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歸去來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氣陰寒。

這樣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

羋月十餘天前偶感風寒,病勢自此纏綿不去。

此時,文狸在章台宮廊下煎著藥,內殿窗戶緊閉,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羋月昏睡著。

魏丑夫跪於她衾邊,為她掖好被子,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面心神不定地聽著外面的雨聲。

雨點打在簷上。

咸陽大街上,行人變得稀少。

一隊隊黑甲兵士跑過,行人紛紛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於秦官宮巷,控制一個個要害。

咸陽官,贏稷高踞於上,看著魏冉:「穰侯年紀大了,寡人不敢再勞煩穰侯,欲以范雎為相,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贏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確已經老了,應該養老去了。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長居咸陽,封地無人管轄,實為不刊。自今日起,各歸封地。你們這就收拾行裝,出關去吧。」

羋戎、贏芾、贏悝大驚,一齊出列質問:「大王何出此言?」

一陣兵戈之聲傳來,一隊隊黑甲武士衝上殿來,佔住各個方位。

贏稷冰冷地目視下方群臣道:「諸卿以為如何?」

范雎率先下拜道:「大王萬歲!」

王稽等幾名心腹之臣也隨之下跪道:「大王萬歲!」

贏稷看著庸芮等人:「庸大夫,你們還有何事要說?」

庸芮顫聲問他:「大王,太后何在?」

贏稷道:「太后年邁,當尊養內宮,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擾。」

庸芮看了看左右,見其他臣子都已經低下了頭,再看到滿宮的武士,長歎一聲。

贏稷道:「寡人欲立安國君為太子,我贏氏江山,自此儲位得安,江山無憂,眾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再看看眾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萬歲!」

庸芮終於也跪下道:「大王萬歲!」

章台宮內殿,羋月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周圍道:「什麼時侯了?」

魏丑夫顫聲道:「太后,過了午時了。」

遠處的喧鬧山呼之聲,隱隱傳來。

羋月皺了皺眉頭,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魏丑夫支吾著:「應該是外面校場練兵的聲音吧!」

羋月道:「這時節練什麼兵?練兵的聲音怎麼會傳進這兒來?」

魏丑夫道:「臣、臣也不知道!」

羋月道:「扶我起來看看!」

魏丑夫道:「太、太后,您病體未癒,這天下著雨呢?還是等過幾日吧!」

羋月道:「扶我起來!」

魏丑夫不敢違拗,只得扶羋月起來,薜荔拿著外衣為羋月穿上。

薜荔和魏丑夫扶著羋月,慢慢走出內殿。

廊下的文狸連忙上前行禮,神情有些驚惶:「太后,外面、外面……」

魏丑夫驚恐:「慎言,不可驚擾了太后!」

羋月問:「外頭怎麼了?」

文狸低下頭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對。」

魏丑夫道:「太后,外面下著雨呢,您先回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來回稟於您。」

羋月道:「不必了,只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

羋月往前走去。

魏丑夫不敢硬擋,薜荔使個眼色,文狸連忙跑進側殿,取了華蓋出來,遮住羋月頭頂,一齊向外行去。

章台宮大門打開,外面卻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長戈對準了門內。

羋月看著外面如臨大敵的兵士們,笑了。

她推開攙扶著她的魏丑夫和薜荔,從薜荔手中接過枴杖,向外走去。

黑甲軍官壯著膽子道:「太后有疾,請太后回宮靜養。」

羋月微笑著,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持戈的兵士滿臉惶恐,一步步後退著。

黑甲軍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護太后靜養,若太后離開章台官,誅臣等所有人全族,請太后勿與臣為難,否則,臣要失禮了!」

羋月卻理也不理他,拄著枴杖自那跪著的軍官面前走過。

落在羋月身後的軍官咬了咬牙,站起來,將劍拔了一半出鞘,厲聲道:「太后,請留步。」

羋月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軍官忽然間膽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后!」

羋月繼續向前走去。

薜荔與魏丑夫等人匆匆趕上,想要攙扶,卻被她推開。

薜荔顫聲叫道:「備輦,備輦!」

內侍們抬著步輦從內宮出來,來到羋月面前。

黑甲軍官眼神遊移地看著步輦,慢慢上前一步。

羋月看也不看那步輦,伸出枴杖一掃,示意步輦退開,自己拄著枴杖,仍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擋在她的前面,卻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時候,一點點退開去。

秋雨綿綿。

咸陽宮內,魏冉等人已經不在場。

范雎排在群臣第一位。

贏柱跪在贏稷面前,解下七旒冠,贏稷將象徵太子的九琉冠戴在嬴柱頭上。

贏柱站起,轉向眾臣。

范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子。」

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兩列,正要跪倒行禮。

忽然外面一陣齊呼:「太后駕到!」

贏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轉頭看向殿外。

羋月的枴杖聲自遠而近,一聲聲打在人們的心頭。

終於,一根枴杖自殿外伸入,羋月出現在眾人面前。

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參見太后。」

羋月走入殿內,站在正中,看著贏稷。

贏稷看著殿外畏縮的黑甲兵士,長歎一聲,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到羋月面前跪下。

贏稷道:「兒臣參見母后。」

羋月舉目一掃,問道:「穰侯、華陽、涇陽、高陵何在?」

贏稷道:「穰侯已卸相位,與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出函谷關,各歸封地。」

羋月道:「把他們叫回來。」

贏稷看著羋月的臉,又看看范雎和贏柱道:「恕兒臣不能遵命。」

羋月平平掃過眾臣道:「我沒叫你。國相何在?」

范雎上前道:「臣范雎見過太后。」

羋月道:「你是何人?」

范雎道:「國相范雎。」

羋月道:「無名之輩,何堪為相?庸芮——」

庸芮上前,深施一禮道:「太后——」

庸芮看著羋月的眼睛,輕輕地搖頭。

羋月舉目望去,眾臣見了她的眼光,紛紛低下頭去。

羋月冷笑一聲,看向贏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們追回來,若是追不回來,你也不必再回來了!」

贏柱無比惶恐,哆嗦著一步步退後。

贏稷上前一步,擋住羋月道:「母后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賜死兒臣吧!」

羋月指著贏稷道:「你——」話音未落便暈了過去。

贏稷抱住羋月,連聲呼喚道:「母后,母后——」

雨過天晴,整個秦宮在陽光下更顯肅穆輝煌。

章台官內殿中,一縷陽光斜射進來,照在羋月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見了床前的庸芮。

羋月長歎一聲道:「庸芮,我沒有想到,連你也會背叛我。」

庸芮道:「整個秦國,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沒有一個人會背叛太后。」

羋月冷笑道:「那現在這種情勢,又算是什麼?」

庸芮道:「太后依然還是太后,穰侯依然還是穰侯,大王依然還是大王,而安國君乃贏氏王胤,成為儲君,亦屬分內之事。」

羋月隱隱威懾:「我這一生,隨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會改了這性子!」

庸芮暗含勸誡:「太后這一生隨心所欲,因為太后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能力。」

羋月道:「我現在失去這個能力了嗎?」

庸芮苦笑道:「不,太后這一生都有這隨心所欲的能力。只是太后,你我再沒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壽命了。」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來道:「哈哈哈,所以你選擇退讓了?」

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此謂凡事不可太盡。如齊桓公、趙武靈王等君王,於天下諸侯之間馳騁自如,何等霸氣,可卻沒有想到禍患起於肘腋之間。臣以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將十分的力氣用於隨心所欲。行事當留三分餘地,方是長久之道。」

羋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歇下來,拿手帕拭了拭笑出來的眼淚道:「先王臨終之時,遲疑反覆,我曾因此輕視於他。如今看來,他是悟得比我深啊!」

庸芮道:「太后深諳老子之道,臣只是班門弄斧。」

羋月道:「我只是不明白,安國君有何能耐,群臣這麼快就順從了?」

庸芮道:「在太后的眼中,安國君與涇陽君、高陵君並無區別,可是秦國畢竟還是贏氏江山!群臣選擇的是順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亂。」

羋月道:「這天下,原不應該是有才能者居之嗎?」

庸芮道:「涇陽君、高陵君若非太后親生兒子,太后還會這麼執著地選擇他們嗎?」

羋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執迷,卻忘記自己是另一種執迷了。」

庸芮暗暗鬆了一口氣。

羋月閉目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大王在外面嗎?」

庸芮道:「是。」

羋月道:『他不敢進來,所以叫你先進來當說客?」

庸芮道:「太后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個兒子的慈母,如此,則三子皆安。」

羋月嗤笑道:『你這個面團團糊四方的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進來。」

庸芮傲笑道:「臣遵旨。」

庸芮走出章台宮殿外,早已經等在那兒的贏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

庸芮道:「太后有請大王。」

贏稷精神一振,轉身欲入內。

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

贏稷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庸芮。

庸芮鄭重—揖道:「臣邁出這道門以前,勸太后做慈母,臣做到了。邁出這道門以後,臣勸大王傲孝子,大王可能允臣?」

贏稷鄭重地點頭,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記得你的勸告。」

贏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進章台官內殿中。

羋月在席上倚著枕頭,一頭白髮格外刺目。

贏稷走到羋月身邊,一時百感交集,撲過去抱住羋月雙腿縱聲痛哭起來。

羋月看著贏稷走進來,一時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兒子,卻不防贏稷竟抱住她大哭。聽著贏稷的哭聲,羋月的神情從驚愕漸漸到無奈,終於長歎一聲,輕撫著贏稷的頭髮。

羋月道:「子稷,子稷……」

贏稷哽咽著道:「母后,你打兒臣一頓吧!」

羋月笑了道:「打掌心,還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歲了,不是五歲多!」

贏稷道:「兒臣對不起母后,兒臣傷了母后的心。」

羋月輕歎道:「世人都是這樣。說的是孝道大於天,當重父母多於兒女,可實際做起來呢,在父母和兒女中間,終究都是選擇了顧全兒女。我也說不得你,我也是為了兒女,辜負了不應該辜負的人。」

贏稷哽咽道:「不是的。兒臣願意為了母后做任何的事,兒臣寧願死,也不願意違拗了母后,讓母后傷心。可兒臣,不僅是母后的兒子,更是贏氏子孫,贏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萬臣民在下。兒臣若不是這個秦王,兒臣可以為母后而死,可兒臣做了這大秦之王、贏氏子孫……母后,母后,兒臣這一生都唯母后是命,只有這一件事,兒臣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

羋月長歎一聲道:「你這孩子啊……」

贏稷抬頭,臉上涕淚縱橫。羋月拿著手帕,慈愛地為他一點點擦去眼淚,贏稷像一個孩子似的,任由母親擦拭。

贏稷道:「兒臣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國時候的情景……雖然當時艱苦無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脫離。可如今想來,也就是在那時候,你我母子親密無間,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兒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羋月道:「那時候我病著,大冷的天,你抄書抄得手上都是凍瘡,我看著不知道有多心疼。」

贏稷道:「母親給我呵著手,給我搽藥的時候,眼中都有淚水……」

羋月長歎一聲道:「子稷啊……」

母子相偎,靜謐溫馨。

羋月坐在輪車上,魏丑夫推著羋月,走在章台宮庭院中,金色的銀杏葉片片落下。

一片黃葉飄到羋月的膝前,羋月輕輕拾起葉子,忽然歎道:「葉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

魏丑夫停住腳步,跪在她膝前,深情地看著她道:「太后何出此言?銀杏葉子落了,明年還能再長出來。臣還想陪著太后明年夏天一起去划船採蓮呢!」

羋月微笑道:「你當真願意一直陪著我?」

魏丑夫道:「是。」

羋月道:「若我死了,下葬之時,以魏子為殉,你可願意?」

魏丑夫臉色不變,深情道:「這是臣所盼望之事,求之不得。」

羋月微笑點頭道:「好,好!」

魏丑夫依舊笑著,如常與羋月遊樂,似乎剛才兩人說的事情,誰也沒放在心上一樣。

可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笑容蒙上了陰影。

過了數日,太子贏柱邀了上大夫庸芮遊園,閒談中,玩笑般說了這件事。庸芮一聽便即明白,當下笑道:「太子這是為魏子請托了,不知太子與魏子是何交情,竟有這份善心?」

贏柱知道他疑心,但自己得還魏丑夫這個人情,當下只得道:「我與魏子並無交情,此事我也只是略有耳聞。之所以過問此事,為的也不過是不忍之心。」

庸芮詢問式地挑起眉頭:「哦?」

贏柱知道庸芮是極聰明的人,只得挑明了原委:「太后畢竟是我贏姓家婦,這種事不足為外人道,因此請庸大夫幫忙,也是我等子孫一點私心罷了。」

這個理由,庸芮倒是能接受的,當下微微點頭道:「這倒也是。」

贏柱見狀,長揖為禮:「此事不敢言謝,算我欠庸大夫一個人情如何?」

庸芮撫鬚笑道:「老臣老矣,縱有什麼人情也於我無用了。但老臣若要以此人情,為他人請托,太子可允?」

贏柱哈哈一笑,亦明白他的意思:「庸大夫畢竟是太后的忠臣,我明白庸大夫的意思,這份人情,我用於涇陽君、高陵君,如何?」

庸芮看著贏柱,緩緩道:「還有華陽夫人。」

贏柱聞聽此言,怫然作色:「孤之愛妻,還用不著別人操心。庸大夫此言,視我為何物也?」

贏柱固然知道自己娶羋葉,有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然而這一點他有意忽視的小事,一旦被人當面揭穿,竟是讓他感到極度的憤怒和難堪。這個老奸臣猾的臣子用一副瞭然的神情看著他的時候,他要用極大的力量去控制才能讓自己不會狠狠地揍這老頭一拳。

他握緊雙拳,為防自己失態,竟是顧不得禮儀拂袖而去。

庸芮看著他的背影,那一刻他看到了贏柱眼中有他不曾預料到的真摯和憤怒,他撫鬚微笑,心中暗道:「太子,為了你這句話,老臣願意替你還這個人情。」

他站起來,拂了拂衣袖,道:「進宮。」

他在章台宮早已經熟不拘禮,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去自如。

羋月穿著常服就見了他,笑問:「庸卿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

庸芮道:「老臣打算告老了,所以接下來會更有空找太后聊天了。」

羋月歎息道:「庸芮,你我都老了啊!」

庸芮道:「大王對老臣說,太后若是願意,可以召涇陽君與高陵君回來侍疾。」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來回折騰,平白多生事端,朝中又要不寧了。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事。」

庸芮道:「大王要的只是收回王權,並不想傷了親情。穰侯出關的時刻,千乘馬車儘是珠寶,富可敵國啊。」

羋月斜視他一眼:「你是羨慕,還是嫉妒?」

庸芮呵呵一笑:「以穰侯之軍功,這等財富,也是應得的,這說明我大秦軍功封賞之厚。我這個文官,羨慕不來啊。」

羋月道:「你那庸氏祖傳的封地再加上我這些年所賞賜的,也不少了。」

庸芮笑了:「這倒也是。」

提到魏冉,羋月便想起來:「冉弟的身體一直不好,你告訴大王,在我的陵寢邊,給穰侯留一塊地。」

庸芮便趁機道:「驪山腳下的陵寢,好像修了有十幾年了吧,最近大王又新徵了數萬民夫在趕工。」

羋月道:「嗯,那是大王繼位三十年的時候就開始修了。呵呵,六十來歲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以為就要這麼去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不過這一次,可能真是拖不過去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夠本了。庸芮,咱們君臣一輩子,到時候我先走,我在陵寢邊給穰侯留塊地,也給你留塊地。」

庸芮道:「呵呵,太后以為,人死了,還能有知覺嗎?」

羋月道:「人死如燈滅,還能有什麼知覺?」

庸芮道:「那太后何必計較,葬得與誰近,與誰遠,將來誰會陪葬,誰會殉葬呢?」

羋月聽到」殉葬」兩字,眉頭跳了一跳:「丑夫來找你了?」

庸芮搖頭:「不是,是有人聽到這件事,覺得於王室不太好看,所以來找我。太后,若人死後無知,何必令魏子殉葬?若死後有知,太后帶著魏子於地下,豈不令先王動怒?」

羋月怔了一怔道:「先王?先王?」

庸芮見羋月陷入了呆滯中,不禁叫了一聲道:「太后,太后——」

羋月猛回過神來道:「哦,怎麼了?」

庸芮道:「太后剛才似乎走神了!」

羋月輕歎一聲道:「是啊,我似乎忘記先王的樣子了。真奇怪,現在回想起來,與先王的恩怨糾葛,竟不像是真的發生過似的,或者,像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庸芮道:「是臣的過錯,不應該提起先王。」

羋月擺了擺手道:「罷了,不怪你。」

庸芮走了,然而,他的話,終究還是擾亂了羋月的心。

這—夜,她沒有睡好。

睡夢中,她彷彿進入了黑漆漆的世界,只在遠處有一束光,她身輕如燕,朝著那道光飄飄然就去了。

前面卻有一個人,衝著她笑,看她的眼神溫柔無比。羋月緬看之下,竟是羋葉,不由得詫異道:「阿葉,你如何會在這兒?」

那人卻笑道:「我兒,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羋月一驚,從腦海的深處找到了記憶,這不是羋葉,而是她的母親向氏。她驚呼道:「母親,母親,你在哪兒?我找了你很久了!」

向氏卻輕飄飄地飛起:『我走了,孺子,看到你生活得很好,我很欣慰。」

羋月急忙去拉她,一迭聲道:「母親你別走,你留下來,我想你,戎弟、冉弟也想你……」

但她觸到向氏身體的時候,卻如同觸到一片虛空,只見向氏如同輕煙一般,轉眼消失了。

羋月急得大叫,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她,聲音極為熟悉:「孺子,怎麼急成這樣?」

羋月急忙轉身,卻見一個身著楚國王服的人站在她身後,看著極其眼熟,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

那王者忽然問她:「你忘記我了嗎?」

羋月登時想起,失聲叫道:「父王,你是父王……」

楚威王卻問他:「孺子,楚國現在怎麼樣了?」

羋月怔住:「楚國,楚國現在……」

她上前一步,想要解釋,眼前的人忽然一變,衣著依舊,面容卻成了楚懷王,他渾身是血,伸出手去掐她,叫著:「你還我楚國,還我楚國……」

羋月一驚,用力一揮手,便將楚懷王遠遠地揮走了。她見了父母變得脆弱,及至見了她看不起的人,頓時又強硬起來:「咄,你個無用的懦夫,你活著的時候不能拿我怎麼樣,死了還能作什麼怪!」

背後忽然一聲輕歎,羋月轉身,看到了秦惠文王贏駟。

但見贏駟微笑著問她:「羋八子,寡人的王后在哪兒,寡人的妃子們在哪兒,寡人的兒子們在哪兒?」

隨著他的話語,他的背後出現了一排血淋淋的人,有羋妹,有魏琰,有其他的妃子,還有贏華等兒子,都伸著手向羋月飄來,爭相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羋月看著鬼魂們飄來,忽然笑了:「你們這些死鬼,活著的時候鬼鬼祟,死了之後也是這麼毫無膽氣。想要我的命,何必躲在大王的身後?若是人死了都可以追魂索命,那三皇五帝、夏禹商湯周武王這些人,會有多少死鬼去找他們索命呢?」

贏駟喝道:「他們生為君王,死有國祀,身懷天命,已成神明,你一介婦人,也敢與他們相比?」

羋月哈哈大笑:「我橫掃六國,將奪周室之天命,為何不敢與他們相比!我率百萬之軍,戰無不勝,黃泉之下自有百萬曾為我效命的大秦兵馬,不管你們成神還是成鬼,我有此百萬舊部,便是斬鬼滅神,亦無所懼!」

鬼魂們厲嘯一聲,向著羋月圍過來。

羋月立而狂笑,就在鬼魂們纏到她身上的時候,忽然從身後衝出無數鐵甲兵馬,與鬼魂們混戰起來……

此時,文狸正坐在榻邊值夜,忽見躺在榻上深睡的羋月劇烈掙扎,發出夢囈:「大王,我不怕你,你們這些無用的鬼魂,都滾開,滾開……」

她近來常常多夢易驚,文狸見狀連忙掀開被子,用葛巾為她擦拭額頭的汗珠,叫道:「太后,太后,您怎麼樣了?您快醒醒!」

石蘭早在文狸為羋月擦汗的時候,就把各處的燈都點亮了。

羋月睜開眼,眼前大放光明,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這是哪兒?」文狸道:「這是章台官,您的寢宮。」

羋月左右看了看,才」哦」了一聲道:「是嗎?」

文狸道:「太后,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羋月」嗯」了一聲道:「嗯,是啊,做了—個夢。」

文狸勸道:「太后,夢都是不可信的。要不然,咱們明日叫個巫師進來驅驅鬼?」

羋月搖頭:「不,這個夢是可信的。」

文狸道:「您做了什麼夢?」

羋月問:「文狸,你說人死後,還會有知嗎?」

文狸搖頭:「奴婢不知道。」

羋月喃喃道:「人死後若有知,怎麼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們?人死後若無知,那為什麼帝王將相的墳墓中要帶著這麼多生前喜歡的東西下葬?」

文狸遲疑道:「可能……有吧……也許……只是我們看不見……」

羋月道:「是啊,也許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文狸,你說人死以後,會帶什麼東西下去?」

文狸想了想,道:「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還能夠……帶些人俑下去服侍吧。」

羋月」哦」了一聲,又問道:「什麼樣的人俑呢?」

文狸細數道:「有奴婢之俑,有歌舞之俑,還有,還有……」

羋月道:「有沒有兵馬為俑呢?」

文狸怔了怔,有些不確定地搖搖頭,回答:「奴婢好像沒有聽說過。或許,有吧。」

羋月輕歎:「是啊,人死了,既然要奴婢服侍,要歌舞欣賞,怎麼能夠沒有兵馬護衛呢?」

文狸不由得點頭道:「太后說得是,正應該有兵馬護衛……」

羋月放鬆地倚著隱囊:「是啊,正應該有兵馬護衛……」

章台宮側門外,魏丑夫神情狼狽而瘋狂,在側門外走來走去,待要進門,卻被兵士擋住。

自從庸芮向羋月求情後,羋月便下令,賜其百金,令其出宮。

此後,他就再也沒能踏入章台宮一步。

他並沒有想到這個結果,他以為,自己只是逃過了一場死亡,其他應該一切如常,可他卻沒有想到,死亡和權勢是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

他需要太后.也需要章台宮的生活。他在雲端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什麼,一旦離開雲端跌回地面,就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他發現自己無法再過一種被人忽視甚至是無視的生活了。

此時,他在這宮外,已經等候很多天了,也看到過許多相熟的宮女內侍進出。他們曾經恭敬地向他俯首,討好於他,可是此時,他們看著他,就如同看著空氣一樣。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這時候,他終於等到了他要等的人,那個有權力帶他重新進入章台宮的人:「薛荔,薜荔——」

薛荔走出章台宮時,被魏丑夫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

魏丑夫急切叫道:「薜荔,你帶我進去,讓我見見太后,我要見太后,我要見太后——」

薜荔看著他,神情平淡:「魏子,你求仁得仁,太后已經赦你不用殉葬,你還是回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魏丑夫瘋狂地抓住薜荔的手,叫道:「我願意,我願意為太后殉葬。我求求你,你帶我去見太后,我要親口告訴太后,我離不開她,我願意為她而死。」

薜荔搖了搖頭,歎息:「魏子,不需要了。大王已經燒製了數萬兵馬俑,為太后陪葬。太后說了,活人生殉是不仁的,你還是回去吧。」

魏丑夫絕望地跪下:「不,不,你讓我見太后,她會改變主意的。」

薜荔搖了搖頭,看著魏丑夫的神情有些憐憫:「太后現在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

魏丑夫震驚:「你說什麼?」

薛荔道:「太后已經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她不記得你是誰了!」

魏丑夫震驚地鬆手,倒退兩步:「怎麼會?她怎麼會忘記我,她怎麼會不記得我是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薜荔走了進去。

魏丑夫跪倒,摀住臉嗚咽。他以為離開她,還能有無限的未來,他早就為自己鋪了路了,不是嗎?他還應該是大王或者太子的功臣,不是嗎?

然則此時他才知道,離開了她,他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薜荔說得沒有錯,羋月的病,已經是越來越重了。或許是因為離開權力這強心劑以後,羋月徹底放鬆了自己,什麼也不想,再也不需要時時刻刻想著天下局勢,想著秦國後繼之事,想著戰爭宏圖。

她開始變得懶散,變得真正像一個高齡的老人一樣,所有老人應該有但之前被她強大的意志所壓制住的狀態一一浮現。

她開始變得耳聾、眼花,甚至漸漸忘記了許多人、許多事。

秦王贏稷看著眼前的母親,這才真正確認,她的確是比他年紀更大的老人。

此前,他憂慮著自己會走在母親的前頭。但此刻,他更憂慮母親的狀態繼續惡化。

他天天來章台宮,親自侍奉她,只要不處理朝政,他就來來守著她。

他們之間,相依為命已經五十多年,此刻,他最大的恐懼,是失去她。

她對他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就算她忘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唯一還能記得的人?一定要是他,也必須是他。

最後,他甚至將朝政全權交由太子贏柱處理,一心一意陪著羋月。只有在羋月昏睡的時候,他才會出來處理太子呈報的政務。

羋月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贏稷一步也不敢離開她,生怕一離開,就會是永遠的遺恨。

這一日,羋月醒的時間比較長,她看著贏稷笑道:「子稷,看來我是快不成啦……」

贏稷顫聲道:「母后,您撐住啊,兒臣已經讓芾弟和俚弟趕回來了,您要見見他們啊!」

此時,羋月能夠記住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是魏冉、羋戎、白起幾個近臣和贏稷、贏芾、贏俚這三個兒子。她已經完全不認得唐八子和贏柱等贏稷的妃嬪子嗣。

聽了贏稷的話,羋月搖搖頭:「不行了,等不了啦!」

贏稷道:「兒臣已經讓黃歇從楚國趕過來了,母后,您要撐住,您要撐住!」

羋月半閉著眼睛,喃喃道:「子歇,要來了嗎?」

贏稷勸道:「是,子歇要來了,您要撐住。」

羋月道:「我怕我等不到了。」

贏稷道:「兒臣已經派人去問罪周王,叫他去掉王號。兒臣已經派人去取周天子的九鼎了,九鼎今日就要進咸陽了。母后,您不想看看九鼎放到咸陽殿前的樣子嗎?」

羋月喃喃自語:「九鼎,什麼是九鼎——」

贏稷的心都涼了,她畢生的追求,都要忘記了嗎?好在過了一會兒,羋月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眼睛睜大了:「九鼎,周天子?我,帶我去看看。」

贏稷大喜:「好,兒臣這就帶您去看。」

九座大鼎擺在咸陽殿前,閃閃發光。

羋月倚在步輦上,眼睛似乎也被這金光剌得睜不開眼睛。

贏稷俯身在羋月耳邊輕輕說道:「母后,您看到了嗎?這就是九鼎!周室已滅,秦將一統。您看到了嗎?」此時的羋月已經極度虛弱,贏稷甚至不敢再把她扶下步輦了。

羋月嘟噥:「真亮啊,我什麼也看不見,就看到一片金光閃閃。」

贏稷道:「是,今天的太陽很亮,看上去都是金光閃內的。」

豎漆疾步跑來道:「大王,楚國春申君黃歇到了。」

贏稷一喜,俯下身子對羋月說:「母后,母后,您聽到了嗎?子歇到了。」

羋月含糊道:「在哪兒呢?」

黃歇此時亦是白髮蒼蒼,自接信之後,馬車一路不停,直入咸陽。此時他輕輕走到羋月面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皎皎,我在這兒。」

羋月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她懊惱地嘟噥:「我看不清你了,子歇,我看不清你了!」

黃歇蹲在她的步輦旁,低聲對她說:「可我看得清你。皎皎,我來了,我來看你來了!」

羋月忽然笑了,聲音又變作嬌嗔:「僄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子歇,你要早來,不要等梅子落了啊!」

黃歇泣不成聲:「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

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贏稷顫抖著伸出手來,在羋月鼻下一試,大驚跪下道:「母后——」

贏稷的身後,贏芾和贏悝也一齊跪下,大放悲聲道:「母后——」

群臣盡皆跪下,大放悲聲。

秦太后羋月死後,謚號為「宣」,史稱宣太后。謚法日:「聖善周聞曰宣。」

宣太后執政41年,平定季君之亂,重新穩定巴蜀,任用李冰修建都江堰,併吞義渠,任用白起、魏冉等大將,打了秦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數個大勝仗,佔據楚國大部分疆土以及韓、趙、魏等無數城池,將秦國版圖擴張數倍。

她執政之前,秦是七雄之一,她執政之後,秦國已經成為壓倒六國的絕對霸主,奠定了秦國一統天下的基礎。

在她死後第五年,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大敗,自此無再戰之力。

她死後十九年,其玄孫秦王政繼位,再過25年,秦王政滅六國一統天下。當時,離宣太后死,僅44年。

數千年以後,秦兵馬俑被發現,初時被認定為秦始皇陪葬俑,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人認為,兵馬俑或許是宣太后的陪葬。

一個女人,生前擁有一個龐大帝國的兵馬鐵騎,死後也仍然會帶著這樣的鐵騎下葬,護衛她千秋萬世。

《羋月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