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3 章
《番外卷‧荒城》驚夢

  傍晚時下起了雨,雨珠又細又密,打在琉璃瓦上秫秫輕響。夜雨濕冷,空氣中也帶著寒氣,秋澄為孟素心拿了一件袖口繡著白狐毛的百蝠緞袍來,又生起了炭火,卻依舊驅不散她臉上的蒼白,秋澄打發人去小廚房熬了一碗薑湯來,捧到她面前,說:「娘娘多少喝一點,臉色這麼差可怎麼好,待會皇上看到了又要心疼了。」

  孟素心低著頭,湯色映的她的神情有些暗淡,她用手指輕輕揉著額角,低聲說:「聽說,皇后死的很慘烈,頭骨都撞碎了,常貴人被斬斷雙足,恬淑妃斷了雙手,就連靜和帝姬也死了,那麼小的孩子,卻身首異處。那些人,真是狠。」

  秋澄皺眉道:「是哪個蒙了心的混賬跟娘娘說這樣的事,不知道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嗎,真該狠狠的發落了才是!」

  孟素心道:「如今這闔宮上下只剩下本宮一個,他們不來跟本宮說,又去找誰說,明日去重明殿做法事,還不是要知道。」

  秋澄為孟素心往上拉了拉毯子,說:「娘娘還是少想這些事,太醫不是也說娘娘是憂思過甚才導致胎氣不穩嗎?娘娘現在懷著皇子,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肚子裡的孩子打算。奴婢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榮貴妃失蹤了,其他的妃嬪主子們也都傷的傷病的病,就算良嬪、慧嬪、嫻貴人那幾個完好無損的,被叛軍囚了這麼久,這一身早已不分明,宮裡她們也是斷斷待不得了。這宮裡的正經主子現在只剩下娘娘一人,先不說娘娘您還懷有身孕,老爺和兩位舅爺又在這次平叛中立下大功,就單說皇上這些年來和您的情分,這往後的好日子就還長著呢。娘娘忘了嗎,您做姑娘的時候孤雲寺的晦明禪師就說過您是個有大福的人,現在看來,娘娘您的福氣是都在後頭呢。」

  孟素心低低笑了一笑,輕聲道:「皇上待我,的確是好的,這次若不是皇上暗中派人帶了我在身邊,怕也是難逃禍端。」

  夜雨細密,打落了庭外的一樹梨花,屋子裡燃著上好的香,幽幽一室,寂靜安寧。她手指輕撫著袖口的箭紋,又說:「不知道榮貴妃去了哪,她是將門之女,也是有些武藝在身的,想來是真的逃出去了。」

  「便是逃出去又怎樣,如今管家已倒,哪怕叫她平安回來了,以她那個性子,也是斷斷容不得的。更何況那時候叛軍進城,兵荒馬亂的,憑她如何,終歸是一個弱女子,又能逃到哪去。依奴婢說,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子了,榮貴妃乖張霸道,這幾年咱們可沒少受她的氣。」

  孟素心搖了搖頭,說:「她出身名門,又是長房嫡女,性格乖張些也屬平常。況且,她也並沒有真的欺負過我,皇上寵她,也是為了籠絡管家。」

  秋澄笑道:「別的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皇上寵她,是為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好保護娘娘,憑她如何得意,這些年也不過就是個箭靶子罷了。皇上疼娘娘,可是疼到心裡去了。」

  孟素心撲哧一笑,正要訓她油嘴滑舌,忽聽殿外響鞭,秋澄騰的一下跳起來道:「皇上來了,奴婢給娘娘更衣。」

  皇帝披著一件明黃斗篷,衣梢上還掛著雨,身上的潮濕氣味很重。孟素心見他眼下一片烏青,便知他昨晚又沒睡好,心下不免有幾分心疼,伸手撫著他的臉,輕聲道:「朝政再忙,也該注意自己的身子,皇上的眼睛都青了。」

  皇帝握住她清瘦的手指,道:「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她抬起眼梢,定定看著他,微微一笑:「臣妾想皇上了。」

  皇帝一笑,伸手抱住她:「朕也想你了。」

  兩個人吃了點宵夜,又說了會話,便入帳歇息,一名小宮女蹲在帳角捧起香爐,正要退出去。皇帝卻突然定住腳看了她一眼,孟素心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皇上在看什麼?」

  皇帝沒回她,而是問那個宮女:「你以前不是蓮襲宮的。」

  那宮女被嚇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答道:「回皇上的話,奴婢以前是伺候翠馨殿的。」

  皇帝默默的看著她,眸光沉靜,依稀間有一道芒閃過,然後轉瞬他便轉過身去,什麼也沒說的進入帳中。孟素心微微咬了下唇,揮退左右,跟著進了去,就在這時,忽聽門外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大太監常喜在門外急急的叫道:「皇上,榮貴妃回來了。」

  嘩的一聲,皇帝一把掀開帳子,大步走了出來,一張臉怔的發白,室內燈火搖曳,有著橘色的暖光,可是照在他的臉上卻有如春雨時節的透骨寒水。他緊鎖雙眉,沉聲道:「在哪?」

  「就在宮門外。」

  「她……可還好?」

  常喜低著頭:「貴妃娘娘,她是提刀來的。」

  皇帝沉默片刻,沉聲道:「先把她帶去翠馨殿,吩咐下去,別傷著她。」

  常喜偷偷看了眼站在皇帝身後的孟素心,低聲說:「皇上,貴妃娘娘她有孕了,侍衛們不敢上前,生恐傷著她,貴妃口口聲聲要見皇上,不肯進宮。」

  皇帝神色陡變:「懷孕?」

  常喜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忙說:「是,肚子都大了,看那樣子,足有六個月了。」

  皇帝再不說話,抬腿便出了宮門,秋澄急急的上前來,扶著孟素心的手。

  「我們跟去看看。」

  「娘娘?」

  孟素心拿起斗篷披在身上,重複道:「我想看看她。」

  猛烈的風迎面吹來,好似細小的刀子一般,她伏在馬背上,全力控著韁繩,秀髮披散,如海藻般在腦後飛揚,身形單薄,策馬狂奔著。夜風冰冷,偌大的廣場上死寂一片,唯有清脆的馬蹄聲有節奏的迴蕩在四方城牆中。前方有侍衛聽到聲響,策馬奔上前來,持劍喝道:「什麼人?」

  管姝白一撩披風,便躍下馬背,激烈的風將她的發吹開,露出那一張蒼白的臉孔來。

  皇宮的守衛怎會不識得她,頓時愣在當場。她一把抽出刀來,那戰刀甚是沉重,被她拖在手裡,像是一塊冰冷的玄鐵,幽幽的反射著璀璨的宮燈。她走的極快,也不知是哪裡受了傷,腳下鮮血拖成長長的一行,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們讓開。」

  她一字一頓的說,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蒼白的腕平舉著,刀口鋒利,像是野獸的牙。

  「讓開!」

  她低低的重複道,內侍見鮮血自她腿間湧出,像是永遠也流不盡一樣,在地上凝成紫黑的一灘。不由得嚇得發抖,苦苦勸道:「娘娘還是趕快回宮就醫吧,皇上現在正在養心殿議事,一時半會抽不出空來,奴才已經著人去通報了,娘娘可不能跟自個的身子過不去。」

  「嗖」的一聲,一朵煙花在夜空綻放,姹紫嫣紅的,瞬間將這個夜晚裝點的更加華美。宮牆內傳來潮水般的驚呼聲,音調裡帶著濃濃的喜悅,好似幾個月之前這裡的血腥與殺戮全都不曾存在過。

  管姝白的臉頓時更白了一分,她仰著頭,蒼白的脖子泛起青筋,她深吸一口氣,拖著刀便向養心殿而去。守門的侍衛攔過來,她怒喝一聲,戰刀掠起,便一刀劈在一人的身上,鮮血橫飛,那人慘叫一聲倒退開去。侍衛們見了齊齊抽刀威嚇,誰料她卻全然不閃不躲,完全拚命一般的往前衝。一桿侍衛頓時驚慌,整整五年,誰不知道皇帝對這位貴妃的寵愛已到了何等地步,如今她提刀而來,誰又敢真的傷了她?

  姝白一腳踹開宮門,抬腳便走了進去。只見她下身已滿是鮮血,每走一步便要搖晃幾分,卻還是一路拖著刀踉蹌著往前走。

  漸漸的有宮人發現了她,驚呼一聲便圍上前來,她看也不看,揮刀便砍,一連砍傷了幾個人,那些人方才驚懼的躲得她遠遠地。有機靈的則趕緊小跑著進宮去稟報,通報聲像是長長的蒙古調子,一路蜿蜒著傳進內廷。宮燈璀璨,如長龍般盤旋著,漸漸的所有人都聚集而來,望著這名一身血衣拖刀而來的女子,竟是無人再發一言。

  「貴妃娘娘,皇上有旨,請你去翠馨殿候駕。」

  有大批的侍衛圍上前來,黑壓壓的一片,死死的擋住去路。管姝白停住腳步,夜風吹在她身上,掀起她染血的裙角,像是一朵潑了硃砂的白絹花,她冷冷的看著眾人,語調冰冷的吐出一個字來:「滾!」

  侍衛首領上前一步,恭敬行禮道:「娘娘請莫要叫卑職為難。」

  「滾!」

  管姝白怒極,持刀便要上前,侍衛首領眉心一皺,刀不出鞘,持鞘擋來。姝白不過是練過些強身健體的招式,哪裡比得過這些軍旅之人,當下虎口一震,身子搖晃,險些倒在地上。她卻並不氣餒,繞開他就欲前行,卻有別的士兵迎過來,持棍擋住她的路。

  首領沉聲道:「娘娘,你若抗旨,卑職便只能無禮了。」

  管姝白咬緊牙,好似聽不見一樣仍舊往前衝。首領侍衛眼神一寒,揮鞘便打在她的腿上,只聽咔嚓一聲,姝白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上,她下身本就血流如注,生生受了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一手卻仍舊握著刀,極力想要撐起身子來。

  「孟統領,皇上有令,不得傷人!」

  內侍見管姝白受傷,大聲驚呼起來,孟統領微微皺眉,想起自家小妹這些年的隱忍和孟家一門今後的榮辱,眼底不由得閃過一絲黑氣,沉聲道:「榮貴妃不尊皇令,持刀闖宮,臣身為禁衛統領,只好得罪了。」

  管姝白卻並不說話,只是死死的咬著牙,倔強的梗著脖子,看著前方那金碧輝煌的宮廷,好似夢魘了一般,全然感受不到外界的一點動靜。

  「送貴妃娘娘回宮。」

  有侍衛走上前來去抓管姝白,管姝白奮力掙扎,揮刀亂砍,士兵們不耐了,大力按住她,將她蒼白的臉頰死死的貼在骯髒的地面上。管姝白雙眼血紅,兩腿亂蹬,腿間紫紅一片,孟統領遞了個眼色,侍衛們便按住她,將她往翠馨殿的方向拖去。

  「放開我!」

  管姝白被人拖著雙臂,死狗般的拽著,她卻仍舊不甘心,彷彿瘋魔了。眼前光火璀璨,那麼耀眼,幾乎要灼瞎了她的雙目。那些人是怎樣說的?皇帝英明神武,早已料到三藩有不臣之心,明為圍獵,實則暗中調兵遣將,一舉將顧晉安和西南三位藩王剷除。她九死一生的逃出京城,在顧晉安的追捕下避入深山,翻山越嶺逃了三個月才趕到營台,卻發現營台大營早已人去樓空,手中的兵符也是假的。

  而就在她千辛萬苦回到京中的時候,卻得知她的母族,她那為大燕征戰了一生的父親,卻被扣上了與敵私通的罪名,滿門被屠!

  而三日之後,就是皇后的冊封大典!

  管姝白,你這個白痴!你以為他當真喜歡你嗎?你睜大眼睛去看看,如今是誰坐在他的身邊?

  如今是誰坐在他的身邊?

  是誰?是誰?他的皇后?皇后不是死了嗎?就死在她的眼前,一頭撞在柱子上,死的乾脆利落。那會是誰?誰是他的皇后?

  她只覺得心裡彷彿被千萬隻螞蟻啃噬,那般痛苦,那般絕望,恨不得一刀將心臟剜出來丟棄了,也好過這樣的痛如凌遲!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依稀間又是那一日,他站在廣場上,背後是大片大片的黑,他握著她的手,對她說:「小白,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

  他說,他也只有她了。

  是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們相約要一起面對一切,危難、艱險、困頓、絕境,他們約好永不背叛彼此,永不離棄彼此,她千里逃亡九死一生,為的就是能再看他一眼,能陪他到最後。她有什麼做錯了嗎?他們之間有什麼誤會了嗎?哪裡出了問題嗎?

  如果沒有,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麼,此時此刻,在那座輝煌宮廷之內,他身邊站立著的又是誰?

  又是誰!

  手腳麻痺,幾乎凝成了一座雕塑,喉間滿是鐵鏽的腥甜,她雙目血紅,嗓子好似被塞了鉛,哽嚥著,緊促著,終於,破碎如野獸嘶鳴,那般絕望那般淒厲的怒吼道:「燕凜!你給我出來!」

  只是一聲,便將所有人都鎮住了。她口噴鮮血,似乎這一聲耗盡了她的一切力量,她死死的盯著那座宮門,墨髮狂舞,呼吸間都帶著血沫,面容青白,便如厲鬼。

  「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