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漫過遠處的秋草,在清晨的陽光下灑下一片飄渺的雲氣,展翅的鳥兒低低的掠過河塘,足尖點過綠萍,撩起一片漣漪,青蔥馬背隱沒在茫茫青草之間,牧笛聲從遠處幽幽的傳來,悠揚的如同三春的柳枝。
如今已經入秋,一早一晚都很涼,回回的秋天總是極短的,似乎夏天的尾巴剛剛過去,冬天就迫不及待的來了,牧人們早晚都穿上了秋衣,馬甲,長靴,女孩子穿著紅的像火一樣的馬裙,轉起來就像是一朵火雲花,好看的晃眼。
平安跟多吉趕著馬群在秋蘭坪上瘋跑,菁菁騎著小紅馬跟在後面,大聲喊道:「多吉!加油加油!」
平安如今已經十五歲了,已經長成了壯小夥,肌肉腱子油亮亮的,像是一隻健壯的小豹子。跑了一圈之後被多吉遠遠的甩在後面,他生氣的一甩鞭子,衝著菁菁就跑過來,怒聲叫道:「臭丫頭!誰你是哥哥?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菁菁嘿嘿一笑,一雙大眼睛彎彎的像是月亮,衝著平安做了個鬼臉,一抽小紅馬的屁股,就跑到了多吉的後面。
多吉是回回山下牧民的兒子,長的卻像是東陸讀書人家的孩子,臉白白的,鼻樑高挺,眼睛溫和,今年已經十六歲了,見菁菁跑過來,只是停住馬微微一笑,笑道:「菁菁快跑,我擋住他。」
「多吉——」
一聲拉長了的調子遠遠的傳來,多吉聞言踩著馬鐙挺直身子,遙遙的一招手,說道:「我阿媽叫我了,走,去我家。」
「多吉媽一定做了酥油餅,快去快去,姐姐前幾天還說多吉媽的酥油餅做的好吃呢。」
菁菁開心的說道,多吉聞言笑道:「是嗎?那你們走的時候記得給大人帶上。」
「還用你說,我早就跟你阿媽說了。」
平安哈哈一笑,鞭子一甩一馬當先的就衝了出去。
「杜平安!你耍賴!」
菁菁大叫一聲,也揮起鞭子,小紅馬看著個小,跑的卻是極快,一會的功夫,就已經追了上去。
多吉笑著慢慢騎馬在後面趕著馬群,天藍雲白,遠處有濃濃的麥香,就要到了收莊稼的時候了,回回一年最好的時間到了。
晚上回去的時候,鄉親們將平安和菁菁的小馬駒身上堆滿了食物,有新打的野味,也有自家釀的馬奶酒,還有多吉媽的酥油餅,小紅馬被壓得玩命的搖著腦袋,多吉見了就套上馬,趕了一輛馬車,說要送他們回去,菁菁聽了,開心的拍著手跳了起來。
「平安,大人這幾天睡的好嗎?達烈大叔的藥好用嗎?」
杜平安搖著頭說道:「還那樣,我昨晚半夜起來還見梅香烹茶,估計大人還沒睡。」
「姐姐這兩天身子好多了,咳嗽都好幾天沒犯了。」
菁菁搶著說道,笑眯眯的:「多吉你的藥極好,我也吃了,一覺睡到天亮。」
「你就算不吃藥也是一覺睡到天亮。」
平安切了一聲,揭穿自己的妹妹道:「多吉拿來什麼東西都是好的,連藥你都要搶著吃,才十三就急著嫁人,真不知羞。」
菁菁吐著舌頭說道:「羞什麼羞,姐姐跟我說過,喜歡什麼人就要早早的說出來,免得將來後悔。等我長大了就要嫁給多吉,怕什麼?」
這一番話說的清脆伶俐,反而將俊朗的多吉鬧了個大紅臉。男孩子尷尬的咳嗽了一聲,說道:「那我趕明個再送來兩幅,你們要看著大人吃。」
說罷,他轉過頭來對菁菁說道:「菁菁,藥是不能亂吃的,大人早年有病根,又泡冰水受了寒,這才需要吃藥,你身子好好的,吃藥反而有害的,以後別亂吃了。」
菁菁笑眯眯的一點頭,似乎無論多吉說什麼她都覺得是極對的,笑著說道:「我知道啦。」
平安不屑的哼了一聲,似乎很是瞧不起妹妹的軟骨頭。
走了大約一個多時辰,總算上了山,回回山頂是當年燕世城王爺為白笙王妃建的納達宮,如今已經空置。大人就住在半山腰的一處宅院裡,遠遠望去,青磚淡瓦隱沒在層層翠松之間,顯得十分寧靜古樸。但是千萬不要以為這只是一處普通的宅院,因為稍不小心,就很可能在這裡丟了性命。
「什麼人?」
前方突然有人沉聲的詢問,平安一下跳下馬車,幾步跑上前去喊道:「何大哥嗎?我是平安。」
「平安啊,怎麼才回來?」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從樹叢中走出來,後面還跟了幾名穿著普通的男人,手拿著鋼叉,其中一人手上還提著一隻野兔。
「大人都問了好幾遍了?今晚估計有山雨,你們再不回來,我就要下去找你們了。」
何大哥樂呵呵的走過來,看到多吉笑道:「多吉也來啦,你阿爸的傷好了嗎?」
「多虧何大哥接骨接的好,如今膀子已經能動了。」
「老木拓就是不信邪,我早就說了那熊正帶著崽子不能碰的。」
幾人一邊閒聊一邊往裡走,一路上遇上了幾隊明哨暗哨,這些人以前都是秀麗軍的戰士,如今卸甲歸田,大多都在山下成了家,只是平日還是輪著班的上山來執勤護衛。這一年來山上太平多了,諸葛家的死士越來越少,已經不像最初那麼瘋狂了。
「大人剛吃了晚飯,正在後院歇著呢,你們回來就趕緊過去打個招呼,免得她擔心。」
「知道了,何大哥你真是越來越像多吉媽了。」菁菁撅著嘴說道,何大哥笑著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就帶著人出去了。
走到院子口,毫無意外的又看到賀蕭,自從大人一年前受了一次傷之後,他就從外面搬進來,就住在大人的門口,整日整夜的看著,菁菁跟多吉說,她都從來沒看到過賀蕭睡覺,有一次她來找大人,見賀蕭閉著眼睛靠在那裡,就想悄悄的摸進去,誰知還沒踏進院子就被賀蕭一把揪起來告訴她大人睡覺了,有事明早再來。
多吉以前是不信的,不過後來來的次數漸漸頻繁了就發現,似乎真的從來沒見過賀蕭打盹,就算他在睡覺,只要有人稍微接近,也會立馬醒過來。
「賀統領!」
見了賀蕭,平安就規矩了許多,恭恭敬敬的叫道。
賀蕭點了點頭,見了多吉,少見的露出一絲笑容來,問道:「多吉來了,你阿爸的傷好些了嗎?」
「已經能活動了,謝謝賀統領還惦記著。」
賀蕭溫和的說道:「能動就好,大人今天還問呢,還囑咐我去跟你阿爸說,讓他別再冒險殺熊取膽了,大人的病已經好多了,你上次送來的藥很有用。」
「嗯,那我回去跟我阿爸說。」
賀蕭點頭道:「進去吧,你們兩個小鬼頭,出去就不知道早點回來,大人都問了好幾次了。」
菁菁做了個鬼臉,推開院門就跑了進去,平安和多吉跟在後面,天色已晚,月亮清涼涼的掛在天上,圓圓的一輪。山上清寒,比之下面的溫度還要低上幾分,一株白梅養在院子中央,還沒下雪,就已經早早的開了,梅香四溢,一片清幽,在月光的照耀下,白的像是滿樹的雪一樣。
「姐姐!」
還沒進屋,菁菁就邊跑邊大聲的喊道,房門被打開,梅香探出腦袋來看了一眼,見是他們,故意撂下臉來,伸出修長的手指使勁的點在菁菁的額頭上,啐道:「臭丫頭,這麼晚也不知道回家,真長成了野丫頭看誰還娶你。」
「嘿嘿,我保證比梅姐你先出嫁!」
菁菁捂著腦門笑嘻嘻的說,梅香笑罵道:「伶牙俐齒的賊丫頭。」
梅香是一年多前大人從悅貢城買下來的奴隸,她因為不想給一個老貴族當小老婆而逃跑,當時已經要被打死了,被大人救下來之後就跟著大人上了回回山,為人十分潑辣,卻是忠心耿耿,跟隨大人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因為是女人,性格又好,已經成了賀蕭之外跟大人最親近的人了。
「進來吧,大人等你們半天了。」
關上門房,梅香就帶著幾人一路進去,這房子是用紅磚砌成的,十分擋風暖和,房間整潔,沒有什麼奢華的裝飾,卻擺了幾盆蘭草。多吉的叔叔以前是烏先生的帳下兵,後來因為負傷才回了鄉,是很有見識的一個人,多吉曾跟著他叔叔學過東邊卞唐的詩詞文書,對於花卉也多少認識些。可是那些花他仔細看了半天,卻不認識幾盆,不由得看的有些發愣。
梅香見了呵呵笑道:「你肯定沒見過,這些都是大人派人從大夏收羅來的,平時都養在花房裡,如今天氣冷了,才搬進來。大人說,這叫嫁接,不是正常能開出來的花品。」
推開書房的門,就見一雙清澈的眼睛淡淡的望過來,楚喬穿了一身棉白色的軟衫,下面是一條亞麻色的羅裙,頭上新簪了一朵絹制的白芙蓉,一看就是梅香的手筆。她見楚喬終日打扮的素淨,就總是想方設法的想些別出心裁的裝飾,楚喬為人和善,見她一番好意,也不忍拒絕,就隨她折騰去了。
「回來了。」
見了他們,楚喬將手上的書卷放下,淡笑的伸出手來,菁菁連忙跑過來,拉住楚喬的手就順勢靠在她的懷裡,撒嬌的說道:「姐姐,菁菁想死你啦。」
「哦?是嗎?我還是以為你見了多吉就樂不思蜀了。」
楚喬淡淡的開著玩笑,在別人面前,無論怎樣說菁菁永遠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唯獨在她面前,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能將小丫頭鬧一個大大的紅臉。
平安笑著說道:「就得大人整治她。」
當年楚喬離開軍隊之後,平安就帶著妹妹一起跟上了山,只是他卻始終堅持沒有改口,仍和賀蕭等人一般的稱呼。
多吉站在一旁,微微有些愣,平日裡,他也算是一個極聰明的少年,見多識廣,口齒伶俐,唯獨在楚喬面前,卻總是不自覺的低著頭,似乎連看一眼都覺得是一種褻瀆一般,可是卻總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找機會上來看看,似乎只要遠遠的看一眼她住的房子也好。
楚喬和菁菁說笑了幾句,抬頭看著多吉溫言道:「你阿爸好些了嗎?」
多吉恭恭敬敬的說:「已經好多了,勞大人記著。」
「就要秋收了,這段日子你家的事全是你阿媽在忙活,我已經跟賀蕭說了,秋收的時候會派人去幫忙,你回去跟你阿媽說一聲,什麼時候收麥子就打聲招呼。」
「是,多謝大人關心。」
「今晚估計會有山雨,你就別下山了,和平安住一晚吧。梅香給你們熱了飯,先下去吃點。」
幾人連忙點頭,紛紛踢踢踏踏的出了門。
不出半個時辰果然下起了雨,一場秋雨一場涼,氣溫突然下降了許多,梅香給他們多添了一床被子,加了一個火盆在屋裡,平安嗜睡,不一會就呼呼的睡了過去,多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後半夜,披起衣服就起了身,推開門悄悄的走了出去。
平安的房間緊挨著菁菁,多吉經過的時候還聽到小丫頭嘟嘟囔囔的夢痴聲,也聽不清在說什麼。再往前,就是一處水閣,回回山上多溫泉,這一處就是,暖氣融融的,上面建了一個精巧的亭子,掩映在月光之下,顯得一片迷離。水閣對面,就是大人的臥房,幾株崢嶸的老梅被罩在迴廊下,免去了被雨水澆打的命運,幽香四溢。
多吉很喜歡這裡,每一次他都喜歡在很晚的時候來,這樣大人就會留他住一晚,然後他就能在平安睡下之後偷偷出來看一會了。
大人來到秋蘭坪已經有兩年了,自從大人來到此地,秋蘭坪就被免除了兵役和春秋兩稅,皇帝更是派兵在周圍幾番掃蕩,將附近的山賊流寇一掃而空,南北兩處更設了屯兵營,秋蘭坪這一片更是安寧富裕了,連個偷雞摸狗的都找不到。原本這一代並不是居住區,只有幾戶牧民住在這,漸漸的,百姓們越聚越多,尚慎的百姓們移居了十分之一,不遠處的秋蘭城越來越熱鬧,短短兩年,已成了燕北有名的重城之一了。
大家都是真心愛戴大人的,那些年,她帶兵守赤渡,守北朔,帶著尚慎的百姓們開荒修道通商開市,興修水利,傳授農耕煉鐵之道,建造兵工廠,開辦學校商號,做了很多好事。雖然後來她不當官了,但是還是保了一方百姓,讓尚慎的百姓們過上了富裕安寧的日子,曾經燕北最為混亂的尚慎郡,如今已經是燕北的第一富裕之地了。
提起大人,整個尚慎沒有一個人不豎大拇指的,都說那是女神轉世,專門保護燕北而來的。
只有阿媽,那天說起大人的病,阿媽幽幽的嘆了口氣,搖著頭說:「說到底,還只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娃子啊!」
是啊!
阿媽不說,他似乎都忘了,大人今年還不滿二十歲,也只是比他大四歲而已。聽人家說,大人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跟著皇上一起進大夏皇宮了,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帶著兵攻城掠地轉戰南北了,而他十六歲在幹什麼?騎馬?放羊?擠羊奶?
多吉有些灰心,很老成的嘆了口氣,聲音剛落,卻聽前面有人問道:「是多吉嗎?」
多吉一抬頭,正好看到大人披著一件白色的斗篷站在梅樹下,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璀璨的讓人不敢逼視。
「大……大人。」
多吉有些窘迫,臉紅通通的,好像是偷東西被抓到的小賊。
大人會怎麼想,她會不會以後都不讓自己來了?自己站在她的房前望了這麼久,她會不會生氣?
情竇初開的少年亂七八糟的想著,卻聽楚喬輕輕問道:「你睡不著嗎?」
「啊?」多吉傻楞楞的,連忙點頭:「嗯,睡、睡不著。」
「餓嗎?」
「啊?」
「過來。」
多吉傻乎乎的跟在楚喬身後,走進了水閣,楚喬穿著軟底的繡鞋,身姿清瘦,眉目溫潤如遠山青黛,伸出素白的手將另三面窗子都關上,只開著一扇。水閣中央放著一方小桌,上面放著幾個精緻的食盒,打開之後,幽香四溢,全是精緻好看的點心和小菜。
「是梅香姐做的嗎?」
多吉緊張的沒話找話問,卻見楚喬緩緩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是我自己做的,沒想到吧。」
多吉一時間有些愣住了,他從沒見過大人這樣笑,雖然她向來是溫和的,可是他卻總是覺得她不開心,即便臉上明明是笑著,眼睛裡似乎也有化不開的霧靄,看不見真正的喜悅。阿媽說,那是因為心裡的傷心太多了,就像是折了翅的鷹,就算是活著,也不會開心,因為它已經不再是鷹了。
可是現在,大人離他那麼近,他看見了她真心的笑,狡黠的,像是一隻小狐狸,眼睛彎彎的,有調皮的光,還有些吹噓的得意。他傻傻的連忙點頭,卻已經忘了她問什麼,只能順著她的口氣讚歎道:「是嗎?啊!真了不起!」
楚喬心情不錯,見他的樣子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笑道:「傻小子。」
多吉有些鬱悶,他十六了,阿爸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娶了阿媽了,不是小孩子了。
「坐下來,嘗嘗。」
多吉聽話的坐下來,拿起一塊糕點,左右看了一圈,卻捨不得下口。這糕點做的十分精緻,看起來像是一朵梅花,以白糖糕做成,中心還有幾絲紅棗絲做花心。
「吃啊!」
楚喬催促他,少年緊張的一口吞下去,噎的夠嗆,楚喬連忙給他倒了杯茶,多吉灌了一大口,才將那糕點吞下去。
「好吃嗎?」
楚喬問,多吉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委委屈屈的憋著嘴:「沒嘗出來。」
「呵呵,」楚喬笑起來,將整盤都推過去,說道:「都給你。」
多吉開始一塊一塊的吃起來,不時的讚歎道:「大人,您太厲害了,還會做這麼好吃的東西,您是跟誰學的啊?」
「以前在宮裡的時候,跟御膳房的老師傅學的,多吉很有口福啊,大夏的皇帝平時也吃這些的。」
「啊?」多吉一愣,他今晚似乎比平時傻了許多,總是傻乎乎的。
外面的水池突然發出咕嘟一聲,風吹進來,吹開了另一扇窗戶,楚喬站起身去關窗子,卻見房根底下的老梅已經長的有房子高了,不由得也愣住了,伸在半空的手愣愣的就停了下來,一行行的月光照射在她的手腕上,斑斑駁駁,影影綽綽。
一轉眼,已經過去兩年了,昔日新種的梅樹也已經有屋簷高了。
歲月真是世間最無情的東西,它從不會因為任何喜悅和悲傷而停住腳步,當它匆匆離去之後,任何曾經激烈的情緒,都會在磨合下漸漸冷卻下來。
那天晚上,她離開了雲碧城,一直走了半個月,終於到了北朔,然後在一個清晨,她順著冷冷清清的北朔大街走出北朔城門的時候,卻看到了成千上萬的燕北百姓。
他們有北朔城的本土居民,更有的從遠遠的內陸趕來,尚慎、落日山、藍城、赤渡、回回、美林,百姓們知道了她要離去的消息,一言不發的結伴而來,一路上她曾遇到過很多這樣的隊伍,可是她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曾打擾她,只是一路這樣悄悄的跟著,直到此時,才聚集在北朔城門口,靜靜的看著她,送她最後一程。
人群裡有白髮耄耋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有藍眼睛的關外人,也有東陸前來做生意的商人,有曾經和她並肩抗擊過大夏軍隊的赤渡民兵,更有在她的保護下死裡逃生的北朔百姓,有參與過她修路通商的尚慎百姓,更有回回山下那些牧馬放羊的牧民。
這些人一大早就出了城,靜靜的分列馳道兩側,讓出一條空道來,見她出來,全都齊刷刷的向她望來。
楚喬至今也無法忘記那些眼神,有不捨,有難過,有挽留,有傷心,有擔憂,有害怕,可是他們將這千萬種眼神全都化成了緘默,就連三四歲的孩子都一聲不出,只是安靜的望著她,安靜的望著她。
那一刻,她難過的想要哭。
她知道她身上的責任,一年來,她走遍了燕北大地,她將和平的思想傳遍了燕北的每一個角落,她帶領著他們建設家園,在戰火的後方努力的恢復生產,他們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擁護著她。這個被壓迫了幾百年的民族,將對自由的渴望和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而如今,她就要離開了,就要背棄她對他們的承諾,她要離開他們,再也不去過問她曾經用盡全力去爭取的夢想了。
賀蕭帶著秀麗軍的九千官兵站在前面,全副武裝,打好了行囊,一副要隨她遠行的樣子。
什麼都不必再說了,她只能愣愣的站在那裡,像是石鑄的雕像。
突然間,一雙小小的軟軟的手抱住了她的腰,她低下頭去,只見竟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一言不發的望著她,倔強的仰著頭,眼淚含在眼圈裡,就是不掉下來。平安從後面跑過來,想要拉開自己的妹妹,卻怎麼也拉不開。
平安那時候在當兵,第一次被燕洵派往燕北內陸的時候小菁菁就跟著她,那時候已經跟她生活了一年多了。
「姐姐,」菁菁終於還是哭了出來,眼淚一行行的流下來:「你不要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
孩子開始哭,漸漸的,有別人開始跟著哭了起來,百姓們一排排的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誰最先跪下去,漸漸的大片大片的百姓們跪在地上,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哭的老淚縱橫,反覆的問:「大人,你不要我們了嗎?」
「大人,你不在,我又要被抓去做奴隸了。」
「大人,您要去哪啊?我跟您一起去行嗎?」
……
冷風呼呼的吹來,吹起地上的皚皚積雪,遠行的楚喬鬆開了馬韁,仰起頭來,眼睛看著明晃晃的太陽,眼淚一行行的順著眼角流下,落在濃密的鬢髮裡。
沉甸甸的責任壓在她的肩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但是卻無力逃脫,他太瞭解她,於是只要施展一個小小的手段,就能將她吃的死死的。
那一天,她似乎流光了一生所有的眼淚,站在蒼茫茫的雪地上,她只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被人握在手裡的風箏,連線都沒有,想逃都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
她就這樣窩囊的留了下來,住在回回山的半山腰上,一住,就是兩年。
兩年間,她眼睜睜的看著他,看著他徵兵納稅,看著他攻城掠地,看著他施行比大夏還要苛刻的兵役制度,看著他一步步的剷除異己,坐穩了燕北的鐵桶江山。
她有時候在想,生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總是能在絕望的時候給你希望,讓你繼續堅持下來,然後再在你馬上就要靠近希望的時候,一盆冷水澆熄你所有的夢想。
燕洵終究還是成功了,大夏在他的打壓下抬不起頭來。
諸葛玥死後,諸葛閥雖然急忙撇清自己,將諸葛玥逐出族譜掃出家門,連屍體都沒葬進家族陵地。但是儘管這樣,他們還是受到了牽連,在長老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諸葛懷也遭貶斥,一降再降,諸葛穆青雖然仍在試圖挽回,積極扶植家族的旁系子弟,但是效果卻明顯不好。
樂邢將軍的女兒樂婉怡也急急忙忙的悔了婚,親自寫了萬言血書,上表給夏皇,說諸葛家財大勢大,仗勢欺人,諸葛玥人品下流,貪圖她的美色,自己是在如何不願意的情況下,被他以家族權勢相威脅,逼迫自己和他訂婚。如今他犯下如此天理不容的罪行,就算做遺孀,也是對帝國對皇上的不尊和侮辱,她寧願出家為尼,也不願意嫁與如此下流無恥之人為妻。
樂婉怡一心向佛之決心如此懇切,決心如此堅定,一時間在真煌帝都傳為佳話,雖然最後沒能如願以償的落髮為尼,但是也成功和萬惡的罪臣劃清了界限,保持了自己的品格之高潔。
當然,作為諸葛玥的直接上司,趙徹也逃不過被貶的命運。這個幾起幾落的皇子再次被貶東北邊關,去一個不毛之地監管一項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工事建設,就此遠離了大夏的政壇。
最讓人無法想像的是十四皇子趙飏竟會和魏閥結盟,在魏光的支持下,趙飏一躍成為大夏首屈一指的實權皇子,被封為周王,魏舒燁也水漲船高,統領了雁鳴關的軍事大權。
大夏的權力機構重新洗牌一遍,但是明眼人卻不難發現,以前那種霸氣已經漸漸遠離大夏了,面對燕北的鐵騎強兵,他們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雖然魏舒燁也算是頗有軍事才華,奈何燕洵技高一籌,又有國內的政治干擾,漸漸的改攻為守,這一年來,已經越來越明顯的露出疲態了。
如今西蒙四分,卞唐李策已經坐穩了皇位,懷宋長公主納蘭紅葉主政,燕洵虎踞西北,和大夏隔江相望,再無一家獨大之勢。
然而儘管這樣,燕洵卻始終不敢輕易攻破大夏,因為在賀蘭山的西南方,一個新的政權很突然的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無人知道那個政權的來歷,甚至無人知道他們的實際人數情況,只是通過過往的商旅和派出去的斥候隱約知道,那個政權的領導者自稱為「青海王」。
青海,地處賀蘭山以南,翠微山以西,傳聞中,那是一片荒無人煙並且酷熱貧瘠的地帶,野獸橫行,寸草不生。早在兩千多年以前,就是大陸各大政權對犯人的流放之地,傳聞到了那裡的人幾乎沒有人能生存下來的,不是淪為野獸的口食,就是生了各種怪病病死。是以,一直以來,流放青海總是死亡的代言詞,甚至有人寧願死在西蒙,也不願意踏入青海半步,多年來,自殺在翠微關的犯人已經不知幾何。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毒蟲遍佈、凶獸橫行、寸草不生的地方,卻突然間流星一般的生出一個政權。
七七八年七月十七,燕洵親自坐鎮,指揮大軍七萬,攻打雁鳴關南門,眼看就要成功,西南後方卻突然出現敵人的蹤影。他們身手矯健,戰鬥彪悍,行動如風,迅猛若狼,像是刀子般插入燕北軍的左翼,粉碎了燕北軍的攻勢,然而就在燕洵急忙掉轉馬頭去還擊的時候,他們卻空氣般的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後,斥候兵才在翠微關找到了他們的蹤影,而如今,翠微關的已經被一個名為「青海王」的人佔領了。
這對燕北來說,真是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因為翠微關位於賀蘭山附近,在赤水以西,這就說明,除了美林關外的犬戎人,燕北的後方又出現一個叫做青海王的敵人。而且比犬戎人更糟的是,美林關是掌握是燕北手裡的,而翠微關,卻是人家青海王的。
這就說明,人家青海王想什麼時候進燕北轉轉,就什麼時候進燕北轉轉,你根本拿人家沒有一點辦法。而且翠微關是地處賀蘭山和翠微山的交界處,以東是一片平原,沒有任何天然屏障,根本無險可守,想要阻擋青海的敵人,就只能沿著翠微關建立起一條長約幾千公里的長城。
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玩笑。
但是好在,那個青海王自從那一次,再也沒有出來,似乎他當天就是閒著沒事出門溜躂一圈,來告訴燕洵有他這麼個鄰居的存在一樣。然而燕洵卻不敢麻痺大意,一邊不斷的派人前往青海探聽情報,幾次前往翠微關,希望和青海王接洽,一邊在西南設置防禦屏障,安排屯兵。如此,才給了大夏一個喘息之機。
這些事情,都是賀蕭他們陸續告訴她的,這兩年來,楚喬很少下山,除了兩年前出去辦事,再也沒有離開過。
咕嘟嘟的聲響突然傳來,多吉疑惑的低頭去看,卻是一個小鍋正在小火爐上咕嘟著,楚喬見了,連忙走過去,帶上大大的手套將鍋端起來,回頭說道:「吃完就回去睡吧,我先走了。」
多吉看著楚喬的身影漸漸離去,卻不是向著自己的房間,而是繞到了後面的松園,也不跟著,只是將幾塊剩下的糕點包起來,捨不得吃的握在手裡。
風吹過鬆林,一片沙沙的想,一路走到一座青石碑前,將小鍋放下,打開之後,卻是一鍋紅油辣子涮羊肉。
石碑前有青石小桌和凳子,已經被人摩挲的十分光滑,一看就是經常坐人。石碑很是簡單古樸,上面只刻了五個大字:「諸葛玥之墓」。
是的,兩年前,她曾帶著三百名精銳的秀麗軍,前往大夏搶回了諸葛玥的屍體。
那時她接到消息,諸葛家終於還是將諸葛玥逐出家門,並且不許他的屍骨葬在家族陵地,而是經受了鞭刑,隨意的丟在了城南的亂葬崗裡。
過程其實很順利,根本就沒有人看顧那具已然無用了的屍首,當楚喬趕到的時候,屍體已經被野狗扯碎,面目全非,若不是因為死後受了鞭刑,她幾乎無法將那些殘破的屍骨拼湊起來。不得已下,她不得不將他火葬,然後帶著骨灰返回燕北。
在真煌的時候,她終於聽說了那位婉怡小姐之事,生平第一次她是如此的不冷靜,對這無恥之人恨的咬牙切齒。
婉怡小姐為了全自己的向佛之心,那段日子正在每日往返於佛寺和家之間,楚喬帶人攔截了她的車駕,親手為她落了發,洩憤般的剃成了禿子。之後看著她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的嘴臉,卻突然間覺得興致索然,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意識到諸葛玥真的已經不在了,他變成了自己手中這個罐子裡的飛灰,被人侮辱,被人作踐,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隨意踐踏他的尊嚴,而自己,除了痛揍那人一頓之外什麼也做不了,無法救他,無法讓他的家族承認他,無法還他聲譽,甚至無法保他一個全屍。
她說不清自己當時的心情,似乎覺得世間一切登時變得灰白,她帶著人返回尚慎,再也不下山一步,終日守著這個不大的院子,將自己的時間全部埋葬在這裡。
「諸葛玥,你現在躺在下面一定覺得很爽吧,我聽賀蕭說,你們大夏在雁鳴關下又打了個敗仗,魏舒燁根本就不是燕洵的對手,沒有你,大夏吃了很大的虧。你這人表面上老是裝成一副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其實我知道,你是最記仇的,你現在一定在想:一群王八蛋,活該!沒有老子,你們全都白給。」
楚喬一邊用筷子攪著鍋裡的羊肉,一邊緩緩的說道,她低著頭,頭髮從臉頰旁垂下來,皮膚雪白的,月光透過鬆枝照在上面,一道一道的光暈,斑駁的冰冷。
「我昨晚又沒夢到你,你說你是不是沒死啊?要不怎麼這麼沒良心,連個夢都不入。你是不是還在那生悶氣?氣沒人為你報仇?不過你的人緣也真是太差了,僅有的那麼幾個忠心的還整天的操刀來砍我,不過也多虧了他們幾個笨,若是去砍燕洵,估計就沒活路了。」
鍋漸漸不熱了,羊油都凝固在了一起,她喃喃的繼續說道:「我昨天又給你燒紙錢了,你收到了吧,你以前對我挺好,我沒什麼報答你的,就只能在你死後給你燒點錢用。你是大戶人家出身,從小就被慣壞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若是到那邊沒有錢可怎麼生活?不過也沒事,你是帶著那麼多小弟一起走的,就算到了陰間,也可以繼續作威作福。」
「諸葛玥,你知道墨兒去了哪嗎?我派人去真煌好幾次了,都查不到他的下落,說是失蹤了,不會是被你老爸咔嚓掉了吧?墨兒還那麼小,身世那麼可憐,你在那邊留意著點,若是見到他就告訴我一聲,也省得我滿世界的去找。」
一陣風吹來,樹上的積水全都撲朔朔的掉進鍋裡,楚喬恍若未覺,她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如何的難過和傷心,只是靜靜的說著,聲音很低很低,在這寂靜的夜裡卻別樣的清晰。
「諸葛玥,其實我昨天晚上沒睡著,我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看了一晚上,我反覆的想那天的事,其實我應該是有機會救你的,第一我當時應該讓賀蕭斷後,我和你一起走,然後分兵二十個方向,我們卻不離開,偷偷返回悅貢,等待風聲過後再想辦法逃走。第二在千丈湖上我應該帶軍從後方衝擊大軍的右翼,那裡都是弓弩手,跑馬兩個來回就能沖散,這樣你就有離開湖心開闊地帶的機會和時間。第三,我當時怎麼能去求燕洵呢?我應該直接劫持他,我笑呵呵的過去,他是不會懷疑的,我當時腦子進水了嗎?還有,最後你怎麼能推我上去呢,我手上有匕首,我們應該在水下游幾百米,然後破冰出去,雖然水很冷,但是一時半會也凍不死的吧,泰坦尼克號裡的傑克還堅持了好長時間呢,何況我們都是練過武的人。」
楚喬懊惱的嘟囔著:「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夜裡很靜,甚至能聽到山下人家的狗叫,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她一個人絮絮叨叨的坐在這裡,楚喬說了半天了,突然站起身來使勁的敲了敲諸葛玥的墓碑,大聲說道:「喂,我在跟你說話,你聽沒聽到啊?」
清脆的回聲迴蕩在松林裡,楚喬說完之後就有些愣住了,她半蹲在墓前,神色一黯,她低下頭,頭髮從兩側垂下來,看不見臉孔。
她的聲音悶悶的,小聲的說:「我明明有那麼多辦法,可是卻為什麼沒能救下你呢?」
夜涼如水,微風吹起她的衣裳,她就那樣靠在墓碑上,好久也不動,像是凝固了一樣,秋天的松樹枝葉有些微微的泛黃,風過處,唰唰的響。
好似很多年前一樣,他們也曾這樣靠在一起,夜那麼黑,四周都是敵人,他們背靠著背的並肩作戰,默契的好像是一個人一樣。
「諸葛玥,這就是我們的命……」
楚喬低聲的說,天上飛過一群烏鴉,娃娃的叫著,刮過上空,漸漸去的遠了。
楚喬曾以為,生命就會一直這樣進行下去,然而第二天一早,一個消息晴天霹靂一樣的襲來,登時打碎了她生活最後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