回復:「母后,前頭大王派人傳話,說趙國使臣指出玉璧有瑕疵……」
羋月半閉著眼,」嗯」了一聲:『『那又如何?」
豎漆猶豫一下,才繼續道:「大王想拿回玉璧,看看到底哪兒有瑕疵。」
羋月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盯住豎漆。
豎漆不知所措,嚇得膝蓋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羋月忽然神秘微笑:「是嗎?這趙國使臣,可知來歷如何?」
豎漆膽戰心驚道:「奴才聽說這趙國使臣叫藺相如,原是宦者令繆賢的門客,之前默默無聞,此番聽說是自請來護送和氏璧入咸陽,這才成為使臣。」
羋月道:「有趣,有趣!」
唐棣道:「母后,什麼事情有趣?」
羋月道:「我很懷念張儀和蘇秦!唐八子,你說自白起以後,這天底下可還有說客縱橫的餘地嗎?」
唐棣不解其意,揣摩著回答道:「雖有洪水一瀉千里,但只要有縫隙的地方,總還會有游魚穿梭。妾身以為,只要列國尚在,說客不死。縱橫的餘地,方寸可行,倒不在乎大小。」
羋月縱聲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其實,游魚阻擋不了大勢,但卻可以為大勢所用啊!繆辛,把和氏璧給豎漆吧。」
豎漆莫名其妙地接過玉氏璧,裝回玉匣,一頭霧水地捧著出去了。
唐棣道:「太后……」
羋月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唐棣只得領著羋葉等人退出去。
羋月道:「繆辛——」
繆辛道:「老奴在。」
羋月道:「你派人去前面看著,過幾天若大王要殺那藺相如,你就想辦法擋上一擋,速來報我。」
繆辛忙應諾。
三日之後,咸陽殿上。
藺相如昂然直立。贏稷已經大怒站起:「藺相如,和氏壁何在?」一時氣氛緊張。
藺相如道:「大王,秦國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守約定之人也。因此臣前日已經令人持和氏璧潛歸,如今已經到了趙國。大王,秦強趙弱,大王若真要以十五城換壁,那就請大王先割讓十五城,趙國斷不敢毀約不交寶璧。強要趙國先送玉璧到秦,足見秦無誠意。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言自請就鑊鼎。」
贏稷大怒:「藺相如,你敢欺寡人,當真以為寡人不會殺你嗎?來人,舉鑊鼎!」
殿外內侍高呼道:「太后駕到一」
整個殿內頓時平靜下來。
羋月拄著枴杖,在繆辛攙扶下,走進殿中。
群臣躬身相迎:「參見太后。」
贏稷已經走下台階,攙扶著羋月道:「今日並無大事,何以驚動母后?」
繆辛退後一步,贏芾剛想上前,贏柱已經躥出來搶先一步,扶住羋月另一邊。
羋月拄著枴杖,一步步走到藺相如面前,仔細打量著他。
藺相如鎮定地向羋月行禮道:「外臣藺相如,參見秦太后。」
羋月看著藺相如,點點頭,讚歎道:「真國士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當年的張儀啊!」
藺相如按捺住激動道:「張子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臣怎敢與張子相比?」
羋月轉頭看向贏稷道:「大王,今日縱殺了藺相如,也不能拿回和氏璧,反而令得秦趙失歡。此乃真國士也,人才難得,我想請你赦免於他。」
贏稷道:「既是母后吩咐,寡人自當遵命。」
羋月轉頭看向藺相如,微笑道:「我老了,今日還能夠再見到年輕的國士,實是不勝欣喜。秦國求賢若渴,藺君這樣的大才,留在秦國才是相得益彰。」
藺相如恭敬地行禮道:「臣一粗陋之人,能夠得太后國士之譽,實是三生有幸。只是趙王拔臣於寒微,臣不敢有負趙王。臣奉趙王之命,出使秦國,當全始全終,還請太后、大王赦我回趙國,當不勝感激。」
羋月長歎道:「可惜,可惜!大王,你要好生禮遇藺君,務必要令天下之士,知我秦國求才之心。」
贏稷恭敬道:「是,兒臣遵命。」
秋夜,章台官內殿,羋月倚在枕上,贏稷與贏柱、贏芾、贏悝分坐兩邊侍奉。
贏柱恭敬道:「祖母,您若當真對那藺相如有求才之心,孫兒一定會想辦法為祖母留下他。」
羋月輕哼一聲:「不過一個說客罷了,我留他何用?」
贏悝不解地問:「那母后今日為何對那藺相如格外禮遇?」
羋月笑而不答,看向贏稷。
贏稷此時已經有些回過味來,道:「母后曾經對燕人說過千金市馬骨的故事,莫非,這藺相如乃是馬骨?」
羋月道:「倒有些挨近了……」
贏稷皺起眉頭,叔侄三人都陷入深思。
贏芾想了想,向羋月賠笑道:「兒臣等不及母后智慧高深,還請母后教我。」
羋月嘴角現出一絲微笑:「子稷,你替我發一封信函給趙王。」
贏稷一怔:「給趙王?寫什麼內容?」
羋月道:「聽聞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深諳兵法,我想以千金為聘,請他入秦,為我秦人傳授兵法。」
贏稷怔了怔道:「兒臣聽說那趙括在趙國雖然被稱作兵法大家,有人讚他的兵法造詣還勝過其父趙奢,但是畢竟年紀尚輕,恐怕……」
他才說了一半,贏芾卻笑了起來。
贏芾拊掌道:「母后高明!」
贏稷也醒悟過來道:「母后的意思是,為那藺相如、趙括等人造勢?」
羋月點了點頭,看向贏芾道:「芾兒,你說。」
贏稷看向左邊,卻見贏柱仍然是一臉茫然;再看右邊,卻見不但贏芾表情興奮,連贏悝也露出微笑來,不禁黯然一歎。
贏芾道:「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軍事上已經成為六國最強者。但自趙武靈王死後,趙國一直有兩種聲音。一種堅持推行胡服騎射,另一種卻極力反對。因為大量投入兵馬,最耗費國力。不像我大秦自推行新法,廢井田開阡陌,重農尊戰,再加上我西有義渠良馬,南有巴蜀糧倉,供應源源不絕。所以從長久來看,趙人在兵力上必將無法與我們匹敵。」
贏悝接口道:「而趙王何不像他父親趙武靈王一樣有極強的尚武之心,想那廉頗是百戰名將,功勳卓著,可到現在還沒得到封爵。若是那藺相如、趙括之輩因母后的造勢而在趙國得到重用,勢必在趙國掀起一場武將不如辯士的風波。」
贏芾又接口道:「那就可以將趙武靈王當年胡服騎射的尚武精神給摧毀掉。如果趙國好任用口舌之才,將來交戰的時候,秦國必勝。」
贏柱這才明白過來,不禁擊掌道:「祖母當真深謀遠慮,無人能及。」
贏稷沒好氣地呵斥道:「到此時你才明白,當真是愚鈍不堪!」
贏柱被父親呵斥,怏快地低下頭來。
羋月道:「好了,他終究還年輕,要給他成長的時間。你們在他這個年紀,也未必就比他高明了。」
贏柱抬起頭,感激地看著羋月。
羋月和藹地微笑,取過一塊玉珮遞給贏柱道:「你在這個年紀已經不錯了,這塊玉珮是祖母賞給你的。」
贏柱道:「多謝祖母。」
羋月道:「好了,你們都下去,今天的事,好好思索,回頭都寫篇策論給我。大王留下。」
贏芾等三人站起,行禮退下。
贏稷看著三人退出的身影,有些出神。
羋月道:「子稷,你在想什麼?」
贏稷欲言又止,換了個話題道:「兒臣在想……母親,那和氏璧是真的嗎?」
羋月點點頭道:「嗯,是真的。怎麼?」
贏稷道:「母后以前跟兒臣說過和氏璧的故事,兒臣知道,和氏璧對母后非常重要。可是這次母后似乎根本不在意和氏璧。」
羋月道:「和氏璧已經是我囊中之物,只不過在趙國多放幾年罷了。何必在意。」
贏稷道:「兒臣明白,母后的心裡,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可兒臣想知道,在母后的心中,除了江山社稷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東西。」
羋月道:「曾經我將這塊玉璧視若性命,因為這是我曾經受到過的寵愛和保護的證明。在我孤獨飄零、寂寞無助的時候,我很想握有和氏璧,來慰藉我的心靈……一晃就六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我,再也不需要這塊幼年時的寶物,來慰藉心靈。」
贏稷道:「和氏璧曾經是冬天的炭火.可是母親現在自己就是那太陽,又何必再需要小小的炭火呢?」
羋月微笑道:「不對,和氏璧並不是沒有用了,只是我想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
贏稷問道:「什麼?」
羋月道:「等我們打敗趙國,到時候,也可以讓周天子徹底不復存在了。」
贏稷一驚道:「母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將來就沒有周天子,只有秦天子了。」
贏稷肅然作揖道:「兒臣當不負母后苦心。」
羋月道:「這和氏璧,就用來雕刻秦天子的玉璽吧。」
贏稷忙應道:「是。」
贏柱與魏丑夫走在廊橋上,誰也不知道兩人是何時結交上的。
贏柱歎息道:「孤能做的都做了。唉,不知道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始終不鬆口?」
魏丑夫左右看了看,神秘地說:「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前些日子,寵信一個巫師。那巫師說……」
贏柱一驚道:「說什麼?」
魏丑夫故作為難,看看贏柱道:「臣不敢說。」
贏柱道:「可是與我有關?」
魏丑夫點點頭。
贏柱道:「丑夫,你儘管大膽地說,縱然有詛咒誣陷之言,也是那巫師言說,與你無關。我還要多謝你告訴於我。」
魏丑夫咬了咬牙,在贏柱的耳邊迅速說了一句話,向著贏柱惶恐行禮道:「君上勿怪,這等胡說八道,就當大風吹去了吧。」
贏柱臉色鐵青,牙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裡一字字進出話來:「多謝魏子轉告,大恩不言謝,必有後報。」
承明殿中,贏稷用力擊在几案上,几案上竟出現裂紋。
贏稷道:「你說什麼?」
贏柱委屈地紅了眼:「若不是魏子暗中相告,兒臣當真是到死都是個冤死鬼。那巫師竟然對祖母說,我無人君之相,若是為君,活不過一年。」
贏稷咬牙道:「妖人無禮,竟敢詛咒我兒!」
贏柱撲在贏稷腳下哽咽道:「必是祖母聽信那巫師的話,所以才遲遲不立兒臣為太子。父王,你要為兒臣做主!」
贏稷扶起贏柱,鐵青著臉道:「我兒放心,為父必當為我兒做主。」
當夜,羋月身邊寵信的羅巫便失蹤了。
次日,羋月叫來了贏稷,道:「聽說,你把羅巫抓去了?」
贏稷跪在下首,表情平靜:「兒臣向母后請罪。」
羋月冷冷道:「你有什麼罪?你是大王,我身邊的人,你想抓就抓,想拷問就拷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贏稷道:「兒臣這就放了羅巫。」
羋月道:「你不用避重就輕,你不就是想拷問羅巫,到底是誰指使他說這樣的話嗎?不必問了,你直接來問我,我就是那個唯一可能支使他的人。你還想問出什麼人來,嗯?」
贏稷低頭道:「兒臣沒有這麼想,必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羋月道:「是啊,都是別人的錯。你從小就是這樣,太有心思,私底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惹出事來,自然都由我這個老母親為你收拾。我老了,還能拿你怎麼樣?我怕等不到我閉眼,你就要收拾起自家兄弟來了吧!」
贏稷伏地道:「母后多慮了。」
羋月看著贏稷一臉的敷衍,怒從心頭起,冷笑道:「我是不能拿你怎麼辦,可我要辦別人,還是容易得很。來人,擬旨,讓安國君出趙國為質!」
嬴稷慌了,膝行上前抱住羋月手臂道:「母后,母后息怒,都是兒臣的錯,母后要罰就罰兒臣。此事與子柱並無關係,母后何必遷怒於孩子!」
羋月傷心道:「人這輩子,只知道為子女操心費力,我是這樣對你,你也這樣對你的兒子,這並沒有錯。可你為了你的兒子,就忍心傷自己的母親,傷自己的兄弟,你也太過了。」
贏稷道:「母后,兒臣沒有想過違逆母后,也沒有想過傷及芾弟、悝弟。只是母后,兒臣已經年老,兒臣想不通,母后為何不肯立子柱為太子,如今朝臣們都在議論紛紛……」
羋月厲聲道:「議論什麼?我是賞罰不公還是處事不決了?王家之事,有什麼輪得到他們議論的?你的心思放正些,你是秦王,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滿腦子只有那個王座,鬼鬼祟祟來探聽我宮內的事。你以為一個巫師就能夠左右我的心思?你以為芾兒、悝兒會用這種下作手段謀求大位?我看不上你那個兒子,就是因為他眼睛裡沒有社稷、沒有天下,只會弄這種後宮的妾婦之術,滿腦子的旁門左道。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給他,把一統天下的大業交給他?」
贏稷被她一句說中心思,低頭道:「母后,兒臣知錯了!」
羋月斥道:「你以為我不立太子,是和你一樣,懷著私心嗎?我告訴你,是因為你那個兒子,我不放心。我不怕我一閉眼,子芾、子悝就要跟我到地下,但怕我一生的心血會毀在你那個蠢兒子手中!這江山大位,要傳給有能力把它帶向輝煌的人。周武王封三千諸侯,個個都想著父傳子、子傳孫,可如今還剩下幾個?你扳扳手指頭,都數不滿兩隻手。魯國因何滅,齊國因何興,田氏因何代齊?自己去好好看看史書,好好反省!滾出去!」
贏稷羞憤交加,重重一磕頭,走了出去。
承明殿,孤燈搖曳,人影幢幢。
贏稷陰沉著臉。
王稽低聲道:「小臣出使魏國的時候,見到一位張祿先生,實乃國土也。他對臣說:『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然此事不可以書傳。』臣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因此將他帶回秦國,大王可召他一見。他必能為大王分憂解愁。」
贏稷皺眉道:「聽起來似乎像個說客,哼,寡人不喜歡說客。」
王稽奉上一卷竹簡道:「大王,這是此人的策論,請大王看看。」
贏稷不在意地接過竹簡,漫不經心地看著。
看到一半,贏稷微笑點頭道:「此人之言,倒是有些道理。好吧,容他一見。」
張祿者,實魏人范雎化名也。
他奉詔入宮,走下馬車,看著前方。
夜晚,空落落的秦宮似一隻張開大口的怪獸,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
范雎有些腳軟,他扶了一下馬車的欄杆。
王稽道:「張祿先生?」
范雎定了定神,心中暗道:「范雎,不為五鼎食,便為五鼎烹,到了此刻,你還怕什麼,你還能有什麼退路嗎?」他袖中的拳頭握緊,昂起頭,面帶笑容,邁開大步,走進宮門。
夜晚的秦官一片寂靜,燈火幽幽,偶爾遠處遠來幾聲梆鼓。
小內侍提著燈籠,在前面引道。范雎走在長巷,只聽得咚咚的腳步聲。
離官甬道旁,兩排內侍侍立,恭候贏稷。
小內侍引著范雎侍立門邊,范雎卻拂袖一笑,逕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搖大擺往前走。
內侍連忙拉住范雎:「張祿先生,大王來了!」
范雎佯裝左右張望,卻大聲叫道:「大王?秦國有大王嗎?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哪來的大王?」
贏稷走出來時,正聽到范雎的話,不禁怔住了。
豎漆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膽,將這狂徒拿下!」
贏稷擺手道:「不得無禮。」向范雎拱手:「先生,請進!」
范雎高傲地一笑,在贏稷前面邁步入殿。
贏稷拱手問:「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拱手:「唯,唯!」
贏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道:「唯,唯!」
贏稷臉色沉了下去,復問道:「先生是不願幸教寡人嗎?」
范雎此時方道:「臣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贏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范雎道:「臣羈旅之臣,交疏於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臣知今日言之於前,就可能明日伏誅於後,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憂。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俱?」
贏稷聽到范雎說到」處人骨肉之間」時,眼神頓時凌厲,看向范雎的神情卻變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麼?」
范雎道:「伍子胥不容於楚,但能夠令吳國稱霸。若能令臣的主張得行,縱然如伍子胥一樣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沒有價值,讓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盡忠而不得善終,因而賢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
贏稷一驚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雎冷笑,說話更加不客氣了:「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居深官之中,不離左右保護,終身迷惑,不敢有所舉動,卻不知長此以往,大者宗廟覆滅,小者身以孤危。」
贏稷臉色大變:「先生危言聳聽了。」
范雎逼近了贏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國人但知有太后與四貴,而不知有大王,難道這也是臣危言聳聽嗎?什麼是王?能擅國專權謂之王,能興利除害謂之王,制殺生之威謂之王。這幾祥,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還是大王手中?秦國上有太后,下有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等四貴專權。這秦國,還有王嗎?」
贏稷的手在顫抖,他握緊了拳頭,咬牙道:「你再說下去。」
范雎道:「詩日:『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國。』今秦國上至諸大夫到鄉吏,下至大王左右侍從,無不是太后或四貴之人。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單影隻,孤掌難鳴,臣恐大王萬世以後,據有秦國者,非贏氏子孫也!」
贏稷一拳擊在几案上,咬牙道:「那當如何?」
范雎道:「廢太后之政,禁於後宮,逐穰侯、華陽、涇陽、高陵於關外,則秦國能安,大王能安!」
贏稷整個人跳了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范雎上前一步,聲音堅定:「廢太后,逐四貴,安社稷,繼秦祚!」
贏稷指著門外,顫聲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堅毅地看著贏稷,揖手退出,整個人如鋼鑄鐵澆一般肅穆而不可違拗。
室內只餘贏稷一人,孤燈對映。
贏稷捂著心口,整個人縮成一團。
夜越發靜了,贏稷的身影縮得很小很小,隱隱傳來一聲如獸般呻吟的長號。
范雎整個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宮門,走上馬車。
他踏上馬車的時候,競失足踏空了好幾次,而後才在馬伕的攙扶下撲進馬車內。
范雎在車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陽小巷,馬車疾馳而過。
忽然車內傳出范雎顫抖的聲音:「停、停下!」
馬車停下,范雎撲出馬車,扶住牆邊大吐起來。
好一會兒,范雎才慢慢停止嘔吐。
馬伕扶著他,為他撫胸平氣,不解地問:「張祿先生,您是吃壞了東西嗎?」
范雎搖頭道:「不是。」
馬伕道:「那為什麼吐成這樣?」
范雎看著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