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懷宋卻是風雨交加,陰日如晦。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空曠的陌姬殿上飄滿了蘇青色的青紗,長長的甬道皆用白華梨木鋪就,看似古樸,實則卻是寸木寸金,每一步踏在上面都有獨特的回聲,繞樑古樸,好似穿透了上古的時光,在天涯的盡頭吟唱著古老的祭調。
各宮早早的掛起了純白的宮燈,今日的先皇納蘭烈大去的忌日,宮人們都換上了素白的祭服,連宮門前盛開的紅菊都被纏上了白絹,筱雨慼慼,一片慘淡。
環珮聲動,鸞披環髻的宮裝女子緩步走在大殿上,修眉薄唇,明眸若星,風神皎皎,卓爾不群,雖不是絕色豔麗,卻是淡靜若蘭,素顏如雪。
大殿的盡頭,是一方席地小幾,小幾旁,有幾個宮廷小廝,正圍著小幾大聲的吆喝著,人人青筋滿面,額頭漲紅,一個深袍蟠龍的少年也跟著眾人擠在一處,手舞足蹈,明明十八九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好似六七歲的頑童一般。
左側的嬤嬤眉頭一皺,上前說道:「長公主駕到,還不行禮?」
正在玩耍的眾人一聽,連忙回首,見了站在中央的女子,人人驚慌上前,跪伏於地,大聲叫道:「參見長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都起來吧。」
素衣女子靜靜點頭,聲音清淡,帶著薄如晨霧般的裊裊仙氣,她看著人群中那個明黃深袍的少年,輕輕招手道:「煜兒,過來。」
少年搔了搔頭,頗有些不情願的走過來,女子身旁的下人們急忙行禮,參拜道:「給皇上請安。」
年少的皇帝看也沒看他們一眼,胡亂的擺了擺手,抬起頭來,嘴角卻有口水流出來,像個害怕先生的孩子一樣,對著當中的女子說道:「皇姐,我沒惹禍。」
殿內明燭光影,女子掏出繡著芝蘭的手絹,輕輕為少年皇帝拭去口水,說道:「皇姐知道。」
皇帝低著頭,嘟嘟囔囔的說著什麼,可是別人卻聽不清,女子嘆了口氣,問道:「今天是父皇忌日,煜兒為什麼不願意去廟陵進香呢?還叫人打了路公公?」
皇帝的聲音很小,低著頭說道:「我……我不想去……」
女子垂著頭,很有耐心的問:「為什麼呢?可不可以告訴皇姐?」
「因為、因為,」皇帝抬起頭來,一張白淨俊秀的臉孔被憋得通紅,爭辯道:「因為長陵王他們總是笑話我……我不喜歡跟他們玩。」
外面雨聲清脆,有風穿過迴廊帶著潮濕的味道吹了進來,許久,女子點了點頭,說道:「不喜歡去就不要去了。」
她對地上跪著的一眾小廝說道:「好好陪皇上玩。」
「是!」
一群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齊聲應和,女子轉身就帶著宮人們離去,不一會,身後的喧嘩聲又起,聽那聲音竟是那樣的歡快和喜悅。
有誰能想到,佔據大陸最富饒地域的懷宋,其當位的皇帝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傻子,他的心智將永遠停留在十歲孩童的地步,永不會長大。這件事,是懷宋皇室的最高機密,懷宋長公主處心積慮謀劃多年,一直將此事對外隱瞞,可是如今,隨著納蘭紅煜漸漸長大,成年親政的時日也被一拖再拖,朝堂上的反對質疑之聲也日漸高漲,她終於漸漸感到獨力難支了。
當年,馳騁一生,開創東邊大片海域疆土的納蘭烈臨死之前,望著稚女和傻兒,只仰天長嘆一聲「殺孽太重!」,悲然與世長辭,留下這萬頃巍峨江山,全部落在了那個當年還不足十五歲的少女的肩上,一轉眼,已經五年過去了。
望著前方緩步而行的消瘦背影,雲姑姑心下一陣恍惚,不覺經年,當年雙髻垂肩的稚齡少女,如今已過了雙十年華,如花青春,就在這深深宮闈中緩緩渡過了,儘管外面風傳長公主如何精明決斷,如何智慧絕倫,甚至近年來已有人暗中懷疑長公主擅權攬政,乃至軟禁帝皇,大權獨攬等等,卻獨有她知道,眼前的女子心中裝了多少苦楚。
五年,一個女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五年呢?
「公主,夜深了,回宮休息吧。」
納蘭紅葉輕輕搖頭:「御壑殿還有些公文需要批覆。」
雲姑姑連忙說道:「那拿回宮裡批覆吧?」
看著從小照顧自己的老嬤嬤急切的面孔,納蘭紅葉淡淡一笑,說道:「好。」
雲姑姑大喜,連忙吩咐人前往御壑殿取公文,一會的功夫,柔芙殿裡已掌起了明晃晃的宮燈,一派金碧輝煌之色。儘管納蘭紅葉並不是張揚顯貴之人,但是宮中人都知道這宮裡實際的主子是誰,服侍起來自然萬分小心。
已經將近三更,雲姑姑偷偷進來看了好幾次,好不容易見桌上未批覆的公文漸漸低矮,可是最後,卻見長公主拿著一方邊疆書信久久不落筆,終於忍不住走進來,皺著眉頭問道:「公主,什麼事這麼難決斷啊,三更了,明早還要上朝。」
「嗯?是邊邑的商報。」
納蘭紅葉微微有些發愣,被人打擾,竟出奇的有幾絲窘迫,她拂去眼前的碎髮,對這個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隱瞞,說道:「大夏已經發兵攻打燕北了,燕北急需藥物和糧草,還要以礦產兌換我們的兵器。」
雲姑姑顯然不是一般的婦孺,她輕輕的皺眉:「不是前幾天剛剛送去了一批嗎?」
「微末之物,杯水車薪,長樂侯和晉江王一力阻攔,以東海戰事將起為藉口,物資大大不足,況且如今因為北方戰事,物價飛漲,之前收取燕世子的金子,已經花的差不多了。」
納蘭微微蹙眉,忽聽沁安殿方向有人喧嘩,她起身問道:「外面什麼事?」
雲姑姑連忙出去一趟,稍後回來笑道:「沒事,小殿下夜哭,皇后擔心小殿下受涼生病,派人傳了太醫。」
納蘭眉梢一挑,問道:「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沒事,不過是小孩子夜裡餓肚子罷了。」
納蘭微微一笑,笑容清淡,眼神落落,帶著幾分睿智的光來:「這個孩子是我們大宋的希望,難怪皇后用心了,姑姑有經驗,平日有空閒的時候也多照看著點。」
「是。」
納蘭緩緩落座,輕輕吐出一口氣。還好,還好煜兒有了這麼一個孩子,既然已經無法扶他上位,就只有寄希望於這個孩子身上了。
只是,那還需要多少年呢?
她輕輕搖頭,不願再去想這些事情,隨手在文書上批覆了一個「待閱」,隨後,放在一旁。
雲姑姑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這些年,公主一直對燕北的事情很留意,尤其是燕北獨立之後,懷宋更是一改往日之風格,冒著極大的風險破例捲入其中,她想,公主這般睿智的一個人物,總會有自己無法理解的深意在其中的。
就如同萬千大宋國民所說的那樣,公主是天上的星星下凡,聖明如鏡。
納蘭來到窗前,推開紗幔。只見雨打芭蕉,噼啪做聲,遠處荷塘脈脈,斜水輝輝,偶爾有錦鯉躍上水面,翻打著雪白的肚皮。
納蘭心下微冷,寂然默立,下人們漸漸都退了下去,雲姑姑也鋪好了床鋪退出房間,一時間,整個世界都好像清淨了下來,只能聽到稀疏的雨滴和夜裡的蛙鳴。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十多歲的稚齡孩童,芭蕉樹下的淅瀝雨夜,少年明眸如星子閃動,兩小並肩擊掌的嫩白小手……
金蘭結義,永不相棄。
當年,父皇在世,皇室顯貴,自己萬千寵愛於一身,跟隨叔父安凌王出使大夏,喬裝打扮,自稱安凌王幼子玄墨,偶遇尚在真煌為質的燕北世子,一月相處,竟然情投意合的義結金蘭。就此南北通信,多年未絕。
想起當年,自己古靈精怪,燕洵明朗灑脫,穆合家的孩子雖然頑劣驕縱,但卻沒什麼壞心眼,諸葛懷少年老成,諸葛玥孤僻難處,趙徹雖然孤傲,卻時常被自己和燕洵穆合西風等人合夥戲弄,氣的七竅生煙青筋暴起,還有一次拿著劍追了穆合西風三十多重宮門,揚言要一決生死。而趙嵩小子,那時候還整日的拖著鼻涕,哭天抹淚的要跟著眾人玩耍,然而大家卻嫌他太小了,而無一人願意帶著他。
十年光陰轉瞬而逝,如今,物是人非,當年的那些面孔,早已變化萬千,有人大權獨握,有人受盡磨難,有人野心勃勃,有人一身傷懷,更有人,早已化作白骨塵埃,零落散去。
從懷裡摸出那封今早剛剛送進宮來的書信,可是僅僅是這麼一日,信腳就已經微微發皺,紙張溫暖,還帶著女子身體的淺淺幽香,打開之後,挺拔清瘦的字跡頓時映入眼簾:
「玄墨賢弟,燕北大戰將起,為兄即日將奔赴戰場,臨行前,再三思量,仍需拜請賢弟援手,幫忙打理軍需糧草一事。半月前,為兄曾往宋,見彼國長公主,納蘭公主高義,許諾會支援燕北糧草,然,貴國東岸戰事將起,為兄深恐彼國朝野會有反對之言,若長公主意動,還請賢弟居中周旋,安撫朝臣。此事事關燕北生死,為兄不得不觍顏相求,望賢弟念在你我多年之誼,加以援手,為兄遠在關山萬里,定感念賢弟之恩義。
聞賢弟於一月前大婚,娶淮安良家女,兄無甚相賀,唯有玉簪一隻,送與弟妹,祝賢弟夫妻和睦,白首齊眉。
令:終得見賢弟口中美豔無雙世間難求的彼國長公主,然,其面紗足有半指厚,言語沉悶如老嫗,端莊有餘,活力不足,甚覺賢弟審美有異常人,他日有緣再見,定為賢弟之品味浮一大白。」
納蘭眉心輕蹙,反覆看了幾遍「面紗半指厚,言語沉悶如老嫗,端莊有餘,活力不足」等句,少女薄怒,波瀾不驚的臉孔上也多了幾分嗔怪。
夜風吹來,吹起她的衣衫下襬,帶著淡淡的丁蘭之香。
拿起書案上一襲白紙,研墨提筆,默想許久,書道:
「接到兄之手書,知兄即將遠赴前線,弟甚是掛懷,沙場凶險,刀劍無眼,望兄萬萬珍重,弟猶自等待十五年後聚首之約,與兄大醉蓬仙樓,共賞秋湖水,同奏白素琴,半唱西江月,兄切不可食言而肥,棄弟而去。
敝國長公主端莊高雅,賢良淑德,乃女性之典範,懷宋珍品之奇葩,豈是常人輕易可見?兄常年周旋於戰場,審美已大損特損,聞兄此言,弟大為悲痛,深為兄之明日憂心不已。
糧草軍需一事,兄切勿掛懷,長公主即已許諾,定會遵從。若事有變,弟定當竭盡全力,為兄周旋謀劃。燕北大戰在即,弟夜夜倚樓獨坐,眼望西北,待兄之捷報傳來。」
寫好之後,外面小雨已停,納蘭靜靜獨坐,手拿玉簪,入手極暖,通體雪白,頂端雕著一朵寒梅,花瓣徑須可見,淡雅素淨,雖不華麗,卻極盡精巧。
送與弟妹?難道真的要給玄墨的新娘子送去嗎?
納蘭長公主少見的露出一絲暖暖的笑意,隨手拿過書案上待閱的批文,轉手寫到:諾。
窗外已發白,漫漫長夜就要過去,納蘭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眼望西北,默默而立,天邊雲霞漸出,雨後空氣清新,清晨鐘鳴悠然,早朝的梆子聲遠遠的在後殿傳開。
納蘭深吸一口氣,閉目養神,再睜開之時,已是一片清明之色。
還要想辦法說服那群反對插手大夏燕北之戰的老臣,她揉了揉眼角,看來,唯有拿出長公主運籌帷幄深謀遠慮所行所為皆有深意這個幌子了。
她輕輕一笑,竟然多了幾絲少女的頑皮,人,總是有任性的時候的。
有些人,有些事,一生也無可能,她索性不去奢望,她清楚的知道,她要守護懷宋,守護皇帝,守護弟弟的孩子,守護納蘭一脈。
天空清朗,納蘭長公主面色沉靜,緩緩的挑開垂簾,淡淡道:「梳洗,準備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