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九寒是夏家第三十八代排名第九的孩子,自小性子孤冷怪奇,不喜文,不喜武,更不喜與人交道,滿心只喜擺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最愛聞藥香。夏家最年長的老太爺子甚至說,九寒是可以藥做飯的。
待到十七歲,定親洛南隨家嫡長女,夫妻恩愛,婚後一年生下一女,取名洙蘅。
生產之時隨氏失血過多,落下病根,從此不能孕育。
夏九寒對於自己這唯一的女兒,捧在手心,愛若珍寶,並寄予厚望。
據傳夏洙蘅週歲便開始隨父嘗遍百草,每每以藥為食。夏九寒越發喜愛女兒,矢志要把女兒栽培為天下第一神醫。
怎奈夏洙蘅三歲時,夏家宗長夏懷庵為族中男女定命,待定到洙蘅時,卻是,此女與我夏家緣薄,與父母緣薄,必不能久留,且注定半生坎坷。
夏九寒乍聽之下,真是猶如晴天霹靂,抱著自家女兒,不知道如何是好。
傳聞夏懷庵批命,從未有差,深信不疑的夏九寒,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還是族中堂兄,找出解命之道,便是讓夏九寒行善積德,為夏洙蘅改命。
夏九寒深以為然,恰當時振安府遭遇水災,瘟疫綿延,夏九寒遂帶著年幼的女兒,離開南疆北上,前往振安,矢志要救萬民於水火,為女兒積德改命。
彼時夏九寒探查了當地疫情,並調配了靈藥,為百姓治病消災。他還用自籌銀兩,運送大批藥草到振安府,並架起大鍋來熬製,分發給災民。
不知多少百姓因他而僥倖存下性命。
夏九寒自以為救死扶傷,必能為女兒積下功德,免除女兒半生厄運。
怎奈何,一切終究逃不過命數。
就在振安府疫情即將消退時,夏九寒發現他曾經救治的一位百姓,在幫他熬製藥草分發給大家時,竟然偷偷地藏匿了藥草,並在熬製之中弄虛作假,缺斤短兩。
夏九寒生於富貴大家,不問俗事,並不知世間竟有此等蠅營狗苟之輩,當即憤而告官,要將那人繩之於法。
誰曾想,他到底是太過輕看了這世間人心險惡,那人知曉他要告官,驚惶倉促之下,竟抱了他的女兒逃離。
當他發現時,帶著人馬去追,可是卻根本無從尋起。到了這個時候官府一查,這才知道,此人原本慣偷,也做些拐賣拍花的買賣。
女兒被人偷走,消息傳出,隨氏大慟,病情隨之復發,夏家派了人手,不知道尋遍了多少地方,卻再也找不到夏洙蘅的半點蹤跡。
夏家的這個女兒,彷彿已經不在人世一般。
夏九寒跪在夏家宗長面前,痛哭流涕,悔恨交加,他並不明白,為了免除女兒半生厄運,這次出夏家,前往振安府,為百姓免除災疫,救下不知道多少人命,怎麼反倒是害了女兒?
宗長嘆曰,一切皆天命。
可是夏九寒不想信天命,他這一輩子,別無所求,只求陪著妻女共度一生,閒暇時擺弄他的藥草就是了,怎麼只是這渺小的心願,卻是終究要落空?
倔強的夏九寒在宗長面前跪了兩天一夜,終於宗長再次為夏洙蘅占卜,要求夏九寒要走遍天下,救治八千八百八十個病人,之後或許有緣再見女兒。
三十年過去了,夏九寒帶著妻子,不知道踏遍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頭,又救治了多少病人。他一片尋女的心願,鑄就了他夏氏神醫的美譽,可是隨著年月流逝,隨著雙鬢被染上白霜,也隨著妻子的失心瘋一日重似一日,他幾乎開始懷疑,開始絕望了。
其實宗長心知肚明,他再也見不到女兒了吧,只是不忍心讓他徹底絕望,便給了他一個希望。
根本就是騙他的,騙他的,他是再也見不到那個會趴在他肩頭,軟糯地叫著爹爹的小女兒了。
他的心肝,他這輩子唯一的希望,他和妻子最寶貝的女兒,也許在他救死扶傷之時,便遭受著人世間最煎熬的罪。
而這種想法瘋狂地啃噬著他,讓他本就孤僻怪奇的性情變得越發偏激,他開始痛恨,開始憤世嫉俗,開始無法容忍一切關於女兒,關於瘟疫的字眼。
而當他救治的病人越來越接近八千八百八十個,他就越焦慮,坐立不安,瘋狂地苦悶著懷疑著。為什麼,為什麼他找不到女兒,為什麼宗長要騙他?
他夏九寒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罪?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三十年來,大昭先是瘟疫災荒,又是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北狄入侵,這麼多苦難,他那可憐的女兒,真得還活在人世嗎?
而這種懷疑幾乎讓他徹夜不能眠,讓他陷入了極端的瘋狂中。
甚至於到了八千八百七十九個的時候,他膽怯了,放棄了,退卻了。
他遭受了三十年折磨,成了一個徹頭徹腦的膽小鬼,他甚至不敢去打開最後一道門,看看後面到底是什麼情境。
年邁的宗長已經不在人世,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當年的八千八百八十到底是不是一個謊言?如果是,那他又有什麼理由繼續堅持下去,又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人世間?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深秋之日的午後,就在他甩袖將那什麼朝廷大員仍在藥缸裡後,他不經意間走到這處院落,竟然看到了他的女兒,從天而降的他的女兒。
他……是在做夢嗎?
「洙蘅……」當蕭杏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道仿若閃電般的光便在她腦中滑過,一下子照亮了那些因為太過幼小而幾乎消逝的記憶。
是了,這麼些年,也許是跟隨枴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的時候,也許是留在蕭家跟隨蕭戰庭上山下山到處亂跑的時候,她把那些關於爹爹的記憶,漸漸地丟掉了。
她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來歷,忘記了關於爹爹,娘親,關於吃藥熬藥,關於那一大鍋一大鍋的藥汁,關於那一雙雙充滿渴望和絕望的眼睛。
慢慢地,她甘心於如同身邊許許多多的村裡小姑娘般,每日勞作,不去想那些關於讀書識字,關於錦衣玉食的日子,她甚至差點以為,自己原本就是個鄉下無知無識的丫頭,等在她面前的便是早已經被注定的命。
嫁人,生子,一胎又一胎。
夫君遠去,一個人背著孩子去上山採些野菜,站在最高的那座山頭,望著遙遠的鄉間小路,盼著他有一天風塵僕仆地出現在那條路上。
可是沒有,他沒有回來,別人回來了他依然沒回來,別人說他已經陣亡了。
她再次認命,一個人扛起了沉重的擔子,拖家帶口,為了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那口飯低下頭掙紮著。
後來的蕭戰庭問她,可會做幼年時的夢,她說早忘記了,哪有夢。
這些年,她本來確實什麼都忘記了,可是現在,只是這一聲洙蘅,她才知道,有些東西刻在骨血裡,永遠不會忘。
「爹……爹爹……」她含著淚,哽嚥著,在時隔三十年後,重新喚出了這兩個比山重,比海深的字。
「洙蘅,洙蘅,竟真的是你!我竟不是在做夢?」
夏九寒踉蹌地撲過去,伸手抱住了女兒。
時隔三十年,曾經那個可以用一隻臂膀抱住高高舉起的女兒,竟已成這般模樣!
「爹……」蕭杏花被緊緊地抱住。
這個懷抱散發著淡淡的藥香,有些陌生,卻又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彷彿在哪個虛無縹緲的夢裡,曾經夢到過這麼一個人,這麼一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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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佩珩不曾想,這夏神醫性情竟然如此古怪,她正照料著正在藥浴的父親,忽然間不知道怎麼了,這位夏神醫忽然摔袖子走了。
望著父親身上遍佈的銀針,她有些懵了。
這針灸之術,她這幾日拚命從旁偷看,又偶爾經夏神醫指點,也學到點皮毛。可是那點皮毛,距離能夠為父親拔針,還是遠遠不夠的。
眼看著雙目緊閉的父親額頭漸漸流淌下大滴的汗珠,那汗珠竟然是泛著黑,心裡知道這是排毒,可是終究不知道,這應該什麼時辰拔針,什麼火候拔針,若是就此耽擱了呢?
那夏神醫,實在不像是為父親病情上心的人啊!
而就在這個時候,浴缸中的蕭戰庭忽然緊緊皺著眉,仰著頸子,發出痛苦的低叫聲。她是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是原本就會如此,還是這銀針排毒有了什麼茬子?
蕭佩珩不及細想,便忙拔腿過來,尋找夏神醫。
誰曾想,她剛跑到後院,便遠遠地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娘?你怎麼跑來了?」
她不免詫異,詫異之餘,卻看到夏神醫正緊緊握著娘的手,眼中含淚,不知道說著什麼,娘也是滿臉淒清。
「夏,夏神醫?娘?」她更加茫然,心中隱隱感到了什麼,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娘?」夏神醫握著女兒的手,疑惑地望向蕭佩珩。
「佩珩,怎麼了?」蕭杏花雖淚眼朦朧,可是也看出,女兒神色匆匆,顯見的是有什麼事。
蕭佩珩想起自己父親,當下不及它想,便連忙道:「爹正在做銀針排毒,只是如今他忽然痛苦不堪,也不知道是不是哪裡不對,我心裡擔憂,又見夏神醫不在,這才想著過來找夏神醫去看看。」
「爹?」夏神醫疑惑地聽著這母女倆的對話,看看蕭杏花,再看看蕭佩珩,最後終於道:「洙蘅,她,她叫你娘?」
叫娘?
女兒?
他的女兒已經有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