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蕭杏花回到家中,一直沒怎麼用膳,就站在窗前,呆呆地想著以前的事。
其實說起來,也就那麼點事而已。
當時窮,光做點針線活,根本沒法養活家裡三張嘴,以至於小小年紀的蕭千雲和蕭千堯都不得不去山撿些山貨來,拿到集市上賣。可是小孩子家能掙幾個銅板呢,且有時候山裡也危險,動輒磨得腳上長泡,摔得腿上一塊紅的。
她知道老是這樣下去不行,孩子都得長身子呢,總是挨餓,幾個孩子根本養不大。特別是佩珩,都四歲多了,卻比同齡的小孩兒矮小一截子,出去別人只以為是兩三歲的呢。
看著就讓人心疼。
她便挖空心思地想掙錢的法子,後來她就知道了一個掙錢的法子。
原來縣裡有那湢室,是專供人沐浴的,沐浴過後,便有撓背、梳頭、剃頭、修腳等,價錢不一。全套下來的話,約莫要十九個銅錢,這是一般行情。
可若是女人來做,那行情就能到三十個銅板。
一般做這個的都是男人,偶爾也有一些,是專讓女人做的。
這種事情,若是一個男人跪在那裡給你修腳,再給你撓背,也就罷了,頂多是下賤人伺候伺候老爺們,可若是一個女人跪在那裡,便是一件正經事,那坐在那裡的人,也慢慢地會生出不正經的想法了。
蕭杏花自然知道這裡面多少有些貓膩,可是她自恃性子一向比較潑辣,又實在眼饞那輕易到手的三十個銅板,便也去做。
做了之後才知道,原來這裡面是大有文章。
三十個銅板是修腳撓背的,可是只要彼此願意,人家客人多扔給你幾個銅板,摸一把小臉,再順著小臉往下也是有的。
蕭杏花自然是不甘去掙那多餘的,她只是想掙這三十個銅板而已。
可是總能遇到一些客人,並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他們看著她姿色上等,又跪在那裡,頂著個烏黑烏黑的髻兒,實在是惹人憐,便想沾她便宜,想在口頭上羞辱她。
那個時候,她懷裡都是揣著一把小刀的,誰敢沾她便宜,她就直接來橫的。
久而久之,得了一個刀子西施的名號。
刀子西施,並不是什麼好話兒,有人編排她,也有人拿她打趣,還有人說早就把她操了多少次,暗地裡最會勾引,只是她能假裝正經不承認而已。
她全都置之不理。
反正她要的,只是能養活孩子,能讓自己不至於卑賤地拿這副身子去賣,她就知足了。至於別人怎麼想她,她何必在乎,她若是在乎,還不如直接帶著孩子去跳河死了!
可是後來的事情有點出乎她的意料,但是她遇到個大官人,那位大官人在沐浴後被她伺候了一次,便不知道怎麼纏上她了。
說什麼茶飯不思的,糾纏著她,要給她銀子用,有幾次差點跟到她家裡來。
甚至有一天,還被佩珩親眼看到了。
當她看到佩珩就躲在角落的時候,直接上嘴恨不得把那人給撕爛了。
再之後呢,她名聲就更差了,差得離譜,別人說她本來就是個流鶯,幾個孩子都是野種,根本沒成過親,全都是賣身子得來的野種。
於是有人衝她吐口水,有人衝著千堯千雲幾個罵野種,街坊鄰居也都不和她來往了。甚至有一天,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個女人,跑過來撕扯著她,說她是個下賤狐狸精,勾搭了她家男人。
當時看熱鬧的人很多,她被人踩到地上扯頭髮,揪扯下來的頭髮散了一地。
她知道自己混不下去了,在那彭陽縣混不下去了,這才搬到了隔壁的白灣子縣。
在彭陽縣人的說法中,那個外號豆腐西施,叫蕭杏花的,是個下賤女人。
她離開彭陽縣,在白灣子縣好生過活,再累再苦也不沾那風月的邊兒,卻遭遇了險些被噁心強了的命運,幸好遇到了羅六。
羅六,可以說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星了。
自打攀交了羅六一家,她才算不再怕遭受欺凌了。
她也漸漸地忘記了這些事。
只是沒想到,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竟然有人要把這個事給抖摟出來。
這是有人要整她啊。
就好像是自己已經忘記的一塊陳年舊疤,久到連兒媳婦,連羅六都不知道的一塊舊疤,被人家硬生生地扯出來了。
扯出來後,她才知道,其實還是會有點疼的。
她正這麼怔怔地站著,蕭戰庭進來了。
蕭戰庭一進門就發現不對勁了吧。
她這個人吧,身上永遠有那麼一股子靈活勁兒,看到你進來,笑眉笑眼地上前,要給你端茶遞水褪去外袍,雖說那是人家心情好才這麼幹,甚至可以是有求於你才會這樣,可是那股子討好勁兒,總是讓人喜歡,看著神清氣爽的。
現在竟是呆呆地站在窗前,就跟沒看到他一樣?
他微微擰眉,不免想著,自己今日臨出門,哪裡得罪了她?
可是轉念一想,若是真個得罪了她,她還不是氣咻咻地拎起茶杯子扔過來,把他扔個狗血淋頭,再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拿著小拳頭捶打你一番,甚至還會用牙咬一口,咬個不疼不癢的。
他凝視著她那被霜打了的蔫樣,心裡也起了疑惑,便上前,抬起手來,輕輕將她摟在懷裡。
「今兒個這是怎麼了?」他低眼看她那滿臉的蕭條:「不是去安南候那裡,難道是誰沒給你好臉?」
他其實是不太信的,那個回帖是他親筆幫她代寫的,他的字跡,許多人能認出。況且這些日子以來,誰都知道,他是視自己這糟糠之妻為手心寶的,大庭廣眾之下陪著她買這買那的,任憑使喚,這些傳出去,哪個敢小看了她?
況且如今怕是整個燕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再不打算納妾的,這輩子就這麼一個了。
他當然更不信,燕京城裡除了龍椅上的那位,誰還不開眼地非要找他麻煩?
蕭杏花感到身後那堅實的胸膛,便從回憶中醒過來,疲憊地靠在他身上,輕輕嘆了口氣。
「累了?」蕭戰庭感覺到了她的不同尋常。
「是有點累了。」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以為過去的事早已經逃掉了,是可以離開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做自己的安生日子,沒想到來到了燕京城,竟還能有人揭開她的老底!
如果這些事被那寧祥郡主抖擻出去,她倒是沒什麼的,左右丟人不是一次兩次了,被人鄙視踐踏,她也沒什麼好難受的,只是燕京城裡的人怎麼看待蕭戰庭,怎麼看待她的兒子女兒們,他們都還年輕呢,還希望能在這一塊繁華錦繡之地安身立命尋一個大好前程,還盼著能給佩珩做個好親事!
她苦笑了聲,翻過身來,抬手攬住他的脖子:「你好歹給我說說,當初你是回去尋過我的,什麼時候尋過我?哪一年呢?」
蕭戰庭在她笑的時候,聞到了一種無奈的滄桑感。
他默了片刻,才道:「我當時被徵了兵,跟著幾經輾轉,到了北疆,在那裡駐紮了三四年的時間,約莫是平泰四年吧,那個時候我已經立了幾次功,封了個副將軍,我回去找你們,沒找到,後來看到有個萬魂坑,旁邊是一座小山,當地的縣丞把那座山鑿平了,刻下了裡面死難人的名字。」
他放在她腰處摟著的手,微微僵了下:「我在裡面找到了你的名字。」
因為當時死了太多人,當地那個縣丞也是要做一件好事,想著這些無辜的冤魂們,連個祭奠的人都不曾有,更遑論替他們找到家人,於是便盡其所能,把之前所登記的名字都刻上去了,一個個地刻上去,其實是指望著哪天家裡人來了,好歹知道,你的一個親人也埋葬在這裡,或許還能給他們燒一些紙錢。
只是當時死的人太多了,其中難免有所紕漏,或許蕭杏花就成了這個紕漏,以至於造成了他天大的誤解,以為她已經埋身在那萬魂坑中了。
「可是宿城縣的那個坑?」蕭杏花想起來,便低聲問道。
「是。」
宿城縣,曾經是他想起來就痛的名字。
不曾想,一切都是命運的捉弄罷了。
也是他下意識地明白,她一個弱智女流,帶著三個孩子出來逃荒,十有七八是熬不過去的,心裡多少明白,以至於便輕易就信了那山碑。
「哎——若不是那宿城縣的紕漏,錯刻了我的名字,或許——」
或許一切就不一樣了吧。
平泰四年,那個時候佩珩也才勉強四歲而已,若是那個時候他不被那山碑給矇蔽了,必然會想法設法地找自己。
其實宿城縣,距離彭陽城不過是一百里地而已!
他在一百里外的宿城緬懷他死去的妻兒,而實際上,他的妻兒卻在彭陽縣過著這輩子最煎熬最難堪的日子。
蕭戰庭稍微用了點力氣,越發將蕭杏花抱緊了。
若現在說她沒什麼事發生,他是怎麼也不信的。
正常的蕭杏花聽到這事,應該是別他一眼,罵一句道「那無良的宿城縣丞,這不是活活咒我嗎,老娘明明活得好好的,竟給我立下一個死人碑」!
這才是她呢。
現在的蕭杏花,實在是太過反常了。
「若是累了,便去洗洗睡了?」他並不敢去問,因為覺得問了怕是也不會說的,便想著讓她歇歇。
「嗯,好。」她將腦袋輕輕靠在他胸膛上,難得的柔順。
她這麼乖,他反而更擔心了。
分外憐惜地將她抱起來,他輕聲道:「我抱你進去。」
蕭杏花沒吭聲,也沒反抗,纖細的胳膊輕輕攬住他的脖子,任憑他抱著,那個樣子,竟然是格外柔順,看得人心疼。
可是就在他將她抱起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微微一怔:「你?」
蕭杏花也聽到了那響聲,木然地抬起手,摸了摸肚子:「這是我的肚子,我好像餓了。」
……好像餓了?
蕭戰庭黑著臉,低頭凝視她半響,這才抱著她放在了旁邊檀木椅上,然後把丫鬟們叫進來了。
進來的是斂秋和熙春,她們平時並不常見到蕭戰庭,一般蕭戰庭回到屋裡,她們就出去了。如今蕭戰庭特意把她們叫過來,且一臉的冷肅,她們就有些怯了,連忙恭敬地問道:「侯爺,可是有什麼吩咐?」
蕭戰庭面對自己的杏花兒時,自是罕見的溫柔備至,是她的鐵蛋兒哥哥,可是面對除她之外的,甚至包括兒女媳婦,都是頗為肅沉的神情。
如今他本就不悅的,冷眼一掃那些丫鬟,幾個丫鬟都難免有些瑟縮,只覺得彷彿一股子寒風襲過來,大熱天的,硬生生後背發涼。
「夫人還沒用晚膳?」
「是。我等準備了的,只是夫人說沒胃口。」
「沒胃口就讓夫人餓著嗎?」他確實是很不高興的。
「是,奴婢錯了,奴婢這就去準備……」幾個丫鬟面面相覷,實在是夫人說不想吃,她們勸也沒得勸,進來稟了幾次,夫人只讓她們出去,她們總不能逼著夫人吃吧。
一時大家戰戰兢兢地連連說錯了,便慌忙退出來,趕緊準備飯食。
為了夫人用膳方便,這福運居是準備了個小灶的,專給夫人燉些精巧小吃,如今因夫人沒吃飯,這灶都沒敢封,此時恰好把之前的膳食熱一熱,再另外聰明準備了些夫人平日愛吃的烏梅湯來開胃,並收拾了一個攢盒,裡面是糖豌豆、烏梅糖、薄荷蜜等小零嘴,外有圓眼、香蓮、梨肉、棗圈等精巧小乾果兒,都取來了,湊成攢盒奉上來。
卻說蕭杏花眼看著他衝下頭人冷臉,當著面倒是沒說什麼,待丫鬟們出去,她沒什麼精神地半坐在榻上,卻是道:「天熱,我本就沒什麼胃口,她們總不能強著我,你何必衝她們擺臉子。你這人,一沉下臉,誰不怕,都是年輕小姑娘,仔細嚇到人。」
蕭戰庭過去,抬手輕輕摸了摸她額頭,卻覺還算溫涼,知道沒什麼病,只是心裡有事而已,當下也並不問什麼事,只是半攬著她,溫聲道:「你自是心善,是個體恤底下人的。只是你如今身子不適,也沒什麼胃口,她們合該說一聲,或者請我回來,或者請個大夫給看看。」
「噗,」蕭杏花聞言,倒是笑了笑,半靠在他胸膛上,仰起臉來看他:「我只是今日沒什麼精神罷了,便讓她們出去,兀自站在那裡發會子呆而已。她們哪能想到這些,其實也曾進來幾次,小心翼翼地問了,我讓她們出去,她們底下人,哪裡敢說什麼。再說了——」
她凝著他,喃喃地說:「我又不是什麼金貴身子,餓一頓兒,也算不得什麼。」
誰知道她剛說完這話,蕭戰庭那扶在她腰上的手便輕輕一壓,用了幾分力氣,不悅地道:「說什麼呢,你是我堂堂鎮國侯的夫人,該是千萬嬌貴,沒幾個人能比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