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朔 月——陰曆一日

  一百五十四

  在遠野一帶,人強烈的思念凝聚成形,現身遊蕩,就叫作游離魂(譯註:原文為「ァ∞ク」[omaku],無漢字,也叫「ァ⊥キ」[oneki],遠野地方流傳的一種異於鬼魂幽靈,不分生者死者,由強烈的感情凝聚而成的幻象)。

  不論生者或死者都一樣,只要強烈地思念,即會成形。無論身在遠方或病榻,都會變成幻影,現身人前。

  土淵村的似田貝福松入伍編到東京的近衛連隊時,同齡的士兵裡有個叫仁太郎的同鄉。仁太郎是個怪人,熱衷於倒立。也許是長於此道,不論身在何處,動不動就要倒立。

  某年夏天。

  六點的起床號一響,仁太郎一醒來就衝到木台去,一如往常地倒立。然而不知怎的,他從台上倒栽蔥摔下,就這樣昏厥過去。他不省人事,一直到下午三點多才醒來。

  後來仁太郎說,他只記得自己在倒立的時候失去平衡,以古怪的姿勢掀倒,但後來的事一片模糊。

  不過。

  仁太郎平時只要一閒,總是想著要回故鄉遠野。

  他說他在跌倒的瞬間,也希望著能回故鄉去。結果——

  摔落的瞬間,仁太郎衝出了軍營。但儘管他心急如焚,腳步卻跟隨不上。他兩三步並作一跳,跳過十幾二十步的距離往前跑,但還是覺得慢得不得了。仁太郎想:乾脆用飛的吧!

  結果他真的飛了起來。

  他跳上約五尺(譯註:一尺約三十點三釐米)高的地方,飛過空中回到了村子。途中的景色雖然不記得了,但進入村子後的景色倒是看得很清楚。

  當時似乎正好是午後,仁太郎看見妻子和嫂嫂一起在家門前的小河邊伸出小腿在洗腳。仁太郎衝進家裡,坐到起居間地爐的主座上。

  母親抽著長煙管,笑吟吟地看著仁太郎,卻沒說「你回來了」,或問「你怎麼跑回來了」。自己難得回家一趟,卻無人理會。

  ——什麼嘛,還是回兵營好。

  仁太郎這麼想,再次跑出家門,飛天回到了東京的兵營,衝進自己的班房。就在這時——

  一陣刺鼻的藥水味讓他醒了過來。

  定睛一看,軍醫、看護兵、同袍等很多人正圍著仁太郎,全盯著他看。而且每個人都七嘴八舌地說:振作點,醒了嗎?

  這是午後三點左右的事。

  後來過了約一個星期,仁太郎完全康復了。但他強烈地覺得自己在昏迷期間回去過奧州(譯註:陸奧國的別名,包括陸前、陸中、陸奧、磐城、岩代,約相當於現今的東北地方,青森、岩手、宮城、福島縣全域,以及部分秋田縣)的老家一趟。這讓他掛意不已。仁太郎猜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游離魂」?他把當時的細節寫在信中,寄回老家。

  結果信才寄出,他就收到了家書。

  信上提到前陣子的中午過後,妻嫂倆在河邊洗滌處洗腳,看見穿著白衣的仁太郎飛也似的跑來,衝進家裡頭。還提到當時母親正在起居間的地爐旁抽菸,只見白衣的仁太郎衝進家裡,一屁股在主座坐下,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居然發生這種事,太不尋常了。家裡的人擔心是不是仁太郎出了什麼事,所以寫了家書詢問。

  這是日俄戰爭時的事。

  一百五十三

  日俄戰爭時,中國東北地區到處是駭人聽聞的事。

  俄國俘虜說,穿黑色軍服的日本兵開槍就能擊斃,但是穿白色軍服的日本兵不管怎麼射都射不死。

  不過。

  當時並沒有穿白色軍服的日本兵。

  這是土淵村的似田貝說的。

  一百六十

  游離魂的現象並不罕見,經常發生在身邊。

  這是佐佐木喜善幼少時發生的事。

  土淵村的光岸寺不幸在祝融中燒燬了。

  寺院決定重建,由住在土淵村小字山口的工匠慶次郎擔任工頭,展開重建工程。

  某一天。

  午休時間,四五十名工人正在休息。

  這時一名十六七歲的美麗姑娘穿過小門走了進來。

  在場的工匠全都看向姑娘。然而不知為何,沒有一個人知道姑娘接下來去了哪裡。不過姑娘進來的場面,每個人都清楚地目擊到了。

  工頭慶次郎說:

  「那是我家隔壁小松家的女兒。她害了傷寒,病痛了很久,不可能跑來這種地方。看來是終於要歸西了吧。」

  隔天,姑娘便死了。

  這是當時在場的工人之一,吉屋敷德平說的。

  吉屋敷也看到了那個姑娘。

  一百六十一

  在土淵村公所任職的菊池,是青笹村出生的農業技師。

  這是前年夏天,菊池到盛岡農業試驗場洽公時的事。

  那天很熱。

  室溫高到連坐都坐不住,屋子裡實在待不了人,菊池便和朋友一起到北上川河邊去納涼。

  菊池坐在河邊,一邊吹著河風,一邊和朋友閒聊,不經意地朝溪流一看。

  出現了幻覺。

  河面上一清二楚地冒出了故鄉老家廚房的景象。

  菊池大吃一驚,茫茫然地看著,上面清晰地出現姐姐抱著孩子的身影。

  是幻影。

  幻影很快就淡去、消失了。

  因為太奇妙了,菊池擔心是不是家裡出了事,便寫了家書。

  但才剛投遞出去,就接到了電報,通知姐姐的孩子的死訊。

  一百四十九

  遠野某村的村長本來是青笹村人,年輕時候在青笹村公所當過書記。

  當時為了執行春季清潔令,公所的人在巡查(譯註:日本最低階的基層警察)陪同下,花了好幾天走訪各個聚落。據說他也參與了當時的工作。事情就發生在這時。

  某天夜裡他做了夢。

  夢見幾名村人扛著一頭五花馬往這裡來,是在搬運倒斃的馬屍。

  隔天早上那人醒來後,只覺得做了個怪夢,也沒特別放在心上,像平常那樣進行訪問各村的工作。結果——

  碰上了正在搬運五花馬屍體的人群。

  不管是地點、光線、扛馬屍的人的服裝,等等,都與夢境如出一轍。

  因為太不可思議了,他現在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夢——這是村長本人所說的。

  一百五十

  這是以前發生的事。

  應是江戶時代。一名武士做了夢。

  是個荒唐無稽的夢,夢見他把物見山給吞下肚了。

  只是個夢,武士卻耿耿於懷。因此他吩咐下人到大德院去抽占卜夢境的簽。下人急忙趕往大德院,卻在途中被認識的武士給叫住了。武士問他要上哪兒去,下人遂說出來龍去脈。

  那武士大笑說:

  「這下不得了啦,要是把物見山給吞下肚,肚子會爆炸的。」

  後來下人去了大德院,道出緣由,請求占卜,大德院的僧侶卻不願回答,只說:

  「那個夢已經被別人給解過了,貧僧無從解起。」

  那個做夢的武士,後來因為某些緣由切腹自殺了。

  一百四十五

  這是住在遠野町一個姓相住的人的遭遇。

  某天相住在笛吹嶺迷了路。不管再怎麼走,就是轉不出隘路,都已經三更半夜了,卻仍困在山中徬徨。相住覺得自己完蛋了,這時腦中忽然浮現家中孩子們的臉。

  他無法忍受就這樣認命,遂爬上一處高岩,明明孩子們不可能聽見,他卻從長男開始,到最疼愛的么兒,依序呼喚了孩子們的名字一遍。

  當時相住的家人都睡了,然而熟睡的么兒卻忽然驚醒過來。那孩子發現父親尚未歸來,因為擔心父親的安危,就這樣再也未曾闔眼。

  隔天早上。

  相住循著來往山嶺的馬鈴聲前進,總算成功走到有路的地方,獲得搭救,平安回家了。

  相住鬆了口氣,把昨晚的事告訴家人。

  然後他得知自己在岩石上呼喊名字時,么兒醒來的事。

  么兒說,當時他正在睡覺,卻覺得父親壓在身上,從腳下爬上來,雙手用力按壓他的胸口,呼喊他的名字,所以驚醒了。後來也一直惶惶不安,無法入睡。

  從彼此的話來看,父子所說,若合符節。

  人們都說,這應該就是「兆」(譯註:原文為「シルマシ」[shirumashi],無漢字。有預兆、預示之意)。

  兆,就是通知、前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