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大婚

汴陵太子府佔地寬廣,內中格制朝務與皇宮不差一二,都城百姓看著府院拔地而起,歷經十年,規模愈建愈大,幾乎占走了半邊日色。

從此都城再有冤屈或不平之事,百姓們都會說:「這朗朗乾坤,太子腳下,怎生容得你作亂,難道不怕理法嗎?」

尊崇的是「太子」而非「天子」,這等說辭,耳明者一聽,便知緣由何起——

當今聖上風燭殘年,久病臥榻,全靠太醫院進獻的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宮中皇嗣全部衰亡,嬪妃忌憚瘟病,走避寢宮,致使出現朝中無臣六宮無主的局面。

聖上無力重振朝綱,思前想後,竟然還政於敵,恢復了華朝皇裔之正統。

只因四十年前,當今的聖上還不是皇帝,只是監國輔政的皇叔。他將弘毅太子及後人誅殺乾淨,奪取了政權。

葉沉淵原屬弘毅太子嫡孫,幸虧有皇太后庇護才逃過一劫。

二十年過去了,華朝內亂不斷,吏治黑暗,聖上只圖享樂,夜夜醉臥美人懷,終於導致朝政昏聵,幾近傾覆了帝業大廈。

正當危急之時,宮中太傅、宰相、尚書右丞聯名奏保,舉薦了文武全才的葉沉淵。葉沉淵彼時只有十七,恭聽帝諭,削爵為民,退避海外,人稱「白衣王侯」。

聖上礙於文武百官死諫的情面,被迫起用葉沉淵,只撥三萬軍馬作為前鋒。

葉沉淵帶兵東征西戰,以首戰發跡,力量逐漸壯大,十年來收復華朝所有散落疆土,功績震懾朝野。

聖上身體逐年衰微,兵權旁落,曾趁宮宴之時發動暗殺剷除葉沉淵勢力,怎奈葉沉淵先有提防,反賓為主,提劍闖入中宮,威逼聖上擬詔,定下太子儲位。

第二日,宮中人脈大幅換動,葉沉淵嫡親禁衛縱馬進入皇城,帶劍守護正宮四門,名曰振興帝制、穩固皇族,將華朝乾坤翻轉了面。

此後,葉沉淵加冕為太子,徐步走進荒廢了近三十年的前弘毅太子府,增其舊制,開創了現在的中興局面。

太子府東側有座特設宮苑,取名為「合黎」,寢宮、議殿、暖池、花園一應俱全,移植秀麗花木,將它妝點得如同仙台天池。

李若水第一天坐著輦車進了太子府,看到她的專屬別苑,曾十分不解,為何太子殿下取了這個名字。府內極受寵信的齊昭容掌管後宮事宜,與她賀宴時,笑著對她說:「公主的閨名喚為『若水』,當真是好聽至極的名字。我告訴殿下時,殿下卻引以為『弱水』,取我朝《尚書》釋意,說是『禹帝引導弱水至於合黎,解救黎明百姓』,所以我思量著,殿下那是看重公主,特意給公主安置了這個名字。」

齊昭容的笑容清淺,如同西子之美,增減一分皆不適宜。一張秀美的臉落在

翟扇後,明黃的宮燈光暈散下來,竟是朦朧迷離,如同帶人走進曲徑深幽的大花園一般。

李若水看著她的笑臉,心裡不由得泛起漣漪。

若水一名諧音弱水,理國的無憂公子可對她說了,女孩兒叫這名字,應該讓人憐惜,怎麼到了太子殿下這裡,就變成了需要疏導的禍水呢?

她不懂。

那晚,李若水並未見著葉沉淵人影,卻對語風玲瓏的齊昭容印象很深。

宴席散了,齊昭容將她誇了又誇,才帶著十對宮娥款款離去。

李若水怔怔地坐著,容娘替她卸妝梳洗,語重心長地說道:「公主最好不要與齊昭容過於親近。」

李若水自然信服容娘。容娘是陪著她從北理走嫁中原的女官,在理國內幃走動將近十年,有關華朝的文化、風土人情、典章制度都是由容娘傳授的。

理國都城伊闕到汴陵太子府是個漫長的距離,容娘在輦車內一遍遍替她梳妝,一遍遍講解著華朝的那些詩句和故事。

容娘說過:「華朝的女孩兒喜歡讀詩書,還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公主如果進了太子府,切不可玩玩鬧鬧,引得府裡人笑話。趁著這個車程,容娘斗膽進言,請公主多學習下詩書。」

李若水聽得昏昏入睡,容娘將她的秀髮編成四股髮辮,戴上珠玉簪飾,順手塞給她一本書。她百無聊賴翻開,淨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容娘陪侍一旁,指著《桃夭》對她說,華朝的女兒長得還美貌,也比不上我的公主萬分之一,不過,進了夫家門,對女兒的要求就是「宜室宜家」。

李若水點點頭,記住了她要「宜室宜家」。

經過數日辛苦,一行百人隊伍終於臨近太子府。白玉築基的朱紅大門洞開,夾道侍從宮娥恭迎,容娘持著她的手,於輦車內細細叮囑諸多事宜。她從流蘇秀簾縫隙處偷偷張望,才知曉殿下為了她的到來,安置了偌大的排場。容娘在耳邊高興地說:「看來殿下很看重我們公主呢,竟然派了內宮之主前來迎駕。」

當時她與齊昭容見了禮,由容娘扶持,邁步進入巍峨正殿,第一次見到了玉階上的葉沉淵。葉沉淵穿著典雅的玄色衣袍,長裾廣袖,上面用朱、白、蒼、黃、玄五色絲線走繡著精緻的章紋,通身未加袞冕組綬,僅以紫玉冠束髮,紳帶束衣。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雙袖垂落,等著她走過去。

不知為什麼,她在心裡浮起了一句話: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不可與齊昭容太過親近」,李若水帶著這個言訓在太子府閒居十日。除去每日有人過問她的生活所需,合黎殿內一切如常。齊昭容探望過

兩次,對她噓寒問暖,但,葉沉淵再也沒有出現。

軒窗外的靈鳥唧唧喁喁鳴叫,李若水撲在窗閣上,托腮望著小黃鳥。

「你看到他了嗎?和我想的不一樣嘛!我還以為他長得好醜,像父王那樣,下巴長了鬍子,每次扎得我喊痛。可是,他生得真好看,哥哥們也比不上……」

她歎了口氣,從錦榻上爬了下來,看看容娘沒在四周,從側門悄悄溜出。一隻毛色極純極亮的鴿子拍翅飛過,她仰面望著,突然生起一個念頭。

既然殿下不來見她,那麼,她抓了他的鴿子,他一定會來找她的吧?

李若水想得出神,無聲笑了片刻,提起裙裾,尾隨鴿子而去。偷跑出殿不久,容娘著急趕來,向她報告一個喜訊:殿下的確擬詔宣告了皇廷,選今日酉時完婚。

李若水睜大了眼睛,道:「真的嗎?」苦等十日終於定下音訊,驚得右手所持羽扇不知不覺掉落。容娘急匆匆將她拉回宮內,安排宮娥梳洗。所有人像是流水一般運轉起來,左側的捧著紅綾托盤,上面放著金鳳翟冠、褕翟、鞠衣、鈿釵禮衣,細細望過去,都是她叫不出的名目。接下來的過程也很繁瑣,沐浴、熏香、梳髮、敷粉、塗脂……讓她坐在錦墩上昏昏欲睡。

容娘替她描眉,道:「華朝恪守禮法,不比我們理國隨性,公主嫁給了殿下,日後性子需要收斂些,不能像個小孩,看著一團和氣。」

李若水鼓鼓嘴:「知道了,知道了,容娘,你都說過十遍了!」

來到太子府後,眾多的禮節由容娘一一演習,她看著目瞪口呆。

尤其生活上的瑣碎,到了現在,她都不能分辨出有什麼區別。

小到漱口的浸汁,大到掩落的熏香,各自有講究。

其實在兩百年之前,華朝、理國,還有偏安一隅的南翎,都是中原一家人,文化互通,商貿往來,帶動語言習俗並沒有多大差別,可在眼下,華朝為強,硬是改動了很多規矩。

想到這裡,李若水另外記起一事,嘟嘟嘴說道:「容娘,你知道『質子』是什麼意思嗎?」

容娘手一顫,眉黛塗料差點散在水裡。她皺起眉問:「公主為什麼問起這個詞兒?」

李若水覺得鼻尖發癢,像是擱著一片羽毛,不住吸氣聳鼻,想吹走什麼。聽著容娘再問了一次,她才不經心地回答:「我剛才撲鴿子的時候,聽到齊昭容身邊的婢女掩扇笑著什麼,好像就是說我吧。」

容娘將手裡的胭脂盒放下,跪在李若水跟前,垂眸說道:「公主,切不可聽外人亂嚼舌根。公主既然遠嫁到太子府,就當快快樂樂做個明妃娘娘,其餘的事情,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李若水托著腮,歪頭想了會,又撅起嘴巴。「可是,我知道『質』這個字的意思嘛。」

容娘抬眸看著花容月貌的小公主,道:「又是誰給公主講解了這個字?」

李若水轉動剪水雙瞳,開顏笑道:「五歲時,我看到無憂哥哥在窗前寫字,悄悄走過去,他在紙上寫的就是這個。我問他什麼意思,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告訴我啊,先祖聶家公很早時就來到我們北理國,做了『質』,後來才得到國君的信任,當了大官。」她晃動著雙膝,看著羅裙在翟衣下擺泛出一層水波似的花紋,低頭說著:「如果,我嫁給殿下,好好地聽他的話,那他是不是最後也會相信我,喜歡上我啊?」

容娘不由得輕輕攏起李若水雙膝,說道:「那是一定的。」

李若水抬起發紅的眼睛,笑了笑。

兩人正說著理國首輔家的無憂公子的往事,一名陪嫁過來的宮女提著裙匆忙從殿外跑進,喘氣道:「公……公主……不好了……太子殿下下令取消婚典,關閉……關閉正殿殿門,不准任何人進去!」