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我能夠清晰記起我初進宮的那一日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包括當時的天氣,沿途的景色,所見的人群,還有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可是我知道這是不現實的,我所記得的那一切也不過是後來姑姑們對我描述的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一個女人,她是我的母親,她們告訴我說她是個絕無僅有的美人,比青海王妃還要美,我對此深信不疑。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卞唐一連下了十四天的雨,莊家爛在地裡無法收割,百姓們都哭喪著臉等待著一個可能會挨餓的冬天。大夏的皇帝看準了時機,派遣出心腹大將對卞唐再一次宣戰,白芷關外血流成河,我的父親也死在戰場上,將年輕滾燙的血,潑灑在一片狼藉的土地上。
因為大雨衝斷了棧道,援軍遲遲未至,關隘被沖毀之際,白芷關的殘餘官兵向夏軍投降,而大夏的領軍將領卻將他們全部坑殺。
這是一個很慘烈的故事,每每姑姑們講到此處,都會著重跟我描述夏軍的凶殘。從她們的口中我得知夏軍原來都是長著三隻頭顱六隻手臂,身高十幾尺,青面獠牙,生吃人肉的怪獸。這樣的感官認知一度成為我人生中的意識主流,以至於很多年後我長大成人每每見到夏人,第一個在腦海中勾勒出的形象便是這副模樣。這對自幼生長在卞唐皇宮飽讀詩書的我來說,著實讓人難過。
然而,是的,故事慘烈到一定地步,往往會出現轉折,就跟大灰狼要吃了小美人之前,英俊的獵人一定會出現一樣。六十多歲的慕容老夫人帶著四個寡婦兒媳婦上演了一出精忠報國的大戲,率領著全城老弱婦孺於白芷關內同大夏的五萬官兵展開了巷戰,終於贏得了時間,等來了朝廷的援軍,也為卞唐守住了北方的最後一道屏障。
傳聞說,夏軍將領蒙闐兵敗後怒極攻心,擄走了當時已經身負重傷的慕容夫人,並威脅她說,要在白芷關城門前將其先姦後殺。慕容夫人貞烈無比,當場冷笑一聲,一頭撞在蒙闐的刀鋒上自盡而死。蒙闐這樣的禽獸也有所動容,沉默片刻後向她的屍身拜了三拜,然後帶著軍隊頹然離去。
我覺得這完全是後世極具浪漫主義情懷的卞唐百姓們為了表現慕容夫人的貞烈而編撰出來的虛假故事,先不說亂軍之中蒙闐有沒有可能就那麼巧在退兵之時抓到慕容夫人,就說兩人之間的歲數也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畢竟當時蒙闐正當壯年,而慕容夫人已然年過六旬,蒙闐就算再喪心病狂並且對慕容夫人有著無盡的痛恨與傾慕的複雜感情,也不能如此不考慮國際觀瞻的在眾目睽睽下放出如此豪言。
由此可見只要為了故事的精彩性,編撰故事的人是可以昧著良心無視自然規律的欺騙善良大眾的。
然而不管故事的結局有多麼無厘頭,累世公卿的慕容世家的確經此一役灰飛煙滅,一百名家族精銳子弟在護送十一位家族少主逃出白芷關的路上,因為戰亂、伏擊、落水、驚馬、迷路外加一些天氣原因,最後活著趕到唐京城的只有我母親一人。她抱著當時還不到四歲的芙兒公主,癱倒在唐京城的城門口,當守城兵圍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沒了氣息。
芙公主就這樣活了下來,作為慕容家的最後一絲血脈進入金吾宮,被冊封為章義公主。而我,也伴隨著連綿陰雨後的第一縷光線降臨到這個人世。
很少有人知道我的母親已經懷了身孕,在她那副寬大披風下生長著已然七個月的我。父親戰死沙場之後,母親千里疾奔的送來了忠臣烈士的最後一絲血脈,而我也在母親去世之後被醫官們從母體中取出,成為了那場戰爭後的又一名遺孤。
同樣是忠良之後,她成了公主,我做了丫鬟。
沒什麼公平與不公平之說,因為命運總是喜歡站在不同的高度俯視我們,你今日的失去往往會伴隨著來日的得到,同理來說過於幸福的童年會使你承受打擊與痛苦的能力大大降低,以至於在未來的人生中摔得更慘,所以這樣來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實在不是一句廢話。當然,這些都是在我長大成人之後才意識到的,那時的我從沒想過這些,因為我還太小,還不懂得什麼叫做思考。
歲月像是一隻撲棱著翅膀的鳥,早晚會撲棱不動的變成一堆白骨,這般無情,這般殘酷。
然後,我便長大了,我有一個名字,我叫花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