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卷五‧燕北戰歌》與君訣別

  一切都來得毫無預兆,大同行會叛亂的消息像是滾燙的油,一下子就在回回的陰雨天氣裡炸出了噼啪的火花。

  楚喬看著多吉的叔叔,看著這個肩頭染血四十多歲的男人,皺著眉思索的這聳人聽聞的字句。

  「大人,請你下山吧,你若是不去,大同必定徹底覆滅!」

  楚喬靜靜的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大同行會造反的消息是早上秋蘭城守軍剛剛來通報了的,可是緊隨其後,多吉叔就跑來告訴她燕洵要徹底剷除大同行會,已經解除了羽姑娘和烏先生的兵權,並且擒住了夏執、希睿等大同將領,大同的根據地望城已被夷為一片廢墟,現在陛下還要假意招還繯繯郡主的火雲軍,想要將郡主也鏟草除根。

  對於這樣的話,楚喬是不願意相信的,理智也在告誡著她,不能這樣草率的聽信不確定的謠言。

  燕洵雖然手段狠辣,但是並不是沒有頭腦,在這個時候,剷除大同行會或許還情有可原,除掉烏先生和羽姑娘也勉強可以接受,但是為什麼要除掉繯繯?繯繯可是他的親妹妹,雖然是大同的信徒,由大同撫養長大,但是也未必就會因為大同而和自己的哥哥反目成仇。

  「你先下山吧。」

  「大人!」多吉叔砰的一聲跪在地上,砰砰的磕頭道:「求大人救救大同吧,現在只有你能救我們了。」

  磕頭的聲音那麼大,一會的功夫就已經鮮血淋漓,楚喬皺著眉看著他,終於還是靜靜的轉過身去,走進了屋子,房門緩緩的關上,徒留男人絕望的眼神悲傷的望著她。

  對於大同行會,楚喬原本並沒有什麼太好的印象,除了烏先生和羽姑娘兩位,其餘的她向來很少打交道。她曾經以為他們只是一群擅權的居心叵測之徒,可是後來漸漸發現其實並不全是如此,大部分的大同行會會員,都是一些執著的信徒和戰士,他們就好比中國古代的墨家信徒一般,善戰,多學,且心地良善。

  這樣的人,若是好好利用引導,應該是能派上大用場的,殺?燕洵不會。

  楚喬這樣想著,強壓下心頭的不安,靜靜的等待著後續的消息。

  然而,事情完全脫離了楚喬的預想,不出兩日,戰火就在燕北內地相繼爆發,諸多行會都被軍隊圍剿,大同的領導者們遭到了滅頂的災難,殺戮來的這樣快,快到之前他們甚至沒能聽到一絲消息,一切都像是一場醞釀許久的洪水,轟然沒頂,誰都來不及做出一點應急的反應。

  第二天晚上,求救的使者再一次登上回回山,一行二十人,最後活著上山的只有一人,馬上的騎士渾身浴血,一條手臂只有一點皮肉還連在肩膀上,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掉下來。

  他看著楚喬,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用一隻手費力的解開衣襟的扣子,已被汗水和血污染紅的內衫一片污濁,可是仍可看清上面以鮮血寫成的清瘦字體:阿楚,幫幫我們,仲羽。

  楚喬沉默了半晌,然後對著那名騎兵深深的鞠躬:「辛苦你了。」

  騎兵看著她,面無表情,眼睛發直,好像沒聽到一樣。

  楚喬站直了身子,冰冷的夜風吹過她纖瘦的身體,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沉聲說道:「賀蕭,備馬,下山!」

  騎兵的眼睛陡然現出一絲光彩,隨後,他大頭朝下的倒在地上,背脊上插著一支利箭,深深的沒入背心,無人可以想像他是怎樣支撐著爬上回回的。

  只帶了二十名護衛,楚喬披上披風和雨披,就衝入了茫茫無邊的夜色之中。冷雨不斷的沖刷著她的眼睛,不祥的預感漸漸將她吞沒,她已經不願意再去想,戰馬狂奔,夜色濃郁,路途顯得那般遙遠。

  羽姑娘的三千護衛團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人人身負重傷,但是看到楚喬等人策馬前來的那一刻,他們仍舊如同猛獸般的從地上一躍而起,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們。

  瓢潑大雨中,羽姑娘躺在一個茅草屋裡,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睡覺,似乎是聽到了人聲,緩緩的睜開雙眼,蒼白的臉色略顯烏青,看見是楚喬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靜靜的笑道:「你來了。」

  一隻利箭洞穿了她的心口,雖然已經草草的包紮,但是沒有傷藥,無人敢將箭矢拔出。

  多吉見了眼睛一紅,他抽著鼻子說道:「我去找達烈大叔。」說罷,開門就走了出去。

  屋子裡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兩個身著白衣的女子,楚喬半跪在地上,以她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羽姑娘的傷勢有多麼的嚴重,她嚥下心底的酸楚,輕聲說道:「姑娘,出了什麼事?」

  羽姑娘深吸一口氣,輕輕的咳了兩聲,臉上浮起幾絲不健康的紅潤。

  「長慶賦稅嚴苛,當地的百姓造了反,會裡的幾個會首都有參與,事情敗露,已然無法回轉了。」

  「你也參與了?」楚喬眉頭緊緊皺起,沉聲說道:「你們怎麼這樣糊塗?參與百姓造反,等於直接造反?燕洵他本就不信任大同,你們為何會如此大意?」

  「呵呵,」羽姑娘輕輕一笑,胸口微微的起伏著,她的目光那般飄渺,似乎是看著楚喬,卻似乎已經越過她看到了很遠,她靜靜的說:「你沒有看到,長慶去年遭了雪災,今年春天牧草又不好,牲口大批大批的死去,如今已經有地方在吃孩子了,這個時候,還要搶去他們過冬的最後一點糧食,就等於要他們的命。」

  「陛下在備戰,要在入冬之前攻下翠微關,於是就徵兵徵糧,百姓們全都死了。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我不得不去做。」

  楚喬咬緊嘴唇,鼻子酸楚,緊緊的握住羽姑娘的手,說不出話來。

  「阿楚,你是個好孩子,只是生活的太辛苦,我希望你能明白,這個世上並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照你的希望前行,很多時候,我們縱然努力了,但是卻並不一定會如願,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好的時光在等著你。」

  羽姑娘溫柔的笑,眼角的魚尾紋像是柔和的風,籠著眼眸中的兩潭清水,聲音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來,楚喬半跪在乾草上,手捂著她的胸口,潺潺的鮮血無聲無息的湧出,染紅了楚喬潔白的長袍。她緊咬著下唇,眼淚盈在眼圈,抿緊唇角,臉色淒惶的蒼白。

  「羽姑娘,你堅持住,多吉去找大夫了。」

  「不成了……」

  羽姑娘輕輕的搖了搖頭,臉色好似雪峰上的白雪,清瘦的肩膀手臂一片冰冷,她仰著頭,視線投向破舊的屋頂,外面狂風呼嘯,大雨傾盆,她恍惚間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生命的最後一刻,時光在她的眼前飛速而過,一忽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在臥龍山上,相思楓紅,落英繽紛,她站在初秋的楓林中,望著那一襲青衫蕭蕭黑髮如墨的身影。

  她似乎還能記起那時的陽光,暖暖的照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母親溫柔的手。一旁的石桌上放著一隻古琴,幾片楓葉落在上面,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影子,留下忽明忽暗的光暈,他自漫天楓紅中回過頭來,笑容溫軟,目光如水,柔和的望著她,衝她伸出手,溫言的說:「阿羽,怎麼起得這樣早?」

  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其實並不喜歡所謂的權術之道,並不喜歡兵法和韜略,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希望能有一個家,可以如尋常女子般學習女紅和詩詞,長大後嫁一個體貼的丈夫,春起摘花戴,寒夜聽雨聲,一生平順安然,什麼救世度人,手掌乾坤,從來就不是她的夢想。

  然而,他卻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他心懷蒼生,看不過這世間的種種不公,上山求學也只是為了學習濟世救人的屠龍之術。於是,他學兵法,她便鑽研權術,他學實業,她便研習商道,他學體察民聲,她便揣摩上意,他寬厚待人,她便嚴苛馭下。她廢寢忘食的修習兵家詭道和謀算權術,只為他朝有一日可以追隨他的腳步與他共同進退。

  師傅洞悉世事,只一眼就知曉了她的心思,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傾囊相授,只是在她下山的時候將一封書信悄悄放在她的行囊之中,很久之後她才發現,打開之後卻只有一個字:痴。

  一忽十五載,她戎馬一生,嘔心瀝血,歷經多少生死波折。好在,他一直在她的身邊,無論外面是狂風驟雨還是冷雪冰霜,他們始終站在一處,歲月流逝,滄桑巨變,世間萬物都已容顏不復,為了權力,父子成仇,親人反目,愛人背棄,唯有他們,始終不改初衷,堅守心底信念,不曾有半分動搖。

  然而,有些潛藏在心底的話卻從未吐出口,十幾年了,他們就這樣聚聚散散,她總是覺得以後還是有機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他們在忙碌,在奔波,在為心中的夢想而執著。然而卻從未想過,也許有一天,真的就不再有機會了。那些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話,那些深深壓抑了近二十年的感情,那些如早春桑陌般婉轉沉靜的心緒,終於,永遠的失去了傾吐的機會。

  「我知道,我的時間到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低低的說:「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一張溫和舒淡的臉孔突然模糊的出現在眼前,羽姑娘輕輕的笑,傷口的鮮血像是蜿蜒的溪水,滲透布帛,緩緩流瀉而出。她費力的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那張模糊的臉孔,恍惚間想起很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時的他們正當年少,她因為逃跑而被主人在街上責罰,打的體無完膚,卻強忍著不哭出來。他跟著師傅經過橋頭,突然蹲下身來遞給她一瓶傷藥,然後皺著眉說:「早晚各一次,好好養傷。」

  「其實,我一生的快樂,也許就是能夠好好的睡上一覺,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門外大雪紛飛,狂風翻湧,我愛的人躺在我的身邊安靜的睡,不動,不說話。可惜,我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笑容在唇角綻放,羽姑娘疲憊的說:「阿楚,我想要睡一會,道崖若是到了,記得叫醒我。」

  楚喬緊咬下唇,拚命的點頭,羽姑娘放心的閉上眼睛,眉眼間全是滿滿的疲憊和睏倦,她低聲的說:「我就睡一小會,我太累了,就睡一小會。」

  長長的睫毛在如蓮的素顏上投下淡淡的剪影,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手指滑落,沉重的垂下,落在楚喬的臂彎。

  門外的風忽然變大,夾著冷雨吹捲進來,小小茅屋裡,楚喬的身軀漸漸僵硬,她低著頭,一滴眼淚唰的落下,砸在羽姑娘冰冷的臉頰上,蜿蜒而下,滾落在地上的血泊裡,輕柔的化開,融進血水之中。

  「大人!」

  賀蕭突然不顧一切的衝進來,看到死去的羽姑娘,飽經風霜的男人猛然愣在當場。

  楚喬緩緩抬起眼眸,靜靜的看著他,聲音沙啞的問:「什麼事?」

  賀蕭沉默許久,才緩緩說道:「烏先生到了。」

  見到烏先生的時候,天仍在下雨,楚喬披著雨披,在賀蕭等人的護衛下來到了秋蘭坪的邊緣,一片漆黑蒼茫的曠野上,戰士們點著澆了桐油的火把,整條馳道上全是被雨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賀旗撐著一把大傘站在一棵胡楊樹下,烏先生就跪在那裡,面朝著楚喬等人來路的方向,背上插著三隻利箭,其中一隻透背穿過來,正好刺中心臟。他面色蒼白,嘴角蜿蜒的流下一道殷紅,氣息全無,卻猶自睜著眼睛,好似在凝望著什麼,雖死仍舊不倒,目光切切,眉頭緊鎖。

  「我們趕到的時候,烏先生已經去了。」

  賀蕭的聲音在耳邊低沉的響起,夜那麼黑,黑的看不到一點光亮。楚喬挺直背脊,坐在馬背上,眼睛乾澀澀的,流不出眼淚來。

  一聲痛苦的哭嚎突然從背後穿來,那是多吉的叔叔,曾經在烏先生的帳下當兵。受傷之後,烏先生體恤他,讓他返鄉,還給了他生活養家的錢,此刻,那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像是一頭紅了眼睛的狼一樣,踉蹌的奔過去,跪在大雨裡,放聲大哭。

  「這個世界,還有另一種東西凌駕於愛情和自由之上,值得你為之付出一切去守護,我大同的理想,已經留在尚慎高原上了。」

  依稀間,楚喬甚至聽到烏先生一年前在回回山上說出的那番話,夜風呼呼的吹,大雨傾盆而下,楚喬閉上眼睛仰起頭來,冰冷的雨澆在她的臉孔上,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子。

  羽姑娘,你要等一等,你等的人來了,這一世你們太累了,下一世,不要再扛那麼多的責任,你們要在一起,好好的生活,什麼都別去想了。

  沉重的馬蹄聲突然傳來,遠遠的地平線之下,大批的人馬呼嘯而來,人數大約有三千多人馬,全都是清一色的騎兵,馬蹄如滾滾悶雷,雷霆般的捲來,冷雨敲打在玄黑的鐵甲上,發出森然的鏗鏘聲。

  「楚大人!」為首的男子大聲叫道,黑夜裡看不到他的臉孔,只能通過聲音判斷他還很年輕:「我奉陛下之命前來保護大人安全,如今大同叛黨陰謀造反,請大人隨我前往秋蘭軍營暫避。」

  「是你們!」多吉的叔叔突然跳起來,紅的眼睛大聲喝道:「是你們殺了先生!我跟你們拼啦!」

  話音剛落,四十多歲的漢子猛的沖上前去,一把拔出腰間的馬刀,狂吼著如同一隻發瘋的狼。

  「回來!」

  楚喬失聲尖叫,幾乎在同時,十多只利箭嗖的一聲穿透了多吉叔叔的胸膛,他依靠慣性踉蹌的跑了幾步,終於砰的一聲倒下去,鮮血飛濺而出,在夜色下染下妖豔的紅。

  「阿叔!」

  少年的尖叫猛然傳來,楚喬眉頭緊鎖,極目望去,只聽對方的陣營中傳來了孩子的聲音,赫然正是多吉平安和菁菁三人。

  「叛黨行事太過囂張,還請大人馬上隨我回去。」

  賀蕭等二十多人緩緩拔出戰刀,策馬上前護衛在楚喬周圍,冷然的和對面的大軍對持著,多吉的叫罵聲像是冷然的利箭,寸寸紮在楚喬的心上,她皺著眉沉默許久,終於砰的一聲,拋下寶劍,任三尺青鋒,跌落在骯髒的淤泥裡。楚喬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荊紫蘇,秋蘭城西兵營的營房內,荊紫蘇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提著大大的食盒,身姿較當初分別時稍顯豐滿,面色紅潤,小腹高高的隆起,一看就是懷了身孕。

  「月兒?」

  荊紫蘇的小心的叫了一聲,將已經冷掉的飯菜換下,端上新的熱飯熱菜,都是楚喬平日愛吃的食物,四菜一湯,做的很清淡。

  「你吃點吧,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楚喬轉過頭來,微微蹙眉,沉聲說道:「燕洵逼你來遊說我?」

  「沒有,」紫蘇連忙搖頭,緊張的說道:「仕朋,是我的丈夫。」

  唐仕朋,秋蘭城兵戍長,就是之前將楚喬逼到此地的軍官,也是殺了烏先生埋伏了羽姑娘的直接凶手。

  楚喬的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她看著荊紫蘇,久久沒有說話。

  「月兒,你、你吃一點吧。」荊紫蘇小心翼翼的說,都不敢抬起頭來看她,急忙說道:「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親手做的。」

  「烏先生被殺了,你事先知道嗎?」

  荊紫蘇站在那裡,低著頭,緊張的攥著手裡的手帕,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鳥,聲音低低的說:「我、我知道。」

  「羽姑娘也死了,你也知道嗎?」

  荊紫蘇輕輕的點了點頭。

  「你丈夫抓了平安和菁菁用來威脅我就範,你知道嗎?」

  「月兒?」荊紫蘇抬起頭來,滿臉祈求的望著她,眼眶通紅,淚眼朦朧,幾乎要落下淚來。

  「現在他們就要去殺別人了,邊倉、希睿、夏執、阿都、繯繯、小和,都難逃一死,你知道嗎?」

  荊紫蘇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她捂著臉,挺著大肚子站在楚喬面前,泣不成聲。

  楚喬看著她,依稀間視線變得模糊,為了她們,她屢次捨生冒死,而這兩年因為她和燕洵之間關係僵硬,她們甚至從未來回回看她一眼,哪怕是生孩子,也沒有給她去一封書信。

  這些人,畢竟是她名義上的親人,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姐們。

  「你走吧。」

  楚喬轉過身去,不再看一眼。荊紫蘇小心的拽住她的衣角,輕聲的喚她:「月兒……」

  她不為所動,卻聽荊紫蘇難過的哭道:「月兒,我能怎麼樣呢?我能怎麼樣呢?我只是一個女人啊!」

  是啊,她能期望她怎麼樣?背叛丈夫,背叛家庭,前來通風報訊?這一切對以夫為天的荊紫蘇來說,何嘗不是天方夜譚?可是,為什麼還是會有憤怒?還是會有不甘和心寒?她知道,如果是她們出事,她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幫助她們,所以,就期待著別人也會如此對她?

  「月兒,你為何這樣固執呢?陛下對你那麼好,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金銀財寶榮華富貴都擺在你的面前,陛下為了你,多年不娶,他這樣對你,你還不滿足嗎?你還奢求什麼呢?他畢竟是皇上啊!」

  若是以前,楚喬也許會發自內心的冷笑出聲,可是現在,她連笑都笑不出了。

  是啊,金銀財寶,富貴榮華,只要她肯點頭,她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燕北國母,就是燕北皇帝的唯一寵妻,過上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作為一個女人,她還奢求什麼呢?她在傷心難過退隱山林的時候,殊不知別人都在笑話著她的不識好歹,而這些人之中,甚至還包括了她的姐姐。

  但是,那些都不是她所要的,正如燕洵所說,她從不曾真正瞭解他,可是燕洵,相交十餘年,你又何時真正瞭解我?

  你錯就錯在,將我當成了荊紫蘇之類的女子,而我楚喬,卻絕非這樣的人。

  話不投機半句多,楚喬淡淡的甩開了荊紫蘇的手,徑直走進了裡屋,再也不回頭看上一眼。

  過了一會,房間的門被打開,荊紫蘇靜靜的走了出去,落鎖的聲音尤其顯得響亮,咔嚓一聲,像是鎖住了楚喬的思想。楚喬坐在床榻上,腳下是一籠沉香,淡淡的香氣自銅蓋的間隙間飄散而出,像是一行浮雲。她靜靜的靠在床柱上,腦子裡混亂的想起了很多東西,心越來越冷,漸漸的失去了溫度,這兩年來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事情紛湧著冒出頭來,烏先生和羽姑娘的影子交相重疊在眼前,讓她的指尖冰冷的顫抖。

  哀莫大於心死,而如今,她終於徹底的絕望了。

  一連三天,楚喬都被困在這座牢籠之中,和外面完全隔絕了消息,她想,羽姑娘當時可能是錯了,她誤以為楚喬可以阻止這一切,卻根本就不瞭解燕洵。他從小就是那樣堅定執著的一個人,他想要做的事,無人可以阻止,哪怕是她。如今,大局已定,她只需等待一個結果就可以了。

  燕洵自小便是烏先生的弟子,後來又拜在羽姑娘的門下學習兵法,他的武功劍法皆是出自楚喬之手,如今,他青出於藍,那些陳年舊事,終於被他一腳踢開了。

  第三天晚上,楚喬如往常般坐在床榻上靜靜出神,門口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倉皇的腳步聲,噼啪的落鎖,荊紫蘇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手拿著遠行的披風和包袱,大步的跑進來說道:「月兒,快、快走!」

  楚喬猛的站起身來,皺眉問道:「唐仕朋要你放了我?」

  荊紫蘇面色蒼白,愣愣的站在原地,聽到丈夫的名字猛然一呆,楚喬頓時瞭然,沉聲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他不會放過你的。」

  「月兒、快、快走吧。」荊紫蘇將衣服塞到她的手裡,失措的說:「快點。」

  「不行,我若是走了,會害了賀蕭他們。」

  「你的人衝進城了,他們已經衝進大牢將賀統領和平安他們都搶出去了。」

  「什麼?」楚喬一驚,連忙說道:「秀麗軍來了?」

  「嗯,」荊紫蘇點頭急忙道:「你快走吧,仕朋馬上就要來了。」

  荊紫蘇手腳麻利的為她穿好衣裳,披上披風,向來柔弱的臉孔首次現出一絲剛強。楚喬一把抓住她的手,沉聲問道:「紫蘇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他會如何對你?」

  荊紫蘇頓時愣住了,幾天下來,她的臉孔明顯的消瘦許多,大大的眼睛顯得十分驚慌,過了許久,她才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只是覺得,烏先生是好人,羽姑娘也是好人,月兒你,也是好人。好人,應該有好報的。」

  楚喬眼角一酸,這個一生受人欺辱,隨波逐流的柔弱女子,在生死緊要關頭,竟然只憑她自己的心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的理由很簡單,好人不應該沒有好報,可是紫蘇姐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好人大多數都是沒有好報的,魑魅橫行,魍魎安世,好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看著她單純清澈的眉眼,楚喬只覺得恍若有一座山壓在了肩上,讓她透不過氣,她深深的呼吸,堅定的說道:「你跟我走。」

  「不行,」荊紫蘇搖了搖頭:「我畢竟是他的妻子,還懷了身孕,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快走吧。」

  楚喬沉聲說道:「你必須跟我走。」

  「不,月兒,我是仕朋的妻子,我不會離開他的,這就是我的家啊!」

  此時此刻,荊紫蘇的眼睛難得的露出幾分執著和堅定,楚喬明白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信念和執著,荊紫蘇也不例外。她點了點頭,穿好衣服,緩緩說道:「紫蘇姐,我走了,你要保重,我辦完事會回來找你的。」

  「嗯,我再有四個月就要生寶寶了,你是他小姨,到時候一定要來看看。」

  荊紫蘇手捂著肚子,羞澀一笑,慈母般的溫柔像是暖春的朝陽。楚喬握著她的手,沉聲說道:「等著我。」

  說罷,凌厲的轉身離去。

  九千秀麗軍呼嘯而來,城裡的百姓親自為他們開門引路,整個秋蘭城西兵營將軍府都淪入了一片喊殺火海之中,唐仕朋騎在馬背上,大罵著指揮著潰散的部隊。就在這時,一名下屬突然跑來報告到:「將軍!楚喬跑了,在馬廄打傷了看守,奪馬出城了。」

  「什麼?」唐仕朋大怒道:「那麼多人守著怎麼會跑了?」

  「是夫人,夫人拿著你的令牌騙來了鑰匙。」

  「賤人!」唐仕朋勃然大怒,冷喝道:「壞我大事!」

  「將軍!」

  又一名傳訊兵策馬而來,還沒跳下馬背就大聲喊道:「蘭房走水了,夫人還在裡面呢,需要趕快調動水龍局滅火!」

  「將軍!」另一名傳訊兵急忙奔來叫道:「楚大人帶著秀麗軍從南城門逃跑了,我們已經整頓隊伍,要不要追擊?」

  唐仕朋眉頭緊鎖,默想片刻,沉著果敢的說道:「追!」

  「將軍,那夫人怎麼辦?」

  唐仕朋沉聲怒道:「楚喬若是跑了,整個秋蘭城一個也活不了,全軍聽我號令,追!」

  大軍呼嘯著馳騁,衝出了南城門。此時此刻,蘭房一片通紅,火舌高高的燃起,漸漸吞沒了整間房子,荊紫蘇縮在角落裡,看著滿眼的通紅害怕的渾身顫抖,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在滿是漆黑灰塵的臉上滾出一道白亮的痕跡,她手捂著肚子,緊咬著牙,一遍一遍催眠般的嘟囔著:「寶寶不怕,你爹爹馬上就來救我們了。」

  門外狂風呼嘯,越發的助漲了火勢,整個秋蘭城的軍人都追出城去,一些百姓看到火光衝進了將軍府,對著蘭房的大火微微發呆。

  「啊!著火了,裡面有沒有人啊?」

  將軍府的下人上前說道:「楚大人被秀麗軍救走了,裡面沒人。」

  「那不管了,一幫王八蛋,燒個精光才好。」

  百姓們陸陸續續的離開,唯剩火苗噼啪的響著,煙塵瀰漫,荊紫蘇艱難的咳嗽著,火舌已經蔓延過來,她害怕的閉上眼睛,卻仍舊捂著肚子不斷的說:「寶寶不怕,你爹爹馬上就來救我們了。」

  一根橫樑轟的一聲落下來,掩去了所有的聲音,到處都是黑灰,整個將軍府和西兵營都淪陷在這一場大火之中。楚喬策馬奔跑在曠野上,遠遠的回過頭去,只見秋蘭城的方向一片紅光,火焰燒紅了半邊天,像是戰士臨死前流出的血。

  「大人。」

  賀蕭走上前來:「快走吧。」

  「嗯。」楚喬點了點頭,將不祥的預感強壓下去,夜路難行,他們還有很遠的一段路要走。

  天地蕭索,狂風捲地,漫長的夜剛剛開始,仍舊沒有過去。夜幕深沉,雲層低厚,黑壓壓的一片,風呼呼的在吹,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放!」

  低沉的聲音一遍遍的下達著單調的攻擊命令,山谷中被圍困的軍人越來越稀少,鮮血蔓延,無數的箭矢射向穿著紅色軍裝的軍人們,戰場上響起了一片令人絕望的喊殺聲。尖銳的鳴鐘高聲奏響,求救的信號發出了二十多發,此處已是火雷塬南坡,距北朔城跑馬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北朔的守軍仍舊沒有出來救他們,難道北朔城被人包圍了?這伙來路不明的敵人又是誰?

  「究竟是誰?」

  小和肩頭插著一支利箭,鮮血溪流般自他的體內流出,身旁的戰友一個個好似初秋的麥子,相繼倒下,他的眼睛已經通紅,他不明白,他明明是接到陛下命令回到北朔接受嘉獎的,為什麼會突然遭到不明敵人的伏擊?

  小和望著眼前瘋狂的一切,如同陷入了一個最恐怖的噩夢中一樣,局勢如同巨石從山巔滾落,無人能夠阻止,凡是試圖伸出雙手的人都將被碾成肉醬。

  他們至今仍舊沒有同敵人交上手,因為是在燕北本土,又是前來受封,所以根本就沒有攜帶任何遠程攻擊的利器,沒有盾牌,沒有弓箭,他們這五千人被困在這個低窪的山谷裡,四面八方都是敵人,弓箭如同長了眼睛一樣射來,他們避無可避,退無可退,擋無可擋,所有試圖衝鋒的戰士都被弓箭牢牢的釘在了地表,鮮血肆虐的流淌,屍體堆成了小山,戰士們在嘶聲狂吼:

  「對面是誰?為什麼攻擊我們?」

  「為什麼沒有人來援救我們?北朔的守軍在哪裡?」

  「他們使用的是連弓弩,是我們自己的軍隊!」

  「究竟是誰?是誰要殺我們?」

  ……

  小和眼睛通紅,他的副將持刀擋在他的身前,一遍遍的大叫道:「保護將軍!保護將軍!」然後話還沒說完,一隻利箭轟然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聲音頓時如同漏氣的風箱,鮮血狂噴而出,灑在了小和的臉上,他一把抱住了副將的身體,三十多歲的壯漢驚恐的睜大眼睛,雙手使勁的攥著小和的披風,鮮血從他的嘴裡不斷的湧出,聲音破碎斷斷續續的說道:「是誰……是誰……是誰要殺我們……」

  殘缺不全的屍體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在小和的腳下漸漸堆積成一片屍海,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三更天的時候,開始下雨,大雨澆在地上,和血泥糅雜在一處,戰士們深一腳淺一腳的抵抗,以戰友的屍體鑄成戰壕高牆,來抵擋對方那凌厲的弓箭。

  到處都是慘叫聲,到處都是怒罵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面的攻勢突然一緩,漫天的箭雨都消失不見了,但是他們仍舊靜靜的包圍著,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像是一片沉默的石頭。

  火雲軍第二大隊幾乎死絕,活著的人也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氣,他們已經無力再去衝鋒,粗重的呼吸聲像是苟延殘喘的野狗。

  靜,太靜,死亡一般的靜。

  突然,低沉的機括聲緩緩響起,戰士們驚恐的睜大眼睛,猛然抬頭,卻見鋪天蓋地的遠距離強弓弩箭呼嘯而來,長度好似一根根鋒利的長矛,嗖的一聲就穿透了那些以血肉之軀堆積的戰壕。

  「啊!」

  「狗娘養的,老子……」

  慘烈的叫罵聲再一次響起,然而還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小和身上插著三四隻利箭,渾身鮮血淋漓,俊朗的臉孔已經辨不出本來面目,他揮劍廝殺著,一隻利箭猛然襲來,唰的一聲就穿透了他的肩膀,將他死死的釘在了火雲軍的戰旗上。

  「將軍!」

  一名士兵見了,踉蹌的衝上來,然而眼看他就要衝到小和身邊,一隻利箭猛的從他的後心穿透,士兵的瞳孔頓時放大,他似乎有些不解的低下頭去,伸手去摸了摸透體而過的利箭上帶著的腸子和鮮血,眉頭微微皺起,像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跪下去,被弓箭撐住,就那樣死在小和的面前。

  年輕的將軍淚如泉湧,他嘶聲狂吼,像是猙獰的獅子。

  「保護將軍!」

  戰士們蜂擁衝上來,對面的敵人注意到這邊的動向,箭雨集中的射來。

  一名小和從未見過的士兵回頭對他一笑,清澈的眼神裡帶著無憂無慮的清亮,他笑著說:「你們救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然後他轉身就對著迎面而來箭雨衝了上去,數不清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腦袋,他像是一個箭靶一樣,就那樣站在原地,寧死不倒。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心頭升起,小和嘶吼著猛然奔上前,身體強硬的穿透長長的箭矢。

  年輕的將軍瘋狂的揮劍急衝,弓箭不斷的射在他的身上,他猶自衝擊不停,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被震動了,有士兵微愣著住了手,眼睜睜的看著那名渾身浴血的軍人狂吼而至。

  然後就在這時,一柄戰刀突然飛掠而出,只聽唰的一聲,就砍在了小和的腿上。小和身軀一個踉蹌,轟然單膝跪了下去,他望著已然不遠的敵人陣營,眼睛裡現出血一樣的紅光。那是怎樣的眼神,充滿了絕望的不甘和瘋狂的憤怒,他的視線如刀子般掃過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突然間,一口鮮血從他的嘴裡噴出,年輕的將軍以驚人的毅力再次站起身來,狂吼著衝過來,大聲叫道:「究竟是誰?是誰要殺我們?」

  鋪天蓋地的箭矢同時射去,將小和牢牢的釘死在地上,看不清頭臉,看不清面容,天地間一片低沉的震盪,冷雨傾盆而下,澆在那些冷卻的屍體上,鮮血順著雨水蜿蜒的流去,悶雷滾過天際,終於,再也沒有一個站立的屍體。

  「燒了。」

  低沉的命令聲緩緩響起,戰士們提著木桶就跑上前去,松油一桶一桶的澆在剛剛死去的戰士們身上,和腥臭的血混合在一處,有令人作嘔的味道。火把被拋上去,大火呼啦一聲的燃起,激烈的雨絲毫不能熄滅其分毫。黑衣戰士們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大火吞噬掉一切不甘的思想。

  是的,殺戮不能消滅思想,但是卻可以消滅思想的載體。

  雨夜仍舊漆黑陰冷,戰士們轉身向著北朔城而去,再也無人有興趣對身後的一切看上一眼。

  天邊的啟明星冉冉升起,傳訊兵疾奔而至,大聲說道:「繯繯郡主已經帶兵趕到了城門前,陛下命令將軍馬上帶兵前去。」

  殺戮還未結束,一切仍在繼續。「大人!前面有人,大約三百多,可能是北朔的斥候,全都是腳程極快的戰馬,要不要暫且躲避?」

  楚喬皺起眉頭,大雨剛剛停,黑壓壓的雲彩緩緩消散,天地間全都蒼白如牛乳的霧氣,她皺著眉望去,雙眼銳利,如同天空展翅的白鷹。

  「大人!是火雲軍,後面有大批追兵,看樣子足足有五千多人!」

  探馬急速奔回,楚喬眉梢一挑,當機立斷:「賀蕭,馬上帶人去援救繯繯郡主,阻擋後面的追兵。」

  「是!」

  賀蕭答應一聲,整頓了四千兵馬揮鞭而去。

  楚喬帶兵跟在後面,馬蹄踩在泥濘的赤道上,隱約可見泥水中的絲絲殘紅。

  兩軍迅速交叉,慘敗的火雲軍被簇擁著,隔得老遠,楚喬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繯繯那匹通體火紅的戰馬,她急速的打馬上前,卻頓時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眼。

  繯繯衣衫破碎,火紅的披風上鮮血淋漓,肺部插著一支利箭,身上受了幾處刀傷,正躺在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將的懷裡,微弱的呼吸著。

  「怎麼回事?」

  楚喬一下跳下戰馬,半跪在泥水裡,皺著眉看著繯繯可怕的傷勢,回頭大叫道:「軍醫!軍醫在哪?」

  「楚大人!」

  女將見了她,眼淚頓時湧出,她哭著說道:「皇上要殺我們郡主,小和將軍已經陣亡,郡主也遭了埋伏……」

  「小和……」

  一個微弱的聲音突然響起,隨著肺葉的震動,一口血猛的從繯繯的嘴裡吐出,女將見了大驚失色,用手使勁的按住她的傷口,卻怎麼也堵不住那鮮紅的液體。

  「小和……」

  繯繯痛苦的皺緊了眉頭,她低低的叫,臉色蒼白,已然神智不清。

  恍惚間,她似乎在做著一個又一個的夢,她依稀間看到了小和快樂爽朗的笑臉,看到了十里烽火,看到了小和背著她跋涉在蒼茫的雪原上,不停的給背上哭泣的她講著笑話,一遍遍的安慰她說:「繯繯,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誰敢來殺你,我就咬死他。」

  「小和,小和……」

  眼淚從繯繯染血的眼角大滴大滴的溢出,隨著她沉重的呼吸,鮮血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一般冒出來。她於昏迷中悲聲的哭泣,小和死了,小和死了,小和被他殺死了!

  「郡主!郡主!」女將抱著她大哭,聲音嗚咽,如同死了崽子的母獸。

  ……

  「繯繯,你說打完了仗咱們幹什麼去啊?」

  「打完了仗?那我哥哥是皇帝,那我就是公主了,到時候我就可以全天下的選駙馬,找最有才華的男人做我的丈夫,哈哈!」

  「花痴!沒良心的,找你的男人去吧!」

  ……

  尖銳的疼痛一絲絲的襲來,心肺似乎被人狠狠的捏住了,她呼吸不上來,血沫堵塞了她的喉管,她張大了嘴,卻只吐出更多的血來。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迷茫的四望,看到了蒼茫的天,豔紅的花,還有天下潔白的鷹。

  燕北,燕北……

  我一生在為你奮鬥,可是為什麼,你卻拋棄我了呢?

  年輕的少女不解的皺起了眉頭,她緩緩的轉頭,然後看到了楚喬,她的神智驀然一凌,她費力的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楚喬強忍著淚意,急忙握住她的手,哽噎的說:「繯繯,你要挺住,大夫會救你的。」

  繯繯握著楚喬的手,那麼用力那麼用力,突然間,她猛地低下頭,惡狠狠的咬在楚喬的手腕上,鮮血瞬時間瀰漫的牙齒之間,兩側的下屬們驚恐的叫著,楚喬麻木的望著她,卻只看到繯繯眼底那鋪天蓋地的恨意。

  「為什麼?為什麼?」

  繯繯撕心裂肺的嘶吼,滿口鮮血,眼睛通紅,厲聲衝她叫道:「為什麼要殺我們?為什麼要殺我們?」

  「郡主!郡主!那是楚大人啊!」

  女將抱著她,大聲的叫,可是她已經聽不到了,繯繯目嗤欲裂,瘋狂的嚷:「我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殺我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楚喬愣愣的看著她,手腕上的傷口尖銳的疼,她的臉色一片蒼白,隱約想起第一次見到繯繯時的樣子。少女依偎在她的身旁,很慷慨的將馬王送給她,揮舞著小拳頭說打勝了仗就要楚喬陪她去卞唐,指著名叫阿圖的馬說要阿圖作證,模樣嬌憨,爽朗的如同燕北高原上常年游弋的風。

  「我恨你們!」

  一口鮮血猛的噴灑而出,繯繯大哭出聲,聲音越來越低,低聲的哭喚:「小和,小和……」

  小和,繯繯想要嫁給你,可是你去哪了呢?

  小和,我想來找你了,你要慢點走,我的腿受傷了,你要背著我。

  小和,我還沒吃早飯,你做烤羊腿給我吃好嗎?

  小和,小和,小和……

  繯繯的聲音終於消逝,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火紅的裙子像是妖豔的花。她今年還那麼年輕,只有二十歲,年輕的眼睛永遠是亮晶晶的,膚色白的像是馬奶,她就這樣睡過去,永遠的長眠在她為之付出了一生的土地上。

  楚喬的心已然麻木欲死,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將她割的碎屍萬段,她咬著嘴唇站在那裡,看著繯繯的屍首,整個人像是被投入冰淵之中。

  燕洵,你都幹了什麼?

  「大人!」

  賀蕭沉著的走過來,面無表情的沉聲說道:「他到了。」

  已然不願再稱一聲陛下,楚喬微微轉頭,大軍如潮水般的讓開一條路,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對面那雄壯若海的軍隊身上,像是一片漆黑的海洋。年輕的帝王被軍隊簇擁在中央,一身金線紋龍墨黑袍,墨髮束起,眼若寒霜,鼻樑高挺,半眯著眼睛,目光幽幽的望過來。

  兩年了,她終於又見到了他,可是為什麼,楚喬卻覺得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眼前的這個人是這樣的陌生,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他的行為,他的氣息,無一不是陌生的,恍然間,她陡然明白,眼前的這個人,已是燕北的皇帝,再也不是真煌城內那個一無所有和她相依為命的少年了。

  「阿楚。」

  低沉的聲音從寂靜的荒原上傳來,伴隨著冷冽的風,吹進了楚喬的耳裡。

  燕洵望著她,眼神如古井深潭,兩年的時光在兩人之間穿梭而過,世事推移,他們終於再一次相見,卻是在這樣的場合裡。

  也許,無關命運,無關世事,他們心內對人性的執著,對生命的態度,早已注定他們有朝一日會走上這樣對立的道路,燕洵的心突然變成一片空蕩蕩的曠野,有大風呼啦啦的在裡面吹著,他看著楚喬,想說什麼,卻終究一一吞沒,只是以帝王的威儀緩緩問道:「你又要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與我為敵嗎?」

  不相干的人?

  楚喬的嘴角升起淡淡的冷笑和嘲諷。

  沒有烏先生,你如何能在被囚禁真煌的時候就得到燕北財力的全力支持,八年來謀定而動,培養出屬於自己的勢力?

  沒有羽姑娘,你如何能逃出真煌城,從那個冰冷的牢房中一躍而出,坐擁燕北大地,成為如今權傾天下的一方王者?

  而繯繯,那是你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血親,她多年信賴你跟隨你,是你最親的妹妹。

  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楚喬站在你的面前,也是變成這樣不相干的人?

  冷笑,除了冷笑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作何反應,她像是一個被人撕碎了心臟的娃娃,目光冰冷的望著他,望著這個自己曾經用盡了全部心血去愛去擁護的男人,只覺得前塵往事如同一場大夢般水月鏡花不切實際。

  她用自己的忠誠和愛,換來了如今的局面,那個曾經信誓旦旦發誓要一生愛她護她的男人,如今已經將屠刀舉在了她的頭上。監視、懷疑、利用、排擠,這就是他給她的全部報答,他拋出所謂的富貴榮華,像賞賜一隻狗一樣的誘惑她,卻不知道在她的眼裡,那些不過是糞土草芥而已。她為之奮鬥追求的事業和信仰,在他的眼裡,不過是一個不屑一顧的迷夢,是他用來矇蔽那些愚昧無知百姓的藉口和騙局。

  皇帝又怎樣?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又怎樣?在她眼裡,他永遠只是一個曾經傾心以對如今卻將自己完全辜負的男人。

  他怪她移情別戀心有他屬,卻不知道,若是沒有他的逼迫和設計,她永遠會是愛他敬他的阿楚,永不會負心的將眼睛望向別處,是他親手一步步的將她拋出去,逼她認清他的嘴臉和面目,又何來背叛一說?

  燕洵,我用十年的時間認清了你,也認清了我自己,前塵過往,都已如東風飄散,對你,我再無半點眷顧,唯剩下,數不盡的痛心和悔恨。

  「阿楚,你忘了你曾經的誓言嗎?」

  燕洵的聲音冷冽的在耳邊響起,楚喬冷冷的笑,不屑的揚起眉梢,淡淡道:「既然你已經背棄了我們曾經的夢想,那我為什麼還要堅守我對你的誓言?」

  恍若一隻利箭猛然刺入燕洵的心口,冷風嗖嗖的吹進去,帶起絲絲的疼痛。

  終於,她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曾經,即便有不甘有怨憤,但是她卻永遠都將這些情緒藏在心中,沉默的面對他的一切,如今,天地蕭索,一片淒迷,她終於當著他的面,說出了這樣的話。

  「燕洵,從今以後,你們分道揚鑣,再無半點瓜葛,你是死是活,是成王還是敗寇,都與我再無一絲關係。同樣,我的事,也再也輪不到你來置喙。」

  大風呼啦一聲吹來,揚起楚喬翻飛的衣角,少女面色冷然,俏臉如霜,眼神好似雪峰之上的皚皚積雪,冷漠的反射著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更將一切不該有的情緒,遠遠的隔絕在千里之外。

  那一刻,燕洵恍然發覺,也許他就要永遠的失去她了。這個念頭讓他無法控制的心慌,他語調低沉的說道:「阿楚,你這般絕情?」

  「燕洵,不要再說情字。」楚喬淡漠的望著他,平靜的說道:「你不配。」

  時光那般急促,歲月的滄桑在眼神交匯中激盪出命運的火花。十一年,足以讓一株樹木成才,讓一個時代覆沒,讓一個帝王崛起,時間那般無情,如同冷冽的刀子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所有過往,在記憶的腦海裡刮下一道幽深的鴻溝。

  曾幾何時,他們於絕望中攜手,於黑暗中肝膽與共,像是兩隻失去家園的小獸,背靠背的站在一起,將鋒利的爪子揮向所有曾經試圖傷害他們的人。

  終於,他們肩並肩的從那個牢籠裡殺出一條血路來,在這個跌宕的亂世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勢力和地位,可是,命運的大浪卻將他們越衝越遠,再回首,一切都已然被染上了血色的光芒。

  如果在最初他們就可以預見今日的結局,那麼他們將會如何選擇,還是繼續靠在一起,一同奮戰拚殺嗎?同甘苦,共患難,以沫相濡之後,難道只是為了讓他們今日對對方舉起刀劍嗎?

  蒼穹上掃過蒼白的戰鷹,那翅膀猙獰的漫過天際,遮住了金燦燦的太陽。

  兩萬玄鐵戰甲的禁衛軍緩緩的抽刀出鞘,九千嚴陣以待的秀麗軍面無表情的望著他們,長風從平地上捲起,恍若低沉吟唱的古老祭調。

  天地肅殺一片,飛鳥也不忍再看,呼啦一聲煽動翅膀齊齊離去,唯剩下猙獰的禿鷲盤旋在上空,似乎在等待著血腥過後的一場盛宴。

  燕北,你終究不是我的安眠之所,我為了你奔走奮鬥,耗盡的心血,卻最終只是將你從一個火坑推進了另一個火坑。

  大風呼嘯而來,吹起了少女額前的碎髮,一切都變得飄渺且模糊,天地那般大,何必將視線凝聚在一處?心是冷的,那還有什麼人能傷害到你?

  阿楚,我會保護你啊……

  曾幾何時,有人在她的耳邊低聲呢喃?

  阿楚,相信我吧……

  她閉上雙眼,忍住最後一滴淚,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蒼穹寥落,蒼鷹飛掠,十年光陰轉瞬,誰在其中艱難跋涉,誰又在冥冥中睜著眼睛在冷眼旁觀?

  燕洵,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